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平僅能縮成小小一團地蜷縮在和室的角落。以戶外犬的身分進到屋子裡的機會並不多,因此肉掌踩在榻榻米上的觸感令牠無法冷靜,感到非常不安。然而,稍微動一下就感覺上總凌厲的視線直射過來,彷彿被監視的平身體忍不住僵硬起來。
他應該在生氣。由於太害怕,平根本不敢直視上總。平低垂著頭凝視榻榻米的紋理,坐立難安地用前腳摳抓著。聽到聲音的上總再次瞪向牠。相對於結凍般動彈不得的身體,平的尾巴卻任意垂下縮在兩隻後腳間。
就在數小時前──在男公關俱樂部的小房間,上總難以相信眼前所見地望著平。即使看到化為人形的平恢復成狗的模樣,他仍懷疑自己神智是否正常地眨了眨眼,茫然地楞在原地。
「你──」
他用聽起來十分緊繃的喉音低喃,隨後似乎太過訝異沒有說下去,僅倒抽了一口氣,用既像害怕又像試探的眼神凝望著平。他的神情僵硬,臉上滿是警戒,一時間無法將視線自平身上移開。
而平則因目前是小狗模樣無法向他道歉,只好強忍想逃走的衝動,四腳使勁踩在地上,用充滿歉意的眼神仰望著上總。牠被四散在地上的衣服蓋住,不知所措地顫抖著。臉色蒼白的上總投射過來的視線刺痛牠的身心,牠感覺空氣越來越稀薄幾乎快不能呼吸。寂靜無聲的房間內,時間彷彿停止了。
「KAZUSA先生──不好意思,客人在等了,你是不是該……」
如果帶平到店裡的守沒在門外出聲請示,這樣的僵局可能還會維持幾十分鐘甚至幾小時。
「我馬上出去。」
上總用低沉渾厚的聲音威嚇似地說,完全不給服務生守有開門的機會,接著終於從咒縛中解脫似地咬住下唇,再次看向平。他長腳一跨就來到平身邊,粗魯地抓起在榻榻米上蜷曲成小小一團的狗。
「敖嗚……!」
無視忍不住呻吟的平,上總用先前披在身上的襯衫包住小狗,再將袖子和衣服下襬隨意綁住。被包在襯衫裡只能隔著布料隱約看到四周景象的平,不由得掙扎起來。但上總卻自顧自抓起牠,不知要帶牠去哪裡。不一會兒,牠聽到了刺耳的金屬聲響。
平就這麼被丟進了一個極為狹窄的地方。由於身上被蓋了一件像牛仔褲的東西,牠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等到又響起另一聲惱人的啪達聲,黑暗便籠罩了牠。幾秒鐘後,牠才察覺自己被關進小房間裡的櫃子裡。
「敖嗚──嗯……」
牠既畏懼又不安,聲音裡不禁透著泣音,但要是讓人發現店裡有狗上總鐵定會很為難,只好咬緊牙關拚命忍耐。平很清楚自己惹上總生氣、造成他的困擾,才會被關進櫃子裡。
平覺得好難過,難過得想就這麼死掉。牠死心地縮起四肢,閉起雙眼屏住呼吸。淚水盈滿眼眶,稍稍睜開眼從眼皮的細縫看出去,只看到一片黑暗,猶如世界的終點。牠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臟陣陣抽痛,在無盡的苦痛中只希望心跳能早點停止。
就在厭世的念頭充斥腦袋的同時,平似乎不知不覺睡著了。直到櫃門打開的聲音,和連同襯衫被抱起的晃動感才將牠喚醒。
「KAZUSA先生,那是今天客人送你的嗎?看起來挺有分量的,要不要我送你?放在計程車上實在──」
「明天吧,明天再說。」
面對店員的詢問,上總極為冷淡地回答後,立刻將包著平的襯衫夾在腋下。被包在襯衫裡的平感覺上總邁步向前走時,便聽到店裡的領班還是其他男公關同事故意大聲嘲諷。
「這樣就叫準備充裕的生日派對啊,連個第二攤也沒有。」
「咦,你拿的是什麼?寧願先不拿禮物,也要帶著換洗衣物回去啊?」
深知對方充滿責難的話是因自己而起,滿是歉意的平在襯衫裡越縮越小。
