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里昂.亞德林在一張紙上畫了一個棋盤格,然後畫上兩個圈圈。面前有個紅髮小女孩,手上拿著數學課本、愣愣的看著他。課本上的寫著:「假定一對黃金鼠在出生兩個月以後可以生一對小黃金鼠,之後每個月又可以再生一對;那麼,如果現在籠子裡有一對剛生下來的小黃金鼠,請問一年以後籠子會有幾對?」
「前兩個月黃金鼠還沒長大,所以只有一對;第三個月,黃金鼠生了一對小黃金鼠,現在有兩對了……」里昂一邊解釋,一邊在自顧自的畫圈圈,「……第五個月,第二代小黃金鼠成熟,也生了一對小黃金鼠,那麼現在一共有五對……所以一年後籠子裡應該有二百三十三對黃金鼠。」
「……懂了嗎?」里昂抬起頭問道。
小女孩驚訝的瞪著看著滿紙的圈圈,「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里昂微笑著說:「艾蜜莉,宇宙所有事物依照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規律而排列、生成、運作,而數字就是規律的線索,任何事都是可以計算、預測的。譬如:人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兩個耳朵,物體之間的距離、行星運轉、人和人的相遇、甚至未來結局……任何事。每個數字裡都藏著很多祕密等著人們去發現,可以揭開不可思議或是很偉大的謎。」
「任何事都算得出來?」艾蜜莉稍微拉下衣領,讓他看到大片紗布的一角,「我上個月動了開心手術,今天回來複檢。」她純真的問對方,「……你有沒有辦法告訴我結果成不成功?」
里昂想了想,「我算算……應該有百分之九七.八的機率,非常成功。」
診療室的門打開,醫生送一名金髮藍眼的俊美男子走出來。他的手上拿了一份報告,看到女孩立刻微笑著舉起拇指,「檢查結果非常好!」
女孩笑開了,先驚奇的看了里昂一眼,接著跑上前抱住男人,「爸爸!」
里昂對著女孩眨眨眼,「我說過一定非常成功的。」
「里昂,謝謝你幫我照顧艾蜜莉。」男子笑著道謝。
里昂一聳肩,「別客氣,約翰,我只是和艾蜜莉做了數學作業而已。」
「對了。里昂,今天是你的……」
「十週年。」里昂淡淡的說。
這是他死而復生的十週年。
「傑希,我這樣的案例在臨床醫學上的可能性是多少?」
看診室裡,里昂將一個心臟模型像魔術方塊般玩弄著,同時不經意似的問道。
他曾患風溼性心臟病而開刀,手術後必須定期回診。他的心臟醫師:傑希.坎貝爾盯著他看了數秒之後,緩緩的說:「……蘇菲亞向我提過,說你最近似乎有心事。就是為了這個?」
里昂沒有搭腔,繼續把玩心臟模型。見他迴避,傑希沉吟片刻之後又說:「你是我的恩師生前最後、也是最完美的一件病例。就算以現在的標準檢視依舊無懈可擊,你不需要多慮。」
「我知道。對於寇佩洛提(心意看稿時是「寇佩洛奇」煩請確認)醫生,除了感謝之外、我更佩服得五體投地。」里昂終於放下心臟模型,「我指的是影響存活率的另一個主要因素──」
不等里昂說完,傑希打斷他的話,以專業的口吻回答:「不只是你,對於任何器官移植案例而言,HLA都扮演了影響存活的最重要關鍵因素。以你的例子,很幸運的,HLA配合相符性非常高,因而延長了癒後存活率;同時你服用抗排斥藥物的劑量遠低於其他患者,發生副作用的可能也相對降低。未來長久健康非常樂觀……」
「所以,像我這樣的機率是多少?」
「機率……」傑希依舊迂迴回應:「現在醫療技術日新月異,即使HLA配合度不高也可以……」
「傑希,站在朋友的立場,麻煩你認真回答我的問題。」里昂語氣異常嚴肅,「這對我而言很重要。」
「里昂,你真的在鑽牛角尖。」傑希嘆了一口氣,「我通常不用這個詞……不過,對你是特例。在我執業生涯中,曾遇過幾次評估成功率小於百分之一、之後卻順利恢復的狀況;無法解釋,只能稱為『奇蹟』。以你的例子,從血型、DR抗原、MHC、MHA,直到HLA都完美配合,機率是……億分之一。」
里昂沉默了兩秒,「根據鴿籠理論……在全世界會有兩個完全符合條件。」
「里昂,你的想法是很危險的。醫學不是試手氣,不能套用賽局理論。」傑希皺著眉糾正,「就算你殺了一億個,第一億零一個和你完全相符的機率依舊是億分之一。」
里昂彷彿沒聽見,低著頭、手指在桌上快速的點點畫畫,好像在計算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的說:「……剛才說『奇蹟』是嗎?」
「什麼?」
「沒什麼。」里昂抬起頭,「謝謝你,傑希。」道謝之後,他便站起來告辭。
離開醫院,他開車來到了The Bronx和 The Queens交界的街道上,停下車,禪思似的靜坐在駕駛座上。幾秒鐘後,他從旁邊的置物箱裡拿出一個資料夾、抽出裡面的檢查資料:一切都在正常值範圍內。
死而復生的十週年,他是個健康的正常人。
凝視資料良久,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當年他病危住院時曾計算可能的存活機率,預測自己應該活不過二十三歲。然而出乎意料的,計算出現誤差:他竟多活了十年,並且繼續延長的機率極高。重新檢視當時的計算,發現忽略了一個微變數M。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結果產生巨大的改變。
如果只能歸諸於奇蹟,那麼,微變數M就是奇蹟變數。他想要、也必須解開這個的謎。
拿出一本黑色小記事本、看看手錶,他將時間數字記錄在記事本的第一頁上。接著又發動引擎,將車開進一家修車廠,他的目光落在一個修車少年身上。
少年讓他想起小時候養的俄羅斯藍貓﹝Russian Blue﹞。或許因為少年穿著的那件連身工作服:深灰藍色,上面沾著機油汙漬,在衣料皺摺掩映之下,彷彿毛尖色似的依稀閃爍。也或許因為少年在車輛、機械設備之間穿梭,反應迅速、動作俐落。更因為少年的那雙眼睛:瞳仁會隨著光線變色,背光處是淺灰色、迎光時則變成綠色,在一頭隨性的栗色短髮和稍嫌蒼白的膚色映襯下,宛如兩枚綠寶石。
