第一章
「老王,是我啦,開門啊!」寒風細雨中哆嗦著的一群伙計輪流拍著門,為這個不尋常的現象交頭接耳議論著。
太師府側門本是運輸食物雜什的出入口,平常不到五更天就有專門負責的人等在門洞前,與送貨到太師府的商家交割貨物。數十年如一日從來不曾耽誤,今天卻已經遲了半個時辰依然沒有人應門。
太師府正門矗立的兩隻石獅子旁,站得釘子也似的衛兵像是沒聽到這邊的動靜一般,依然直挺挺的站著。幾個等得不耐煩的伙計忍不住走了過去,幾聲「這位大哥請問一下……」沒有回音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輕輕拍了衛兵一下。
「嗚哇哇~我的媽啊!」殺豬似的驚駭聲在消停幾拍後震天嘎響起,「碰!」的一聲,本來佇立的衛兵一言不發的倒了下去。死人蒼白的臉色,咽喉處有一道早就乾凝的血痕。
「噯呀!你聽說了嗎?一夜滅門哪!」
「是啊!真可怕,太師府上上下下百來口人,竟然連個聲兒都不出,就全部死光了!」
「聽說是一窩盜匪……」
「血多的一直流到街上呢!」
「我表哥在衙門裡當差的,今兒個聽仵作說是同一種殺人的方式,斷定兇手是同一個人!」
「嘿!搞不好是濮陽少仲嫌未來的老婆太醜,乾脆宰了的;濮陽少仲不是聽說剛藝成下山?」
「濮陽少仲?不可能啦,他爹指望著這門親事給家楣添光,別說是醜了點,就算是母豬也得娶啊!」
「什麼!哈哈哈,這倒有趣哪!」
小客棧裡熱鬧得像一鍋煮沸了的開水,正冒著一個又一個的傳言氣泡。說的人口沫橫飛,聽的人也不時加入意見,到最後這個兇手從一個人到十來個殺手組成的集團,從京城的權力鬥爭到濮陽家毀婚殺妻,各式各樣五花八門比元宵燈節還熱鬧。
這裡是皇城附近的大都城。都城裡最壯觀的一座建築就座落在朝安胡同裡。那是當朝除了宰輔之外最有勢力、算得上是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太師靳嚮的府第。要巴結奉承的人多如牛毛,當然欲殺之而後快的人也數不勝數。
兩天前的一個深夜裡,一場大雷雨掩住了所有可能有過的淒厲呼喊,一整個偌大的府第,在第二天,一早被發現的時候,連司晨啼叫的公雞都死得乾乾淨淨。
兇手成謎。
*
「王大人,這件事情老夫已經聽說了。」說話的人頭髮已經小半蒼白,兩頰微微凹陷,椒豆一樣的小眼鑲在稀疏的三角眉下,看上去倒十分精神。「真是造化弄人,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說著連連嗟嘆,「您知道的,小犬已經和太師的掌上明珠定了親,這會兒大受打擊,信誓旦旦說要替未過門的媳婦兒報仇,老夫怎麼樣也攔不住,現在早就不在府裡了。」
老匹夫!王翼在心中暗啐了一聲。誰都知道這老傢伙心裡打的什麼主意。一個兒子上山學藝,回家之後二話不說就帶著去給太師府提親,明著說是要娶太師的女兒,其實是打算讓自己的兒子去入贅。都城裡誰不知道太師的女兒天生是個有缺陷的,屎尿都要別人照顧了,談什麼賢慧淑良?
王翼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宰輔大人的意思,要調查所有和太師府有來往的王公大臣。二公子既然曾和太師府訂親,情理上自然要關照一下的。這樣吧,既然二公子不在府上,那麼下官先回去覆命,隔幾天二公子回府了再來。」
「王大人來回奔波,老夫再怎麼不知情理,也要讓大人好好的休息一番再上路嘛!前廳酒席都備齊了,就不知王大人是否肯賞臉?」
王翼看著那一張盡是腴笑的臉,不自禁的生出一股厭惡之情。但他來得不巧,的確已是中午用飯時間,宰輔府和這裡隔著百來里,要找個休息的地方也只有外邊的客棧,硬要推辭似乎也沒有道理,更何況幾個轎夫抬了一早上的轎,也不好再叫他們上路。
「嗯。」王翼勉強應了一聲。
王翼很快就覺得留下來是正確的。
「爹,王大人。」
清朗的嗓音平貼入耳,令人不覺精神一振。王翼定睛一看,見到出聲的人微打著揖,擺出延客的姿態。一把文人扇安握在左掌,張開的右掌顯得五指修長而皙白美觀。
他自然就是濮陽家的長子,濮陽柔羽。
濮陽柔羽是盛名遠播的美男子。聽說連死去的太師靳嚮都對他有意思。傳言聽多了,王翼還以為濮陽柔羽真是個陰柔似女的人;今日一見,才知道是宛如芝蘭玉樹臨風而立般的俊男兒,五官雖然清妍秀麗,卻絲毫不帶媚氣。距離還有十來步,王翼已覺得一股清新之氣迎面而來。
分賓主落座,王翼不自禁又看了看這互稱父子的兩人。實在很難想像竟是有血緣的一家人?
