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睜開眼睛,尼爾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過了一會兒又發現,他光著身子。
抱著頭慢慢坐起來,看著四周完全陌生的景象,腦袋裡有些茫然。
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努力地回想……
哦!是的,他還記得很清楚。
之前,他被父母那十年如一日的「清晨協奏曲」給吵醒。迷迷糊糊出了房間,走到走廊那,被鏡子裡那個鼻青臉腫的怪物嚇了一跳——這不能怪他,昨晚被父親狠揍一頓後,他忘了照鏡子就直接去睡。
被自己嚇得尖叫一聲,緊接著就是一隻拖鞋飛來正中他的腦門,頭因而更暈了,再後面的事他已經沒有很深的印象,只記得父母隨後便出門,而他也準備洗臉刷牙去學校上課。
在經過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時,他的腳無端一軟,整個人撲通撲通滾下了樓梯。
他暈頭轉向地想站起來,但沒站穩,又一頭撞在門上,栽進地下室裡。胡亂揮舞的雙手還順手扯住了一塊很大很大的布,布扯下來後,那個東西就出現了。
到現在尼爾還是不敢肯定,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他認為它像個水晶球,事實上它的模樣就是水晶球。
可問題是,那見鬼的水晶球裡居然升起了一團煙霧,還形成了一張人臉的形狀,更要命的是那人臉還開口說話了!
說什麼臭小鬼真好運,它每五十年才現身一次,還對尼爾說它能實現他一個願望。
尼爾並不害怕這鬼東西,他認定自己是在作夢。問他有什麼願望,他想了想說,希望世界上沒有婚姻,沒有爸爸媽媽。因為婚姻只會醞釀爭吵,而父母就是為了教訓孩子而存在的暴力集團。
那東西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願望它是能做到,但問尼爾是不是同性戀。如果不是的話,以後他可沒法活。如果是異性戀,而要生活在男女不能婚姻的社會裡,他會發瘋的。
於是尼爾又想了想說,想變成大人。如果變成大人就不會挨揍,還能隨心所欲買喜歡的漫畫。
那東西反覆確認了幾遍,直到確定他已堅決無疑,就說了聲:「好吧!」
然後一旁櫃子上就掉了個東西下來,砸在尼爾頭上,他就這樣失去意識。
等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在這個地方了。
他不知道這是哪裡,四周牆上和地上都是白花花的瓷磚,前面有洗臉槽,右邊還有浴缸。
如果說是浴室,他很確定不是自己家的,他家可沒這麼豪華。但他明明還沒離開家一步。
一定又是在作夢吧……尼爾困擾地抓抓頭,這夢怎麼做得沒完沒了?
他吸了口氣,站起來,頭一抬,被面前的景象嚇得連退了幾步,差點一屁股跌回地上。
他看到了什麼?
一個裸男!
裸男有什麼可怕的?
裸男當然不可怕,可是那裸男看到他,也同樣露出受到驚嚇的表情。
尼爾摸了摸臉,他一向知道自己長得不算好看,但也不至於會嚇到人吧?尼爾這麼想時,裸男也做出了一樣的動作,摸著面頰一臉狐疑。
等等!
尼爾猛然發覺不對勁。那個裸男在的地方,並不像是玻璃後面,反倒像是一面鏡子……
鏡子?
尼爾簡直不能呼吸了,顫巍巍地伸出手,懷著既驚又懼的心情,將食指的指尖觸向鏡子表面。
便與鏡子裡男人的指尖相碰了。
「啊!」尼爾驚呼一聲,倒在地上。
天哪!天哪!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一下子……噢!不不,這不是真的,這是夢!
對對對,這是夢啊!他怎麼給忘了?啊哈哈哈……
尼爾嘴角抽搐無聲地乾笑著,終於鼓足勇氣再次站起來,正面迎向鏡子裡的男人。
那個男人有著雕像般深刻而犀利的五官,濃密的眉毛似一雙上揚的劍;眼睛修長,眼珠泛著一種冰藍,透澈而明亮,亮得幾乎有些銳利;鼻樑高挺,給人一種很端正也很伶俐的感覺;至於嘴唇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無可挑剔。
男人沒事長這麼好看幹什麼?
摸著那頭自然微卷的金髮,前一秒還一臉憤懣的尼爾忽然笑起來。
是了是了,他終於敢百分之兩百的肯定,他就是在作夢,毫無疑問了。
看看鏡子裡那個帥得天怒人怨的男人,再想想自己真實的樣子——一頭總是打理不齊的亂髮,臉上細碎分布著小雀斑,嘴裡戴著牙套,一緊張講話還會口吃,他曾為此不知道受了同學多少的嬉笑。
這麼一隻醜小鴨,就算插上一對兩對,哪怕十對翅膀,也絕對變不成天鵝。不過,在夢裡欣賞欣賞,自我陶醉一下,倒也不為過。
尼爾舉起雙臂,用勁彎曲起來,擺了個展示肌肉的姿勢。
Cool!
這個「自己」的身材真沒話說。雖然壯,但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誇張,是那種斂而不放的精壯型。如果穿上衣服,一定能把伸展臺上的模特兒全都比下去。
眼前的一切是多麼美好啊!尼爾收起雙臂抱了自己一下。
可惜美夢總是短暫的。很快他就會醒來,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繼續過他那平凡普通的日子,做回那個一扔進人群就沒有絲毫存在感的平凡小男生。
他歎了口氣,無意中低頭看了一眼,先是一呆,隨即紅著臉一邊摸頭一邊傻笑。
他去公共浴室洗過澡,知道成年男人的那個地方比起小孩的要壯觀多了。他以前看著也沒覺得有什麼。不過,當這個壯觀的物體,長在自己肚臍眼以下三寸的部位上,感覺就相當奇妙了。
上一次看到的時候,它還沒有這麼,呃……這麼夠看呢。聽說,它還可以變得更夠看的……
「親愛的!」一個嬌嗲的聲音,伴隨著篤篤幾下敲門聲響起來。
尼爾嚇了一大跳。那是女人的聲音?
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找不到除了門以外的第二個出口。使勁敲敲腦袋,卻也醒不過來。
這個夢做得好真實!
