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跟你說清楚,如果你敢碰我,我就殺了你。」
甫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連句寒喧的話也沒有,乃木坂乙矢冷冷的這樣說。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准碰我。一根指頭都不行。沒必要的話,不准靠近我周圍的半徑一公尺內。如果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就算只是文件,也先放在桌上。然後立刻離開桌子三步的距離。其他的狀況也是如此。這是試用期間絕對不會退讓的條件。如果覺得做不到的話,現在就立刻轉身回家吧。」
扣到最上面一顆釦子的白色襯衫。柔軟的絲質外套,有著筆直摺痕的輕便褲子。此外,兩手都戴著白色手套。端坐在人體工學設計的椅子上,乙矢絲毫不減那強橫的姿態這樣說道。
之前已經有二十六個人進入過這間書房了。
也就是說今天的這個男人是第二十七人。正想說富益也差不多該放棄了的時候,這個即將退休的資深老管家卻無論如何也要幫乙矢找個祕書。「對新的管家感到很抱歉,但至少當成秘書來差遣吧。」自從過了六十五歲後,富益便不斷的帶候選者來。
那麼,今天的秘書候選者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呢?
聽到「敢碰我的話就殺了你。」這種話,大部分的人不是驚呆了就是恐慌,或是詢問理由。
但是站在乙矢面前的這個男人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用認真的表情回答「我知道了。」
跟過去的候選者相較,他是最冷靜,並且泰然自若的一個。原來如此,這就是富益會認為「這位一定可以」的原因吧。
乙矢重新審視著這個男人。
隔著大型辦公桌,男人看起來站的相當筆挺。個子很高但卻不會給人盛氣凌人之感。那是只有腹肌與背肌經過適當的鍛鍊,才能呈現出來的十分良好的自然姿態。
整理清爽的短髮是很有精神的黑色,鬍鬚刮的很乾淨。
相當男性化的臉上隱約帶點少年的氣息,可能是黑眼珠比較大的關係吧。眉毛看起來不像有特別修過,但是打點的很俐落。並不能說是個出眾的美男子,可是卻給人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因為身高夠高的關係,穿西裝很搭。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軀體經過充分的鍛鍊,但並不是練到滿是大塊肌肉那種令人討厭的地步。
「你看一下那邊的箱子。」
乙矢揚了揚下巴,示意放在桌旁的紙箱。男子屈身打開蓋子,從滿滿的一箱物品中取出一袋,再度起身。
「手套?」
「沒錯。從今天開始每天都要戴。」
箱子裡全都是新的白色布質手套。
對這個男人來說,可能會稍嫌小了一點。乙矢也戴著極為相似的手套,不過那是特別訂製的,所以尺寸跟乙矢的手完全吻合。材質使用的是最高級的純棉,對肌膚很好。
純白的手套,是乙矢的保命符。如果要說乙矢沒有這個手套就活不下去,也不為過。
「要是髒了的話,就立刻換上新的。就算沒髒,也請你大約半天就換一副。」
「就算沒有髒汙也一樣嗎?」
「沒錯。同樣的話不要讓我說兩次。」
「那麼如果遇到不脫掉手套就沒辦法完成的工作呢?」
「稍稍脫掉一下沒關係。但是絕對不要在我面前脫掉。現在立刻戴上。」
「……我知道了。」
打開包裝手套用的塑膠袋,男人將手套戴上。
同時,乙矢則審視著富益拿來的履歷表。
這個男人名叫原田仁(HARADA SHINOBU)。
仁竟然不唸GIN而唸SHINOBU,很少見的唸法。年齡是二十五歲……二十五?乙矢忍不住抬起頭來確認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那副冷靜表情的關係?還以為他應該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乙矢現在二十七歲,所以原田比乙矢還小兩歲。
原田的學歷倒沒什麼特別的。就讀的是默默無名的高中,二流大學。興趣是運動,幾乎所有的運動都很喜歡,學生時代曾經擔任足球部的經理。看他的體格應該是擔任選手的才對,怎麼會去當經理呢?至於證照一欄則是填上普通小型車駕照、空手道跟柔道也已經取得段位。
「我有一件事情想請教。」已經將手套戴好的原田說道。
果然還是有點緊吧,不過就算是這樣,也只好跟他說手套只有一個尺寸,沒別的了。
「什麼事?」
「為什麼要戴手套?」
「因為很髒。」
由於這回答實在太過直接,原田看起來似乎有點驚訝。
「是說我嗎?」
「不光是你,人類的手就是骯髒的。我討厭骯髒的東西。」
