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孤單寂寞得快要發狂,所以我決定養一隻狗。
1
——這是軟木地板
第一個浮現腦海的,是這個想法。
將全身的重心加諸於腳上,用力踩了踩地板,從腳底傳回了微弱的彈力和獨特的溫暖。聽說軟木地板有適度的防震、隔音效果,很適合有小孩的家庭,可以防止跌倒撞傷,適度的玩鬧也不會發出太大噪音。
但這個寂靜的屋子裡不可能有小孩。
倖生將視線從地板抬起來,打量佇立在眼前的男子。
明明是炎炎夏日卻穿了一身黑的男子,一言不發地指向沙發,似乎示意要他坐下。
走進客廳裡面,男子便離開了。可能是去準備茶水吧─倖生心想著天氣都快熱死人了,還不如來杯冰啤酒,但他終究開不了口。他跟男子不僅素昧平生,而且對方甚至是他的客人。
坐哪個位子比較好呢?倖生將手插進滿是綻線的牛仔褲口袋裡,一面思考著。
面前有一組很大的沙發,這麼大的尺寸他只在某個訪問藝人宅邸的節目見過。中間有個彎角的造型,好像叫做L型沙發吧,可以同時坐八個人。外表包覆著光滑的黑色皮革,還附有成套的椅凳。
考慮之後,倖生挑了靠近正中央的位子坐下。柔韌的皮革坐起來感覺相當舒適,使整個身體不致於過度陷進沙發裡。看樣應該是所費不貲的高級品。
倖生冷哼了一聲,蹺起長腿。
客廳大小約有十幾坪,如果把擺設躺椅的日光室也算進去,空間就更寬敞了。真是奢侈!光是這個空間,就足足有倖生住的套房三倍大。
客廳洋溢著高級感,卻不會讓人感到過度裝飾。
不如說是欠缺生活感,過於整潔到令人有種神經質的印象。
為了打發時間,倖生開始四處打量起屋內的擺飾。沙發、抱枕、簡潔大方的茶几和觀葉植物,還有一組價格不菲的音響……卻沒看到電視。無窗的牆面有個訂製的擺飾櫃,裡頭擺滿了書籍。有不少是印著英文書名,那是與倖生無緣的世界。
視線轉向灑滿夏日陽光的日光室。
高大的落地窗面向中庭花園。那個被蓊鬱茂盛的樹木和雜草覆蓋的空間,與其稱為庭院,不如說是一片森林更加貼切。長年棄置不顧而恣意生長的樹林間,蟬聲震耳欲聾,令人想不到在市中心竟有數量多到如此驚人的蟬。
看來,這間宅邸的主人似乎對庭院漠不關心。
剛來時在門外所看到的房屋外觀,上頭攀滿了籐蔓、帶著復古的味道的這棟宅邸採和洋混合式設計。看起來就是棟頗有歷史的建築物,可惜似乎有好陣子沒有整修了。不管怎樣,在東京市中心擁有如此寬廣的土地,屋主肯定是個有錢人。
瞥見自己映照在日光室玻璃上的身影,倖生吐了吐舌。
早知道就該穿得體面一點。
鬆垮垮的迷彩T恤加上頹廢風格的牛仔褲,腰間掛著一串公寓和機車鑰匙等雜物,不時發出金屬碰撞的吵雜聲。
像貓毛一樣蓬鬆柔軟的過肩長髮,任其隨意披散在背後。再加上最近沒去補染,使得深色髮根和金黃髮絲錯縱分明,看起來就像不學無術的小混混。
的確,倖生的腦筋也不怎麼聰明,討厭唸書的他甚至連高中都沒畢業。
不然一個腳踏實地念完大學、找工作就業的人,又怎會跑來做這種賣身的行業呢?