敲門聲仍在繼續,而尼爾在房子裡轉來轉去,感到難堪透了。
雖說這一切只是個夢境,在夢裡不論他做什麼都是無罪的,可是他才十一歲,就做這種夢,似乎早了點吧?啊!不不,他絕不知道這種夢是指哪種夢,絕不知道……
尼爾像是無頭蒼蠅亂轉著,而門外的女人見敲了幾下都沒反應,乾脆直接推門而入。門沒有上鎖。
一進門,女人就像蛇一般往尼爾身上繞。
女人同樣一絲不掛,手指在他胸前畫著圈圈,嬌嗔道:「親愛的,你怎麼啦?不要我跟你一塊兒淋浴,一個人洗這麼久,不是有意躲著我吧?我知道,男人們總說什麼卸了妝的女人就不能見人,該不會你也有這種想法?嘖嘖,大律師可不能這麼不公正哦……」
在女人講話途中,尼爾整個人已經僵化了大半。他的腦袋裡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對方在講些什麼,只覺得……好沉。那女的簡直是整個掛在他身上。
此外,他還覺得女人的手指特別柔軟,就像沒有骨頭一樣,在他身上滑來滑去,癢得可怕……
鈴鈴鈴!
很適時的,也或許是很不適時的,電話鈴聲從門外傳了進來。
女人不理睬,照舊把紅嘟嘟的嘴唇往尼爾臉上湊過去。但對尼爾來說,那聒噪而單調的鈴聲就像是催命的鈴音,搞得他六神無主。
他閉著眼睛在女人身上亂推了幾下,嘎啞著嗓子說:「出出出、出去,電電電、電話……」
該死,竟然連在夢裡都是這樣!一緊張,他那口吃的毛病又冒出來了。
女人扁扁嘴,本來還想糾纏,但是看到尼爾口吃的樣子,又忍不住噗哧笑出來。說了聲「還裝死相~」,就扭著臀踱出了浴室。
不過女人並沒有去接電話。因為這裡不是她的房子,接電話不是她的義務。
而尼爾顯然還不瞭解這一點,他捂著胸口,只顧著在浴室裡反覆做著深呼吸,聽任電話一直響。最後一聲,在響到一半的時候斷掉了。
一直躲在這也不是辦法。
尼爾咬咬牙,提醒著自己反正所有的一切都是夢、夢、夢而已!總算硬著頭皮,走出了浴室。在出門之前,他還沒忘了繫一條浴巾在腰上。
就算在夢裡,他也不想隨便給一個不認識的人看光光。
門外依然是他完全陌生的景象。
他茫然經過廚房,穿過客廳,所經之處的擺設等等,都是與浴室相得益彰的簡約風格,並散發出不尋常的高雅氣質。透過客廳的窗戶,能眺望遠處的高樓。
他不禁停下腳步,在原地發了小會兒呆。
曾經他的夢想就是擁有這樣一處居所,所以現在就是在作夢吧?果然還是……
不知怎麼的有點失落,尼爾苦笑了一下。
頭一轉,他看見左邊有個房間門敞開著,裡面有細微的動靜。他走過去,看到了剛剛那個女人,正在裡面走來走去,手裡端著一杯清水,身上依舊是一絲不掛。
見到尼爾進來,女人將水杯隨手一放,就要迎過去。
「別過來!」
尼爾不假思索大喊一聲,別過頭目視右方,脖子扭出一個僵硬的形狀,「衣服!穿衣服,穿、穿上!」
「嗯哼?」
女人用意外的目光看了看他,隨即曖昧地笑。
「好吧,好的。」話是這樣說,但她並沒有去撿地上的裙子,而是向衣櫃走去。
那衣櫃不是她的,不過她顯然是誤會了什麼。
她拉開衣櫃,下一秒,櫃子裡伸出一隻手,手裡握著的硬物在她後頸敲了一下。
沒有任何掙扎或是吵鬧,女人無聲倒了下去。
站在一邊的尼爾很不小心地目睹了這一幕,完全無法想像發生什麼。
他瞪著眼睛,看見衣櫃裡隨即邁出了一隻大腳,接著是另一隻。
從衣櫃走出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穿著棕色的皮風衣,黑色的長褲掖進靴子裡,襯得兩條修長的腿越發修長勻稱。一眼看過去,真是相當帥氣。
看著男人的側面,五官如刀削出來一般的立體分明,還有那微微上翹顯得異常傲氣的鼻尖,毫無來由的,尼爾忽然覺得似曾相識。
是在哪見過?他使勁再使勁地想了又想,始終想不起來。
這時,男人驀地轉過臉來,直視著尼爾,也正面接下了他的注視。
尼爾不由得心裡一抖。
正面這麼一看,這人長得的確是很帥……好吧好吧,他承認,這人還不是一般的帥。
同樣的金髮藍眼,這個人的頭髮顏色更淺,近乎發白,白得亮眼;而眼睛也更藍,看上去給人一種很深很深望不到底的感覺;就像海,遠看是藍而透明,近看卻是深不見底。
只不過這人臉上的表情,似乎不是那麼友善。
再看一看倒在地上的女人,加上惹人遐想的地點……糟了!難不成是那女人的丈夫,特意躲在衣櫃裡,就為了來一個捉姦在床?
所謂魔由心生,尼爾這樣一想,越覺得是那麼一回事。慌張的同時,他有點哭笑不得。
小小年紀,什麼夢不好做,偏偏做一個通姦的夢?更可惡的是,他壓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姦的了……
就在這時,他看見男人揚起右手,將手裡的東西塞進了衣袋。如果他沒有眼花,那個東西是一把——槍!
他的大腦一陣暈眩,後退兩步,險些坐到地上。
在此同時,男人也退了兩步,卻是在床沿坐下。瞥了尼爾一眼,他說:「發什麼呆?把你家的醫藥箱拿來。」
槍、槍、槍……這個字還在尼爾的腦子裡盤旋不去,聽見男人這句話,他發了一會兒愣,才回過神來。
我家?這是我家?也就是說,這男人不是來抓姦的?可是他為什麼要攻擊那個女的?
怎樣都好,他有槍,槍啊!