「KAZUSA先生,那個……」
大概在快走出店裡時,守急著辯解似地衝過來,但上總卻衝著理應有好感的他冷冷地說。
「給我讓開!」
就這樣,平被上總帶回了公寓。就算包在身上的襯衫在和室裡被解開了,牠也沒有回到平常的棲身處,也就是外頭的樓梯下,而是淪落與上總兩人──不,是一人與一條狗相互對視的窘境。
起初,上總一臉兇惡地望著外型是狗的平。他原本就細長的眼角氣憤地上揚,充血的眼瞳閃著銳利的光芒,嘴唇扭曲似乎正咬牙切齒。
「你、是一隻狗?」
呻吟似的聲音彷彿在地上爬行般低沉,實在難以辨識。
「你之前都是在騙我!?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變成人的,但你以為只要外型像就可以當人類?」
上總說得惡毒但他本身也不好受,彷彿嘴裡含著苦澀的東西般嘴唇微微顫抖。
「……呃!」
不斷射過來的沉痛話語令平縮起身子,快要哭出來。牠的心臟就像壞掉似地失控狂跳,喉頭緊縮、腦袋暈眩不已。平無法回視上總,在小狗的眼裡看來房間的天花板高得像要壓垮牠,不只是上總還有整個人類世界都好可怕。
不會說人話的平連回答都辦不到,但可以說話時牠又無法解釋自己的身分,所以牠覺得現在會被罵也是應該的。
「明明是狗卻假扮人──」
儘管平已有讓上總罵到消氣的心理準備,他仍嚥下了到嘴邊的話。上總閉上不斷吐出氣話的嘴,膝蓋靠著榻榻米,彎身就近凝視平。
「你真的……是平嗎?」
他一定難以相信剛剛看到的一切。他叫喚的明顯是人類的平。
困惑與迷惘取代了原本占據上總的眼中的憤怒。眨也不眨的眸子宛如生病般地發熱,且寫滿了不可置信、希望平否認的訊息。
然而事到如今,平已不願再睜眼說瞎話了。
「汪!」
平輕聲回應,用力點了點頭。見他聽懂人話的動作,上總不禁瞪大雙眼受傷似地倒抽了一口氣,而平依然低垂著頭不敢抬眼看向他。
預料中的追問並沒有出現,上總沒再繼續責備平。他似乎覺得跟狗講話太愚蠢了,便將視線從平臉上移開坐在榻榻米上,打算當平不在這兒。
不過,上總絕對沒有原諒平。
證據就是只要窩在牆角的平稍微一動,兩道銳利的視線便射過來,想裝沒看到也不行。上總的表情依然恐怖,眼裡燃燒著冰冷的火焰,讓可說是自作自受的平膽怯不已。
隱瞞身為狗兒的祕密確實不對,被上總責罵和討厭也是正常的。
不過,在淺田醫生提出忠告前,牠並沒打算隱瞞自己的真實身分。所以第一次變成人時,才什麼也沒想地報出平這個名字。就算那時候說:「我是你養的狗,平。」上總一定也不會相信的。自己養的狗突然變成人類,一般人嚇都嚇死了,哪可能還會信他說的話。
平真心為自己變成人感到高興。能跟上總說話,能用雙腳站立、雙手緊緊抱住他……真的很美好。雖然極度厭惡男人的上總曾經拒絕過平一次,但當他順著當下的氣氛觸碰自己時,一股麻痺般的強烈愉悅便令平的身體不住顫抖。
「啊啊……上總先生,我喜歡你。啊……真的好喜歡──」
被上總擁抱感受著他的體溫,邊忘情地親吻他。極端舒服的感覺令他的大腦無法思考,彷彿喝醉了一般、彷彿在天堂般幸福。在上總懷中的平,覺得自己比當初被撿回去時更加喜歡他。
「──呃!」
這時,平突然發現一件事。
上總生氣的主要原因,該不會是自己只是一隻狗卻愛上了他吧?
平微微轉身,前腳內側不小心摩擦到榻榻米,雖然見上總不悅地挑起眉毛,但在體悟到這件事的瞬間,打擊遠遠超過了原先的抱歉跟畏懼。
「明明是狗卻──」
剛剛上總不也這麼說嗎?分明只是條狗卻不顧自己的身分愛上主人,並希望能更加親近他。若就人類來看,這樣未免太厚顏無恥。或者該說太激進了?