原田眨了眨眼睛,看著手上的手套。看來他是個不太會顯露自己情感的類型。對於自己的回答究竟是能接受?還是不能接受?乙矢一時之間完全看不出來。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真是個問題多多的傢伙耶。有什麼事快問!」
「關於不能碰觸室長的這個規則……如果是遇到緊急狀況時該怎麼辦呢?」
「緊急狀況?」
「例如說……萬一室長不小心跌倒的話,我也不能出手扶你嗎?」
這是什麼鳥問題啊!乙矢明顯氣歪了嘴。這樣無聊的問題,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不會跌倒。」
「這種事情誰也不敢肯定吧?」
我敢肯定。因為是自己的事情,所以自己最清楚。
「聽好了,我這個人幾乎不會外出。此外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可能在自己家裡隨隨便便就跌倒?」
「大人跟小孩不同,因為體重比較重的關係,一旦跌倒可是很容易受傷的喔。」
「你這傢伙…真囉嗦耶。」
乙矢沒有隱藏不悅的表情,應該說是完全沒有想要隱藏的意思,就這樣站了起來。
面對抱著整齊文件,站在桌前的原田,乙矢抬起了下巴示意「閃開」。不過這樣一來,兩人的身高差距就很明顯可以看出來,而這點更是讓乙矢更加不愉快
「閃開,不要擋到我的路。要先看懂我的行動,然後迅速的讓開。記得平時出現在我的視線邊緣即可,擋在中間的話不但礙眼,我為了要看東西還得轉頭尋找,很麻煩的。所以在視線邊緣就好。視線的角落就是你應該在的位置。如果你這一周都沒辦法遵守這點的話,要被正式採用恐怕是很困難的。」
乙矢用那隻戴了手套的手,像是趕小狗一樣的揮了揮。當然是故意的。
「知道了嗎?」
「……知道了。」
「那就閃開。」
原田沉默的往旁邊讓開了好幾步。
還是沒有生氣。半年前富益帶的那些候選者,不管是東大還是京大的,乙矢也是用一樣的態度,話中帶刺。只是這些自尊心極高的精英份子差不多在這種時候都會生氣發飆,馬上走人。跟那些傢伙比起來,這傢伙的忍耐力似乎是強多了。
乙矢嚴肅的抬起下巴,和與自己保持充分距離的原田擦身而過。
「總之接下來一個月是試用期。這段期間若是覺得有什麼不愉快的話,想要什麼時後離開都隨便你。我話先說在前頭,我並不需要秘書。你要是以為我會重用你,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接下來那些瑣碎的事情,你就直接向富益請教吧。」
「室長,剛剛的問題您還沒有回答我。關於緊急時要怎麼處理?」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我最討厭一再說明同樣的事情了。我不是說過不准碰我了嗎?你連腦袋裡都是肌肉嗎?你該不會是用神經在做伏地挺身吧?」
「也就是說連緊急的時候都不能碰你對吧?」
原田也追隨著乙矢的步伐往門的方向前進,不過一直維持著一公尺左右的距離。看來他的反應好像很不錯。
「沒錯,不管我是跌倒,還是倒立…我說不准碰我,就是不准碰!」
原田就這樣一路跟著乙矢,經過長長的走廊後是一道螺旋狀的迴旋梯。在往地下書庫找東西的途中,乙矢這樣宣告。從天窗射入的陽光斜斜的在牆上映出兩人一前一後的影子,因此雖然已隔了幾道階梯,原田的影子還是碰觸到了乙矢的影子。
乙矢不滿的嘖了一下舌頭,瞪著身後的男人。
「距離再遠一點。」
「已經隔了一公尺了。」
「你的影子碰觸到我的影子了,我很不舒服。」
就在此時,原田的眉毛稍稍抽動了一下。雖然僅是微微的動了一下,還是被乙矢看出來了。
快、快啊…快說啊!不用忍耐也沒關係,快點大喊「這個混帳東西」、或是「你在開什麼玩笑」之類的,然後給我滾出這個家。
「……我知道了。像這樣可以嗎?」
原田不動聲色的移動了身軀。
難道是異常的遲鈍嗎?竟然沒有生氣。
高大的身軀保持面對自己的姿勢,就這樣背對階梯往後移動了兩格。影子也很自然的隨之移動,就在乙矢不得不說「可以了」後,原田才停止,並將文件稍微整頓、重新抱在胸前,並繼續走下階梯。
「唔、哇!」
豈有此理!明明是早已走過無數次、再熟悉不過的階梯,竟然會踩空。
咚、咚、咚地,腰部受到一連串的衝擊。
文件像是白色雪片般紛紛落下。
雖然沒有直接摔落到樓梯底部,但起碼也往下跌了五、六道階梯。乙矢的聲音和物品摔落的聲響,驚動了老管家。富益一藏驚慌的大喊「主人!」一邊匆忙的跑過來。
多麼的失態……
乙矢右手抓著黃銅製的扶手,左手摸著疼痛難當的臀部,一邊強忍著,努力讓自己不要發出聲音來。好痛。不但痛,還丟臉至極。
「主人,您沒事吧?」
乙矢對前來幫忙的富益扯了個大謊,說著「我沒事」,一邊強忍痛楚站了起來。起身的途中一度因為尾椎傳來的陣痛,發出了一些呻吟。
看來得要花些時間,才能慢慢恢復了。