里昂頓時驚奇。靈機一動,將遠光燈、近光燈、霧燈、行車燈隨機打開,對著少年的臉照過去,然後興味盎然的觀賞少年的眸色變化,像個找到玩具的頑童。
突然被不同輝度的光線照著刺眼,少年皺起眉頭往惡作劇的光源方向瞪去。這個神情深深吸引了他,更興味昂然的將燈光照向少年,企圖捕捉神韻。
「……好了,現在發動看看。」一個聲音略微沙啞的中年人敲敲車窗。
正沉迷在瞳色變化遊戲中,里昂猛然回過頭,裝出無辜的表情。點點頭,發動引擎;引擎果然開始順暢的轉動。「謝謝,我差點遲到了。」從皮夾裡掏出錢,交給對方。
「那個鬆掉的小齒輪不好找,一般技師搞不好還不會發現。」中年人收下錢,語氣中有些自豪,「稍等,我開個收據。」
他當然知道那顆小齒輪不容易被注意,所以才刻意弄鬆。花費的時間和他預期的相差不多,雖然不算充裕,卻已經足夠觀察所需。於是,不等收據開出來,他便踩下油門,將車流利的開出修車廠。
車經過少年身邊時,少年只是挪了小半步閃避,依舊忙著自己的工作,沒理會車、更沒有看車主一眼。
﹝1﹞
「人類的終極選擇:善或惡、愛或恨,好車或壞車。」
下班走出修車廠,伊森.安提諾伸展因勞動而疲憊的筋骨,不經意的一抬頭,看到高掛的豪華汽車廣告,立刻翻了個白眼、啐了一口。他敢說寫slogan的人絕對是個人生路途一帆風順的傢伙,沒有受過挫折,沒有遇過前面只有懸崖、後面沒退路的狀況。以他的經驗,人生中有許多毫無選擇的時候,前面是刀山也得爬、是火坑更得跳。
有時候,伊森感覺自己好像電玩的馬利歐:在一個設計好的橫向卷軸路徑上盲目前進,遇到深溝就跳、遇到硬牆就撞。其中的差別在於,電玩裡的小人物有打敗大魔王成功破關的時候,而他沒有這樣的機會:因為操縱者正是大魔王本人,在盡頭等待他的只有「GAME OVER」兩字。
根本沒有選擇。例如他現在要去的地方就是如此。
「你遲到了。」
正胡思亂想時,伊森來到一處廢棄廠房,環境相當簡陋,廢鋼筋、舊汽油桶等雜物隨地散落。裡頭已經有好幾個人先到了:一個正整理著攝影機、另一個在架燈光,稍遠處有兩個人無所事事的站著,好像百般無聊。見到伊森,一個蓄著小鬍子、身穿背心、D&G牛仔褲、外面罩著花襯衫的男人便走過來責備,「耍大牌呀?讓客人等了那麼久!」
伊森知道回嘴沒好處,所以什麼也沒說。這個流氣的傢伙叫奧列格,綽號「Babe」,是烏克蘭幫的第四號人物,負責人肉市場和色情交易,還會順便拍攝些低成本的地下A片牟利。
見他不回答,Babe又繼續抱怨:「……怎麼連工作服也沒換?不敬業!」
伊森還是一聲不吭,只是默默的到一旁;地方簡陋,連廁所都沒有,別妄想什麼更衣室。他放下隨身的背包、就地開始更換衣服。站在稍遠處的兩個人直直的盯著他脫下衣物,其中一個突然說:「怎麼那麼蒼白又乾扁?照片上看起來健康多了。」
看了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伊森低聲對Babe說:「我以為可以放幾天假。」
「放你他媽的假……你想不想還錢?」Babe毫不客氣的回答:「客人指定你,算你好運,就認命幹吧。」
接著,Babe轉頭對那兩個人說:「瘦一點不好嗎?高高瘦瘦的比較好看。」
「瘦的是比較好看。」那個人又說:「但是有肉一點比較好抱……」
「對對。」另一個也附和:「尤其是屁股,有肉才好。」
「別擔心,他的技術很讚,保證爽翻天。」Babe嘻皮笑臉的說,還伸手打了伊森的左臀一下。伊森皺了一下眉頭,轉過身,臉上便恢復淡漠表情,走到兩人中間準備辦事;Babe也指揮兩個手下,一個拿攝影機、一個掌燈光,開始攝影工作。
伊森將雙手分別伸向兩人的褲襠,輕緩的挑逗他們的性器。他淺露輕笑、眼神流轉,在燈光的照射下,他的膚色顯得像冰般透明,嘴唇有如櫻桃那樣嫩紅,配上一雙翠綠色的狐媚眼睛,竟讓原先顯得病懨的姿態頓時誘惑性感、極度迷人。兩個人看痴了,情不自禁的在伊森身上撫摸、捏擰,對著他又吻又舔,伊森也配合的回吻、撫摸兩人。片刻之後,他跪下來,將其中一個人的長褲解開,掏出裡頭早已興奮蓬勃的性器,以舌尖輕舐之後,開始為對方口交;同時,手也不忘在另一個人的胯下握弄撫慰。
「嗯……很好……」第一個人在伊森的口舌服務下,情不自禁的發出讚賞的呻吟;另一個人聽見了,頓露嫉妒,也急忙扯住伊森的頭髮,硬將他扭向自己,將性器塞進他的嘴裡。嘴裡含的小東西換了主人,伊森一視同仁的盡責服務。
「果然爽……」那個人對著正在拍攝的Babe豎起拇指誇獎,同時更將下身猛往伊森的口中深入,「操,我想射在你嘴裡……」
片刻之後,伊森站起來,要求兩個嫖客戴保險套;接著,一個人便從背後抱住他的腰、壓下他的背,朝自己的下腹部一拉,磨蹭半天之後終於將性器穿進他的體內。那個人興奮的爆出一串髒話,同時忘情的不斷抽送;另一個人也按住伊森的頭,激動的將性器塞進他的嘴裡,繼續由口舌間獲得滿足。伊森左右開弓,盡職的滿足一前一後男人的慾求,口中還隨著運動韻律發出一些聲音助興,讓兩個嫖客更亢奮。
伊森非常老練而且麻木的進行所有步驟。對他來說,這些只是陳腔濫調的制式行為,就像罐頭工廠生產線上的員工,千遍一律的重複著相同的動作:一個機器人。他沒有特別的感覺,也沒有生理反應;他只想讓這兩個傢伙盡快發洩,就能早點結束工作。
在伊森背後快速抽送動作的嫖客興致越來越高昂,不時嘶吼喊叫,還忘情的拍打他的臀部助興。每拍一下、伊森便皺一下眉頭。過了一會兒之後,兩個嫖客交換位置,在後面的那個人迫不及待的將性器插入,猴急的抽送一陣之後,以右手握著他的腰,左手抓住他的左臀用力一擠,「夾緊一點!」
對方的動作粗暴,痛得伊森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慘叫,牙關也震了一下。「唉呀!」站在他面前的嫖客被咬痛了,一怒之下抓住他的頭髮狠狠的賞了他一巴掌。
Babe見狀,立刻關上攝影機,「別胡鬧,我來處理。」走上前去將伊森拉到旁邊。
「你他媽的找死啊?」Babe摑了伊森一巴掌,接著再朝他的腹部揍了一拳。
伊森吃痛而彎下腰,蒼白的臉色更轉青灰,卻還是陪笑著討饒:「幫幫忙……我才剛出院。」