*
「王大人請留步。」
一席宴飲,濮陽柔羽只是陪宴,沒說什麼話;和糟老頭闊論朝事,沒什麼正經的,歌功頌德的話倒是聽了一車。酒沒喝幾杯,王翼就藉故有事辭了出來,尋了自己的轎夫,剛準備起程,卻聽得一聲呼喚,是濮陽柔羽。王翼忙蹬轎止步,掀簾而出。
「濮陽公子有事?」
濮陽柔羽微微一笑,「能耽誤大人一點時間?」
「你已經耽誤了。」王翼笑道。濮陽柔羽和他父親一點也不像,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十分舒暢,王翼並不介意為了他多留在濮陽府一會。
「是關於舍弟的事。」濮陽柔羽做了個揖,將他重新讓進門洞裡。
「請說。」
「舍弟不久前才學成下山,下山後就與太師的掌上明珠定了親,這是王大人知道的。」濮陽柔羽一頓,眉心微微蹙了起來,卻笑,「城裡有些不乾淨的傳言,我想王大人不致於理會。但舍弟與我畢竟是手足至情,在此事上不免多叨擾大人一聲。祈不見怪。」
王翼一愣。要說濮陽少仲殺未婚妻,實是毫無根據之事。但聽說濮陽二公子英姿颯爽,心高氣傲,若要完全摒除嫌疑,也是不可能的。
才想著,便聽濮陽柔羽道:「舍弟拜頂鶴真人為師,所學為劍法,卻不知刺客所用兵器為何?」
這倒提醒王翼,可查案的方向了。王翼一拱手,「多謝公子指點。下官一切稟公處理就是。」
「多謝大人。」濮陽柔羽微微一笑,一揖恭送他出了府。
*
百年老店的上等客房裡,一柄綻著青寒光芒的劍微微抖動著。少年右手握著劍柄,左手一塊上好的綢布,輕輕拭過劍身。劍是乾淨的,平滑的可以清楚映出少年俊俏帶著英氣的臉孔,以及眉宇間那股彷彿沈思卻又微微糾結的神情。
靳府的慘案,最初被發現的時間應該是在當天半夜,三更剛過的時候。發現的人就是濮陽少仲。
他到靳府的時間其實應該還要更早。如果不是那場突來的大雷雨,恰好將他阻了一阻的話。
夜探靳府的原因也很簡單,他要自由自在,而且不要連累家人、特別是他的哥哥,濮陽柔羽。他父親既然可以為了權勢出賣自己的兒子,他當然也能為了自己斷絕這個荒謬的婚姻。拍拍衣袖離家出走是最簡單的方式,但他父親說:『你不娶,難道叫你哥哥去陪太師?』
那個老匹夫?他想起靳嚮看著濮陽柔羽的眼神。他當時就決定,他要殺掉那個老匹夫。
沒想到到了靳府,卻看見滿院死屍。
濮陽少仲心頭驚疑,連忙運起輕功飛躍在靳府各處探查。雨勢洗去了所有的痕跡,他查不出兇手遺留下的任何線索。
天色即將大亮,他只好回到剛進來的地方,正要除去自己在軟泥上留下的靴印時,突然聽見很高的地方有著一絲輕微的騷動。
他頭也沒抬,身形卻突地拔高,長劍出鞘,劃過樹梢。
一根細枝帶著幾片殘葉唰的落下地來,空氣裡飄盪著冷冷的氣息。他知道那個人已經離開了。
拭劍緩慢而規律的動作可以寧靜他的思緒。他正在想他。那個在雷雨夜散發出冷冷氣息的男人。
殘忍、狠厲,殺死了眾多無辜者的兇手。
他是唯一的目睹者,為了滅口,男人會自動找上他。
濮陽少仲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一絲的期待。
期待能與這樣的高手一決高下。
*
王翼來到審理司,親自會見清查證物的一干衙役。
「依照屋外屍身上,傷痕泡水腫脹的情況推斷,死亡的時間應該是在大雷雨之前或同時。」
幾個仵作的報告大同小異,但有的說是一刀斃命、有的說是一劍斃命。他自己細看死者傷痕時,才發現兇手使用的兵器有點兒不尋常。每具屍體上的傷痕都在咽喉下一寸三分處,約半寸長,傷口看起來不似劍傷的創口狹小,卻又不如刀傷的創口寬廣,恰似兇手使用的兵刃是刀與劍的綜合體一般。
「太師府裡是否有任何可疑的發現?」王翼負手踱了一會兒步,回頭問道。
一個差役躬身回道:「回大人,兇手沒有留下什麼證物,只在太師府左進的院子裡,地面有一處擦痕,好像是用鞋底抹去什麼的痕跡。」
王翼皺了一下眉頭。太師府院裡會有鞋底抹去土的痕跡,必是在雨後踏足其上。這兇手恁地奇怪,若是在大雷雨之前作案,又何必等到雨後再回到太師府?難道是想確定是否尚有活口?
思來想去沒有個準頭,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望在屍身奇特的傷痕上。但這些傷痕顯然是絕頂的武功高手留下,普通仵作沒有見識過,自然也不會知道這些。自己又是一介文官,該找誰呢?
誰?──驀地,濮陽柔羽的形影躍上心頭。王翼不禁呆了一呆,才想起濮陽家二公子上山學藝拜的師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頂鶴真人。透過濮陽家向頂鶴真人問上一問,應該也是個好方法才對!
主意既定,王翼回身出了審理司,驅轎又往濮陽府來。
*
「唉啊!這可不是王大人嘛?」濮陽然介兩隻眼睛笑成了一條縫,「王大人去而復返,莫不是,」濮陽然介突然壓低了聲音,問道,「宰輔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不是,」王翼略帶煩躁的說道,「下官只是突然想起有事想請教濮陽長公子罷了。」
「原來王大人是來找羽兒的?」濮陽然介微微怔了一下,立時又是滿臉堆上笑來,「可是方才羽兒有什麼得罪大人的地方?唉,羽兒關心弟弟是好的,但是冒犯了大人可就不曉事了,老夫先在這兒給王大人賠個不是……」
王翼只好跟他客套了幾句。誰知道這老頭話匣子一開竟是停不了般,又說了好一會,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跟著濮陽家的下人到了後院,早見濮陽柔羽笑盈盈的就要向他揖禮。
「王大人。」
「別、別再客套了!」王翼喘了口氣笑道,「方才在前廳和濮陽大人說的夠多了。」
「那麼,王大人有什麼事?」
還真是快人快語!王翼心滿意足地笑了下,突然整肅了臉容,莊嚴說道,「下官是為了尋找破案的線索而來。」接著便將來意說了一遍。「不知能否請濮陽公子代下官向頂鶴真人一問?」
濮陽柔羽聽罷,眼睫微微一斂,蹙眉不語。
「濮陽公子?」
「王大人,」濮陽柔羽回眸對上,歉然一笑,「這事恐怕幫不上忙。」
「只是一問……」
濮陽柔羽說道,「王大人不是江湖中人,不知江湖規矩也是理所當然的。頂鶴真人立規極嚴,門人一旦入山,不到固定時日不論任何理由均不得擅自離開。即使是家父思念舍弟,欲上山一探也不能得。」
「這、」
「何況現下舍弟已經拜別師父下山,濮陽家與頂鶴真人已無關係,就是去了,別說見不到真人,恐怕連山門也不得進了。」
「原來還有這種規矩。」王翼聽罷怔了一會,心中還在思索是不是所有江湖中人都有這種奇怪的規矩時,濮陽柔羽已是笑了。
「王大人不必心急,這只是某些江湖高人自立的規矩罷了,並不見得人人如此,王大人可以另尋高明。」
「那,」王翼微皺起眉頭。他一個江湖人物不識,卻到哪裡尋去?