尼爾不敢怠慢,趕忙在屋子裡找了起來。就算他認定這是個夢,但也不想在夢裡被槍打得鮮血直流。
他先是在櫃子裡翻找,沒有。再來是床底下,找到了。
把醫藥箱捧出來,準備交到男人手上。對方沒有接,吩咐說:「拿一卷紗布出來,有消炎藥膏更好。」
尼爾照著辦,再把東西小心遞過去。
男人還是不接,徑自拉開了衣襟。尼爾這才看到,原來男人從開始就一直用手捂著的左肩上,有著斑斑血跡。雖然已經乾了大半,但依舊讓人觸目驚心。
驚訝之餘,尼爾不由得深感困擾。
這是什麼夢?
尼爾知道自己不是個十分討人喜歡的人,但至少個性還算乖,怎麼夢裡又是色情又是槍啊、血的……他昨晚睡覺前沒看什麼兒童不宜的影片吧?
「藥給我。」男人對尼爾伸出手。
塗抹完藥膏之後,由於包紗布不大方便,男人索性脫掉了風衣,襯衫也褪掉大半,並要尼爾給自己包紮。
尼爾從來沒試過幫人包紗布。但現在到了這個時間點上,他不做似乎是不可能的。
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拉開紗布,正準備進行包紮,注意力卻被男人頸上的一枚墜子給吸引了過去。
他盯著那墜子瞧了一會兒,越看越覺得眼熟。突然腦子裡靈光一閃,他驚呼:「瑟凡?你、你、你,你是瑟凡?!」
「大呼小叫什麼?」
瑟凡皺著眉,一副很不能理解他的厭煩表情,「請你幫我包紮,你有意見?」
「沒沒、沒有……」
尼爾連忙噤了聲,動手幫對方包紮起來,手法不夠專業但絕對認真。同時,心裡卻是波濤起伏,遲遲平靜不下來。
難怪剛才看這個人就覺得眼熟,原來是瑟凡,瑟凡……天啊!真沒想到居然會夢到瑟凡,而且還是長大了的樣子。
不過,既然是這個人,那麼倒也能夠理解一些了。
在他所就讀的中學裡可以說,沒有人不知道瑟凡。
瑟凡是他的同班同學,不但相貌出色,家世也很好,聽說父母都是頗有名氣的政府官員。而瑟凡繼承了父母的優秀血統,品學兼優,為人氣派,在學校裡也是個說一是一的人物。女同學們仰慕他、暗戀他,男同學們也都欣賞他、佩服他,連老師都要敬他三分。
在尼爾眼裡看來,如果說自己是那種醜小鴨式的平庸小孩,那麼這個人就是鳳凰,儘管還待成型,卻已經是那麼的光彩耀眼。
現在就算是提前看到了鳳凰已完全成型的樣子囉?儘管只是在夢裡。
不過,像瑟凡那麼棒的男生,現實中長大後肯定也是這麼出色、英俊,氣質又好……
尼爾想著,心裡有些莫名的酸苦。
他不知道那是嫉妒還是別的什麼,但他知道,其實他根本連嫉妒這個人的資格都沒有。因為他自己實在是太遜太遜了。就像地上的泥巴仰望天上的雲,他在這個人面前感到深深的自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眼光一轉,他又看到了那枚掛在瑟凡頸上的墜子,不禁無聲地笑起來,大半是自嘲,但也有一部分的竊喜。
這個墜子,是的,他不能不印象深刻。
因為這是他送給瑟凡的,就在前一天,耶誕節,瑟凡的生日。
他知道這天瑟凡肯定會收到多得數不清的禮物,而他原本也沒想要送東西。但是機緣巧合,就在知道瑟凡生日的頭一天晚上,他在自家院子裡玩耍時,從泥地裡挖出了一個像是硬幣,扁扁圓圓的小東西。
他把那東西洗乾淨一看,發現它是半透明的火紅色,裡面分布著羽翼般的紋理,有點像是異象水晶。
他研究了半天,始終沒研究出來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就覺得樣子看起來很……有氣質。原諒他作為一個中學生只有如此簡陋的辭彙量。
反正是無意中得來的,而他自己也不需要,此外他更覺得這東西跟瑟凡很襯,因此他把它送給了瑟凡。
因為事情就發生在頭一天,所以那時的忐忑不安,他到現在還能記得一清二楚。
當時,他很擔心瑟凡會不接受他的禮物,東西捏在手裡,送出去的時候沾滿了一層冷汗。
幸運的是,雖然瑟凡樣子看上去很傲,但並不是個難相處的人。一臉淡然地收下了他的禮物,又對他說了句什麼……說了什麼?他竟然想不起來了。
總之,在聽完那句話後,他就轉身跑了。後來也一直沒有再回想過。
當時聽見的究竟是什麼呢?是「謝謝」嗎?
尼爾苦思冥想,直到包紮結束了,他還是沒能想得起來。
想問瑟凡,又懷疑本人早已不記得講過那麼一句微不足道的話。何況這是在作夢,在夢裡問別人,其實不還是問自己嗎?
不過有個問題,在現實生活中,他肯定不敢問,但在夢裡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就當作是自我滿足吧。誰規定了不可以?
尼爾整理著醫藥箱,清幾下嗓子,發出聲音:「你、你喜歡嗎?脖子上這個,我、我送你的……」
瑟凡正對著被包紮得不堪入目的肩膀皺眉頭,聽見尼爾這樣問,他愣了一下,隨即眉頭鬆開,表情深邃地緩緩挑起。
「我似乎不能不喜歡吧。」他回答,然而卻還不如不要回答。
因為尼爾壓根就聽不懂。
隨即瑟凡整理起衣裝,看樣子是急於離開。
尼爾愣愣看著,又看了看還睡在地上人事不醒的女人,忍不住問:「那、那女的……怎麼辦?你認識嗎?」好吧,就算這一切統統是場夢,既然醒不來,那不如暫時讓它延續下去。
「不認識。」
瑟凡睨著尼爾,目光裡透出幾絲不明顯的嘲弄,「不過我記得她的名字,好像是叫琳達……應該是。」
「琳達?」尼爾撓頭。他很肯定自己不認識,包括同學名冊裡也沒有這麼一號人。
「你知道她的名字,那不就是認識她嗎?」他問,心裡期望著對方能幫自己把這麼個麻煩帶走。
而瑟凡在聽了他的話之後,眼睛裡的嘲弄越發地明顯而銳利了。
「我說了,我不認識她。」
瑟凡說,聲音冷冷的,「我知道她的名字,是因為昨晚你在床上不斷叫錯人名,而她糾正了你不下五次。」
轟!