Babe瞪著他,冷冷的說:「我當然知道你剛出院。他媽的,不想想你住院的昂貴醫療費是誰付的!」
伊森看著Babe,有委屈也只能往肚子裡吞。三個星期前,就是Babe找他到烏克蘭幫的夜店「幫忙」,當某種性服務生;因為當天烏克蘭幫和一群來自車臣的兄弟談生意。會談進行到一半,雙方一言不合竟打了起來,混亂之中,伊森受池魚之殃,被人用椅子砸到,造成骨盆左側骨折,在醫院趴了將近三星期。
「醫生說我的骨膜才剛長,要避免劇烈動作。」伊森緩緩的說。由於他的營養差、復原慢,醫生勸他至少再住院一個星期;烏克蘭幫卻堅持要他提早出院。
「誰教你做劇烈運動?」Babe語氣惡劣的反問:「你不會乖乖的讓人肏嗎?他媽的!」
伊森知道再說也沒用,便點點頭:「我會改進。」又木然的回到兩個嫖客面前,先低聲下氣的道了歉之後,又重新開始所有步驟:以手握弄、以口撫慰,然後彎下腰。站在他面前的嫖客報復似的甩了他一巴掌、拉住他的頭髮向後扯,將自己的小傢伙塞進他的嘴裡;在後面的嫖客則不客氣的將姆指捅進他的體內,粗魯的玩弄。不管對方怎麼粗魯的弄痛他的傷處,他都皺著眉強忍著。好不容易讓兩個嫖客都發洩了,他的工作結束,卻也虛軟無力的癱了,根本無法動彈。在地上休息了好一會兒,他才能慢慢的站起來,到旁邊穿上衣服。
Babe指揮手下收拾攝影機和燈光。離開之前,他走到伊森旁邊,抽出十元美金紙鈔,「今天的。」
伊森簡直不敢相信,「才十元?」
「以你今天的表現,我還給你錢已經是很大的恩惠。」Babe說:「應該不用我提醒你還欠幫裡多少錢?以前沒付清的、加上這次的醫療費……三十萬美金。」
「三十萬……美金?」伊森驚愕的愣在原地。數字又比他前一次聽到時多出許多,這樣一來根本沒有還清的時候,「怎麼可能……」
「你認為這個帳有問題?」Babe瞇著眼,挑釁的說。
伊森吃過太多苦頭,非常清楚不能硬槓,於是更放低身段,苦笑著說:「拜託,我有一堆藥得買;而且,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
「那是你的問題,關我屁事?」Babe白了他一眼,抬手招來兩個手下、戴上墨鏡之後便大搖大擺的離開了。
伊森嘆了一口氣。或許是心理作用,他感覺骨折傷處又痛了起來。記得辦理提前出院時,醫生曾苦口婆心的勸他要按時服藥、靜養休息,免得發生後遺症;而且,他全身黏膩,很想好好洗個澡、大吃一頓、再爬上一張正常的床躺著休息。但是他知道以上都是妄想,根本辦不到。默默的翻出舊T恤和牛仔褲穿上,將十元美金鈔票塞進口袋;深呼吸一口氣,抓起背包也垂頭喪氣的走出去。
拿出廉價的MP3隨身聽戴上,讓耳機吸收世界的吵雜喧囂,讓繁複音符與震撼節奏麻痺整個腦神經,讓他無法亂想、更不會思考。蹣跚而失神的走在路上,不經意的瞥向旁邊商店櫥窗裡的假人,以某種觀點來看,他其實和假人差不多,只不過他能走會動。簡單的說:一具行屍走肉。
死屍也好、人肉也罷,伊森一聳肩,他老早就不在乎了。
當他繼續茫然前進時,突然有個人扯住他的手臂。人閃神的時候,特別容易受驚;瞬間嚇得他頭皮發麻、寒毛豎立,立刻往旁邊跳開一步。
「天殺的,想幹嘛?」伊森拉下耳機,大聲吼道,下意識的做出防禦動作。
拉著他的人則將雙手舉在胸前,「我無意驚嚇你,抱歉……」男人語帶歉意,「請問你是否有空可以和我聊聊?」
這大概是最典型的「搭訕對話」之一,毫無創意的陳腔濫調,伊森翻了一個白眼。那個人的聲音相當平和,不,更貼切的形容是,他的聲音沒有溫度、不帶情緒,禮貌卻疏離。正如他的外表,伊森上下打量著對方:斯文有教養,修飾得宜,襯衫衣領緊扣;他敢說這個人必然屬於社會標準中的三高階層:個子高、學歷高、薪水也高,從服裝質料和打扮風格判斷,應該是個有高度自主權的知識分子,也因此隱隱散發一種特有的風雅自信魅力。
不過,外形上的優勢絲毫沒有帶給伊森任何好感:根據經驗,他遇過太多道貌岸然卻骨子裡低級下流的人。「你想聊什麼?」
「我想……」男人頓了一頓,接著以同樣平和、語氣禮貌的說:「我想聊聊你的事。我想認識你。」
這個人絕對有問題,伊森心想。他猜這個男人應該有個長期交往的伴侶、想追求新刺激又不敢冒險:如果不是內心非常壓抑、就是隱藏暴戾的傢伙。上上下下的打量對方,他可不希望貿然答應之後才發現對方是個人魔;而且,以他的身體狀況也不適合過度接客操勞。「沒搞錯吧?你認為正常人會隨便和個陌生人聊私事?」伊森心中防備,毫不客氣的反詰:「你白痴啊?我才不要。」
「白痴?」
遭到辱罵,男人不但不以為意,似乎還非常驚喜,眼睛亮了起來、嘴角也露出微笑:「你是第一個說我是『白痴』的人,真的很有趣。」他向對方伸出手,「我是里昂.亞德林。幸會……」
召妓通常是「性會」,有什麼好「幸會」的?伊森翻了個白眼,他不想知道對方的名字,也沒興趣知道對方在玩什麼遊戲,又罵了聲「白痴」之後,他不再理會對方甩頭就走。
再度戴上耳機,伊森卻找不回之前的寧靜,不禁惱火起來,又暗暗咒罵了之前那個傢伙好幾聲。既然逃避的情緒被打斷,他開始想些現實的事。摸摸口袋裡的十元美金,盤算著該怎麼做最有效的利用:買藥還是買食物?他得先恢復健康,有了健康身體,才能賺錢──這是雞生蛋、蛋生雞的關係。
住的地方應該還搜得出一些餅乾、洋芋片,還是先買藥吧。
他來到最近的一家藥房,裡頭有四、五個人排隊。等待的同時,從背包裡找出處方箋,仔細一看,才知道那個好心的醫生開了一堆藥給他。媽的,就算他決定先恢復健康,錢也不夠買所有的藥。
或許他該去吃頓漢堡?骨盆腔骨折又怎麼樣,橫豎一條命:先填飽肚子才說。
「這些藥嗎?」當伊森還在猶豫時,已經輪到他來到櫃檯前,藥劑師抽下他的處方箋,機械化的問道。
「等等。」伊森急忙壓下處方箋,「呃……我只要止痛藥。」
藥劑師看了他一眼,走到後面找出醫生指名的止痛藥,「請問你要醫生在處方箋開的這一種──」他兩手各拿了一個盒子,「還是另一種,印度藥廠生產的,成分沒差很多,但是……」
伊森完全明白對方的暗示,「價格差多少?」
「醫師開的這一種要十五美金;印度藥廠的八美金。」
答案非常明顯。伊森深吸一口氣,「我要印度……」