「何不到忘懷岭一問?」
忘懷岭?九長老居處?「唉啊!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王翼一拍自己額頭,才突然發覺今天許多問題都沒有問出口,濮陽柔羽卻像看穿了他心思般早已一一回答。王翼抬頭看了濮陽柔羽一會,濮陽柔羽微笑回望,仍然謙和溫雅,一絲得意驕矜之色也沒有。
王翼不禁一笑,「和濮陽公子談話真是人生一大快意事。只可惜下官差事在身,不便久留,有機會定當再來請教公子。」說罷一揖,辭了出去。
*
濮陽柔羽送王翼出了二門,眼見他遙遙去了,方才回過身,慢慢踱步回來。
一進書房便怔了一怔。端坐在西側椅上的,可不是他的弟弟,濮陽少仲?
「那個人是誰?」濮陽少仲問。
「王翼──負責調查太師府滅門案的官員。」濮陽柔羽答。
「人不是我殺的。」濮陽少仲說道。
「我知道。」濮陽柔羽微微一笑。
「我看見有個人在太師府。」濮陽少仲又道。
「什麼樣的人?」濮陽柔羽問道。
「我沒有看見他的臉。」濮陽少仲兩道長眉一宣,「但我相信只要在百步範圍內,我就可以將他找出來。」
「高手?」濮陽柔羽問道。
「嗯。」濮陽少仲點了點頭,又補充道,「不在我之下。」
濮陽柔羽微微蹙起眉頭,思索了好一會。「你離開一陣子,直到這件事不再重要時再回來。」
「哥!」
「我不是趕你走,」濮陽柔羽溫和的笑著,「一來,你留在這裡心裡也會想著那個人;二來,王翼可能還會再來,或許還有其他調查的人會來,你可能隨時會被提訊。你個性直率,官場文章不是你能忍受的事。」
濮陽少仲無話可說,也只有點頭應允了。
「哥。」
「嗯?」
「……那老頭沒被我氣死吧?」濮陽少仲冷著臉問道。
「差一點。」濮陽柔羽噗的笑出聲來,「我會告訴爹,人不是你殺的,他今晚就能睡個好覺。」
「噢。」濮陽少仲抿了抿唇。
「我去幫你準備行李。」濮陽柔羽一轉身,逕自瀟洒離去。
*
這裡是『聖魔界』,一個與人間相似卻又不全然相同的異世界。
相傳遠古時,擁有藍色頭髮與暗紅色眼睛的領導者,將一群與普通人類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
因為他們的壽命比普通人類長,有些還擁有特殊的能力與外貌,種種關於他們的謠傳開始在各地擴展,人類視他們為妖邪精怪,處處排擠;他們為了生存不得不與為數眾多的人類戰爭,最後另闢空間安身立命。
人類統稱他們為『魔』,他們則稱自己為『聖魔』,說自己其實是比人類還高貴尊嚴的存在。後來相沿成俗,也就稱自己居住的這個空間為『聖魔界』。
然而也許是因為他們的祖先來自人界,也許是因為他們之中,有部分偶爾也到人界去探勘,甚至與普通人類通婚生下後代;他們雖與人界隔絕,長久發展下來,卻也出現與人界類似的朝廷政情與商賈買賣。
但除了這些相似的地方之外,還有一部分,是被他們稱為人界的人所不明
白、也難以想像的。比如說,『長老』的存在。
*
王翼來到忘懷岭,跟隨忘懷岭的接待人走在上岭的路上。
臨著深崖的小路一邊是高聳參天的絕壁,一邊是雲飄霧渺的深谷,山風一陣一陣透心涼而來,即使是像王翼這樣一個不會武功的文人走了大半天也渾身無汗,只感到清風徐徐,身心都被這風滌得乾淨舒暢。
在聖魔界,長老有著與君皇同尊的地位。就是君皇來訪,長老一聲不願見也就擋回去了,因此王翼此番前來,也沒有把握長老是不是會為這點子芝麻豆大的小事接見他,沒想到童子進去通報之後,不過片刻便出來請他進去。
時間這麼短,王翼本來以為進門不過幾尺路,沒料到竟是七彎八拐走了這許多時候,看來就是眼前這總角小童也是深懷絕藝,只顧著自己不懂武功,才刻意放慢腳步了。
正胡思亂想間,眼前已出現一排屋舍,飛簷紅磚翠綠瓦,甚是雅緻好看。在前頭導路的童子突然停下步來,清脆的嗓音喊道:「長老,王翼到了。」
「請進。」
清平的嗓音傳喚,王翼趕忙略整了衣冠,看看童子只在一旁垂手侍立,他也就自行舉步跨了進去。
廳內軒敞,外來天光明亮,王翼一進門便看清屋裡只有兩個人:一個看來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端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平靜帶笑的望著他,一旁看來二十來歲的青年則靜立其側,周身散發出一種沈穩內斂的氣質。
王翼一時呆了:這?長老是那位?