一團熱氣竄上尼爾的臉。
真要命。怎麼在夢裡面臉紅的感覺都這麼真實?
「你、你……你從昨晚開始就一直都在?」他坑坑巴巴地說:「一直待到剛才?」
瑟凡不置可否。
「那、那我後來一定睡著了吧?你、你、你怎麼不早點出來,早點離開?」就算這是夢,被人聽見叫床從頭聽到尾,也實在太丟人了。尤其是被這個人聽見。
況且,按照尋常邏輯來判斷,之所以擊昏那個女人是因為不想讓她看見什麼,那麼瑟凡就更該趁人熟睡時離開。
「因為我也睡著了。」瑟凡說,面無赧色地一笑。
說起來,尼爾家的衣櫃夠寬敞,躺在裡面還挺舒服的,加上他失血導致頭昏,才會不知不覺地睡過去,還睡得滿舒坦。直到剛才,被電話鈴聲擾醒。
「這樣也行?」
尼爾的臉幾乎燒起來了,口無遮攔,把心裡一連串的疑問都喊了出來。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這是我家吧,是吧?難道你跟我同居嗎?又或者不是?你帶著武器,神神祕祕躲藏起來,你是俠盜羅賓漢嗎?偷了東西之後跑到我這來避難?你從哪進來的,爬牆還是走大門?……話說你跟我很熟嗎?怎麼偏偏就找上我這了?」
一席話講完,尼爾先被自己唬到了。
所謂物極必反,難道他是已經緊張到了極點,反倒不口吃了?
而瑟凡也不免錯愕了一下,當然他所錯愕的,與尼爾所錯愕的,並不是同一回事。
他盯著尼爾仔細地看,想看看是否會在尼爾臉上找出發燒的痕跡。
的確,這傢伙的臉是有點紅,眼睛卻清亮得很,並不像是生了病的迷糊樣子。
既然沒發燒,那他突然間發的是什麼病?還有,他莫名其妙的臉紅什麼?
瑟凡對此感到不解,他思忖了一下,挑了其中一個問題回答:「我有你這的備用鑰匙。」
也就是說,他是從大門光明正大進來的。不巧的是他一進門,尼爾就帶著女人回來了,無奈之下他才入了衣櫃,當時也沒想到這一入就是一整晚。
「你有……」
尼爾張了張嘴,滿腹的訝異不知道怎麼表達,他訥訥地說:「是我給你的?」
「不是。」
瑟凡無心糾纏下去,抬手看了看錶。
「時間不早了,就這樣。下午我們還會再見面,還有什麼疑問,到時再提出來。」他的口吻沉著,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官式腔調,總之,叫人無法反駁。
他偏過頭,看樣子是要離開了,但卻又回過頭來,望著尼爾,審視般的視線在他茫然的臉上從上到下掃描而過。
「如果到了下午,你還是這種夢遊狀態……」
瑟凡沉吟著,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也許你該考慮禁慾一段時間了。」說完就轉身離去。
尼爾想叫住瑟凡,但又莫名地有所顧忌,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顧忌什麼。
瑟凡離開後,尼爾站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兒,有種不知該何去何從的迷惘。想起地上還有個女人,他考慮再三,最終選擇了報警。
撥通報警電話的時候他還在想,這個夢境裡,是不是連員警都配備了呢……
***
掛斷電話後,尼爾先是撿起地上的衣服,一一給女人套上。
作為一個有著成熟男人體魄以及十一歲男孩心靈的男……你不能說尼爾有多純潔。但在做這些的時候,他確實是心無雜念的。腦子裡想的全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到一個裸女躺在他家地板上。
而他自己隨後也翻了翻衣櫃,裡面有很多衣服,大部分是西裝,顏色有深有淺。也有少量的運動裝及便裝,這才是他的最愛。
不過考慮到馬上有警察要來,他還是換上了一套深藍色的西服。
西服套上身之後,他站在鏡子前面,打量著那個煥然一新的「自己」,簡直被要自己迷倒了。
之前光著身子的模樣就很帥,現在穿上衣服更是帥得一塌糊塗。難怪人家都說好馬要配好鞍。
大約半小時後,警察來了。大概檢查一下現場,並詢問尼爾有關的情況。
尼爾是第一次跟警方打交道,有點緊張,支支吾吾地解釋說是家裡進了賊,先是攻擊了女人,又將他擊倒,隨後就逃脫了。
第一次跟警方打交道就撒謊,其實尼爾也不意願,但他總不能把瑟凡拖下水。再怎麼說,瑟凡畢竟是他的同學,也沒對他作出人身傷害。只是身上揣了個危險物品……
沒關係的,沒關係,尼爾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反正這一切都只是夢境,哪怕誰扛了隻火箭筒過來,那都是虛幻的。
員警記錄下相關事情,隨後又幫忙撥了急救電話,叫來救護車,把昏迷中的女人送往醫院。
負責處理這些事的,是個有些謝頂的中年男警官,旁邊跟著一個年輕的女警。
尼爾注意到,這個女警從一進門就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時不時地朝他瞄過來一眼兩眼。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是有點天怒人怨,可……對方是女性啊。應該不至於吧!