至於剛剛那個提出「如果跌倒的話」這種問題的男人,現在不知是什麼樣的表情?如果他臉上敢出現半點訕笑或不敬,乙矢打算用最大的音量喝斥他滾出這個地方。
但是原田仍是一派的冷靜。沒有失聲而笑,但也沒有同情憐憫。只是用跟剛剛一樣的表情,淡淡的看著自己。
然後原田從階梯上往下看著還不能將身體完全站直的乙矢,並對他說:「……就算是從樓梯上跌下來,也不准碰觸您。」
語氣極為平靜。
乙矢緊緊的咬著牙關,忍耐著從背部傳來的一陣陣抽痛。
1
要舉行最後的面試了──
接到連絡電話時,原田仁還以為自己耳朵有毛病。
對方是那個有名的大企業,乃木坂製藥。
這天仁躲在暖爐裡取暖,一邊吃著橘子。看到這個募集員工的新聞時是一月,剛過完新年不久。雖然他不管自己的經歷和經驗什麼的,馬上就寄出履歷表,但是心中並沒有會被錄取的心理準備。通過書面審查時,仁的心情就好像在神社抽到了大吉的神籤一樣開心。更別說通過第一次面試時,仁覺得根本就是奇蹟出現了。就這樣,終於到了最後的面試階段了。
仁將自己鍛鍊的很好的身體,包進完全不熟悉的西裝裡。這下子就連要抬頭都覺得怪怪的。
雖然對自己本身並沒有什麼地方覺得特別好自卑的,但是對於自己的學歷跟經歷心裡多少還有是有點擔心。以運動為主的學生時代也是,母親的教育方針偏向「唉呀,只要不落榜就好。跟考試相比,我寧可你多交些朋友。」所以後來考上的大學程度差不多是二流大學跟三流大學中間的學校。最後雖然順利畢業了,但是畢業後就這樣一直在家幫忙,並沒有去外面上班。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種生活方針下的好處?他的身體非常健壯。不但很少感冒,從學生時代起更是常常捐血的健康孩子。
仁曾經為了要抓住一個因為喝醉酒想要從二樓跳水的朋友,結果因為失敗兩人一起從宿舍二樓摔下。仁只有撞傷而已,但另一個醉鬼朋友的腳卻骨折了。之後仁有好一陣子都被戲稱為「終結者原田」。對任何事情都不為所動,幾乎沒什麼臉部表情這幾點也跟終結者有幾分相似。但毫無疑問的,仁的身體並沒有鍛鍊的那樣肌肉發達就是了。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面對面試官這樣的問候,仁把頭低了下來。
「你叫原田仁,是嗎?」
「是的。」
「請不用這麼見外,盡管放鬆沒關係。」
「是。」
最讓仁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最終面試的面試官竟然只有一人,而且還是個年紀很大,個子不高的男性。背雖然還很直挺,但是頭髮已經全白了,還蓄了一嘴學白的鬍子,看起來是個樣貌和善的老紳士,年紀差不多六十幾歲左右。
「高中時是足球部…你說你不是選手,而是擔任經理?」
「是的。」
「為什麼呢?」
「因為那比較符合我的性格。」也只能這麼回答了。
因為是男校,所以可愛的女生經理是不可能存在的。要統整這些血氣方剛的少年,管理他們的健康跟行為舉止、提出適當的練習表、並且想辦法讓他們在比賽中勝出。比起運動,這些事情對仁來說還更有挑戰性。
「一年級的時候,你曾經出賽過一次是嗎?」
「……是的。您還知道的真清楚呢。」
面試官呵呵的笑著。
「聽說你成為母校的傳說了呢。在練習比賽中不斷的有人受傷,以至於你後來在緊急狀況下被迫出場,卻直接射門得分……在那之後有人想說服你停止督導的職務改當球員,但你卻還是繼續擔任經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比起自己成為一個很強的選手,我覺得把一個隊伍管理好,這個團隊才會強。」
就結果來說,光看第二年這個隊伍還留在地區大會的優勝賽中,就表示仁的想法並沒有錯。面試官深深的點了點頭,繼續問下一個問題。
「聽說你的柔道跟空手道都有拿到段位?」
「是的。我從小就開始練。」
「這麼說來你很擅長打架囉?」
不知道為什麼話題會突然扯到打架這方面,仁覺得有些疑惑。
「耶?不…倒也沒有這樣……」
「不過去年冬天,你在歌舞伎町有被捲入一場打架事件,是嗎?」
不好了。這件事情被知道了嗎?仁一瞬間拼命在腦中尋找適當的理由。
但是,仁立刻又改變想法,決定還是就這樣照實說出。雖然說這是因為年輕時血氣方剛而做出的蠢事,可是仁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是這樣的。我介入了別人打架的糾紛中,擔任仲裁。」
「我也是這樣聽說的。好像是有個喝醉了的男性在鬧事,又對前來阻止女性店員暴力相向。」
「正是如此。」
「擔任仲裁是還好……不過話說回來,你未免也太強了。」
一邊笑著一邊這樣說,仁則是歪著頭,一臉狐疑的「嗄?」了一聲。
雖然制服喝醉酒的男性是很好,不過把對方打到不省人事,可就變成了大新聞。
警察廳說事情的經過後,認為和仁無關,就把他放了。不但如此,離開時還請他喝了杯咖啡,很熱心的問「有沒有興趣當警察啊?」