「嗯?」端坐主位的少年輕吭了聲。
王翼聽出這聲音是方才叫他進來的那位,趕忙一撩袍角跪了,頭碰下地去,「臣,慎刑司王翼拜見長老!」
「起來回話。」少年說道。
王翼又叩了個頭,這才站起身來,目光一抬與少年正照了眼,一時間只覺得少年那雙翠綠色的眸子彷如大湖之水,深邃、開闊,好像有一股吸力要將他引入一般,心頭一震,連忙別開視線,這才信實了眼前這看來比自家子侄還年輕的少年,是修行超過一千年的九長老。
「你是負責太師府滅門一案的官員,」少年見他拘謹,反而笑了笑,「不查案卻來到忘懷岭,莫不是懷疑忘懷岭窩藏著兇手?」
「下官不敢!」王翼一驚,回了話,才想到長老是在同他開玩笑;想起自己到忘懷岭來請教兇手一事,卻從剛剛一直呆到現在,不覺好氣又好笑,唇角輕輕一揚,忙又斂住了,正容說道,「下官是來請教關於兇手之事,」接著詳細的描述了屍體傷痕的情狀。
少年聽了微微蹙起眉來,抬頭與身側站著的青年對望了一眼。
少年不答反問,「是誰派你來調查此案?」
慎刑司並不是普通的理事衙門,刑案不論大小,一向都是審理司轄下的衙門問案拿人,再交由慎刑司定罪。王翼知道長老是問他為何官不司其職,卻越權查案,連忙回道,「臣職在慎刑司,一般刑案本不上慎刑司,但因此案關聯到朝中大臣滅門大案,故宰輔大人下令慎刑司,特別囑意調查。」
「宰輔?」少年眼眉一動,又是沈定如常。微微一笑只道,「你所說的傷痕,吾只知五百年前,蕪山的齊刃一派曾傳出類似的兵器劍法。但事隔多年,齊刃一派早已凋零沒落,吾本以為齊刃早已失傳,沒想到如今再現,竟成了滅門兇手。」
王翼一聽不覺失望。五百年前的舊事,如今卻又從何查起?眼見長老定定注視著他,只得吶吶言道,「下官明白了,多謝長老,下官告退。」
「你去吧。」
「是。」王翼一磕頭,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慢。」
王翼回過身來,只見少年一笑,「兇手沒有留下什麼線索,查也難查,只是今後必須避免類似事情再度發生,幾處京官大員方面,可以著人加意保護,比如,」少年頓了一下,「宰輔府。」
王翼心裡咯登一聲,突然覺得長老話中有話,細思卻是合情合理,再尋不出破綻來,只得一揖拜別,逕自出廳去了。
下山的路只有一條,天色又還早,小童說聲有事待辦也不再送他回程。一個人沿路觀山賞雲本是施然舒暢的事,無奈王翼心裡諸事紛擾,一會兒想起長老已過千歲,卻仍舊年輕如斯,進修行之門去修行,似乎也是一件好事;一會兒卻又想起塵事擾攘,自己身負太師府滅門命案,怎能有這種出世之想?
心事盈懷,眼前好山好水倒全成了無物。
突然眼前有個影子一閃,山路卻窄得只容兩人勉強並肩通行,一邊是絕崖一邊是山壁,無處可躲又難以側身,王翼心裡叫聲不妙,卻已經止步不住,一頭撞了上去,心念電轉間,他雙臂齊出,心想等下撞上來人,也可以將人抱住,不致於就害人家滾下山去。
不料來人輕挪巧移,飄然退了幾步,王翼雙臂用力過猛,頓時將自己抱了個滿懷。
風吹來,頭上紗帽飄飄墜下崖去。王翼尷尬得滿臉通紅,心想這下就算笑掉人家大牙也無話可說了,猛一抬頭,卻見來人只是沈靜的退在一旁,細緻的瓜子臉兒上帶著恬和的微笑──
「……可否請先生稍微讓路?吾有事要見長老。」
「嗯?啊!……是、是……」
王翼也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直到清和的聲調宛如深井平靜的水,輕漾波紋般透冽沁心而來,方才醒覺。王翼又呆了呆,才從極度的震撼中清醒過來。
來人雙目淺閤,一頭銀髮微束,柔順的貼在背後。長而彎的細眉是那樣好看的弧度,蓋住眼簾的兩排睫扇在眼窩下形成淺淺的暗影,微顯蒼白的光柔面頰絲毫沒有露出不悅的神情。那鼻、那唇、那頸、那肩……
王翼再次發覺自己又呆住的時候,眼光早已將對方自上而下不知看了幾回。雖然發現自己正堵著唯一上山的路,但他就是沒有辦法移動分毫。
「先生?」
「呃、對、對不住!」王翼又一震,趕忙側了側身,這一側沒留神,腳下竟踩了個空,「啊!」的一聲,突覺一股清風貼著自己的背後拂過,待回過神來,自己已是好端端的站在山路上,但眼前卻失去了那人的蹤影。
「啊!」王翼心神俱震,一聲驚呼,趕忙轉身向下望去,這一瞥眼才發現對方已在自己身後,方才瞬間拂過自己背後的清風,竟是救了自己又讓雙方調換了位置!
來人向他微微一笑,頭略點轉身離去。王翼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急連禮貌都顧不上,一開口便喊,「喂,你──」
「我是玥。」來人回頭,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一般,回答了他的問題。一笑,微施禮轉身飄然而去。
「玥?」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那兒聽過……「啊!是他!」王翼又是一驚。很早以前就聽說玥大人美如芙渠,如今看來,只覺得芙渠哪及得他千分之一?
王翼不禁一嘆,嘆出聲來卻連自己也呆了一呆。玥,嗯,玥大人──唉啊,忘了問玥大人,君皇對太師一門被滅案有何指示了!
蹉足連嘆,卻也不好再上山去,王翼怔怔望了山門一會,吐了口大氣,方才回到山腳,尋了自己的轎夫登轎而去。
第二章
濮陽少仲寄居在城外一家小客棧中已半月有餘。
雖然濮陽少仲自十歲就離家跟隨師父修習武藝,但逢年過節回家省親,少年精力充沛,愛玩心性又待不住家裡,早把這座城內外都逛了個遍。熟門熟路的,想隱藏行跡自也容易許多。這半個月來,他日日進城查訪,倒也不曾被人發現。
三月初七,王翼主理都城大案毫無進展,君皇下旨追查王翼的失職之罪。原來的三品頂戴降為六品,成了閒置京官;可王翼雖被剝了官權,原來上的條陳,諸如增兵防衛宰輔府等,仍是照准實行。
查案的官員換了一批,查案的嚴實度卻像漏風皮球一樣,只管著挨家挨戶有模有樣的清查,內地裡卻仍是個空。又過了兩個月,遞補太師的人選早已接了上來,都城幾乎已恢復原樣。太師府一夜滅門的慘案只剩茶餘飯後閒磕牙的無聊話題了。
過了烈陽節,歡喜的節慶氣氛一沖,事情更是了無痕跡。濮陽少仲打點行裝準備回家,本來光天白日要出客棧,卻突然想起他若是光明正大進家門,少不得又要被老頭一頓好唸。想了想,又卸下行李,等著月兔高升,打算乾脆潛進自己家裡在哥哥那裡窩一段時間再現身。
不料幾個月裡白天出門都沒撞見什麼事,今夜三更才到自家後門,滿城酣甜的睡夢裡,濮陽少仲卻突然感到一股特異的氣息在前方一閃而逝。那種冷冷的悚慄感,莫不是──濮陽少仲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也顧不得去追人,身形一矮,竄過花牆,直奔濮陽柔羽的房門來。
「哥!」
一指勁拗折了門扣,濮陽少仲直衝到床榻前,一伸手就掀了被──空的!