總之,他就是這麼一個自甘墮落的人。
比起好吃懶做卻麻木不仁的廢物,他勉強還略勝一籌。
男子回到客廳。
手上拿的不是茶水也不是啤酒,而是環狀的……像頸圈一樣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是皮革製成的。三條頸圈分別為紅、黑、深藍三色,扣環則一律是銀色的。
「站起來。」
倖生初次聽到男子的聲音。
打從開門迎接倖生進門,男子就沒說過半句話。讓人差點懷疑他是不是個啞巴。
聽過之後發現,他的嗓音非常獨特。
是不是天籟美聲就因人而異了。他的聲音低沉而飽富磁性。明明不是鏗鏘有力,卻令人耳中彷彿餘音繚繞。
「……請你站起來。」
或許是見倖生遲遲沒有反應,男子又重複了一遍。
雖然命令的口吻相當緩和,不過倖生內心還是有點小小的抗拒。儘管如此,對方畢竟是客戶,他也只能乖乖照做。
雙手在膝蓋上一撐站了起來。
男子則在沙發的L型接處坐下,把頸圈擱在茶几上。翹著二郎腿的姿態優雅又帶著一絲威嚴感。原本倖生以為這次的客人是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子,但事實卻大大跌破他的眼鏡。男子目不轉睛地凝視站在相距兩公尺外的倖生。
倖生持續了好一陣子的品頭論足。
這次的客人名叫轡田。
從外錶看來約三十五歲上下,容貌不過分醒目卻相當端整。身高約一八五左右。站在一起時,感覺比倖生稍高。可是如此高大的身材卻不致給人竹竿似的印象,因為對方擁有一身勻稱的肌肉。那挺直的脊梁就是最佳證明。要不是擁有結實的腹肌和背肌,絕對保持不了這樣英挺的姿勢。
烏黑的瀏海撥到兩旁,露出姣好的額頭。連脖子的髮尾都修剪得相當整齊,隱隱透露出男子個性的一絲不苟。
他看起來不像一般上班族。但也沒有SOHO族特有的隨性。
感覺上像是混合了學者的不通情理、教師的一本正經,以及藝術家的擇善固執。身穿漿燙得筆直的襯衫和長褲,上下都是黑色的。這種打扮實在不適合大熱天,但穿在男人身上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悶熱。
「你叫什麼名字?」
問話的嗓音宛如用指尖輕撫細緻的玻璃。
「倖生。」
倖生故意用粗魯的語氣回答,好掩飾自己的窘迫。
「……幾歲?」
「二十一。」
倖生混水摸魚地少報了兩歲。聽說除了部分嗜好特殊的客人之外,大多數的客人都喜歡年輕男孩。轡田應該也不例外吧。
淡淡的質問毫無間斷進行著。
「身高?」
「一八二或一八三吧。」
「體重?」
「大概七十左右。」
「你的髮質很糟,原本的髮色是什麼顏色?」
內心嘀咕著要你管啊,嘴上還是回答「我的頭髮本來就偏淺褐色。」
「膚色也很白,是不是有外國血統?」
「不知道。死去的老媽好像這麼說過,現在也已經死無對證啦。」
「回答的時候要看著我。」
「我有啊。」
「你看的是我的領口,請你看著我的眼睛。」
經男子指摘,倖生才陡然發現,自己的眼光確實停留在轡田的下巴到領口一帶。原本是看著男子的臉,卻在下意識間移開了視線。
他暗自吐了吐舌,把視線往上移。
和漆黑瞳眸四目交接的剎那——體內猛然竄過一陣戰慄。
倖生屏住了呼吸,感覺彷彿有道電流劃過身體深處。滲入肌膚的視線……看似沉穩、慎重、冷漠,實則蘊含驚人的熱度。
這是什麼——?