倒是其他幾位男警,都對他極為客氣,甚至還有一個跟他交談的時候,仍不斷掏紙巾擦汗。而窗外的天氣已經透露出明顯的秋意。
現場記錄很快地完畢,一干員警向尼爾正經八百地一一道別。唯獨那個女警,在經過尼爾身邊的時候,冷哼了一記,咕噥著:「還以為跟他作對的人才會碰上這種事,原來身邊的人也一樣遭殃。嘖,真是禍害……」
「海倫!」謝頂警官喝了一聲,又對尼爾歉意地乾笑不止。
尼爾倒是沒在意,確切地說,他壓根沒搞懂這是什麼狀況。
他看著海倫,後者癟了一下嘴角,一副不滿又不屑的樣子。
其實海倫長得挺漂亮,至少在尼爾的審美觀當中是如此認為。他喜歡像這樣鼻頭上點著幾顆小雀斑,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嘴唇微翹,門牙像小兔子,外加有著一頭蓬蓬短髮的清爽女孩。
不過,早上的那位性感尤物顯然不是這一款。
對此尼爾深感無奈。既然是作夢,就該按照他的口味來才對嘛。
員警離去後,尼爾又回到了先前那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狀態。
他在床上躺下,琢磨著一場夢做這麼久也該醒了,他使勁掐掐臉頰,痛得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夢還是沒有醒。
牆上的掛鐘勻速地走動著,滴答,滴答……
尼爾心裡漸漸湧上不大對勁的感覺,騰地坐起來,在旁邊的櫃子裡翻了翻,找出一個錢包。裡面有厚厚一疊現金,還有不下十張卡片,提款卡、社安卡、駕照等等等,持有人無一例外都是他本人。
不會吧,這個夢……尼爾將衣襟越揪越緊,感到有些無法呼吸。
這不是個夢,只是夢而已嗎?但是為什麼這些東西這麼真實、這麼周全、這麼……
鈴鈴鈴!
電話鈴聲驚得他一彈,喘了幾大口氣,才面如土色地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乾淨禮貌的女聲,告訴他,他已經遲到了,請盡速趕往事務所,否則下午的工作無法進行。
掛掉電話,尼爾抱著頭呆坐了一陣子,腦子很亂,什麼都思考不了。
直到整點報時的鐘聲響起,他才猛然回過神來,衝到客廳,望著牆上的電子鐘。
看到鐘面顯示出的日期,他的膝蓋一軟,倒進了身後的沙發裡。
昨天,他清楚記得,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而現在,二零一五年九月三日。
二十年。他的一個夢跨越了將近二十年?
昨天,他十一歲。
今天,他三十一。
『我想變成大人……』
變成大人……變成大人……大人……
噢不!這不可能!
尼爾猛地從沙發跳起來,瘋了似的在房子裡到處翻找,竟然被他找到了,那顆被藏在櫃子最深處的水晶球。
但此時的水晶球,只是一顆普通的水晶球,沒有奇怪的煙霧,也沒有詭異的人臉。
是的,它曾經說過,每隔五十年它才顯靈一次。
而現在,才過去了二十年……天啊!
尼爾徹底癱軟下去,就算再怎麼催眠自己,這只是夢只是夢只是夢……然而,他醒不了。他走不出這個夢,就意味著,他要在這個「夢」裡生存下去。
也許是長久地生存下去,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
第二章
世界上有一種昆蟲叫——蟑螂,據說,它即使被斷了頭,依然能存活一個禮拜之久,可謂是世上生命力最強的物種。
其實人類有時候也是可以這麼強悍的。當然不是說人沒了頭還能活,而是指的意志力。
通常情況下,人不會知道自己的承受極限在哪,總以為這樣就不行了,那樣肯定完蛋了。不過一旦真的面臨了,就知道,事實並不一定是如此。
就比方說尼爾在剛剛知道自己一下子長了二十歲的時候,以為自己這下一定沒法活了。但是當他在地上躺了半個小時之後,他就發現,自己又活過來了。
就是嘛,有什麼不能活的?
他既沒聾沒啞,也沒缺胳膊少腿,況且可以說,他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不是嗎?
現在,他是大人了。
現在,再沒有人能操拖鞋追著他揍,他也不必每天都為父母的爭吵而戰戰兢兢,害怕殃及池魚什麼的了。
說起來,他現在似乎是一個人住,那他的父母呢?
尼爾想了一會兒,很快就決定不再想。
管那麼多做什麼?他好不容易才從大人的壓迫下脫離出來,獲得了自由。
雖然說,他一直在父母身邊長大,突然要他脫離雙親獨自生活,這想像起來似乎有點恐怖,但他還是決定安然接受。
他是男人,他現在可是成年男人了!當然要放開家長的大腿,獨立生活。
而且就目前的情形看來,他一個人的日子過得相當不錯。錢包裡那厚厚的一疊錢,還有提款卡哩……
至於父母嘛,當然也不是這樣就不要了。總之,等他先適應了這個全新的自己再說吧。
尼爾一邊拍著胸脯,一邊點頭拚命肯定自己,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壯志油然而生。他決定他要把握現在這個自己,有滋有味有光有彩地生活下去!
想起來,剛才他接了個召喚自己去上班的電話。可他是在哪高就呢?
打開錢包,抽出一張夾在最內層的名片,上面印著尼爾的大名,公司名稱是一家律師事務所。
律師!
尼爾有點被嚇到了。這個一緊張就口吃的自己,居然是律師?這二十年……他是怎麼混過來的?
剎那間,尼爾又有些怯場了。
不管那個活了三十一年的自己是怎麼打拚到現在這一步,此時這個精神上只活了十一年的自己,想要把這個裝了三十一年貨的攤子全盤接收下來,似乎是不大容易……
突然尼爾又搖搖頭,握緊了拳,告誡自己要振作。
管他是怎麼做到的,反正都是自己做到的。憑什麼那個自己就行,這個自己就不行?
這樣一想,就又有了幹勁。迅速打點一下,他拎著一個黑皮包出了家門。
皮包裡有一串鑰匙,其中有一把他認得是車鑰匙,也就說明他是有車一族。但問題在於,過去的十一年間,他還不曾有機會學習駕駛。
安全第一,他決定坐巴士去上班。然而下了樓一看,街道是完全陌生的,連巴士站在哪都不知道。就算問人,可上了巴士之後,他又怎麼知道該在哪一站下車?