「說起來真是非常慚愧。在那之後,我就沒有再做出這樣魯莽的舉動了。」
「不不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覺得非常佩服啊。我正在尋找像你這樣很會打架的人才。」
「什麼?」
又不是保全公司,為什麼製藥廠商需要會打架的人呢?仁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下一個問題又迎面而來。
「對了,聽說你很會燙衣服?」
「……燙衣服?」
「嗯,燙衣服。」
雖然不清楚他這樣問的意圖為何,總之先回答了再說。
「我在洗衣店打工時,有學過如何處理白襯衫……」
「這實在太好了,意思就是說你的處理方式是專家級的。對了,你習慣早起嗎?」
「這是當然,畢竟我是體育系的。」
燙衣服之後是早起……真是越來越一頭霧水了。
「接下來請就性格方面,回答我一些問題。請問你覺得你是個忍耐力很強的人嗎?」
總算是回到了像一般就職面試的問題了。仁稍稍考慮了一下,回答「是。」。
「那麼,請問你覺得這種忍耐力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如何培養的?」
「這個嘛…大概是家庭環境的關係吧。我父親死的很早,我是由開托兒所的母親獨自撫養長大的。」
「喔?」
「當然,母親在這樣的狀況下不可能把全部的心力放在我身上。從小我就體悟到母親並不是我一個人的母親,也因此忍耐力就逐漸培養出來了。」
「原來如此。」
面試官把老花眼鏡往上抬了一下,用眼神示意他繼續把話說下去。
仁邊回憶著兒時的情況,邊開口述說。
我記得才剛要入小學時,就開始幫忙母親工作了。工作內容大致上是跟比自己年紀小的孩子玩,或讓他們乖乖吃點心之類的。到了十歲左右,甚至連幫嬰兒換尿片這種事情也落到我頭上。此外,哄騙因為媽媽還沒來而哭鬧不已的孩子們,也是我的拿手絕活。其中甚至還有些是只有我抱他,才會乖乖安靜的孩子。這麼說起來,應該可以說是一個充滿弟弟妹妹的童年時代吧。
「大部分的小孩子都很任性,我想我的忍耐力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逐漸培養出來的。」
「也就是說小孩子胡鬧亂吵,你也不為所動?」
「是的。」
「就算他們說些沒道理的話,故意無理取鬧也一樣?」
「所有的小孩子都是無理取鬧的典範。」
只要被罵就哭,放著不管也哭,稍稍讓他們撒嬌一下,立刻就騎到你頭上……簡直可以說是被一群小小無賴包圍著。不過即使如此,一但被他們仰慕、依賴,還是會覺得他們很可愛的。
「如果小孩子突然發燒,此時你會怎麼處置呢?」
「是。關於這個問題,我想我可以處理的比一般的新手爸爸還要好。」
面試官聽到這裡,不但發出嗯嗯的讚許聲,還不停的點頭。然後突然從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來靠近仁。慌慌張張站起來的仁,身高和這位老紳士差了大約三十公分。
「請問……」
「太棒了。」
老花眼鏡那一頭的眼睛,瞇成一條滿意的直線。
「我一直在找像你這樣的人才。」
「啊……是這樣的嗎?謝謝您的誇獎。」
「這幾年我差不多面試了近百人,雖然其中也有人通過面試,達到試用期間的標準,但是全部的人都在中途就不行了。感覺上好像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才,老實說,我幾乎打算要放棄了。」
這訴說的聲音中參雜有些許苦澀的味道,仁對老紳士深表同情,「沒想到人手這樣不足啊。」
「當然,這辛苦自然不在話下。不過,我一看到你的履歷表就有一種感覺。直到今天看到你本人,更是確定了。原田先生,我在找的人,就是你啊。」
「這個……如果我能符合您的期待,那就再好不過了。」
「不好意思,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名叫富益一藏。」
富益伸出自己的右手,仁反射性的也伸出手。兩人握了握手。
「我以人事部長的委託人身分,決定試用原田仁先生做為新的秘書。」
「秘書?」
仁想都沒想,反射性的回問。仁一直以為這是要甄選業務員的面試,聽到秘書這個字眼,便掩藏不住臉上的驚訝。不,應該說雖然臉上的表情看不太出來,但是驚訝是貨真價實的。說到底,他們兩個人從頭到尾所講的完全是兩回事。
「……我是希望能擔任業務性質的工作。」
「我知道。」
富益的手,握的更緊了。
「但是人有所謂的適才適性。不,應該說原田先生當然足以勝任業務類的職務,可是如果要發揮您真正的價值,就只有秘書一職了!」
富益的語氣是充滿信心的,但是並不足以消除仁的疑惑。雖然已經針對製藥公司的業務工作事先做過調查了,但是秘書……那可就另當別論了。感覺上秘書這個職位要做的,好像就是用皮革製的精裝管理日誌做日程管理,確定約會的時間地點……其他還有什麼呢?