倖生的背脊不寒而慄。
腦中浮現被釘成標本的蝴蝶。又或者是十字架上的基督……總之就是被牢牢釘住,無處可逃。
外界指指點點的眼光倖生早已習以為常了。擁有一張異於日本人的臉孔和高大身材,隱約散發牛郎氣質的他,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渴望他搭訕的年輕女子的視線,混合羨慕和輕蔑的中年上班族的視線;臉上寫著「我兒子要是也像這樣就傷腦筋了」的中年婦女的視線。
但是,轡田的眼神和他們大不相同。
被審視的不只是外表。在肌膚游移的冰冷視線彷彿滲透皮膚向下潛入,在內臟的表面來回探索。
快逃。
腦海中警鈴大作,不斷叫他快逃。
這個人的視線宛若繩索,手銬,腳鐐般,會拘禁你……危害你。
——一旦被它逮住,就再也無法擺脫。
倖生甩甩頭,在心中低斥著「少無聊了。」有什麼好怕的?開始就疑神疑鬼,以後還怎麼混飯吃?
不准移開眼睛。
比對方先一步移開視線,搞不好會被咬破咽喉……。
過了半晌,轡田終於收回視線。倖生偷偷鬆了一口氣。光是視線交會就幾乎精疲力竭,這還是他有生以來頭一遭。
轡田站了起來。
男子的走近逐步加重了威脅感,倖生拚命給自己壯膽。人家不過看你兩眼罷了,不看仔細點,又怎麼知道值不值得付錢買下來。這有什麼好怕的?
「我可以摸摸看吧?」
轡田出乎意料地請示他的許可。
「請便。」
喉嚨一陣乾渴,倖生用嘶啞的嗓音回答。
不願被對方察覺自己內心的動搖,於是又補上一句。
「你是客人,愛摸哪裡都悉聽尊便。不過,潤滑劑和保險套是一定要的。我是新來的。老實說,我還不太習慣男人。」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總之,我討厭被人硬上。」
或許是聽不慣這種粗鄙的言論,轡田皺起眉頭。
——想不想大撈一票?
就在兩個禮拜前,阿修在耳邊如此慫恿他。
他們之間的交情算不上朋友,只是以前同一間牛郎店上班的同事。也許是平常活動的範圍相近吧,辭職之後偶爾會在夜店之類的地方遇見他。
——只要你願意當「狗」就行了。
當時已接近黎明時分,兩人正在六本木的一家俱樂部。
倖生二話不說就回了一句「我對S M可是敬謝不敏。」阿修連忙拉住倖生的手說:「你誤會了啦!」過肩的褐髮飄散著香水味,他哪雖然英俊,對日本人而言卻嫌輪廓過深的臉龐湊了過來,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這種名目聽起來比賣淫要有格調多了吧?像寵物一樣依偎在那些寂寞的有錢人腳下,接受他們的疼愛。性質跟會員制的牛郎俱樂部沒兩樣,顧客有男有女。……男人你應該也接受吧?
沒錯。他的確曾經抱著玩玩的心態跟男孩子上過床。
對方都是一些年紀較小的可愛男孩。同性較能掌握彼此的性感帶,做起愛來相當過癮,但這樣還不足以讓他改變性取向。
——以你的外型,包準你成為搶手貨。
阿修給了他一張名片。
「Pet Lovers」……寵物情人?好俗氣的名字。
名片上頭除了手機號碼,什麼都沒寫。
倖生把兩指夾住的名片隨手扔在吧檯,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等第一班電車來了就回家吧。雖然他不排斥出賣肉體賺錢,但風險太高了點。碰到變態的客人或是傳染性病什麼的,那就得不償失了。
——你似乎不怎麼感興趣。不過……
阿修四下張望了一下,把時薪悄悄地告訴他。
倖生大吃一驚。