覺得無地自容的平坐在榻榻米上往後退,不小心踩到自己的尾巴。但牠仍繼續後退只求能離上總遠一些,並蜷起身子企圖讓自己隱身房間角落。牠的鼻子朝向榻榻米,茫然地凝視上頭的細紋。
因為能變成人一時之間興奮過頭了。能說話、能跟人對話,和上總說話並得到他的回應,只要能這樣就該感到滿足的。
「嗚……」
緊咬牙關以免喉頭發出的嗚咽從嘴裡溢出。
可是──有了能與上總相互擁抱的身軀並被那雙手撫摸後,哪可能只跟他說話就滿足。不僅如此,還變得越來越想要他,想跟他深深地結合,被他擁抱就欣喜地幾乎飛上天。
身分不同就不該戀愛!上總分明沒這麼說,平卻擅自曲解他的意思並落入深切的哀傷中。心裡認定只有喜歡上總這件事最重要的平,在誤認為自己遭否定後,便覺得自己變成一隻沒人要的棄犬。
從那天以來,上總就不再對平說話。以前只要天氣變冷或變熱、心情懶散或要抱怨工作時,都會摸著平的耳後或脖子跟牠說話,不過現在上總似乎覺得跟狗講話很蠢,不然就是覺得沒必要跟牠說話了。
「啊,我今天很臭不要靠過來。那些女人香水擦太濃了。」
「如果不想再被輕視,最快的辦法就是存錢。」
以前上總都會像這樣經常對平吐露真心話。由於他對神出鬼沒的人類平問的總是身分來歷,平才會覺得當狗時比較常跟他說話。
不相信他人的上總少有親近的人,所以聽他說最多話的應該是自己了。這樣想的平心裡不禁閃過一絲喜悅。
如今上總幾乎不對自己說話,頂多只在吃飯時說:「喂。」然後端出飼料盤和新的飲用水。
不過單就狗主人來說,上總倒是挺照顧平的。除了按時餵飼料跟水外,他也跟以前一樣帶平去散步。
「走吧。」
簡短的一句話是平能聽到上總說話的鮮少機會之一。每當這時候,平都會從房間角落衝向他,讓他為自己綁上狗鍊。或許是習慣被養在戶外的關係,走出公寓外,一呼吸到外頭的空氣便覺得鬆了一口氣。
原本因憂鬱而沉重的腳步在持續前進中漸漸變得輕盈,幾乎快變成小跑步。到了常去的公園,上總在人煙稀少的地方解開狗鍊後,平便四腳用力一蹬衝了出去,在廣場上盡情奔跑。
光是跑步就覺得好快樂,有時還會遇到認識的狗或人以及守他們。當滿足的平懷著愉快的心情跑回上總身邊時,卻看到他的表情仍跟在公寓裡一樣恐怖,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讓平每次都會想起被他責罵的情景。
「……」
原本快樂的心情總是在看到上總的表情後消失無蹤,尾巴也可憐兮兮地垂下。這時牠都不敢看上總的臉,只是沮喪地低著頭嘆口氣然後回家。
每天一回到公寓,上總便解開狗鍊讓平爬上樓。進到家門後,便用濕抹布將平的腳擦乾淨。
上總似乎打算監視平。他不再讓平回到原本的樓梯下,開始將平養在屋內。所以平不再有機會在其他房客出入時與他們互動,只能跟猶如陌生人的上總在令人喘不過氣的空間裡生活。不曉得是因為這樣,還是上總工作時,牠都獨自待在家裡等待的關係,牠覺得無比的寂寞……
明明能二十四小時待在最喜歡的上總身邊,但因為覺得上總對牠的態度彷彿不希望牠留下來,這讓平每天都好痛苦。變成人跟上總在一起時,總覺得這房間十分舒適,不但隨時都能看到他,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到他,但此刻平卻覺得自己被關在一個無形的牢籠中。
望著近在咫尺的上總背部,平深切感受到自己被拒絕,淚水不禁盈滿眼眶。
「呃……」
平緊閉雙眼,不讓淚水落下。不能哭!他這樣告訴自己。
要是這時可憐兮兮地哭,就會變得像是上總在欺負牠。這是牠的錯,不能讓上總變成壞人,絕對不行!