這一下心口簡直要擂出大鼓來,一顆心都提到喉嚨了,猛然聽到背後一聲輕咳,濮陽少仲倏地回頭,只見月光下,濮陽柔羽站在門口,帶著玩味的表情瞅著他。
「兄弟,」濮陽柔羽輕拍著文人扇望望掉在地上的門扣笑道,「再怎麼想念哥哥也不必和擋風的門兒過不去嘛!」
濮陽少仲立刻衝到他面前來,上下瞧了又瞧,見濮陽柔羽只是笑,似乎沒有半點受傷的樣子,想想方才自己急得像發癲的牛似的,也覺得好笑,「哥哥半夜不睡跑到哪去啦?」
「睡不著望月清明,詩興一來順道譜了個曲,少仲要不要聽聽?嗯,月明……」
見濮陽柔羽雙眉含笑低聲吟詠了起來,濮陽少仲連忙擺了擺手,「不了,既然家裡沒事,我要去追兇手了。」
「嗯?」濮陽柔羽狐疑的望著他。
「我剛才會這麼急,是因為看到那男人從府裡出去,我還以為……」濮陽少仲聳聳肩,「大概只是路過──嗯?哥?」
月光映照,只見濮陽柔羽臉色有一瞬間的蒼白,雖然立即恢愎了原狀,但額上也微微沁出了幾點汗水來。
「沒什麼。」濮陽柔羽用扇柄輕輕敲著自己的太陽穴,搖頭笑笑,「文人的身體就是不中用,也不過晚點兒睡而已……」
「那哥哥趕快休息吧!」
濮陽少仲伸手要扶他,濮陽柔羽一笑擺手制住了,「沒糟到不能走的地步--少仲今晚還是別出去了吧?」
「嗯?」
「說不定兇手只是因為察覺你回來了才不敢動手,你這一離開,兇手繞回來,濮陽府還有誰扺擋得住呢?」
「唔,說得也是。」濮陽少仲兩道劍眉一宣,「那我就在哥哥隔壁的房間打坐,諒兇手也不敢再來!」
含笑將濮陽少仲送出門去,輕輕掩上了房門。濮陽柔羽身形一頓,再也撐不住,單膝落地。
咬牙不發出半點聲響,濮陽柔羽勉力支起身體,慢慢移向床邊,身子沾上軟被的瞬間,背上一片鮮紅滲了出來。
他昏了過去。
*
濮陽少仲一清早就聽見一聲尖叫,接著是一下清脆的巴掌聲。
他推開門出來一看,只見一個丫頭捂著臉,眼淚要掉不掉的,他老頭兀自橫眉豎眼的低聲發飆。
「妳是做什麼吃的!大公子病了不叫大夫,就這麼大聲嚷嚷?」
丫頭像是有滿腹委屈,吱唔著只說了句:「可是……」一眼瞥見濮陽然介陰沈的臉色,頭一低不敢再說下去。
「去去!今天不用妳侍候了!」
丫頭腳尖跐著地,沒敢言聲蹲了個萬福悄悄退了下去。
濮陽少仲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繞過他父親,正要推門進去,濮陽然介卻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搖頭示意不可。
「?」濮陽少仲無聲詢問,濮陽然介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濮陽少仲只得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距離,濮陽少仲估計哥哥就算清醒也已經聽不見他們的對話,腳步一停就問,「哥怎麼了?」
濮陽然介轉過身,臉上已是堆上笑來,「沒什麼,受了風寒,需要靜養──對了,仲兒何時回來的啊?」
受了風寒需要這樣發作丫頭?濮陽少仲半信半疑,睨著他父親看了一會,「昨夜。」頓了一下,「我去看看哥哥。」
「噯,丫頭不懂事你也跟著鬧?」濮陽然介仍是一臉教誨孺子的慈藹神色,「你哥哥最重禮的人,你進去他能不起身?」
是你進去哥才會起身吧?濮陽少仲心裡嘀咕了一聲,想起自己不言聲離家出走了這許多時日,老頭頭上本就稀疏的頭髮好像又白了那麼幾根,也不好太違拗他的意思。想了想,也沒再作聲。
濮陽然介一頭走一頭說,「你昨天才回來,興許來不及和你哥哥說上幾句……前幾天內廷有消息說宰輔病了,可能要找個幫手,今早就來了廷寄,說是宰輔已病得不能理事,要羽兒進宰輔府幫辦事務。唉,羽兒身子是不好的了,到了宰輔府,萬一事繁又忙,不知道要折磨成什麼樣子。」說著唉嘆一聲,絮絮叨叨只是念著,「要是政務府的人事更調也就罷了,送點禮託人說項馬虎就過了,麻煩的是內廷廷寄,竟是宰輔病中上折,君皇准了的!」
濮陽柔羽不只是有名的美男子,也是出名的才子。十五歲上就曾因為打賭,和滿城的名士折辯,舌壓群英,令滿座欽服,宰輔親自召見,打算收為義子,在宰輔府見習。
誰都知道宰輔府等同君皇之下的權力中樞,宰輔的話十句裡君皇會聽九句半!能在宰輔府待個十年五年下來,年紀稍長不定就是出將入相……結果濮陽柔羽童稚一句:「皇恩不敢忘,親恩不能忘。」打動了君皇,仍舊放回濮陽府過他濮陽長公子的生活。
宰輔卻是不能忘懷,三天兩頭派人來請濮陽柔羽過府。濮陽柔羽最後仍在宰輔府待了兩年。每日政事習學,詩文會賞,自是不用提。
要不是後來濮陽柔羽身子骨日趨病弱,宰輔恐怕還不願放他回家。也因為這樣,濮陽家二公子十歲上就送了出去,寧願在山上習武學藝,作養的一身強健,也好過滿腹才學、病骨支離。
「推不掉?」濮陽少仲微挑眉,眼中殺機已露。
「唉,看看你。」濮陽然介唉聲嘆氣,「除了打殺之外就不能想點其他的辦法?自從太師府被滅,宰輔府日夜加強守衛,你不知道?」
濮陽少仲偏了臉,「那我帶哥哥離開。」
「你哥又不像你身強體健,整日價在外頭跑也無所謂;再說皇命既下,羽兒要是不見了,咱這濮陽府恐怕也要跟著煙消雲散囉!」
那就三個一起跑!濮陽少仲瞥了他父親一眼,看他愁苦得滿臉皺紋都貼黏在一處了,要他放下這個家業,乾脆叫他抱著柱子一塊燒死算了。