他正在趕時間,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就不好了。再次安全第一,他選擇了計程車。
上計程車的時候,他有點心疼錢包裡的鈔票。現在他還不清楚自己的資產究竟有多少,純粹覺得坐計程車是奢侈的行為。看著計價錶裡不斷上升的數字,他的心在滴血……
付錢的時候,他暗暗決定了下班後就去買輛單車。
計程車司機是在事務所大樓前將他放下來,因此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目標。走到大樓前方,他反覆做著深呼吸,好讓自己鎮靜。
忽然注意到,階梯旁邊的草地上有兩個人,正緊抱在一起熱吻。
尼爾看得臉一紅,暗暗咂舌。雖然這並不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卻還是萌發了一種「當大人真好」的感慨。
現在的他,就算當街做同樣的事,也沒什麼可指謫的了吧。要是在小時候,就只能躲在被窩裡想想呢。
話說回來,小時候的他幾乎沒有享受過女孩子的垂青。而昨晚,儘管他沒有印象,但的的確確是跟一個大美女風流了一晚。果然人長得帥就是好處多多。
只不過,他是怎麼從小時候的平庸,長到如今這麼出色,他已經不可能想得起來了。
這時那兩個人鬆開了,尼爾這才發現,那居然是兩個年紀輕輕的男孩!他不禁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此時,那兩個人也發現了尼爾,先是一愣,隨即朝他比了一個中指,充滿敵意。接著又抱到一塊兒,大肆狂吻起來,簡直像是有意做給他看的,或許根本就是。
尼爾的臉色由紅轉青,他弄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只覺得尷尬極了,低垂著頭匆匆進了大樓。
之後進電梯,按照名片上標示的地址,尋進了所在單位。
尼爾推門進去後,櫃檯接待的女士看著他,露出愕然的表情,但口裡只說了聲「你好」,就低下頭繼續自己的事了。
此時的尼爾心如擂鼓,怦怦亂跳。其實他完全是硬著頭皮闖到這,至於之後要做些什麼,他沒有絲毫的頭緒。
看著門內的景象,一排排伏案辦公的人頭,還有一些人聚集在一塊兒討論著什麼,尼爾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誤入了貓窩的狗,不知道該往何處安身。
幸運的是,他的助手戴文已經等待他許久。見他到來,戴文就迎了上去,請他到辦公室,有資料交給他。
尼爾便跟著戴文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空間挺大的,環境也佳,還養著幾盆花。
他在辦公桌後面的椅子裡坐下去,感到有點如坐針氈,但還是堅定地忍住了。
戴文並沒有發覺上司的異常,將檔案夾放在桌子上說:「這是下午開庭要用到的資料,當然你是早就看熟了,不過,有空的話再溫習一遍也無妨。」
「開、開開……開庭?」尼爾汗如雨下,拿著檔案夾的手直發抖。
戴文還是沒發覺他的異常,笑了笑說,「如無意外的話,這件案子下午就能結案了。斯蒂夫先生不是說過,等這件案子結束,他要力求事務所給我們放個假,輕鬆一下嗎?你這個工作狂當然是無所謂,不過可別忘了我喔!我的小寶貝還等著爸爸帶她去羅馬過兩歲生日呢。下午咱們就好好表現,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你的力挫群雄啦。就這樣,你忙吧,我出去了。」
說完轉身要走,走出兩步又停下來,笑瞇瞇地看回了尼爾。
「對了,昨晚又去哪狂歡了吧?連頭髮都忘了打理。以前你可從沒這樣,把我們所有人嚇了一跳。不過,當然,這樣的髮型也很適合你,只是不那麼適合上庭。嗯,需要用定型液的話,待會兒到我那去拿吧。」
這一次戴文才真的走了出去,剩下尼爾愣愣地坐在原地,整個人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巴巴的。
下午,他要上庭,要上庭,上庭……上斷頭臺……
尼爾忽然倒在桌子上,抱著檔案夾淚流成雙行。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真的……就是真的……
逃不掉了!
抹抹淚,他猛地深吸一口氣,由於用力太猛而把自己嗆到,他邊咳邊翻開檔案夾,扁著嘴細看起來。
看了十行後,宣告放棄。
他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
完了,這下他真的只能稀里糊塗的硬上,沒什麼辦法可想了。
那麼多專業法律條例及用語,就算惡補個幾天幾夜,也絕對不可能補得了。
他選擇退而求其次,先把案子情況看看再說。總不能站到庭上,連自己經手的是什麼情況都不知道。
勉強看下來,總算是看懂了個大概,也瞭解了一些關於當事人的情況。至於到時要怎麼進行細節,嗯……到時看著辦吧。
現在尼爾只覺得口乾舌燥,天知道他從剛才到現在流了多少汗,都是冷汗。
看到桌上擱著一個杯子,他順手拿過來,忽然發現杯子旁邊擺著一個相框,裡面是一張照片,是──他自己。
那個活了三十一年的尼爾。
那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不帶一根亂髮的尼爾。
難怪剛才戴文會評論起他的髮型,現在的他,根本就談不上什麼髮型,不過就隨便用梳子扒個幾下,頂著一頭自然卷就跑來了。
說得好聽一點,這叫自然美。說難聽一點……他還真不知道能叫什麼。
尼爾把相框抓過來,用指關節狠狠在「自己」臉上叩了幾下。
混蛋!沒事這麼英挺幹什麼?活像個教父似的,累不累?混蛋,可惡,天殺的……男人帥一點沒有錯,可要扮演一個酷到這種分上的帥哥就太為難他啦!
***
下午,赴戰場。
從第一腳踏進法庭的那一刻開始,尼爾的腦袋裡就是空白的,什麼都不想。儘管他不斷提醒自己,多把案子的情況在腦裡演練幾遍,但總是演練到一半就卡住了。
坐在屬於自己的席位上,他始終感到坐立不安,下意識地將無名指上的戒指轉動來轉動去。
其實直到剛才,尼爾才注意到這個東西的存在。
那是一枚鑽戒,上面的鑽石晶瑩透亮,像是夜空中的一顆星。價值一定不菲——尼爾就只考慮到了這一點,其他的一概忽略。
何況現在也不是能容許他想東想西的時候。
眼看著法庭人員漸漸到齊,旁聽的民眾也越來越多,尼爾虛弱地快要滑到椅子底下去。
忽然,有幾個身影在人群中異常顯眼,就像是鶴立雞群,大剌剌地出現在尼爾的視野當中。
在那幾個人裡,被簇擁在最前方的男人,一身筆挺的黑西裝,襯得人越發氣宇軒昂。淺得近乎銀色的金髮梳理得很整齊,額際兩邊略有幾縷碎髮微亂著,無損那份威嚴,反倒更添了幾分桀驁的味道,似乎沒有什麼事物能束縛得住這個人。
不知道怎麼的,尼爾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並不是指對這個人本身的熟悉,而是對方身上散發出的感覺和氣勢,之前是不是在哪接觸過……
腦海裡驀地飄過一個人影,那人也是這樣西裝昂然,不怒自威,頭髮整得像是幾百年不要睡覺……呃,不就是他自己嗎?那個照片裡的尼爾,不就是這樣一副形象?