「這個……我對於秘書這個職位,並沒有足夠的認識……」
「關於工作的內容我會親自指導,請不用擔心。」
富益看起來很高興的微笑著,終於放開了仁的手。
「不過這還不是最後的決定。而是要經過一段研修期,正式的採用則是一個月後,由我的上司來做最後的判定。」
「富益先生的上司嗎?」
說起來他也只是公司階層中的一人罷了。
「此外這一個月之間,除了緊急事況,請你不要回家。」
「你的意思是馬上就要叫我直接住在公司嗎?」
「並不是公司。」
這麼說來應該是研修中心之類的囉?
這一切的一切來的太過突然,仁覺得腦袋一片混亂,摸不清頭緒。秘書……秘書……嗎?雖然並不是限制自己非得當業務員不可,不過自己真的能勝任秘書一職嗎?
「你願意接受嗎?原田先生。」
富益懇切地問道。
雖然跟當初所想的完全不同,不過仁也沒有蠢到會白白放棄可以進入這個大企業工作的機會。只要置身在新的環境,不安總是會隨之而來。所以會不安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不管是什麼工作,一開始都沒有人可以做的十全十美。重要的是自己的努力,還有不斷前進的上進心。這些話,自己在擔任經理時不也常常跟學弟們這樣說嗎?
「請讓我試試看。」
一聽到仁這樣回答,富益充滿皺紋的眼角便滿意的瞇了起來。
老紳士彷彿是要向後仰一般的抬頭看著仁的臉,這樣說道。
「那麼我現在正式宣布,請您擔任經營計畫本部別室‧室長特別秘書一職。」
富益用肅穆的口氣,正式的宣告。
──就這樣,所有的事情就都講定了。只有一團混亂可以形容。
然後富益便告訴仁,車已經準備好了,請他立刻搭車。
可是不管再怎麼急,總是可以先回去拿生活必需品吧?但沒想到仁提出要回住處拿私人物品的要求時,富益卻只是靜靜的搖了搖頭。
「從內衣到洗面乳之類的盥洗用具,一切都由我們這邊準備。至於現金,在研修期間也不必要。如果其他還有什麼非要不可的必需物品的話,再請車子繞到您的公寓去拿吧。」
「那個…請問有替換的衣服嗎?」
「我們有制服,請穿由我們提供的衣服。」
這麼說來,仁確實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是必要的。如果真要說有什麼東西是很需要的,大概只剩每日為了鍛鍊身體而使用的五公斤鐵製啞鈴,不過當然不可能帶那種東西過去。仁只好回答富益說不用特地繞到公寓去拿私人物品了。
「那麼,我們就出發吧。」
「研修的地方在哪?」
「放心,離這很近,就在世田谷區。」
不愧是大企業,竟然在地價這麼高的地方設有研修中心。就在這麼想的同時,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緩緩駛近。正在想是不是哪個公司高級幹部要出門?只見富益向司機輕輕招了招右手。
該不會…就是這台吧?仁停下了腳步。
「出門時請使用這台車吧。」
「……耶?」
是說我可以用這台車嗎?
這不是賓士的S級轎車嗎?