話還沒說完,旁邊便冒出一個聲音打斷:「請拿醫生開的。還有,處方箋上的藥都要。」
是誰開這種惡質的玩笑?伊森猛然轉過頭,臉色唰得變綠,竟然又是剛才那個男人!「你他媽的……」他急忙想叫回藥劑師:「等等!處方箋是我的,和這傢伙不相干……」
「什麼?」藥劑師已經將所有的藥都找了出來,瞪著伊森沒好氣的問:「到底要還是不要?」
「不要……」、「要。」兩人同時說。
藥劑師開始有些火大,額角的青筋也浮起,「怎麼,你們是聯手來亂的嗎?」
「當然不是。」里昂很快從皮夾中抽出五十元美金放在櫃檯上,以一個簡單的動作代替了回答。
藥劑師先看著男人、再看了伊森一眼,接著露出冷笑,語帶輕蔑的挖苦:「小兔崽子遇到恩客,運氣不錯。」
伊森沒說話,緊皺眉頭看著藥劑師收下錢、將所有的藥放進一個大紙袋裡,連同找零和處方箋一起交給里昂。他收下零錢,其他的東西則遞給伊森。
伊森咬著牙,一把搶下東西之後便頭也不回的走出藥房。
一個該死的悲憫刺破他微薄的面子和自尊。
出了藥房之後,伊森根本不甩人,自顧自的飛快走開。望著伊森的背影,里昂遲疑著該不該追上前:人際關係的處理向來不是他的強項,對方的態度顯然對他厭煩;但是,他一定要認識對方。
一定、必須、絕對,他的心已經決定了。
里昂看見伊森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過馬路,他立刻跑過去。「現在可以請你賞光了嗎?」
伊森正盤算著該去哪家快餐店填飽肚子時,耳邊又傳來同一個平和聲音。他連眼皮也懶得抬,毫不客氣的說:「我還真有魅力,讓你那麼想上我?」
「你誤會了。」里昂繞到伊森的面前,一臉正經的解釋:「我想……」他頓了一下,似乎思考著怎麼措詞比較適當,「我想請你吃頓飯。」
又是另一個老掉牙的藉口,伊森心中相當不屑。像這白痴有一定社會地位、自以為是的高尚人士,明明屈服於廉價低俗的性慾,卻故意找藉口欲蓋彌彰的掩飾自己的惡劣品味,以鄙夷輕蔑的態度貶低對方,非常噁心。
正打算拒絕時,伊森心念一轉,與其直接拒絕或和對方爭執,有個更好的方法可以惡整:他先同意和對方吃飯,大吃一頓之後,趁機尿遁;讓對方人財兩失。「想請我吃飯?」他半抬眼懶懶的問道。
里昂露出淺笑,一點也不在意伊森正打著什麼鬼主意。「對。」
「好。那麼我們去……」伊森左右看看,似乎沒什麼搬得上檯面的餐廳;這樣怎麼讓對方花大錢?「不過這一區……」
「我有個主意。」里昂說:「請你信任我。」
里昂抬手招了一輛計程車。不一會兒,兩人來到曼哈頓。下車之後,他領著伊森走進小巷內的一家餐廳。彷彿從加州將西海岸的陽光海岸空運而來,餐廳給人一種愉悅的感覺,氣氛輕鬆卻不隨便,衣著光鮮的顧客們高雅的享受著盤中美食,低聲談笑。
這是一家Vogue雜誌介紹的時尚餐廳,伊森表面不動聲色,心中暗暗竊笑:這白痴自找的,到時候荷包失血可別怪別人。
里昂帶頭來到在餐廳最後面、靠近安全出口的角落位置就坐,而不是侍者安排的靠窗坐位。坐下後,一個穿黑西裝,似乎是經理之類的人殷勤的過來,笑容可掬的介紹當天的時鮮食材,「我們今天有非常棒的龍蝦……」經理對著里昂說:「……還有您非常欣賞的蛙肉開心果濃湯……」
伊森瞄了兩人一眼,看來這白痴是餐廳的常客。而里昂只是點點頭敷衍對方的推薦,轉而問伊森:「你想吃什麼?」
伊森看看別桌的餐盤,一如所有的時尚餐廳,這裡的餐點也是以精緻取勝;但是吃氛圍不會飽。「隨便,只要是大盤的就行。」他老實說:「我很餓。」
「您一定得試試我們的Luxury漢堡。」經理流利的介紹:「炭烤仔牛肉、Gruyere Cheese、Schwarzwalder Schinken鹹肉、比利時萵苣,搭配Ciabatta麵包和酪梨沙拉……」
介紹的食材中,伊森大部分根本連聽也沒聽過,不過感覺分量應該很充足,便決定點那道餐。經理離開後,里昂看著他,評論似的說:「真的非常有趣。」
「怎麼樣?」因為餓,伊森已經先將桌上麵包籃裡的麵包拿起來,不管什麼禮節直接大咬一口,嘴裡塞滿麵包含糊的說。
「你令人想起飲食的原始意義在於果腹。」
拐彎抹角的嘲弄讓伊森相當不爽,便抬頭一臉挑釁的瞪著對方。里昂卻好整以暇的將一片麵包放在小盤子裡,並淋上橄欖油、灑上少許的鹽,整盤放在伊森面前,「……這種麵包應該這樣吃。」
這白痴的聲音平淡中透著譏諷,有教養的舉止處處顯露高人一等的傲慢,伊森被惹得極不耐煩,故意推開餐盤,又拿了塊麵包整個往嘴裡塞,「他媽的,你到底想怎樣?」
里昂依舊平靜,為自己拿了一片麵包撕下小塊放進嘴裡細嚼慢嚥,「這家餐廳對麵包的使用很考究:佐餐麵包的質地密度較高,會吸收醬汁改變風味,試試看。」
這白痴自以為高尚的說教態度,讓伊森翻了個白眼,「媽的!」
里昂微笑著將餐盤移回伊森面前,「你不敢嘗試,是因為害怕犯錯嗎?」
「誰怕啊?媽的!」因為不願示弱,伊森將沾了鹽和橄欖油的麵包胡亂撕下一塊放進嘴裡,「什麼鬼……」他原本想說幾句不怎麼樣的評論,但橄欖油與海鹽的混合物散發出誘人的香味,誘發出麵包隱藏的麥香,並且讓口感更甜美、細緻;在舌頭上溫柔的刺激味蕾,他頓時覺得連舌頭都要融化。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吃光盤裡的麵包,不經意的一瞥,卻發現里昂正直直的注視著自己。
他的視線教伊森有些不自在,卻不動聲色。在尷尬的寂靜中過了數分鐘之後,侍者終於捧著餐盤到兩人的桌前上菜;伊森迅速動手將盤中的食物夾成漢堡,隨便說了聲「開動」之後便張大嘴咬了一口。雖然漢堡的分量沒有想像中大,但非常美味。當他正津津有味的享受飽餐的幸福,看見里昂的餐盤裡是個塗布濃郁白色餡料的圓形物。「你吃什麼?」伊森好奇的問了。
「Bianca Neve披薩。」里昂很簡潔的以義大利文回答,似乎不在意對方是否聽得懂;並且將披薩俐落而精準的分切開來。
「白雪?」伊森有些啼笑皆非,「你也太童話了吧!」
「圓形是非常自然的形狀、白色最不會干擾我;而且,我喜歡這個披薩的名字。」
「不……」伊森啞然,「我的意思是,怎麼會有白色的披薩?」