跟二丁目一帶專門賣淫的價碼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怎樣,很有賺頭吧?有興趣的話,打個電話過去吧。
結果,倖生還是把名片帶回家了。剛好他也厭倦了三流牛郎店的工作,正在考慮下一個飯碗。
他很清楚自己唯一的優點就只有身體和臉蛋。
不過單憑這樣,在牛郎店不見得吃得開。和客人的應對技巧和耐性才是牛郎的首要條件,偏偏他就欠缺這兩項才能。客人跟他抱怨工作不如意,他就叫人家不高興乾脆別做了,把客人氣得直冒青筋。雖然不討厭陪客人上床,但每次完事後總是自顧自地倒頭大睡。一會兒將客人的生日忘得一乾二淨,一會兒又懶得回客人傳來的簡訊。
像他這樣根本抓不住好客戶,只能在三流牛郎店混飯吃,喝著不想喝的酒,聽鋼管女郎或酒店小姐抱怨。
倖生天亮了就回家,一覺睡到下午。
廉價公寓的薄窗簾遮不了什麼陽光。沒有清洗過的冷氣吹起來一點也不涼,每次都睡得滿身大汗。
從事牛郎業之前,他當過鋼管女郎的小白臉。因鄉下地方出身因而吃過不少苦的她,還有幾分看人的眼光,但沒多久就厭倦了倖生,轉向其他男人的懷抱。在那之前他還做過吧檯服務生,跟幾個正正經經的女孩子交往。但每一個都不長久。大家很快便發現倖生虛有其表,紛紛求去。
空的。倖生的內在空空蕩蕩。
沒有想做的工作。也沒有任何夢想。既不曾真心喜歡過一個人,也不曾真正地去恨過什麼人。
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食物,吃東西只是為了填飽肚子罷了。不是他感覺不出味道,而是對美食沒興趣。而且吃飯這件事對他來說,甚至是個麻煩,一天常常只吃兩頓果腹。
真是無聊透頂的人生。倖生自己也經常這麼想。
儘管如此他還是得呼吸、得活下去。進食、排泄,繼續生存。即使是如此乏味的人生,他也沒有膽量將它終結。
持續數個炎熱夏夜的七月下旬,倖生打電話給「Pet Lovers」。
等他成了一個糟老頭,這張最引以為傲的臉蛋就一文不值了。在那之前好好撈它一票才對得起自己。阿修也說過,就算沒嘗過屁眼被捅的滋味,多做個幾次就會習慣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接到女客。
反正他這輩子注定是一灘爛泥,既然如此也沒有什麼好失去。
接電話的男子要他到涉谷道玄坂一棟住商混合大樓的事務所。
下午打的電話,傍晚時分倖生已抵達事務所。接著他被帶往一間老舊的接客包廂,向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男子打招呼。
「他是經理田所先生。」如此幫他引見的,是一個其貌不揚沒打領帶、規規矩矩穿著夏季西裝的男子。
——三浦倖生嗎……哦,你是俄國牧羊犬。
倖生才剛在對座坐好,田所便如此感歎。
他愣了一愣才意會過來,原來是在講犬種啊。事務所裡擺滿了和狗相關的書籍,田所抽出其中一本圖鑑翻給他看。
——這是以前俄國貴族最喜愛的犬種,身軀呈優美的流線型,四肢非常細長。再加上你的臉型也很纖秀,跟牠們十分相像。
這種狗倖生見都沒見過。但是被對方這麼一說,他也覺得似乎煞有介事。
——我們這一行競爭激烈,得比別人多花心思才能脫穎而出。我會把你們的照片搭配相似的犬種做成目錄交給客人。其實也只是個噱頭罷了。客人會從裡面挑選喜歡的犬種下單。
田所一邊說明,一邊翻著圖鑒。邊境牧羊犬、澳洲牧羊犬、柯卡犬、長毛獵犬、獵犬、柴犬……等等。狗居然有這麼多種類啊,倖生有種大開眼界的感覺。
——順便說個題外話,介紹你過來的阿修是阿富汗獵犬。他的長髮和醒目的五官感覺挺相似的吧?