平使勁搖搖頭,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流下。為了讓心情平復,牠開始將鼻子湊進空蕩蕩房間裡僅有的家具嗅聞。當牠探頭進電視櫃背面時,赫然發現那裡露出四角形的紙張一角。
平咬住紙張角落,試著將它拉出來。沒費太大功夫拉出來後,才知道那是個相當厚實的信封。
從敞開的封口還可看見一疊紙鈔,所以絕對是上總的薪水。男公關俱樂部的薪水原則上都是採現金支付,身為No.1的上總每個月都會拿到大量成束的萬元鈔。儘管老把「錢是萬能」掛在嘴邊,但處理錢的方式卻很隨便,經常隨手一丟就忘了拿到銀行存。
「汪!」
平叫了一聲,啣著薪水袋來到上總身邊。雖然幾張沒用束鈔帶捆住的鈔票從敞開的袋口掉出來,大部分還是連同信封交到上總手上。
「啊──這是……我的薪水啊?什麼時候的?」
上總自己似乎也忘了這包被亂丟的薪水袋,從信封裡拿出成束的一百萬元後,不禁對這疊意外出現的錢露出笑容。
「幹得好,平。」
上總似乎忘了之前發生的事,笑著撫摸平的頭,並抓住牠的脖子打算揉蹭臉頰似地將牠拉近。
「汪!」
然而那僅持續了幾秒,當平回應般地開心叫了一聲後,上總立刻回過神地抬起頭,冷酷地將平推開。即便如此,暌違已久的上總體溫殘留在肌膚上,再加上被稱讚,仍讓牠的心雀躍不已。
上總向來極端厭惡男人又不相信女人,總是把「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錢!」奉為圭臬。但這樣的他卻為了錢當男公關,跟一群討厭的男人們一起服侍完全不肯敞開心房的女客。
所以,如果平拿錢給上總,就能得到他喜悅對待了?說不定他就會像剛剛那樣稱讚自己。
平的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雖不知道身為一隻狗該怎麼拿到錢,但牠卻拚了命地思考著。
被養在房間的平,沮喪到連旁人都能輕易發現。原本光澤度就不夠的毛髮更顯乾燥,一雙眼睛沒了生氣,總是望著牆壁或榻榻米。當然,牠也不會在狹小的房間裡跑跳,現在的牠已逐漸失去之前元氣飽滿的模樣。
雖然狗沒什麼表情,或許該說極端缺乏,但當平雙眼低垂頭部往下時,跟垂頭喪氣這形容詞真是如出一轍,就算不是飼主也能感覺到牠的消沉。明明是隻狗,卻擺出了一臉悲傷的表情。
拉上窗簾睡覺時,也曾聽到微弱的啜泣聲醒過來。當上總微微睜開眼睛,便看到蜷曲在和室一角的平低著頭猛吸鼻子。
牠在哭嗎……?
瞬間,他忘了憤怒打算從棉被裡伸出手,下一秒卻又緊握拳頭忍下來。他好想撫摸平的毛髮叫牠不要哭,但想到自己會如此憤恨就是因牠而起,要是那麼做就等於原諒牠了。
最重要的是,跟狗講話根本就是自言自語。
正因為上總原本很疼愛平,此刻才會有一種拋棄愛犬的罪惡感。
知道平就是自己養的狗後──即便這種瘋狂的事他連作夢都沒想過,但已親眼目睹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因為他並不像其他同事有嗑藥搞壞自己身體跟腦袋的興趣。
總之,知道平真正的身分後,他只覺得渾身血液衝向腦袋,怒火中燒。他覺得自己被騙,強烈的屈辱感灼燒著他的身體。
就像得知頗有來歷的古董居然是便宜貨──不,不對,應該比較接近吃了美味的牛排後,才知道那其實是狗肉時所湧現的震驚及憤怒。雖說上總向來是只要好吃,不管什麼肉都無所謂的人。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原諒平就是狗?他是那樣傾全力訴說著喜歡,彷彿要將自己的一切奉獻出來,那份心情並不假啊!
