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格林.肯辛頓停在海德公園邊的公園路上注視著眼前這一棟看起來極為高雅的樓房,從建築物的外觀看來已經有一段不短的歷史,聽說早在亨利八世將此地分批出售的時代,這棟房子的主人便已經買下附近不少的地段蓋成別墅,後來雖然曾經一度家道中落,不過最主要的主屋依然保留在後代手中。
前兩代主人因為深知灼見前往美國發展,於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買賣軍火戰艦而使家族重新回到過去的極盛光景,如今不但擁有公爵爵位,其孫子──也就是最新一代的主人更是在十八歲的時候,因為文學及美術上的貢獻而贏得男爵爵位。
這樣的家世背景讓他深感壓力。
他,格林.肯辛頓不過是一個讓人收養的孤兒,因為收養他的養父是個非常有文學修養的華人,因此在長期的培養下,他也擁有相當關於東方學術的知識,早年更是隨養父在中國與臺灣兩地住了十多年的歲月。
養父在去世之前接到華特男爵的邀約,希望他能夠應聘擔任其子的中文老師,養父以身老推辭,並力薦他的名字。
顯然,這一個舉動令華特男爵考慮良久,當他接到男爵的決定時,已經是半年之後,養父死去三個月,沒有留下多少遺產給他,而他自己也因為某些限制而無法正常工作,那令他的生活很快陷入困境之中。
男爵的聘請對他來說是一個恩賜,如果沒有這一個決定,再過不久他就必須去喝西北風了。
深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為數不多的行李走過公園路來到美麗的屋子前按下門鈴。
幽遠的鈴聲響起,幾乎是同一時刻,大門被人打開。
略為一愣地看著為他開啟大門的中年人一眼,懷疑剛剛他是不是就躲在門後,要不然怎麼能將大門開得如此快速。
不只格林嚇了一跳,看起來嚴肅的高大中年男子似乎也微微一愣,一雙銳利的目光在格林身上打轉一圈後,帶上半是疑惑半是厭惡的神情。
霍克冷冷注視眼前這個纖細修長又過分美麗的「女子」,心裡不禁想著少爺的眼光真的是越來越高了,這是找上門來的女人中最漂亮也最有氣質的一個。
一頭淡金近銀的柔軟短髮微捲地貼在雪白的小臉上,看起來楚楚可憐,將湛藍如海的深藍色眼瞳襯托得更加晶瑩剔透,纖巧筆挺的秀鼻下微抿的粉色雙瓣雖薄但豐潤飽滿,好似清晨的伊莉莎白玫瑰般粉嫩,一個個巧奪天工的五官架構在巴掌大的心形臉蛋上。
很美,真的是很美,或許是因為眉毛比一般女子濃密的關係,也可能是心形的臉龐兩側略有稜角的關係,眼前的美帶了一點英氣,在少爺交際的朋友裡,可以算是類型很少見的美人。
不過會找上門來的女人都不是好貨,再漂亮也一樣。
「請問華特男爵在嗎?」
這一個看似管家的中年人有點駭人,別說那比他高一個階梯的高度了,光是標準的薩克遜人的高瘦體格就足以讓人仰脖子仰到痠痛。
「男爵不在府中,請問有何貴事?」
差點就忍不住想伸手替來人提起那個看起來不是很大的行李箱,看來他對自己管家的職責太過於忠實,絕對與對來人的心疼感無關。
格林眨了幾下眼睛,想起行李箱裡頭有他帶過來的男爵信函。「我這裡有男爵寫給我的信,要我在這幾天中過來。」打開幾乎沒有什麼行李的箱子,很快取出信函交給管家。「藺凌是我的中文名字。」
霍克接過信函看了一眼,馬上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多大多麼嚴重的錯誤。主人的信一向都是從他手中發送,這一封寫著一堆看起來像是圖畫文字的信封他熟悉得很,不過兩個星期前寄出去的時間而已,還記得因為收信人的地址並不是很確定的關係,還特地查問確定過。
冷然嚴肅的臉龐在瞬間轉為和氣,變臉的速度堪稱一絕偏偏又不令人覺得突兀,可見功力精深。
「肯辛頓先生您好,少爺現在不在府中,請您進門先用個下午茶,大約三點的時間少爺就會回來。」
仔細一看高領下的頸子果然有凸出的喉結,然而全身上下除了這個地方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看出眼前這個美人是個男人的特徵。
這位肯辛頓先生的骨架相當纖細,就連女孩子家也很少見到如此纖細的手腕,那令他想起去世的少夫人,這男人有著東方的纖細精緻與西方的立體之美。
上前接過格林手中的行李,很快領著人經過典雅富麗的大廳再進入右手邊的會客室中。
「請您在這裡稍後,我相信少爺很快就會回來。」
熟練地在客人無法察覺的情況下,通知廚房裡的人準備茶與點心。
格林剛剛坐下不久,一一將會客室中的古董跟名畫看過,眼睛連半圈都還沒看完,就有僕人送來溫熱的紅茶與看起來十分可口的手工餅乾。
看來這家人不愧是擁有上百年歷史的家族,光是看餅乾還熱著就曉得平日有用下午茶的習慣。
輕啜一口紅茶後再加入適當的糖。「真好喝,這是紅牡丹吧?」沒想到可以喝到來自東方的紅茶呢!