「當然。這是只用乳酪、不用番茄醬的披薩。」里昂抬起頭,「事實上,這是較古老的披薩,因為番茄是十六世紀中才從美洲引進西班牙,到了十七世紀初才傳入義大利。一開始僅是觀賞植物、並非食用作物,因為被認為含有毒性……」
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里昂滔滔不絕的談論番茄:從歷史、生物學理、語源學甚至名稱典故;伊森一直沉默的聽著,同時不經意似的伸手到里昂的盤中拿了披薩往嘴裡送。
「……我讓你覺得很無聊,對吧?」當伊森吃了最後一片,對方突然問道。
伊森搖搖頭,「還滿有趣的。」他吞下最後一口披薩,接著還意猶未盡的舔舔手指。
里昂絲毫不理會面前的空盤子,只是欲言又止的看著伊森。過了片刻,才緩緩的開口:「再一次自我介紹:我是里昂.亞德林。」
伊森隨便點個頭,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對他來說無所謂。兩秒之後,里昂又不經意似的說:「你是伊森.安提諾,對吧?」
伊森驚愕的抬起頭,這傢伙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在後街混那麼久,他總是用化名「Kitten」,不曾透露真名:風險太大。這是個對隱私極度保密的城市,只要一個姓名的開頭字母,就能偷走從戶頭到戶籍等等一切,他沒那麼蠢。雖然警戒,他表面上還是故作鎮靜,一聳肩,「大家都叫我Kitten。不過,你喜歡我叫什麼名字,我就叫什麼名字。傑克、湯姆、比爾……都行。」
「我要知道你『真正』的名字。」里昂強調。
這個男人真的非常詭異而且令人懷疑,伊森心中越來越防備,他假裝單純的惡劣反詰:「想知道『真正』的名字是因為怕在上床的時候叫錯嗎?」
伊森的音量有些大,讓鄰桌的顧客紛紛投以異樣的眼光,甚至竊竊私語的議論。他原以為里昂會尷尬,沒想到對方卻不以為意,「杜絕叫錯名字的最好方法,是給所有的性伴侶統一命名;規則化之後,特例發生的機率就降低:很基本的風險管理概念。」
他在說什麼啊?這傢伙不但白痴而且還是個瘋子,伊森想。心中更盤算著該怎麼脫逃,「……隨便。」他站起來,「我要上廁所。」
沒想到里昂也站了起來,「剛好,我也要去洗手。」
伊森愣了。「那麼……你先去……」他原想尿遁,沒料到男人卻使出緊迫盯人的招數。
「別客氣。」里昂說:「洗手間很大。」
伊森終於明白自己是上了賊船,逃不了了。
﹝2﹞
走出餐廳,伊森伸了個懶腰,側眼瞥見里昂正抬起左手看腕上的G Shock。必然是時間晚了,應該繼續下一步的活動;畢竟飽暖思淫慾,伊森心想:對方出錢請他吃了一頓大餐,接著理所當然的輪到他來奉獻回饋。「我們去哪裡?」他直率的開口,「你家還是旅館?」
「我想去你家。」里昂說。
伊森頓時錯愕,臉上浮了幾條黑線。他不知道這個男人是真低能還是假單純,或者根本就是個變態,「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他白了里昂一眼,「你去你家、我回我家。」說完,甩頭就走。
里昂追了上來,妥協的接受到旅館的建議。來到Motel、開了房間,房裡的陳設符合平價Motel的標準,與克難僅一線之隔的簡樸。雙人床、一張桌子、兩張椅子、三合板壁櫥,全是大賣場的貨色;高架牆上的16吋電視、和斜對面的小噸數冷氣,兩者的插頭都離開插座,避免耗電。不過,整體而言算乾淨,是這裡少數的優點。
伊森對這個Motel相當熟悉,是他平時帶嫖客開房間的據點之一。進門之後,他立刻放下背包丟在椅子上;接著,二話不說的走到里昂面前,雙膝跪下、動手解開他的皮帶、拉下拉鍊。褲襠裡的東西仍處於蟄伏狀態,但分量不小,當它甦醒蓬勃之後想必更可觀,伊森開始祈禱對方到時候能溫柔一點,不然以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而言,恐怕會是個嚴酷的負擔。
伊森將唇貼在內褲上輕慢的舐吻,熟練的挑逗。男人的清潔衛生維持得相當不錯,身上沒有不雅的氣味,衣服上還有清淡宜人的木調香。他耕耘了好一會兒,內褲布料下卻沒有動靜,這對他的職業技術而言是種負面評價;於是,他動手拉下男人的內褲,準備直接以口舌伺候。
「你不需要這麼做。」當伊森正要開始深喉服務,里昂卻扶住他的肩膀、將他從地上拉起,語氣溫和,而且臉色不見尷尬。
這傢伙大概是個慢熱型的傳統分子,喜歡從「頭」按步就班的進行,不然就硬不起來,難怪剛才會毫無反應,伊森心想。「太直接了?」他調侃對方,同時將雙手勾著對方的頸後,湊上前吻住對方的嘴。
他貼著男人的臉、舔吻著男人的唇。那兩片嘴唇柔軟,早上才刮鬍子的臉頰已經冒出鬍碴,讓他感覺有些搔癢。伊森細吻著、輕咬著,伸出舌間想探進對方的牙關,里昂卻不為所動。
伊森心下疑惑,或許這傢伙是第一次找男妓,才會一下子慌得不知如何反應;於是他耳語似的告訴對方:「放鬆一點。別害怕,我很有經驗……」同時,他還將手伸向里昂的鼠蹊部,輕輕撫摸,「……你想在上面還是下面?」
里昂挑高雙眉,好像聽到一句有趣的話。他的下半身還是沒反應,卻伸手撐住伊森的頸後、朝唇上吻去。和表面的冷漠靦腆不同,他的吻非常大膽,舌頭靈活的在對方口中打轉、糾纏,一寸寸仔細探索、品嘗;伊森也配合著對方,與之相互糾葛纏繞。
藉由接吻,伊森能大概了解嫖客的個性:害羞或霸道、矜持或放浪;有些只像鳥喙一樣輕啄,在床上則制式古板,還會教他別過頭,辦完事後翻臉不認人;有些會一個勁的把舌頭硬塞,弄得他嘴唇臉頰濕漉漉的一片,在床上也粗魯莽撞,甚至動輒受傷。
但是這個男人不一樣。他的吻是理性的熱烈,深入卻不沉迷;似乎吻伊森是出於好奇的研究精神,彷彿想了解怎麼最能取悅、討好他。很奇怪的,感受對方的挑逗,伊森竟然真的有了反應,呼吸漸漸粗重、血液也悄悄向下集中。兩人親吻著,也相互廝磨。
接著,伊森想一鼓作氣繼續下一步,於是拉著對方的襯衫想要解開時,里昂卻抓住他的手腕、繞到自己背後,接著也環抱住他。
伊森被迫靠在里昂的胸膛,從襯衫下傳來心臟的跳動,強烈、略微快速,伊森知道脈搏不會傳染,但他自己的心跳速度和頻率卻逐漸與他整合為一。在對方的懷中,伊森有些不自在;他動了一下,意圖掙脫。