自從那衝擊的一夜後,盤據心頭的疑問再次浮上腦海,上總緊緊閉上眼睛翻了個身。由於棉被移動,蜷縮成團的小狗驚恐地渾身僵直,發現上總並沒有醒來後才鬆了一口氣。
原本天真無邪地喜歡親近上總的小狗,如今卻萬分懼怕上總,整天觀察著他的臉色。
「……!」
上總咬牙壓下繼續看平的衝動,將臉別開來,勉強自己閉上眼繼續睡。
他知道謎樣的平懷著莫大的秘密,也深刻地感覺到平很怕他知道那個秘密。即使如此──上總也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不管平是如何不得了的人都會接受他。
沒想到,被擺在眼前的真相卻遠遠超過他的想像,讓他幾乎被擊倒。
「你之前都是在騙我?」
雖然他這樣責備平,但其實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公平。因為平並沒有欺騙只是隱瞞事實,況且就算他說實話,如果上總沒有親眼看到他變身,只怕也不會相信。
「你的腦筋真的很不好,沒事吧?」
自己鐵定會笑著這樣說,然後撫摸平那看起來思想簡單的腦袋。
上總咬緊牙關並咬住下唇,專心地調整紊亂的氣息並告誡自己別再想了。由於遲遲無法再次睡去,他只能無奈地躺在棉被裡,聽著鬧鐘的滴答聲讓自己好過點。
就這樣,對上總而言也是難受到無法呼吸的日子不斷持續著。受不了為平煩惱的自己,不願再思考的上總,決定盡量不去看平。
不過既然要養狗,帶牠去散步、餵食這些最低限度的照顧還是得做。
「喂!」
上總拿著狗鍊示意,平立刻抬起頭從榻榻米另一頭衝過來。每次將狗鍊繫在項圈時,他都可以感覺到平全身緊繃,一股既憐惜又氣憤的焦躁感便與日俱增。
如果沒有擁抱平,如果沒有被他吸引,或許就能笑著看待狗居然也會變成人這等怪事了。
明白事到如今再想這些也沒有用的上總拉扯狗鍊催促平,強壓下到嘴邊的嘆息走出了公寓。無精打采的飼養犬確實跟那個沒啥特徵的男人很像,上總像是提醒自己般地想著。
或許是平猶如平凡畫作的打扮讓人有股熟悉感,所以讓自己毫不在意總是裸體出現的平,因而不知不覺地忽略這點。平無精打采的模樣加上有些遲鈍的行動,暗自牽動著上總的心,讓他一個不留神就敞開了心房接納對方。
「……」
走在散步的路上,上總再次看向平,現在的牠就跟那個男人一樣絲毫不可愛。眼睛黑卻略嫌小,雖有柴犬血統但仍屬雜種狗,比一般狗還長的鼻子,像狐狸般過大的耳朵,以及略淡的毛色,比柴犬還大上一圈的不上不下體型,在在都離可愛有好一段距離。
不過當他變成人時,外型樸實卻十分大膽的行徑,卻讓他格外有魅力。
「……唔!」
想到這裡,上總實際感受到自己抱了狗這無可否認的事實,太陽穴登時火燒般的灼熱。無處發洩的憤怒及羞恥令人難受,強烈的屈辱感讓他好想死。
原本極端討厭男人的自己居然對一隻公狗有肉慾!