「來吧,天氣很冷,快點上車吧。」
先坐進後座的富益這樣呼喚著。寒冬的冷風呼嘯著,吹亂了頭髮的同時,仁想要盡快把事情搞清楚。總之這似乎是專用座車。坐在駕駛座上的是穿著成套制服和帽子的司機,和仁四目交接的同時向仁也打了個招呼。仁慌慌張張的低下了頭回禮。
正當仁滿心困惑的打開車門時,從背後傳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這不是富益嗎?」
那是非常宏亮,強悍堅定的男人的聲音。
回頭一看,那是一位在西裝上圍著大衣,正值壯年的男性。
雖然看起來有點強悍,但有著一張想必年輕時……不,應該現在也是非常受女性青睞的臉,好像曾在哪見過似的。這時仁的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之前為了應徵時曾經調查過這間公司,在乃木坂製藥的公司網站上曾經看過這張臉。記得那時是在名為「年輕社員現場直擊訪問」的單元頁面上有看到他。
「喔喔,這不是慶史郎先生嗎?失敬,好久不見了啊。」
富益下了車,深深的低頭鞠了一個躬。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跟著鞠躬致敬。
慶史郎……原來他就是,乃木坂慶史郎吧。
記得他的職稱好像是專務。乃木坂製藥的公司成員大多是乃木坂家族的人,也就是說這間公司是個龐大的家族企業。
「看到你精神這麼好,我就放心了。……哈哈,你又找到新人啦?」
就在他說新人時,眼睛朝著仁的方向瞄了一眼。雖然那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目光,但因為對方是個大人物,所以仁也只是默默低下頭回禮。
「是的,我想先讓他在此研修一陣子。」
「這次的新人好像是完全不一樣的類型。身材很好。」
「並不光只有身材好而已。我認為他是在將來有種種可能性的傑出人才。他名叫原田仁。原田先生,這位是專務董事,乃木坂慶史郎先生。」
因為被富益這樣正式介紹了,原田便正面朝向專務,認真的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正式的向專務打招呼。
「您好,我是原田,請多多指教。」
乃木坂專務則是一邊這樣笑著說「哈哈,體育系的吧?」,一邊毫不客氣的拍著原田的肩膀。一方面想要表現自己的親和力;一方面則好像是想要確認仁的肌肉狀況,拍的力道很強。
「你叫原田嗎?不知道你能不能撐得下去啊?」
「您是說?」
「你的上司是個相當有個性的人呢。要當他的秘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已經有好多人在途中就失敗了。不過這也很正常啦,連我都被他折騰了好一番呢。」
「嗄?」
雖然富益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所以別人會這樣跟自己比較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話說回來,訓練跟評估都還沒開始呢,所以也沒必要在這邊妄自菲薄。
「我會努力的。」
仁抬起原先微微低著的頭,簡短的回答。專務畢竟是個有相當分量的職位,這樣的答覆應該不會失禮。
「富益,你這次挑的新人,看起來還頗有希望的喔。」
「承蒙您的誇獎。來,原田先生也快點進來吧,我們得走了。」
聽到富益這樣催促著,仁便再度向專務點了一下頭,然後迅速的進入賓士車裡。正想要把車門關上時,專務卻不知為何,靠近車子說道。
「加油喔,原田君。如果有什麼不懂的,隨時可以向我請教。」
專務將名片遞入車窗的縫隙間,待仁將名片接下後,便微笑著揮了揮手,轉身離開。竟然特地將名片給了甚至還沒被正式錄用的自己,看來專務是個相當爽快的人。仁一面這樣想,一面把名片收進口袋裡。
賓士安靜的前進著。
真皮製的沙發相當舒適,室內空間相當大,連仁這樣厚實高大的身體也不會感到絲毫的窄小不適。
「我就趁著這段車程跟你簡短解說一下。首先,這位是長期為我們當家服務的司機,間島先生。」
「請多指教。」間島透過後照鏡向仁微笑著打了招呼,仁也一樣回禮。這可是仁第一次坐到有專門司機駕駛的車子呢。
「接下來是關於原田仁先生將要服務的上司……」
富益輕輕咳了一聲。
「名字是乃木坂乙矢先生。寫起來的話是甲乙丙的乙,攻矢的矢。之前就有跟你提過,他是經營計畫本部別室的室長。」
「是。」
「他是乃木坂製藥的創始者,也就是兩年前仍舊擔任會長的、乃木坂宗八先生的孫子。……附帶一提,剛剛那位慶史郎先生,算起來是乙矢先生的伯父。你也知道,乃木坂製藥是個家族企業──」
就在富益把乃木坂家的歷史做一個簡單說明的同時,車子緩緩進入了住宅區的街道。每戶都有高高的圍牆,電線杆的牌子上寫著「成城」。不用說也知道,這裡是個超高級住宅區。
「跟乃木坂家族有關的事情,大概就是如此了。接下來關於工作內容的部分,請把秘書這個職稱想成是個為了方便而設的名目。」
「方便?」
「是的。實際上所要做的事情,遠遠的超過了一般秘書的工作範圍,工作時間也相當長。當然就這方面來說,薪水是不會虧待你的。不過必須要先讓你有個心理準備,就是這個工作幾乎不會有自己私人的時間。」
「……也就是說這個工作,內容相當繁重囉。」
「是的。不但要輔助我的工作,還要在秘書助理的業務之外加上執事助手之類的工作。」
雙手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地富益,臉上掛著微笑這樣說。
「執事?」
「是的,執事。也就是管家。一手包辦這個家的瑣碎雜事,這就是我的工作。必須要有比秘書更卓越的耐力跟經驗,淵博的知識,還有寬容待人的心跟犧牲自我的情操。此外,這些都需要建築在跟雇主深厚的信賴關係上。」
「請等一下,聽您這樣說來,意思就是您並不是乃木坂製藥的員工囉?」
「是的。我是乃木坂家的執事。」
「既然不是公司的員工,為什麼會有人事決定權?」
「人事權定權並不在我手上,而在當家主人身上。而我只是負責代理主人面試的部分而已。我的主人很少出現在公司內。」
雖然實在是很複雜,但也就是說富益的主人就是那個乃木坂乙矢吧?仁跟富益再度確認,富益也給了肯定的答案。
「也就是說,原田先生的工作內容是跟管家相當接近的祕書,也就是執事的意思。我覺得你就先這樣記著,會比較容易理解接下來工作的內容。……來,已經到了。這就是你今後的工作場所,乃木坂家。」
原田想著「已經到了啊」一邊往外頭看,結果一看就驚呆了。
仁並不是因為覺得「好大的房子啊」而震驚。
而是「看不見」。看不見啊。圍牆太高了,看不到裡面的家。而且這圍牆綿綿不絕延伸到一個街口之外,鄰人的圍牆則還在更遙遠的地方。
間島把車子上的安全鎖解除了。
發出低低的鳴響,厚重的門緩緩打開了。賓士順暢的滑入車道。即使進入大門內,也還是看不到玄關。
「乃木坂的老家在埼玉,所以這邊比不上老家那樣寬敞。」
哪裡不夠寬敞啦?富益恐怕是故意在說冷笑話吧?