是有幾分相像,但還是有種硬是穿鑿附會的感覺。
畢竟人是人,狗是狗。
——可以讓我們做個血液檢查吧?檢查結果沒問題的話,就會正式僱用。
說完,田所拿即可拍相機替倖生拍了幾張照片,並轉告他會從裡面挑幾張拍得比較好的,
刊在目錄上。
——有幾個原則請務必注意。第一,禁止私下和客戶見面,也不能直接和客戶聯繫。這是為了避免發生糾紛。還有,你們的工作是扮演「狗」的角色讓主人疼愛。要是遭受暴力或虐待,請立即通知我們……當然,在雙方同意下發生的特殊行為,並不在約束範圍之內。
聽倖生說自己對這種客人卻之不恭後,田所頜首說「我明白了。」倖生順便提出自己希望專接女客,田所揚起嘴角笑了一下。
——我會盡量幫你留意,不過沒辦法跟你保證。我們的客人大多是「那個」圈子的。
田所給他一支配給的專用手機,還給了他十萬圓的零用金。當然,這筆錢日後會跟他要回來,主要是讓他去買些比較稱頭的衣服打扮門面。結果,倖生把這十萬圓拿去繳了積欠的房租。
經過了三天的待機。
第四天,他接到田所的聯絡。對方是個新的男客,身家背景清白。由於彼此都是第一次,田所告訴倖生如果不願意可以婉拒,但倖生回答他願意去。反正屁眼注定是要賣了,那就豁出去早點下海。
就這樣——倖生在這個夏日炎炎的八月初來到了轡田家。
「我點的應該是『狗』才對。」
轡田說了一句讓人啼笑皆非的話。
「是啊。從現在開始算起的兩個小時,我都是你的狗。雖然沒尾巴可搖,屁股我倒是可以搖得很可愛。」
「我是說,我沒打算叫男妓。」
哈。倖生乾笑了一聲。
誰會為了找一條狗來摸兩下而花大把鈔票。就拿阿修來說,他在中高齡的熟女當中相當搶手,被「可愛的狗狗」舔遍全身而心花怒放的太太們爭相指名他。沒有涉及性接觸的,只有想找個人聊天的八十多歲老婦人,那可以說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管他是狗還是男妓,不都半斤八兩?」
「我需要的是狗。如果你是男妓的話,就請你回去。」
就這麼被打發回家也很傷腦筋。倖生聳聳肩說「既然這樣,那就當我是狗吧。」反正幹的都是同樣的勾當,幹嘛裝模作樣,倖生在心底偷偷吐了吐舌頭。
或許是這句話獲得他的滿意,轡田向倖生走過來。
從背脊、肩膀,一路摸上脖子。
半點情趣也沒有的摸法。宛如運動教練在檢查他身上的肌肉。
確認完上半身,轡田蹲下身子檢查小腿、膝蓋和大腿。尤其是膝關節周圍,更是查得鉅細靡遺。
「你受過重傷嗎?」
轡田一邊摸著另一隻腳,一邊如此詢問。
「沒有。……啊,小時候好像手腕骨折過。」
「手腕的哪個地方?」
「都幾百年前的事了,早就記不得了。」
好像是四、五歲的時候,被母親的情夫硬生生扭斷。
那個差勁到極點的男人不但有口臭,還整天酗酒。之後,母親跟酗酒的男人分手,又搭上了另一個人渣。就這樣反覆了幾次,最後她自己也死於肝硬化──那是在倖生十一歲的時候。
轡田站起身來。
把剛才因為低頭而凌亂的瀏海撥順,再一次撫摸了倖生的脖子……嚴格說來,是他的咽喉。
「你的脖子很長……難怪叫做俄國牧羊犬。」
被掌心由下而上撫過,倖生的喉結上下移動嚥了一口唾沫。
「怎樣?不滿意的話,可以換貨。」
「不用了,我很滿意。」
男人面無表情地留下了他,倖生反而為之一愣。
「腹肌雖然不太結實,骨骼倒是無可挑剔。……俄國牧羊犬是一種好狗。體型龐大但動作敏捷,拱形背脊非常優美。」
「這個家有養真正的狗嗎?」
「沒有……很久以前養過。」
轡田邊說邊拿起擱在茶几上的頸圈。
「哦?那你為什麼不養?你應該很喜歡狗吧?」
「因為會死。」
「啥?」
「狗的壽命比人類來得短。我不想看牠們死去,所以不想養。……嗯,這條還不錯。」
轡田挑的是一條黑色頸圈。打開銀色的扣環,套在倖生纖長的頸項。