奇怪。為什麼「自己」會跟這個人有一種莫名相似的感覺?
尼爾對此深感不解,當然這不是目前他最關心的。讓他真正覺得要崩潰的是——
「怎,怎麼會?」
尼爾指著那個已經在旁聽席裡坐下去的男人,手指微微顫抖著,「他怎麼會跑來?怎麼能呢?那個殺、殺……」殺手先生。
今天上午,在接受了自己一下子成長二十年的事實之後,他就回過頭認真思考了瑟凡的事。
打扮很酷,帶著槍,身上負了傷,神神祕祕躲在別人家……綜合以上幾點想起來,最後尼爾的判斷是,瑟凡現在的職業是殺手。
其實他這樣的判斷,已經算是不錯了。總算他對瑟凡本人的良好印象根深蒂固,不肯把他歸類到黑社會或者匪徒的範疇裡。
不過,看瑟凡現在這個樣子,比起殺手,他似乎更像是一個黑手黨教父……
管他是什麼都好,這種人跑來法庭湊什麼熱鬧?太猖狂了吧!
「殺……什麼殺?」
坐在尼爾身邊的戴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坐在旁聽席裡的瑟凡一行人,戴文表情很自然地哦了一聲。
「真的過來了,科斯特納法官,還以為他會抽不出空的。」
尼爾煩躁地抓著頭:「什麼抽空不抽空,他本來就……」話語猛地一窒,這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科斯特納……法官?」
「是啊。」戴文點著頭,「法官是個大忙人,自己要審理的案子已經多不勝數,還……」
後面戴文說了些什麼,尼爾一個字也沒能聽得進去。
他呆呆望向瑟凡,後者在接收到他的注視後,回以模糊的一笑。而他就笑不出來,還是呆呆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臉上的表情。
法官?法官!
天啊,瑟凡竟然是法官!
見鬼了,既然有這麼正經的職業,那他早上那副模樣又算是什麼?變裝遊戲?噢,可別說他有雙重身分,就像超人啊、蝙蝠俠啊那種的……
尼爾思索著,開始感到有些神智不清。他覺得自己嚴重落伍,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的腳步。
就連瑟凡,那個在他印象裡如同偶像模範的瑟凡,居然也時興起漫畫裡的那一套來了?
越想越想不通,尼爾有一股衝上去追問的衝動,但是沒等他有機會將衝動付諸行動,庭審便開始。
首先是辯方律師提問。
期間,尼爾一直坐在原位不動,魂不守舍,神遊八方,壓根沒聽是誰在講話,講了些什麼。直到該他過去提問了。
他站起來,走到應訊臺前,短短幾步距離,對他來說,卻似乎比跨越珠穆朗瑪峰還要艱險百倍。
兩條腿在西裝褲裡微微打著顫,他心裡有些退縮,卻又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他感覺到了一道銳利的目光,針一般地扎在皮膚上。並不實際存在的刺痛,讓他感覺清醒了些,也振作了些。
就是,那個人是那麼出色,就算自己沒辦法做到像他那樣,至少也不該讓他看到自己出糗的樣子。
這樣想著,尼爾又上前兩步,離被訊問的女人更近了一些。他打量著這個穿著短袖T恤的女人,露在外面的手臂看上去很是結實,甚至有肌肉。
其實尼爾真心認為她長得不賴,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男性化的魅力,非但不顯得粗俗,反而更添了幾分不一樣的野性。
就是這樣一個尤物,被丈夫訴請離婚,說是感情不合,已經分居半年有餘。而最近,丈夫雇用的私家偵探拍攝到女人在外行為不軌,離婚案也就此提上了議程。
而負責為丈夫一方提案的律師,就是尼爾。
說起來,這似乎只是樁再普通不過的離婚訴訟案,不過案件裡的男主人公,身分可不普通,是當地政府官員。
這時的尼爾,還不瞭解這些有的沒的。他只知道,他是律師,受到當事人的委託。律師的話,就是要向人問話,並從中問出真實情況的吧?
他琢磨著,終於在萬眾矚目下開口:「妳、妳知道自己為什麼坐在這裡吧?」還是免不了緊張,有點小口吃,也不知道這樣問對不對……
不過其他人並沒有想到,大律師尼爾現在完全不在狀況內,還以為他會像從前那樣氣勢如虹,將人挫得節節敗退,而他們就只管側耳傾聽。
奎妮點頭,冷笑一聲,「知道,我丈夫要跟我離婚。」
「那、那……你知道,他為什麼要跟妳離婚?」
「知道,說我有外遇。」
「那、那,實際上妳有沒有外遇?」
「……」
庭內的氣氛開始有些不尋常了,有人低聲竊竊私語起來,隨即被法官敲鎚制止。
法官看向戴文,後者擠出一個歉意的笑容,走到尼爾旁邊,把他所遺落的資料塞進了他手裡,跟著又回到了位置裡坐定。
資料是奎妮與其他男人的親密照。作為她外遇的最有力證據,尼爾剛才的問話,有種多此一舉的嫌疑。
而他本人並沒有發覺到氣氛的變化,從檔案夾裡取出照片,不是送去給法官以及陪審團過目,而是遞到了奎妮面前。
「你看看,這個女的是不是妳?是妳吧?」尼爾問著,指了指照片上那個挽著男伴的手臂開懷大笑著的女人。
庭內的氣氛越來越不對勁了,一雙雙眼睛圍繞在尼爾身上,眼神從一開始的期待,變成了狐疑和困擾。
現在這樣的發展,不是那個尼爾律師一直以來的行事作風。
這是尼爾,是他自己所想到的方法。他對自己沒有太高的要求,骨子裡他只是個中學生,甚至還沒畢業……
但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其他人則各有各的想法。
瑟凡的助手彼得,對尼爾此時的表現,向上司提出了質疑。瑟凡不回話,只是點點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尼爾的側影。
那傢伙幾乎整個人都趴到被告面前了,還全然不覺有什麼不妥。
瑟凡蹙了一下眉。從早上開始,他就覺得尼爾似乎有哪不對勁,但也沒太在意。沒想到,到了下午尼爾還是這樣不對勁著。
是被昨晚那個女人蠱惑了、弄傻了嗎?