里昂卻將雙臂一收,將伊森抱得更緊,好像他們早就認識,闊別良久終於再度重逢,一股不思量自難忘的感性教伊森難以負荷,頓時失措。他幾乎窒息,「我……我不能呼吸!」
里昂稍微鬆手,卻依舊摟著他。伊森越來越僵硬尷尬,他賣淫、以肉體為交易工具,但公事公辦、無關私事:Business is business, nothing personal. 好一會兒之後,想不動聲色的從里昂的懷抱中掙脫。里昂鬆手前,在他的額上親了一下。
伊森好像被高壓電擊中似的往後跳了一步,很快的伸手抹掉額上被吻的地方。在他的記憶中,只有很小的時候某次他那短命的媽騙他吃藥,才在他的額上親了一下;就那麼一次,也是他對母親的唯一記憶。
他頓時有種隱私被侵犯的厭惡感,於是在心裡築起防火牆,「你不想上床?」他謹慎的試探道。
「不,這樣就好。」里昂說。
非常詭異的回答,伊森防備的看著對方,「不想上床的話,為什麼要找我?你到底想怎樣?」
「我說了,我只是單純的想認識你。和你聊聊、看看你。」
伊森沉吟片刻,揣摩對方的言下之意。或許,這傢伙是個Voyeur──窺視狂。「你想『看』我做什麼?」伊森直接問:「想看我打手槍嗎?」
「打……」里昂先是錯愕,接著忍不出露出莞爾笑容,「如果你真的很想自慰的話,儘管做沒關係。但是不需要為了我做什麼。」
被對方的話一堵,伊森反而尷尬了,臉頰飛上一抹緋紅,「媽的,誰想自慰啊?你才是嫖客好不好!」
里昂垂下眼,淡淡的強調:「我想認識『自然』的你。」
伊森懷疑的瞪著里昂,縱使他遇過形形色色嫖客,多下流多低級都曾經歷,但是這傢伙絕對名列最怪異客人榜的Top3。「自然?」他謹慎的問了:「該做什麼才叫自然?」
里昂到一旁拉了張椅子坐下。「日常生活作息,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緩緩的說:「舉個例子:如果你在自己家裡,現在會做什麼?」
「我會先洗個澡……」伊森不假思索的回答。他看了里昂一眼,這男人以舒適的姿勢坐著,表現出存在卻不干涉的態度,似乎真的希望他自由的隨心所欲。
「那麼我就……」伊森開始脫掉身上的衣服,而里昂也毫不客氣的看著。伊森當著人前脫衣早就不下千次,卻是第一次像現在這樣不自在。里昂的眼神中毫無淫穢、情色、性慾、飢渴;與其說「看」更像是「觀察」,充滿探索的銳利、好奇,好像X光似的,將他層層透視、分析、解構。在那個視線下,伊森彷彿赤裸裸的顯露了所有的先天殘缺、後天失調,連最深層、最隱晦的祕密都無法隱藏;他突然覺得害羞,或者說丟臉,自慚形穢。
「可不可以請你……」當伊森準備脫下牛仔褲時,忍不住對里昂說。
「迴避嗎?」里昂立刻別過頭。伊森趁機快速脫光、走進浴室。
「你的左臂上……是怎麼回事?」
伊森正要關上浴室門,依舊背對著他的里昂卻突然問道。「……什麼?」伊森心下一驚,下意識的握住自己的左手上臂。
「左臂的三個疤痕。」里昂沒有轉頭看他,卻形容得非常仔細,「顏色略深、不規則圓形,像是有點年代的燙傷。怎麼回事?」
伊森覺得呼吸困難。久遠的燙傷似乎再度復活,往皮下又灼燒了一次。「是……從小就有,沒什麼大不了。」很快的丟下這句話,便砰的一聲關上門。
背靠著門,伊森的心口狂跳。掃視全身上下,他有不少瘀青、傷痕,在坎坷崎嶇的人生路上他不止跌倒,根本是連滾帶爬的到了今天。然而,任何一個傷疤都沒有左臂上那三點來得刺骨。牛皮有烙印、他有燙傷,都是為了分辨;證明了他和牲畜其實沒什麼兩樣。他早就忘了這個疤痕、也忘了疤痕後的記憶。不,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
然而細胞記憶卻忘不了。
站在蓮蓬頭下讓水當頭沖刷,讓一身汙穢隨著肥皂泡流到下水孔形成一灘漩渦,慢慢的消失;半個多小時之後,伊森才關上水龍頭,圍著浴巾走了出去。房裡像是時間停止似的一切原封不動,里昂依然以原來的姿勢坐在椅子上,彷彿一尊蠟像……
不,不一樣。里昂手上多了一本黑色小筆記本,正窸窸窣窣的振筆疾書。伊森一陣心驚,頓時頭皮發麻。他終於恍然大悟:這是一個陷阱。
什麼人會平白無故一定要請他吃飯?為什麼開了房間卻不碰他?一身Loro Piana卻帶著G Shock?而且,到現在一直沒問性交易的價錢……
因為這傢伙是個條子,便衣警察。
完了,伊森的臉色整個發青。在後街混得夠久、又吃過苦頭,遇到條子當然能避就避,而且,他自認能辨識條子──不論外表怎麼改裝,眼神、氣質、遣詞用字都改不了。他得承認這個男人裝得很成功,幾乎無懈可擊,幾乎。
伊森深吸了一口氣,既然如此,與其被耍得團團轉,他決定先發制人。很快的撿起地上的衣服迅速套上,同時冷不防的說:「條子現在也有業績壓力?」
里昂抬起頭,有些疑惑的看著他。
「他媽的,紐約那麼多沒破的案子:殺人、搶劫、勒索……為什麼放著大案子不辦,偏偏找我這種阻街的小角色下手?」伊森繼續冷冷的說:「因為我是個easy target,可以輕鬆向上司交差、能給媒體製造治安變好的假象?還是你自以為是英雄,這樣就算掃蕩罪惡?噁心!」
里昂將小筆記本收進口袋,一臉興味盎然的看著他,「你為什麼判斷我是警察?」
「判斷?媽的,你以為我蠢嗎?」伊森哼了一聲,咬牙說:「你花了不小的功夫變裝,衣服、談吐、舉止,努力改得不像條子,但是你的手錶露了餡。」
「很敏銳的洞察力。」里昂摸摸左腕上的錶,投給伊森相當佩服的眼神,「你真的非常有趣。這支錶是太陽能發電、功能很強,還能衛星鎖定……簡單解釋,液晶電子錶的精準度是Tourbillon機芯比不上的……」
「你他媽的在說什麼?」伊森皺著眉頭,不耐煩的斥喝對方:「我懂了,你該不會是想調查烏克蘭幫的事,想逼迫我當線民?告訴你,我不是烏克蘭幫的一分子,只是倒楣欠了他們錢,所以得接他們的case,和他媽的奴隸沒兩樣;從我身上套不出什麼寶貴線索!」
「伊森。」里昂略帶憂慮的說:「你欠那個幫派多少錢?」
「別叫我名字!」伊森寒毛直立,立刻大吼:「他媽的,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還說自己不是條子!」