「現在只能向君皇告假看看,」濮陽然介嘆道,「可當今最是苛刻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兒子太聰明老父也是煩惱哪……」
濮陽少仲翻了翻白眼,打算不再理會老頭的自言自語,一轉身卻被叫住:「離期限只有兩天,你可千萬不要去吵你哥。爹去寫告病折子,午飯時間就能送出去,唉。」
眼見父親自顧自的走了,濮陽少仲怔了一會,回頭看看濮陽柔羽平靜的房門,眉頭一揚,走了過去。
*
文臣下轎、武官下馬。端容正裝、解劍卸甲。肅穆嚴整的氣氛映著皇宮正對門朝陽殿金碧輝煌的色澤,像是向所有臣民展示著它至高無上的威儀。
這裡沒有比皇宮更高的建築,誰要是施展輕身功夫,露高了頭,就有被機關閤斥候官強弩穿心的危險。侍衛交接三個時辰一輪,都是當面點交,守護得滴水不漏。
濮陽少仲沿著皇宮週遭遠遠踏勘了一遍,發覺要潛入宮內而不被發覺幾乎是不可能的。
父親為哥哥寫的告病折子遞上去,御批不准:『卿豈獨善其身不顧國事耶?』君皇壓根不信濮陽柔羽病得這麼恰好時候。
濮陽少仲本來打算以濮陽家二公子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晉見君皇,請求撤回對濮陽柔羽的御命,但他身無功名,又非皇親國戚,自然連朝陽門都進不去。
想起在床畔見到哥哥昏睡蒼白的容顏,他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潛入皇宮,面見君皇。
正是無計可施的時候,一乘轎遠遠而來,明黃蓋頂紫玉垂蘇,不正是唯一特准可以直入宮掖的轎子嗎?濮陽少仲無聲一笑,身形提縱而出。
道上濺起幾點灰塵,抬轎的轎夫迷了眼,擔心風大驚擾了轎裡的人,回頭卻只見轎簾一角被風輕輕吹揚,覆又垂落。
「玥大人,皇宮到了!」
轎夫是不能隨轎入皇宮的。轎子到了朝陽門要先落地,然後由特定的宮僕接進。
「嗯,進入吧。」清平的嗓音娓娓,轎子輕輕落地,又被小心的抬起。
*
「這裡很安全。可以請你先放開我嗎?」
「君皇在哪裡?」
「君皇不會想見你的。」
「有你在手上,君皇非見我不可。」
玥不禁一笑,「你若是這樣押著我去見君皇,只怕一露面,就會被當場格斃。」
「投鼠尚要忌器。」
「君皇武學深厚,不是吾等可以望其項背。」
一縷銀柔的髮絲被拂過的劍鋒削落。「這是我的問題,你只要帶我去見君皇就可以了。」濮陽少仲冷冷地說道。
「唉。」玥輕輕嘆息,「走吧。」
濮陽少仲微揚唇角一笑,長劍略收,不料呵腰出轎的剎那,玥身形突然一矮,迅速向前掠去。濮陽少仲知他要逃,眉頭一皺,立即變招,長劍迴轉,向他肩井穴點去;玥身形挪移,揚起的衣袖恰好貼劍而過。
前方兩尺有牆,濮陽少仲默算雙方腳步,打算將對方逼到牆前制住,手腕微勾長劍已轉刺對方胸前,但玥卻像似被什麼用力扯開一般,突然偏離了他的劍勢籠罩範圍。濮陽少仲一劍刺出,收劍變招已是不及,一聲不妙還沒出口,一股大力陡然逼面而來。
「且慢!君皇聽吾一言!」玥急忙喊道。
濮陽少仲只覺得一股灼熱從劍尖傳來,針刺般的炙焰竄進經脈,上臂劇麻感覺頓失,匡噹一聲,長劍已然墜地。
「君皇!臣玥拜見君皇。」玥一旋身,極快的推了濮陽少仲一把,曲膝跪擋在濮陽少仲與來人之間。
濮陽少仲只感覺一道冷厲的目光直逼而來,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藍影。他勉強眨了眨眼,聽見玥那聲『君皇』。
果然名不虛傳哪!聖魔界的君皇──
「君皇嗎……」濮陽少仲猛力一腳踩破翻倒的座椅,木刺扎進腿跟裡,他奮力一掙,咬牙怒笑,「哥哥、是真的病了!」
眼前一黑,思緒已墜入黑暗裡。
*
濮陽少仲一睜開眼,就見到自家老頭兩道稀落的眉毛皺成一團的景象,一時還以為是自個兒賴床,老頭受不住親自來叫人了,才想翻個身,不料一動全身骨頭就像要散了一樣,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別起來,」濮陽然介看他咬牙攢眉忍得難受,不禁又緊張起來,「玥大人說要靜養,哎唷,你行行好,別再動了!」
「……哥呢?」濮陽少仲拼了半晌說出一句話來,身子已被父親輕輕壓平在榻上。
「還敢問?」濮陽然介呼了口氣,「托你這勇闖禁宮之福,你哥嚇得病情加重了幾分。」
「啊!」
「別動!」濮陽然介一邊安撫快要跳下床的兒子,一邊露出個笑容,「不過也還好你這麼奮不顧身,君皇答應讓你哥好好休養,何時病癒了再到宰輔府幫辦事務。」
濮陽少仲一口氣鬆了下來,這才注意到所在之處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全身也疼得不像話,「這是那裡,我怎麼了?」
「還說呢。」濮陽然介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這裡是大內禁宮,你受了君皇一掌,差點送了一條小命,醫者說清醒之前都不宜移動,我也是託玥大人求情才得進來看看你……
玥大人?濮陽少仲一怔,陡然想起那個被自己挾持進宮的人,要不是他在危急時推了自己一把,避開正面而來的一掌,現在自己恐怕已經無命可活。
想著要和對方道謝,卻又不禁奇怪,不知為何這個被硬架進宮的人還要救自己一命?