他這會兒的樣子還真有點像個傻瓜。
在日常生活中,這或許算不上什麼。但放在法庭中,放在一個名律師的身上,就是「傻」了。
而當事人奎妮,面對著尼爾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為,也不由得愣了一小會兒。
她所聽說的尼爾,在座所有人所知道的尼爾,可不是這個樣子的——簡直完完全全不著調。
不過,尼爾的精明狡黠,她也曾經有所耳聞。因此很快她就作出了判斷——尼爾這是在捉弄她,捉弄所有人呢。
等捉弄夠了,再丟一顆炸彈下來,將人轟炸得毫無反擊之力。
奎妮看著尼爾那人畜無害的英俊臉孔,冷笑著說:「這人是我,沒錯。」
比想像中還要順利嘛……尼爾想著,進一步問道:「那妳旁邊這個人,跟妳是什麼關係,可以坦白說說看嗎?」
「朋友。」
「什麼性質的朋友?」
「普通朋友。」
「不是男女朋友嗎?」
「不是。」
「可……他抱著妳哎……」
話音剛落,奎妮忽然站起來抱了尼爾一下。後者嚇一跳,手裡的照片掉在地上。
庭內的喧嘩在法官的敲鎚下平息。
奎妮坐回原位,目光緊盯著尼爾窘迫的臉,她有些困惑,也有點得意。
她反將一軍,問:「剛才我也抱了你,能說明我們有什麼曖昧關係嗎?」
這時戴文表示反對,稱那是不能同語的兩回事。法官接受了,並示意尼爾繼續問。
「呃……」尼爾摸了摸熱氣稍褪的臉頰,他沒有太多理論性的想法,只知道就事論事。
「女士,據我所知,妳跟丈夫已經分居了半年多,在這麼長時間裡,你肯定很無聊很寂寞,想找個人陪吧?其實這也是正常的……」
庭上聽眾全體無語。
「妳看,如果妳是真的外遇了,就說明妳找到了比現任丈夫更好的伴侶,爽快離婚不是更好嗎?唔,就算外遇不是真的,你們都分居了這麼久,一定也沒感情了,這樣拖著多沒意思,還不如瀟灑點,分開算了,免得累己累人,你覺得呢?」
庭上聽眾全體陣亡。
奎妮瞪著面前那張滿是真誠的臉孔,發了一會兒愣,忽然重重一掌朝桌子上拍下去。
「憑什麼?這樣就放了那傢夥,憑什麼?」
她怒叫著,神色激動起來。
「當初是他找我,我知道,他是看中我父母在政壇上有點地位,為了他的仕途才找上我。我是無所謂,反正就是找個人結婚,管那人有什麼目的,是貓是狗都無所謂。可我不允許他就這樣把我一腳踢開!」
「是啊,我的家族現在沒落了,地位不如他了,他要踢開我,可以啊,但他憑什麼用這種方式?想讓我身敗名裂,想用最少的損失甩了我?……去他的!不給我足夠的贍養費,我死都不會放過他。我要的數目也不多,他絕對付得起,還小氣什麼?他明知道蘇珊還等著我拿錢去給她治病,就當作是做善事,這樣他都不肯?混蛋!休想我就這樣放過他,休想!」
尼爾被這一長串的咒罵弄得有點發懵,怔怔地問:「蘇珊?誰啊?你跟你丈夫,不是自由戀愛結婚的?」不能理解……
啊,是不是就像他父母那種?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以什麼方式走到了一起,但既然都是不和睦的婚姻,那就應該趁早分開才對。他是這麼認為的。
「戀愛?見他的鬼去!」
奎妮發出一陣譏笑。
「就明說了吧,我是同性戀者,他也是,找我結婚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掩蓋彼此的性取向。至於蘇珊,她才是我的戀人,她得了癌症,正急著等我拿錢去救她!我的手受過傷,不能從事過度的勞動,而蘇珊的身體一向不大好,連照顧自己都很難做到。當初結婚前我就跟那混蛋商議好的,離婚時他會付我一筆錢,保證我跟蘇珊可以衣食無憂的生活下去。可現在呢?媽的,他毀約!那狗娘養的給我毀約!」
法庭上還是鴉雀無聲。
旁聽的人們靜靜坐著,並沒有什麼太驚詫的表現。因為這番話,之前在辯方律師提問的時候,奎妮就已經聲明過了,只不過當時她還沒這麼激動。
而事實上,人們對於她的說辭也並不怎麼採信。
她的丈夫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至於那種事嘛,可以當作八卦來聽著好玩,但要當作事實,就不是這麼容易相信了。畢竟相比之下,奎妮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死皮賴臉的瘋婆子。
他們的處之泰然,與尼爾的深受衝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先前他走神了,所以這是他頭一次聽見奎妮承認自己是同性戀的事。
又,又是……?他踉蹌地退了兩步。
捂著胸口無措了一會兒,他還是先就事論事的說:「雖然、雖然妳這麼說,但如果這不是事實,妳這就算是對你丈夫的誹謗吧?話可不能亂講的……妳、妳說自己是同性戀,有什麼證據能證明嗎?」
庭上聽眾再次全滅。
戴文還活著,但他已感到生不如死。
「證明?」
奎妮的臉色沉了下去,忽然咧開嘴冷冷一笑。她撩起上衣,將頸部以下全部袒露出來。
「我身上就刺著蘇珊的名字,還有我自己的,這個證明有分量嗎?律師先生?」
尼爾先是被她的舉動弄得一驚,再聽見她這樣說,忍不住仔細地打量起她露出的部分。
在她胸前的確紋著兩個名字,一上一下,中間還有一顆被箭射中的紅心。此外,旁邊還綴飾著幾朵大花,給人感覺分外妖豔。
不過尼爾沒有去細數有幾朵花,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因為,奎妮的T恤底下並沒有穿內衣。
法庭裡喧嘩四起,儘管法官加以制止,但無論如何,暫時休庭已是不可避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