里昂沉默不語。伊森覺得對方心虛,又繼續指責:「你在等著我說『做一次多少錢』的時候,把我當現行犯逮捕,對吧?」
里昂看著伊森的眼睛,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深呼吸一口氣,「我真的不是警察。」
「小偷也不會承認自己偷東西。」伊森哼了一聲,依舊用懷疑的眼神瞪著他。
「我得承認:五角大廈的確找過我。但是我『力有餘而心不足』……」里昂自以為幽默的說了個冷笑話,「我在學校教書。」
「哈,你是老師?我還是律師呢!」伊森反詰,「話隨便怎麼編都行,重點是你能證明嗎?」
里昂語塞,「說得好。現在我的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他頓了一頓,「我只是想認識你而已……應該說,我必須認識你。」
「街上多得是可以認識的人!媽的!」
「不一樣,你是特別的。我只想認識你。」
你是特別的……在這個人心中,他是特別的?伊森心頭一震,瞬間動搖。然而又很快的恢復武裝,「你白痴啊?」
怔怔的注視著伊森好一會兒,里昂最後輕嘆了一口氣。拿出皮夾,從裡頭抽了幾張紙鈔,「我不知道你的鐘點費,這些……希望足夠。」他站起來,將錢放在桌上,「打擾了。」說完,便走出房間。
確定對方離開後,伊森才一個箭步來到桌旁,看到鈔票面額頓時傻眼,「天啊,富蘭克林……」竟是七張百元美金鈔票。
伊森緊握著鈔票,走到床邊坐下,對著光仔細檢查了一次又一次。這些是真鈔,不是什麼大富翁銀行的代幣。他什麼都沒做、還大吃一頓就賺了七百美金;往後倒在床上,把錢按在胸口並畫了一個十字,驚嘆自己真不曉得踩到什麼狗屎運。
抱著幸運的七百美金,伊森一夜好夢,翌日神清氣爽的來到修車廠上班。這是他的正職,從十七歲開始在這裡工作,算算已經過了五個年頭。每月的薪水不算多,提供他付房租水電和日常生活用度之後所剩無幾;要償還欠烏克蘭幫的龐大債務只能靠兼差阻街賺取。雖然有不少人勸他為什麼不乾脆辭掉修車廠的工作,當個全職的Rent Boy或是Male Escort、Gigolo算了,他的年紀輕而且外形優,一定可以賺不少錢,但他不願意。
十年前流浪到紐約,為了生存他幹過不少事,前科一堆,更是警察局和少管所的常客。直到義大利裔的伊塔羅檢察官伸出援手,協助他的生活、就學、介紹他到修車廠上班,才慢慢重獲新生。但是幾年後伊塔羅被黑道仇家暗殺,失去保護傘之後,伊森又回到陰影下的邊緣生活。而修車廠即使待遇不算好,卻是他和陽光世界接觸的唯一窗口。
換上工作服,戴上護目鏡,伊森走到修車廠後鑽進一輛咖啡店的Ford E250車底。一天前,這輛車因為撞破下護板,導致機油濾心引擎漏油而縮缸,因此送進修車廠,伊森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拆引擎檢查;現在繼續檢查管線系統。由於車底盤到處都是泥巴,加上漏油更搞得骯髒黏糊,非常麻煩。
當他正專注清理的時候,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腳、將他從車底拖出。「老闆找你。」某個同事說,一臉「該死,你倒大楣」的表情。
伊森疑惑的將護目鏡拉高,「怎麼了?」
「不知道。不過老闆的臉色很臭,好像是有人申訴。反正你慘了。」
擦了擦手之後,伊森戰戰兢兢的走到前面,老闆正站在一輛Audi A8前面,雙手扠腰的看著他,「你做了什麼好事?」
伊森聽得一頭霧水,搖搖頭。
「這輛Audi的車主要找當初修車的人。」老闆指著背後的車。伊森看看那輛車,卻毫無印象。「是我修的嗎?」
「對,就是你修的。」老闆拿出一張收據,指著上面的技師簽名。伊森接下收據一看,頓時啞然,「不過是換了雨刷……」
「只是雨刷?」老闆哼了一聲:「你該不是趁機偷了什麼東西,不然車主怎麼會來?混蛋,我說過,如果捅了什麼婁子的話,你就別幹了!」
「我真的什麼都沒做!」
「到現在你還強辯?從明天起……不,從現在起你就別做了!」
「不會吧?」伊森頓時大驚失色,連忙解釋:「我甚至不記得修過這輛Audi!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沒錯。」
旁邊傳來一個平緩的聲音打斷他。伊森一轉頭,看見從鐵皮隔間的老闆辦公室裡走出一個人,不禁愣了:竟然是里昂.亞德林。
必然是對昨晚的事情懷恨在心所以故意來搗亂,伊森怒火中燒,咬牙切齒的說:「他媽的,你想害我……」氣沖沖的向前跨了一大步,雙手握拳想揍對方。反正都要被開除了,他也不在乎惹不惹麻煩。
「我想謝謝你。」看伊森走近,里昂很快的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轉而對修車廠老闆說:「我就是要找他,謝謝。」
「如果他對你的車搞了什麼鬼,都是他個人的錯,和修車廠無關。」
「不,他修得很好。」里昂說:「我除了想向他道謝之外,更希望能外借他一段時間:當助教。」
不只伊森驚訝,老闆更是目瞪口呆,「助教?」
伊森原本以為老闆會怒斥一頓之後將里昂趕走,沒想到,里昂故做神祕的態度和高深莫測的專業詞彙竟把老闆唬得一愣一愣,不但收回開除成命,還讓伊森跟著里昂當「助教」。
坐進Audi,伊森十分警戒:他根本不知道這個怪人想做什麼,竟然會編出這種荒唐的理由拐他出來。
「我帶了證明。」里昂緩緩的將車開離修車廠,同時抽出一張卡片遞給伊森。垂眼一看,原來是一張停車證。
注意到頭銜,伊森挑高雙眉,連咳了好幾聲,差點沒岔氣。Leon Adrian, Ph.D. , Princeton University。什麼「在學校教書」,這傢伙根本是普林斯頓大學的教授,「你……」
伊森側眼仔細打量著里昂,緊扣到領口的襯衫、V領針織背心、長褲,剪裁合身並講究細節的服裝,卻被此人隨興的穿著,只有領口緊緊扣上:一個高級知識分子……
問題是,像這樣的人為什麼覺得他很特別?為什麼只想認識他?