「我得走了,」濮陽然介看他心思不知飄到哪裡去了,站起身來替他掖掖被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這裡不比外頭,稍一得罪人,將來就是不得了的禍!有事可以拜託玥大人,羽兒和他有點交情,也和君皇親近,比較說得上話。」
*
「想什麼這麼入神?」
「啊,君皇、」玥吃了一驚,趕忙下座,才要跪下已被人扶著手臂拉起。
「朕不是說過了,私下不必拘禮?」
「是。」
藍髮君皇微吐了口氣,背負著手走出幾步,回身坐定了,「為什麼替濮陽少仲擋下掌力?」
「他只是一時心焦,並不是有意冒犯君皇,殺之有違君皇聖德。」
「私闖禁宮,挾持大臣,難道還罪不致死?」
「法理之下尚有人情,濮陽少仲並非為一己之私而來,懇請君皇體念其拳拳為兄之心……」
「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
「呃?」
「你的武功還在濮陽少仲之下,怎麼就敢冒險擋下朕的殺著?」
「慌急之間無暇思及,何況、」玥頓了一下。
「怎麼?」
「臣不好說,說了未免對君皇不敬。」
「哦?心裡打著主意,隱而不宣難道就是敬了?朕不怪你,你說。」
「臣遵旨。」玥微微一笑,後退一步行了禮,「君皇既在,君皇不欲臣死,臣又豈能死?君皇必有救臣之法。」
「你把朕當侍衛使?」
「所以臣才會不好說……」
藍髮君皇一笑,聲音已是柔和了下來,「怎麼都說不過你。身體還好嗎?」
「擾君皇牽掛了,臣已經無事。」
「宰輔之病,你以為如何?」
「臣以為宰輔是真病。」
「哦?」
「若是假病,則必略釋權柄以掩人耳目,不會如今一般,君皇有意為他分勞,仍是推辭;也不會指定要濮陽柔羽入宰輔府接替職務。」
「這樣豈不矛盾?濮陽柔羽接替他的職務,他難道毫不擔心權柄被奪?」
「臣不這樣看。」玥眉心微微一斂,幾許擔憂的神色閃過,「宰輔如今大動殺機,要一一拔除政爭的對手。太師靳嚮就是個例子。臣以為濮陽柔羽也是他的目標,只是連摘兩府,未免過於招搖。所以才要濮陽柔羽入宰輔府,再找機會下手。」
「濮陽柔羽難道就不能藉這個機會反擊?」
「七年前濮陽柔羽曾在宰輔府學藝,與宰輔有師徒的情份,依濮陽柔羽的個性,必然不肯對付宰輔。入宰輔府也只是任人宰割罷了。」
「濮陽柔羽本是宰輔的得意門生,後來卻聽說他離開了宰輔府,從此與宰輔不相往來。朕以為,即使他們政見不同,也不應當如此。而且,濮陽柔羽年紀輕輕就已文名遠播,卻直到如今仍堅不出仕。濮陽柔羽在宰輔府的那兩年,究竟遇到什麼事?」
「……」
「你不肯說?」
「臣確是不知。」
「你和濮陽柔羽算得上好交情,去問問?」
「這是強人所難,臣不願意。」
藍髮君皇盯了他一會,只見他彎月般的雙眉間仍是一抹溫和的神色。知道強迫不來,藍髮君皇嘆了口氣,自失的一笑,「想來你也不贊成直接找濮陽柔羽來問問了?朋友之情竟比君臣之義重要!」
玥一怔,一曲身跪了下去。
「……你,」藍髮君皇搖了搖頭,「罷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臣尚有一事懇請君皇應允。」
「嗯?」
「宰輔恐怕不會就這樣放過濮陽柔羽,也許還會派出刺客──臣請君皇讓濮陽柔羽暫時住進宮裡。」
「連這些都替他設想到了。」藍髮君皇無奈的笑笑,「依你吧!」
*
濮陽少仲才睜開眼睛,就聽見外頭傳來極輕的對話聲。
「濮陽公子醒了嗎?」
「回玥大人,還睡著呢!」
「那我晚些時再來。」
聽得腳步聲似要離去,濮陽少仲勉力翻了個身,才想開口,門扇上已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濮陽少仲兩眼直盯著房門,看著它慢慢地被推了開來。
「我是玥。濮陽公子好些了嗎?」秀麗的身形端步而來,最後定立在他榻前幾步處。
濮陽少仲看著他走進來,忍不住疑惑道,「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
玥先是一怔,不覺莞爾一笑,「很久沒有人這樣問了。我不是不願意,是不能。」
「你、」濮陽少仲吃了一驚。
「是,我看不見。」玥輕輕一笑。
一時間濮陽少仲真感到自己的臉頰已經滾燙得發熟了──尤其不久前他才抓住玥,逼迫他帶他去見君皇,還被玥救了一命,而他竟然沒發現對方是個盲人!