庭院裡種了許多讓人忍不住想要探問樹齡的樹木。就在這奇樹古木並排的道路底端,終於出現一座奶油色牆壁的宅邸,由優雅的直線和曲線組合而成,昂然矗立在如畫般優美的景緻中──怎麼說呢?這種房子算是哪種建築樣式?好像是藝術……什麼的吧。
「這是裝飾藝術風格,以某個貴族的豪宅為藍本所建構的建築。雖然你可能會覺得這是個很怪的地方,不過這算是乙矢他母親的興趣吧。」
對對對,就是裝飾藝術風格。仁在內心不停的點頭,然後抬頭看著巨大的屋頂。與其說是家,還不如說是小型的美術館。應該說這樣的形容還比較恰當些。
「好,我們到了,進去吧。」
富益跟仁從玄關前的轎車中下來。
光是主要建築的部分,大概就有兩百坪左右。至於整個宅邸的面積就完全無法估量了,畢竟裡面可能還有內院,應該也有車庫吧。所以說,這就是有錢人啊。仁突然發現自己的嘴巴因為驚訝而一直合不攏。
「在會見當家主人、乃木坂乙矢先生之前,有幾件事情希望你注意一下。」
在全白的大理石地板上,富益再度叮嚀道。
「是。」
「首先,乃木坂乙矢主人是個超級毒舌的人。」
「毒舌……是說嘴巴很壞的意思嗎?」
「沒錯。此外他相當任性。」
「嗄?」
「而且脾氣陰晴不定。」
「喔──」
「再加上自我中心跟神經質。」
仁此時終於忍不住,插嘴問道。
「雖然是被您形容成這樣了,但是……難道他就沒有任何優點嗎?」
「當然有,他生的容姿端麗,貌美若花。」
雖然不知道乙矢是幾歲的糟老頭,不過男人應該不能用貌美來形容吧?仁雖然很想這麼回問富益,可是卻又說不出口,不安也隨之增加。
「然後接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還有嗎?」
好像有很不好的預感。
「是的。請原田先生務必銘記在心。請您絕對不要碰觸主人…也就是乙矢先生的身體。」
「……您是說?」原田稍稍傾身向前,反問道。
潘朵拉的盒子是不能打開的,仙鶴織布是不可以偷看的,不過上司的身體為什麼不可以碰觸?