「你想問什麼?」感應到對方的視線一直盯著自己的臉,里昂於是問道。
伊森立刻搖搖頭,假裝無辜的一聳肩。左右環顧,車內相當清潔,大概經常送洗,而且整齊到幾乎缺乏人性。「這輛車太乾淨了……真的是你的嗎?」他懷疑的問。
「私家車一定要弄得很髒亂才行?」
「也不是。不過以你的例子來看……」伊森頓了一頓,接著冷冷的說:「這輛車有可能是你用來掩飾的工具。要不然,連一點私人物品都沒有的私家車,很抱歉,恐怕代表車主──也就是你的個性有障礙。」
里昂的眉頭輕皺了一下,伊森渾然未覺又繼續說:「太過抑鬱,你不敢表現真實的自己;不然的話,就是你有什麼黑暗記憶,想抹煞說不出口的創傷嗎?」
以某種程度而言,里昂必須同意伊森是一語中的,他無言以對。伊森哼的一聲,隨手將前座的置物箱打開,裡面有兩個資料夾和一個盒子。「啊哈!」伊森大笑一聲,拿出其中一個資料夾,「我敢說裡面是借車的資料……」
翻開資料夾卻教他不禁傻眼:一份保證書。他連忙將盒子拿出來,打開一看,更讓他目瞪口呆、驚訝的半天說不出話來。盒裡躺著一隻錶,白金錶殼皮錶帶,極為精緻高雅,翻到反面,則是藍底襯著銀河的月相錶。「天啊!The Moon Sky Tourbillon……」
這是一年只手工打造兩隻、號稱世界上最名貴的錶,竟被隨便的放在車裡?伊森不顧行車安全,橫過身去抓住里昂的左手一看,腕上依舊是G Shock。「有那麼好的錶為什麼不戴?你是白痴嗎?」伊森愕然。
里昂淡露微笑,「反正是別人送的,要的話給你。」
那麼大方,把價值一棟樓房的錶隨口送給一個剛認識不久的阻街男妓?「你知道這隻錶多貴嗎?」
「物品的『價格』取決於市場機制;而『價值』則由這裡決定──」里昂拍了拍胸膛,「這隻錶對我而言價值不大。」
伊森猶豫了好一會兒,接著才嘆了一口氣,「你想送我還不敢要。」
伊森將盒子和保證書放回去,又打開另一個資料夾,裡頭夾著一份研究計畫提案,研究經費高得嚇人,伊森皺起眉頭,以為自己眼花了,「你到底……是什麼博士?」
「我有三個Ph.D.。」里昂輕描淡寫的說:「數學、物理和工程學。」
伊森呆了,這傢伙看起來大概三十出頭,「不會吧?別告訴我你是天才!」
「所謂『天才和白痴僅一線之隔』。」里昂對他眨眨眼,開玩笑似的說:「有一種雙曲線形的函數y=f(X)=1/X,從Y軸原點往右偏一點,可以得到接近無限大的函數值,可稱之為天才;如果往左偏一點,則接近無限小,也就是白痴。我應該就在Y軸上。」
「你真是太不正常了。」
終於來到風景清幽宜人的普林斯頓。雖說是「助教」,伊森不過是幫忙搬了一小箱的齒輪到教室而已,其餘的時間他都坐在旁邊,目瞪口呆的看著里昂在黑板上寫好幾個複雜的方程式、講解什麼Radial motion、Circular motion……等等完全聽不懂的東西。Graduate students個個都是神情自負的精英分子,當伊森以助教的身分出現,立刻感覺到所有懷疑、輕蔑、甚至敵意視線往他身上集中,讓他相當不自在。課上到一半,里昂不知道是有心或無意,突然問他實際運轉時齒輪狀況,還請他分析誤差的可能成因時,更讓他差點沒氣絕──要他這個高中肄業生在一群研究生前講課,有沒有搞錯?
伊森不甘示弱的白了里昂一眼、哼了一聲,用淺顯的詞彙,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有些亂無章法的發表意見。說到一個段落,里昂便插話整理出一個可以應對的方程式。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伊森迫不及待的想脫離那個地方;幾個學生卻上前和里昂繼續討論,越談越快活,絲毫沒有閃人的意思。他不耐煩的重呼了一口氣,將雙腳架在桌上、雙臂環抱在胸前,超不爽的瞪著里昂。然而里昂只轉頭看了一眼,依舊和學生說話;過了將近二十分鐘,終於學生都走光,他們才一起離開。
回程的路上,里昂沉默不語,伊森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本來嘛,他和擁有三個Ph.D.的傢伙根本不是同一個星球的人,怎麼會有話題。覺得百般無聊,伊森玩起車上的音響:亂按著選取鍵,毫不意外的發現流洩出的都是古典樂的音符,「教授,你沒有現代一點的歌嗎?」
「巴哈非常有邏輯,貝多芬能幫助思考。」
「算我沒問。」伊森翻了個白眼。他對古典音樂相當陌生、更不想現在開始涉獵。繼續按鍵挑選音樂,突然出現熱鬧輕快的旋律,「這是什麼……音樂劇?」
「Cats。」里昂說:「這個音樂……是純粹個人情感的。你喜歡?」
伊森靜靜的聽著,有些出神。曲目跳向下一首著名的招牌歌曲,或許因為音符、或許因為歌聲,伊森突然心中感傷;立刻關上音響,轉頭望向窗外。
接下來的時間,伊森瞪著窗外,兩個人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伊森的手機響了兩聲,一看,原來是Babe發的簡訊,通知他有個case。終於回到修車廠,他一言不發的開門準備下車。
「你下班的時候我再來接你。」里昂說:「當作今天的謝……」
伊森白了里昂一眼,「下次先call我預約吧。」他隨便擺了擺手,一腳跨出車門,背對著對方,「我已經有人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