「是的,先生。這是特地為您調配的紅茶,希望濃度與芳香感適合您的口味。」
看見格林臉上欣喜的笑容,霍克的胸膛不自覺地挺了一下,照顧好每一個來訪客人的需求,是身為一個好管家的必備條件之一。
之前他就曉得會有格林的來訪,也曉得肯辛頓先生雖然是西方人,卻自小生活在東方的國度,自然而然會習慣來自熟悉國度的美食……至於剛剛門前的那個錯誤,是他管家史上最嚴重的錯誤之一,必須記取教訓。
藺凌微笑,這是他來倫敦之後的第一個笑容,自從養父死後他一直處於煩惱之中,一杯上好清香的紅茶正好紓解他的壓力。
「真是太謝謝你了……對了,我真糊塗,還沒請教大名。」他跟養父的生活並不富裕,養父是標準的讀書人,寧可餓死自己也不願意遷就如今的文學型態,堅持自己的理想寫作,證實真正的文學家都是餓死的這一句話。
不過養父的生活雖不富裕,倒是講究得很,一盤清淡小菜也要煮得可口入味,茶更是不離手的飲品,這樣的生活造就他不挑食吃得少卻吃得好的品味。
「霍克.伍德,叫我霍克就可以了。」
瞧見格林笑,一向嚴肅的表情也不禁牽起笑容,教一邊待命的女僕差點將手中的銀盤給掉到地上去,她在這裡工作有三、四年的時間了,可從來沒見過管家露出這等帶著傻氣的笑容。
兩人還待多說幾句話,格林就看見霍克鞠躬說了一聲失禮,隨即長腿一跨往大門走,沒多久就聽見霍克向人報告有客人在的聲音。
敢情霍克是有對順風耳不成?怎麼他剛剛什麼都沒聽見也沒看見,他就曉得自己的主人回來了?
亞烈.華特將大衣交給管家,聽管家在耳邊把自己出去之後所發生的事情一一敘述,曉得自己邀請的人已經在會客室之中,然而等他真正走到會客室的時候,卻被格林的模樣給稍稍愣住。
他本來想聘請的人是藺維脩先生,但是藺先生回答他年已過七十不再適合教書當保父的工作,因此推薦他的兒子過來。
這件事他考慮了一段時間,後來認為以藺維脩公正不偏的個性,絕對不會因為是自己的孩子所以破格推薦,因此在大致看過藺凌的學歷經驗之後便同意這個推薦。
因為他對外人的興趣缺缺,除了藺凌的能力之外沒有將其他的資料看入眼中,在他的觀念裡,藺維脩的兒子想必也有近五十的年紀,而且毫無疑問地是華人才是,然而會客室裡坐的偏偏是一個有著一頭淡金色秀髮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的美男子。
「你好,藺先生嗎?我是亞烈.華特。」
向前伸手在那一雙纖細的手掌上一握,對握在掌心的纖細十分驚訝,但習慣將情緒隱藏在心中,並無顯露在臉龐上。
藺凌眨動眼睛,有點訝異亞烈.華特的模樣竟是如此俊美,或許是他習慣東方人的樣貌,總覺得西方人的外觀就算再如何好看,也是帶有一份粗獷的刀刻斧鑿感,可是眼前這一張臉雖然是標準的西方人輪廓,卻奇異地帶有東方特有的神祕溫文,使得臉部線條柔和不少。
常常有人說他的外貌中西合併,現在他覺得華特先生的樣子才叫做真正的中西合併,深黑髮色配著銀灰雙眸,十分特有的組合。
「你好。」說了這一句他便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了,因為男爵在他的邀請函上並沒有確定他會僱用他的訊息。
「你是藺維脩先生的兒子?」
想也知道不可能,一個黑髮黑眸的東方人就算跟一個純正的金髮藍眼西方人結婚,也生不出金髮藍眼的孩子。在遺傳學上黑髮黑眸可是顯性基因,在他的資料裡,藺維脩的雙親甚至祖宗都沒有西方血統,自然生不出這樣的孩子。
「我是他的養子。」他曉得他話裡的意思,這是一般人都會有的疑問,不過還是有很多人因為他的五官略有東方味道而真以為他是爸爸的孩子。
「你曉得這份工作該做些什麼嗎?」他不是個以貌取人的人,但是眼前這個看起來比他小不少歲數的男子實在令人難以將履歷表上的資料與人合在一起看待。
「據先父對我說的內容,如果沒錯的話就是教導貴子弟學習中文,並了解東方文化,在其他的時間兼任華特先生的助手。」
這是一份全職的工作,感覺上有點像是歐洲早期的家庭教師,除了是老師、保母之外還必須擔任顧問。
亞烈沒有說話,靜靜瞧了藺凌非常久的時間,令少於跟人接觸的藺凌有些不自在。
「我相信藺維脩先生的推薦,從今天起希望你在這裡工作愉快。」
言下之意非常明顯,意思就是他之所以僱用他,是因為藺維脩的關係而不是因為他本人,如果沒有藺維脩的推薦,或許他根本不會考慮這個可能性。
藺凌覺得自己被羞辱了,但他無法毅然決然拍桌瀟灑離去說一聲我不幹了,他需要這一份工作,非常需要。
他清楚自己的履歷表上寫的就算全都是事實也沒用,自己不像養父一樣是個大眾人物,就連在學期間他認識的朋友跟教授更是少得可憐,除了自己之外,根本沒有人可出面證實他的能力。
唯一的辦法就是先忍下這一口氣,他必然能在事後證明自己的能力。
「我相信我會的。」
鼓起勇氣面對那雙銳利的銀灰眼眸,訝然發現其中竟然有著對他的讚賞,那少得可憐的贊同,使自己忍不住臉熱,有點慌張地想起千萬不能再重蹈覆轍的事實。
過去他也曾經因為一個人的目光而感到臉紅,可他沒忘記放縱之下所得到的結果是多麼不堪,那時候還有父親的安慰,現在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錯誤千萬不能一犯再犯啊!