上總的心情騷動不已,甚至想痛扁目光所及的所有人。看了眼走在幾步遠的平,卻發現身為狗的牠腳步不知不覺變得輕盈,還愉快似地搖著尾巴。看到牠搖著尾巴走路的模樣,雖然覺得洩氣,但是謝天謝地,他並沒有其他特別的感覺。
太好了,我還是正常的。
上總放心地吐了一口氣,卻沒自信看到平又變成人靠近自己時,究竟會不會產生任何慾念。
「真是的──」
我到底是怎麼了!?上總頭痛欲裂。
自從平身分暴露以來一直都維持狗的模樣,沒有半點變成人的跡象,不過仔細想想向來神出鬼沒的他大約一個月出現一次,所以他幻化成人應該是有週期的。
這時上總突然想到平──那個笨男人在時,他養的狗一定就會下落不明。但他當時只覺得巧合,並沒有放在心上。
原本想咂舌的上總硬是咬牙忍住,承認了自己的愚蠢。
因為平在時他總是很興奮,根本無心理狗。
「可惡……」
上總煩躁地碎唸,平卻絲毫不懂他內心的煩惱,快步走向常去的公園。平從上總身邊掙脫控制似地小跑步往前,直到狗鍊繃緊,便不安地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上總。等到上總趕上,牠才又安心地邁步向前,走沒幾步便再次停下來回頭望。
牠看似任意行動,其實卻是乖乖配合飼主的腳步移動。
「我喜歡上總先生,我、我只有上總先生──」
現在他才知道那些話並非比喻也不是誇大。
身為狗的平生活原本就以上總為中心。因為一直住在樓梯下,當上總從房間出來時,平就會覺得他要來跟自己玩而開心得雙眼閃耀著光輝;走下樓要去便利商店時,以為他要帶自己去散步的平也會不斷地搖尾巴。
「真拿你沒辦法,只能玩十五分鐘喔。」
覺得那樣的牠既可愛又可憐的上總,常忍不住順便帶平出去走走。
「我只有上總先生!」
抱著自己不斷重複這句話的平的聲音,不斷在耳朵深處迴盪。
那是當然的──平總是在那座樓梯下,只為了等待著上總這個世界轉動而活著。上總,就是平生活的全部。
被這樣的上總否定,平心裡作何感想?光想像上總都要心痛起來,連忙搖頭將這想法趕出腦海。那是牠活該,誰教牠要犯下如此惡劣的錯!上總企圖用這句話讓自己好過點。
平只有在散步時心情會稍微好些,一回到公寓又會消沉地窩在房間角落。也許是心理作用,牠看起來連食慾也沒了。
「喂,吃飯了。」
上總餵食的量明明跟之前一樣,但平卻花比平常更久的時間才吃完。若是以前大概兩分鐘就吃光,但現在即使過了五分鐘也還沒吃完,仍將鼻子塞在狗食盤裡啃咬著乾糧。
就狗而言這是極為普通的動作,然而牠拚命吃著沒啥味道的乾糧模樣,卻讓上總將牠和那個笨蛋平重疊。
平吃飯時總是覺得很新奇似地連呼好吃,拚了命地大口吃著。他做什麼都很認真,就連一心仰慕上總,除了本身的事外什麼都不知道的笨拙感,也未曾隱瞞。
上總不禁為自己連一個秘密都不容許平有的狹小度量而自我嫌惡起來。
他當然很清楚──他氣的不只是平還有自己。雖然隱瞞了真正的身分的平也是那個平,但他確實無從解釋起,就算說了自己也不會相信。這點自覺上總起碼是有的。
上總將視線從平身上移開,使勁握緊拳直到指甲都陷進肉裡,並咬緊牙關至疼痛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自己對狗產生了肉慾還對牠做了那麼多有的沒的,更說出以前絕不會說的甜言蜜語還有向牠抱怨……上總好憎恨做出這些羞恥事的自己。而且還因平是狗就放鬆戒心,對牠說出很多丟臉的真心話。
「好累……真不想去上班。」
「那些女人們還真以為付了錢,做什麼都可以!可惡!」
撫摸著狗兒的毛髮邊抱怨或吐露自己脆弱的次數,早已多到數不清。
之前總自以為是地對身為人的平說著大話,僅讓他看到「自己該有的樣子」──要是他現在說早就知道自己所有的醜態,上總鐵定會很困擾。心裡湧起一股難為情、快羞憤而死的感覺。
上總手抵著額頭押著眉間,硬是吞下到嘴邊的呻吟。想將視線所及的一切摧毀殆盡的兇惡情緒,牢牢地困住了他。
「……!」
不想讓任何人看見的脆弱,偏偏平都知曉。
腳底摩擦著榻榻米,發出沙沙的聲響。要是平現在跑來他的腳邊玩,鐵定會一腳踹死牠。他覺得有某個看不見的人──是假裝天真的平,抑或是上總本身正在嘲笑他滑稽的模樣。