「這裡的環境我已經很熟悉了,所以行動和常人沒有兩樣。皇宮裡的人也都知道,所以……」
「好了,我明白了。」濮陽少仲說道。玥那種為別人開脫解釋的作法和他大哥還真是像,難怪他們會交情不錯──
「你和我哥認識?」
「嗯,柔羽是翩翩君子。」
濮陽少仲不覺唇角一揚,他趕忙抑下自己的笑意,這才想到對方根本看不見。「那你為什麼不幫他?」
「代宰輔職務一事嗎?」玥微微一嘆,「病的時間太過湊巧,說出來難以讓人信服,反而會替柔羽帶來更大的麻煩。」
「那現在?」
「因為你為兄勇闖禁城的事早已傳揚全城,所以現在朝臣反而支持讓柔羽告病休養。」
哦?那就是說我真的幫到哥哥囉!濮陽少仲眉頭一揚,高興得兩眼放光,「真抱歉那天抓了你,我在這裡跟你賠個不是了!」
玥柔和一笑,「你能移動了嗎?」
「當然可以啊!」濮陽少仲奮力翻了個身。
「那我們得快回濮陽府。」
「好啊!呃,為什麼?」
「因為有人要殺柔羽。」
*
明黃蓋頂紫玉垂蘇的轎子來到濮陽府前。
「哥!」轎窗裡一眼看見濮陽柔羽迎在府前,轎子還沒落地,濮陽少仲早已一個竄步出了轎,雖然腳步還有點兒歪斜,但上揚的眉宇已顯得精神奕奕。
濮陽柔羽的臉色仍是蒼白,看去氣色卻比之前好上許多,唇畔微微一勾,略微冷涼的手輕輕搭上濮陽少仲的手背,溫和一笑,「少仲,辛苦你了。」
當初憑著一股衝勁直闖皇宮,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現在想起差一點就要和哥哥天人永訣,不知怎的心裡一股熱浪直湧了上來,一陣酸苦逼上,淚水在眼眶裡轉了轉,硬是忍住了。濮陽少仲輕輕吸了口氣,將手向後一讓,「是玥送我回來的。」
「玥大人。」濮陽柔羽一笑,一個揖深深拜了下去,「舍弟給您添麻煩了。」
轎簾掀起,濮陽柔羽一步向前,平伸的手恰好接住玥向前的勢子,引著他跨過轎欄,緩步上階。
「濮陽兄不必和我客氣。」玥微微一笑,「去年來過濮陽府,路徑還熟,濮陽兄玉體微恙,還是進去歇著吧。」
安頓濮陽少仲回房安歇,遣退所有從人,兩個人在書室裡靜默著。
兩個人都不是急躁的個性,一盞茶飲盡了,玥放下茶盅,這才款款說道:「玥今日的來意,濮陽兄應該清楚。」
「嗯。」
「濮陽兄的意思呢?」
「貪生焉得長生乎?」濮陽柔羽淡淡一笑,扇柄輕輕按揉額角,「更何況宰輔派出的人如果是『他』,那麼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沒有辦法逃過。」
「如果是皇宮或忘懷岭呢?」玥說道,「『他』不至於闖進這兩個地方殺人的。」
「難道要我一輩子都困守在那裡嗎?」濮陽柔羽微揚唇角,「派出查案的人難道少了?守在宰輔府的人難道少了?但至今仍找不到他的蹤影。官府要緝捕他歸案,恐怕是不可能的。」
玥一時語塞。良久才輕輕嘆息一聲,「早該知道無法說服濮陽兄的。」
「謝謝你,玥。」濮陽柔羽誠懇的說道,「生死有命。更何況我了解他,在任何人之上──我不會有事的。」
「既然如此,」玥輕輕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少仲目前有傷在身,濮陽兄不介意我多派人守衛濮陽府吧?」
*
「咦?是玥大人啊!」剛從府衙辦事回來的濮陽然介還沒進門就看見玥從府裡走了出來。
「濮陽大人,晚輩先告辭了。」
「呃,玥大人──」
眼見玥升轎而去,濮陽然介滿懷希望的看著自己的兒子,「羽兒,玥大人說了什麼?你不跟玥大人一起走嗎?」
「爹。」濮陽柔羽堅定的目光一瞬,溫柔的笑了,「我是不會離開濮陽府的。」
*
初三的夜晚,月還黯淡不明。朦朧的雲薄紗一般掩住一整片稀落的星光,蟲鳴將歇,融在夜色裡的濮陽府看去一片安詳靜謐。
隱在樹影裡一雙平靜的眼緩緩巡視著周遭景象,絕不遺漏的看遍所有駐紮在此地的明刀暗槍。忽然迎風而起,颯颯的風拂樹葉聲,巧妙的掩去本已幾不可聞的落地聲響。
暗夜的人影靜靜接近濮陽柔羽居住的院落,停在那扇薄門前。
濮陽柔羽安靜的坐在榻上,扣著扇柄的右手有一瞬間微微滲著冷涼的汗。如預期般的,『他』果然毫無困難的穿過密佈的哨兵,來到自己的面前。巡夜的人才剛過門前,一小杯熱茶冷卻的時間之後,另一批巡視者會再經過。
映著月光,濮陽柔羽看見門外的人舉起右掌,慢慢貼住門栓扣合的地方。他捏緊手中的扇柄,慢慢將自己全身的力量貫注在扇柄上。機會只有一次,他必須把握。
瞬間房門微動,一隙月光透灑,濮陽柔羽猛地立起,掌中摺扇向房門平旋而出;同一時間,窗檯輕響,勁裝的黑色人影竟穿窗而入,手風突起,一掌擊向向前飛旋的摺扇,一掌擊向榻前的濮陽柔羽。
「唔。」鮮血溢出濮陽柔羽的唇角,蜿蜒流下『他』已然按在他唇邊的手掌。
「濮陽公子,有事嗎?」巡視的人剛到,例行發問。
開啟的窗扇已經攏合,擲到門邊的摺扇輕輕墜地,連灰塵也沒有濺起一些。
「濮陽公子?」
『他』輕輕移開覆在濮陽柔羽唇上的手掌,袖口下的利刃閃著光。
「沒事。」濮陽柔羽緩緩的說道。
*
濮陽少仲突然從床上驚坐起來。
心臟的跳動十分劇烈,一道早已刻在他記憶裡的氣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環繞在這周圍。胸口的感覺有點悶痛,卻不像是之前舊傷的餘威。
「……哥?」心口一悸,他猛然從床上躍起,一摘寶劍,迅速衝向濮陽柔羽所在的廂房。
*
「為什麼不逃?」低沈的男聲在濮陽柔羽耳邊問道。
「如果你真要殺我,我早已無命可活。」濮陽柔羽無可奈何的一笑,唇角溢出的鮮血漸漸染紅兩個人的衣襟,視線已經有些模糊。
「你知道我會再來。」他的表情平靜無波,手腕翻轉,利刃指向濮陽柔羽的胸口。「你不致於以為宰輔大人會放過你。」
「呵,」一口鮮血再度上湧,神智已陷入昏沈,濮陽柔羽慢慢伸手握住他攏著短刃的右手,眼睫一閤,輕輕一笑,「那麼,你還要再殺我一次嗎?師兄……」
*
「哥──!」
濮陽少仲撞門而入,眼前的景象讓他的思緒在剎那間陷入一片空白。
身體的動作比思考更快,他陡然向前撲出,長劍揮灑出一片晶瑩的利芒,床榻上的黑影鵬飛而起,劍光隔斷黑影與他的兄長,卻隔不斷就在他眼前沒入濮陽柔羽胸口的利刃。
「啊────!」
劍穗飛揚,月光下的床榻一片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