原來是我誤會了——
直到這個時候,倖生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麼頸圈,他真想詛咒自己的遲鈍,他記得這種款式的飾品很常見。
但不一樣……這是貨真價實的寵物項圈。
「很適合你。」
望著套上黑色項圈的倖生,轡田初次展露笑意。
倖生渾身一陣哆嗦。那不是懼怕……也或許是因為懼怕。皮笑肉不笑的人並不少,但轡田不同。
他只有眼睛在笑。那瞳眸深處蘊藏的笑意彷彿一簇搖晃的火焰。
「坐下。」
倖生依言作勢要坐回沙發時,男人喊了一聲「不對」制止了他。他納悶地抬起頭來,只見轡田在胸前交叉雙臂。
「狗不可以爬上沙發。」
乾冰般冷漠的聲音幾乎要把人凍傷。
「你聽好。狗和人類想共存必須訂立規矩。只要當我的狗一天,就得遵守一切規矩。」
轡田的手撫上倖生的頸項。
「這些規矩雖然瑣碎,但大原則只有一個。」
手腕猛然一扯。
倖生的上半身被迫弓成半鞠躬的姿態,正當他抬起脖子意欲反抗,男人出其不意地從背後踹了他的膝蓋後側。
「……嗚!」
他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也就是——無條件服從我的命令。」
轡田把倖生的項圈繼續往下扯。皮革項圈深深勒進他的頸後。
由於上半身重心整個往前,無法再保持上半身平衡的倖生,只好雙手撐地支撐身體。
發現自己正四肢著地,倖生渾身氣血往腦門直衝。
還來不及分清楚那是憤怒、羞辱,又或者兩者皆是,轡田又蠻橫地把他的背往下壓。這樣下去,他整個人都要趴在地板上了。開什麼玩笑啊!他奮力扭動身子試圖抵抗。
「你幹什麼!放開我……」
「狗不會說人話。」
被男人冷冷地訓示,倖生驚怒得講不出話來。
湧上腦門的血液還沒降下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打顫。
這傢伙有毛病。
開什麼玩笑啊。這個人當真把我當成一條狗了?付我鈔票,我可以陪你上床,但我可不想陪一個瘋子玩什麼扮狗的遊戲——。
他氣得直想抬起頭來破口大罵,可惜身體一動也不能動。
轡田的手正按在倖生後腦勺。跪伏在地的人想起身時,首先抬起來的大多是頭部。一旦頭部的動作受到牽制,從頸部以下都會無法動彈。再加上倖生此刻火冒三丈一點也無法冷靜思考,更是只能受制於人。
「……這就對了。」
轡田的聲音落在頸項處。
「我會一點一滴慢慢教你。只要能讓你成為一條優秀的狗,花再多時間和精力我都在所不惜。當然,也包括了感情。」
轡田說著,手指插入倖生的髮間。
出乎意料的強韌五指摩娑著頭皮,掌心再度施壓。倖生難以置信地望著漸漸靠近的地板。
終於,倖生的額頭觸地。他等於是半趴在地了。
「以後我就叫你『小倖』。」
額頭感受著軟木地板的質地,轡田的聲音傳人倖生耳中。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到底在幹什麼?
狗。對,就是狗……我的確是以「狗」的名目被派來的,但我要做的事並不是這個——。
倖生的大腦和全身細胞部亂成一團。
這股火熱是什麼東西?
不是單純的憤怒。即使加上羞窘和屈辱也不足以解釋清楚。不知不覺問變得粗重的氣息噴在地板上,帶著微微濕氣噴回他的臉龐。
「小倖。」
轡田呼喚著他。
按住腦袋的手已經放鬆了力氣。即使如此,倖生仍爬不起來。在體內叫囂的異樣熱流使他的肌肉緊繃,關節拒絕大腦的命令。
「我跟你保證。」
按住倖生腦袋的轡田如此宣示。
「一定會把你訓練成優美又聰慧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