無法容許自己醜態百出,便想將錯誤推到平身上。
明知道這樣不對卻沒有辦法輕易吞下這口氣,無處宣洩的憤怒與嘆息不斷湧現。
「是不成熟亂生氣的我不對,身為一隻狗並不是你的錯。」
上總的心胸並沒有開闊到能講出如此明理的話。
令人喘不過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週,平不禁覺得自己再也不會變成人了。如果又變成人,一定會讓上總更生氣。
牠的身體會產生變化除了跟月亮盈缺有關,身為狗的平本身的意志也會造成莫大的影響。所以只要牠不那麼希望,今後應該會一直以狗的模樣活下去。
然而,當接近滿月的某一天,平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時,赫然發現自己又變成人了。
「咦──」
雖然很幸運地上總外出工作不在家,但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是那樣明亮,清楚說明夜晚早已過去,他隨時都有可能回來。平低頭看向榻榻米上光裸的身子,忍不住縮起手腳希望變回一隻狗。
我想變回狗。快點,在見到上總前,請讓我變回狗的模樣吧,月亮娘娘──
尚未領悟狗和人實際轉換方法的平,蹲在房間角落,緊閉雙眼在腦中祈禱似地喃喃唸著。他彎曲膝蓋趴在榻榻米上,心想只要這麼想,睜開眼睛後身體應該就會變回用四隻腳站立的狗了。
「不行……」
但當他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後,肌膚依舊光滑無毛,鏡子裡仍是一個擁有修長四肢,滿臉困惑的裸男。他不安縮起身軀的模樣看起來更加瘦弱,似乎還比之前更瘦。
「再、再試一次……」
平再度閉上眼睛,彎曲四肢希望變回狗,不過無論他試幾次依然維持人形。時間無情地流逝,平內心一涼臉色逐漸發白。
就在平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上總回來了。
「哇啊……」
當他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時,已經來不及了。不消幾秒上總已用鑰匙打開了門。別說逃跑了,平連躲避的時間都沒有,只好白費功夫地縮起四肢減少自己的體積,期望可以晚點進入上總的視線裡。
當然,上總在打開門的同時便看到了平,不禁雙眼圓睜倒抽了一口氣。
「你──」
「你回來了……」
不曉得有沒有聽到平低喃的迎接話語,上總隨即踢掉腳上的鞋子,踩著急切的腳步走進和室。
上總佇立在平面前,忘記眨眼似地直盯著他看。他緊繃無表情的臉上到底是憤怒還是嫌惡,因畏懼身體越縮越小的平絲毫不曉得。他漆黑的眼裡滿是激動的神色,幾乎將平射穿,同時卻閃著些許的疑惑。
上總僵硬地舉起手打算伸向平,但在平恐懼地發抖前,他便宛如燙到似地急忙握起拳頭抽回手。他硬是將視線從平身上移開,轉身打開壁櫥。
「穿上。」
上總並沒有正眼看平,僅將T恤和牛仔褲丟向他。碰到臉後落下的衣服,除了內褲以外都是向守借來的,所以大小剛好。
儘管困惑,平還是邊回想著穿衣服的順序邊拿起內褲穿上。當他將T恤套在頭上時,才察覺緊箍著脖子的項圈,便順手將它取下。在平笨拙地穿上牛仔褲的期間,上總開口了。
「你──」
上總背對著穿上衣服坐在榻榻米上的平。雖然看不到上總的臉,他的聲音卻恐嚇人似地低沉,且帶著些許的苦澀。
以為上總會怒罵自己的平緊閉著雙眼縮著身體,沒想到他卻說出令人意外的話。
「你在笑我對吧?」
「什……」
震驚不已的平頓時發不出聲音。這句話遠比責備更令平心痛,心臟也失速地狂跳。
「為什麼──」
「你一定覺得為自己養的狗倉皇失措的我很可笑吧?」
「怎麼可能……」
被指責以欺騙上總為樂的平雙膝著地,接著向是要墊起腳尖般地朝他探身而去。從斜下方仰望的上總側臉,視線跟眼睛的形狀都好銳利,有稜有角的臉龐此刻變得更加尖銳,猶如自暴自棄般地臉色陰沉。
他充血發熱的眼球深處,有著深沉的冰冷,讓平在與他四目相交的瞬間不住顫抖,害怕地垂下視線。