「因為主人有非常嚴重的潔癖。」
「潔癖……」
「是的。簡單來說,這算是一種精神性的疾病。要是被別人碰到就會產生強烈的壓力,引起過敏反應,出疹子或發燒之類的。因為這樣的關係,主人無時無刻部帶著手套,就連我們也不例外。同樣的,對於靠近自己的人也很討厭,所以請和主人保持一公尺以上的距離。」
「……」
仁已經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總之上司是個性格很差還有嚴重潔癖的人。但是要能夠進入乃木坂製藥公司成為員工的話,就要跟這個上司同住一個屋簷下,針對秘書兼執事的工作內容近行一個月的研修。
「如果你現在就打算要回去的話,我也可以理解。」
富益雙手放在背後,口氣平淡的這樣說道。仁覺得頗為贊同。雖然沒辦法百分之百順著自己的意願去挑選親人與上司,但是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對方是個難以應付的角色,說不定現在就知難而退反而是最明智的選擇。
「當然我並沒有強制你做任何事的權力。如果你覺得這些事情太勉強,你做不來……如果你打算現在就離開,那麼我也可以理解。雖然我內心感到萬分遺憾,但是我仍然會尊重你的選擇跟判斷。」
仁感到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如果現在就轉身離開是很簡單。就算沒有像乃木坂製藥這種規模如此大的公司的工作機會,也不是說接下來就沒有別的公司可以應徵了。
「……我可以先請問一下嗎?」
仁考慮了一下後,開口問道。
「好的。關於薪水的部分…。」
「不,我要問的不是這個。是說我以一個祕書、一個執事的身份替他工作,就得完全服從他的命令,對吧?可是如果那個人叫我裸體跳舞,我也只能乖乖聽他的話嗎?」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呢。」
目不轉睛的盯著仁瞧了好一陣子,富益這樣回答。
「像是裸體跳舞這種事情就沒必要完全服從,畢竟秘書不是僕人。跟業務、工作上有關的命令當然要完全服從,可是相反的,也有需要主人聽從自己決定的時候。」
「反過來?」
「例如主人很挑食,對討厭的食物完全不肯忍耐著吃掉之類的。主人的健康管理是我們很重要的工作。像這種情況,就必須想辦法叫主人聽從你的命令……說不定這部分會更接近經紀人的工作。」
「原來如此。」
不用裸體跳舞,那就好辦。
面對這種性格很有問題的上司,也並非就只是單方面一直懦弱的唯命是從。
不過說起來,也就是這種類型的上司,才需要這種負責監督的部下──原來如此,就是因為這樣,才需要懂得應付小孩子又有經紀人經驗的仁啊。
「我醜話要先說在前頭,主人原本就不是個性格率直,會乖乖聽話的類型。我已經和主人相處二十年,但是仍就覺得主人是個難以相處的人。」
「有到這種程度嗎?」
「主人可是很厲害的喔。」
富益使了個眼色,白色的眉毛動了動。感覺頗為有趣。
「那麼,你意下如何呢?」
仁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一月的冷空氣充滿了肺部,讓混亂的頭腦冷靜不少。
「我不知道能不能夠符合您的期待,總之……我會努力試試看。」
就這樣進展下去,應該也可以吧。
如果不想做的話,現在就是時候。不過在挑戰面前轉身而逃並不符合仁的性格。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多難伺候的一個上司,但是應該不會比語言不通的三歲小孩更難溝通的吧?總是會有辦法的。
……雖然仁的想法是這樣樂觀進取,可是現實並沒有那麼簡單。
幾十分鐘後,仁終於見到了那個上司。
富益所言不假,對方真的是一個長得非常貌美的男子。
垂到眼瞼的前額瀏海發出像高級絲綢般美麗的光澤,形狀端麗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品味高雅的嘴角雖然略微嚴肅的下垂,但若是笑起來想必是連盛開花朵都為之失色的美貌。而且,他遠比仁所想像的還要年輕許多。
後來跟富益確認,乃木坂乙矢只有二十七歲。
雖然已經二十七歲了,對於初次見面的人,講話可是一點情面都不留。他最初向自己說的話,恐怕一輩子都難以忘懷。
──先跟你說清楚,如果你敢碰我,我就殺了你。
擁有如同娃娃般美麗臉龐的上司,用像是看著細菌般的眼神望著自己,冷冷著這樣說道。
* * *
這是詛咒。
乙矢被下了詛咒。乙矢本身也很明白這一點。他甚至知道是誰下的詛咒。可是卻無法解開那個詛咒。就像自己即使知道是被誰傳染感冒的,也無法因此將感冒治療一樣。
如果只是感冒還好,總有一天會痊癒的。但是詛咒卻沒有自然痊癒的一天。
──汙穢的孩子。
冰冷的視線,像無數的針一樣刺入乙矢的身體中。
皮膚遍佈的針孔,滲出了一滴滴如水珠般的血滴,到處都是。
──討厭,不要過來。因為你很髒。
血乾了。上面結了一層痂。繼續把骯髒的痂蓋剝開的話,就會看到皮膚底下結了一層膿包,變得更加骯髒。乙矢變的越來越汙穢。
「……對不起。」
乙矢在夢中,不斷地、不斷地道歉。
「對不起,都是我太髒了。對不起…對不起…」
數百次,數千次。
即使道歉了無數次,卻還是沒有因此得到原諒。乙矢的身體開始被像鱗片一樣的瘡痂覆蓋,已經不像是人了。就連路旁的花朵,也會因為他的經過而枯萎凋謝。
他絕望的屈膝跪下,在小小的水塘裡,看著自己的倒影。
扭曲的水面所映照出來的是……沒有比這更醜的樣貌了。
「……啊……呀!」
喉嚨發出梗塞般的悲鳴,乙矢嚇得猛然坐起。
臉頰、額頭、嘴唇…驚恐的不斷地撫摸自己的臉頰,檢查是否有瘡痂、鱗片之類的東西附在上面?
在手套下的指甲,因為過於乾燥而傳來陣陣刺痛的感覺。
乙矢下了床,往浴室走去。
非得洗手不可。不洗的話,會發生恐怖的事情。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情,那種想像不到的,最恐怖的惡夢。
現在那詛咒仍未解開。
……即使那個下詛咒的魔女,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