「誰知道呢。」
上總自嘲地低喃邊脫掉外套,隨後拿著浴巾走向浴室,獨留平一人待在和室。
接下來就跟他還是狗時一樣──上總持續無視平的存在,只有在有事時才會跟他說話。跟之前不同的,應該只有平吃飯變得比較費功夫和洗澡這兩點。
洗澡也不是跟之前一樣一起洗,而是放著他在開啟的蓮蓬頭下,催促他快洗掉身上的髒汙。怕水又覺得浴室很冷的平,覺得皮膚溼溼的很噁心,洗過一遍後就覺得討厭。
另外,變成人形後連唯一可以喘口氣的散步也沒了。
「那個……」
比當狗時更累,也睡不好的平,在連續兩天的折磨後終於膽怯地開口。看到上總聽到他的聲音後不悅地皺起眉頭,即便難受地快不能呼吸,可就算忍耐不說也是一樣痛苦,所以他仍豁出去地說道。
「我想……出去。」
現在離傍晚還很久,且下午的陽光仍很明亮,他想到公園走走,看能不能轉換一下心情。
雖然平只是想和之前一樣去散步而已,但上總似乎不願接納他的意見。
「你有地方去嗎?」
上總眉頭緊皺瞇起雙眼,眼裡充滿了試探。看來他似乎認為平打算離開這間房子去投靠某人。他的嘴唇憎恨地抽動,似乎要咂舌,一副嫌麻煩懶得再理平的表情,讓平只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上總先生想甩掉我這個大麻煩──
一這麼想平便覺得渾身血液像退潮似地被抽離,明明覺得冷但心跳卻越來越快,緊接著頭暈目眩,雙腳也跟著一陣踉蹌。對不起、對不起!好想緊抓著上總道歉,懇求他讓自己留下來,縱使只待在公寓外也無所謂。
不過,無論如何道歉上總大概都不會原諒他的,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問題。
於是平下定了決心,暗自握緊拳頭,張開了顫抖的唇。為了上總好,他還是不要留下來。
「我要去守那裡──」
其實最初浮現腦海的是獸醫淺田。淺田早就預料會發生這種事,便對他說:「有困擾的時候,可以隨時來找我談談。」
但要是淺田知道事情經過,鐵定會認為事情如他所料。平甚至可以想像眼鏡後的雙眸蒙上陰影,秀麗的眉毛緊皺的模樣。雖然淺田是成熟的大人,不會讓內心的想法明顯地表現在臉上,但平仍會覺得很尷尬。
就算對方是淺田,也不願他認為上總做錯了事。因為這件事都是自己不對,上總一點錯也沒有。
「是嗎──你也會黏著安齋啊。」
上總語帶嘲諷的聲音好傷人,揚起的嘴角泛著可怕的氣息。
上個月守幫平溜進為上總慶生的男公關俱樂部的事大概是曝光了吧,所以他才會在此時提起守。守想必被罵了吧。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上總大概也已經聽守向他解釋過,為何守會知道平的真實身分這件事了。
上總焦躁似地咬牙,不耐煩地搖搖頭後,嘆著氣丟下一句話。
「隨你便。」
聽到這句話平不禁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卻湧現一股被捨棄的傷感。如果是以前,只要上總稍微沒看到平就會緊張地四處尋找,甚至怒罵不准他獨自外出。以後他再也不會那樣關心我了。想到這兒,平就寂寞難受得心痛。
「好的──」
來到了玄關平卻找不到鞋子,猶豫片刻,最後打算赤腳走出去時,便聽到上總特地叮嚀他說。
「穿了拖鞋再去。」
「非常……謝謝你。」
平穿上拖鞋打開門,要走出去時還依依不捨地回頭看。在屋內深處和室內的上總刻意不看他似地,直望著窗外。或許是錯覺,平覺得他的側臉看起來很蒼白,隱忍著什麼似地顫抖著。
一想到這可能是跟上總最後一次見面,即便是自己造成被趕出去的局面,他仍難受地紅了眼眶,聲音也哽在喉頭。要是此時眨眼,淚水一定會流出來,再加上想多看上總一眼,平硬是睜開溼潤的雙眼。
「那我走了。」
再說下去只怕會出現哭腔,平僅能說出這句話。他深深一鞠躬,然後關上門拖著穿了拖鞋的腳,踩著沉重的步伐走下樓。平萬萬沒想到,在他走出公寓大門消失在街角前,上總都佇立在窗邊目送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