雖然帶來的行李不多,仍需要花一段時間整理它,藺凌最大的一個壞習慣就是做事太過於專注,整頓行李的同時忘記隨手將門給關上。
「他好漂亮喔!」
一顆黑色的小腦袋瓜子躲在轉角處對門裡頭的人偷偷張望,好奇的黑色大眼睛無法將視線轉移。
另一顆比較大的腦袋瓜子在上方同樣張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張望,不過不若下方的眼睛充滿童稚,多了一點點成熟的光芒。
「漂亮又怎樣,還不是爹地請來的另一個討厭鬼。」
有點口是心非地回答,他不得不承認這一次來教導他們的老師看起來順眼多了,尤其是那一張臉龐,就連學校的校花都比不上,真可惜是個男的,如果是女的他一定追他。
「可是哥哥,他看起來不討厭啊!」
下面的眼睛上望,已經忘記當初過來偷看的目的是為了觀察敵人找尋弱點。
「難道妳真的想學那些亂七八糟的中文啊!」
想到那一堆看起來既是漂亮卻又可怕的中文字,艾琳打了一個哆嗦。「我不想學,但我也不想趕他走。」這個老師看起來好溫柔她好喜歡。
「呿!女人就是女人,不過是長得好看一點而已,馬上就開始發花痴……喔!妳打我?」揉揉被撞得疼痛的下巴,差點忘記要壓低聲音。
「打你又怎樣!」朱紅的小嘴一嘟,用力瞪著上方比她高半個頭的哥哥。
修恨得牙癢癢地。「如果妳不是我妹妹,我一定把妳打得滿地找牙。」臭小鬼!
艾琳哼了一聲。「爹地說過,一個有良好家教的紳士是不會動手打女人的。」沒教養的小鬼!
「妳不是女人,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頭!」
「那是在說你吧!不過才比我大兩歲而已,我是小鬼你自然也不會比我大到哪裡去。」
「大兩歲就是大,就像我十三歲已經有五呎八吋高,而妳十一歲胸前仍跟荷利煮的荷包蛋一樣發育未全,兩歲就是差在這個地方!臭小鬼!」
艾琳最恨別人說她的胸部,那是她一直擔心的問題,她的朋友都已經發育到可以看出曲線的大小,就只有她依然平板如故。
狠狠地將手肘往後一撞,馬上得到令人精神爽快的悶哼聲。
「妳、竟、然、敢、打、我!」怒氣累積到一定限度,衝破理性範圍,完全忘記暗探的首要條件就是安靜,這一聲大吼大概連外面的路人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打你又怎樣!」艾琳跟著對吼過去。
「妳這個該死的小鬼!」
「你這個該下到地獄去的混球!」
「既沒胸又沒腦的小鬼!」
「沒教養又沒風度的混球!」
「要不是妳是我妹妹,我一定把妳扔到馬路上打滾!」
「要不是你是我哥哥,我一定把你揍得明天上學見不得人!」
「暴力可不是一件好事。」凶暴的對話中突然插入一個完全不搭調的溫和嗓音。
「你管我!」兄妹倆異口同聲地罵回去,嘴張到一半才發現剛剛觀察的對象早在兩個人對罵的當口來到身邊站著。
哇!這張臉近看更是驚人,真的是美呆了。
被罵的藺凌抹抹鼻子,沒想到這麼有氣質修養的地方居然會養出這樣一對有暴力傾向的孩子,瞧兩人的外觀,一看就知道是混血兒,長相跟膚色偏西方又不若西方的珍珠粉紅,是帶象牙的顏色。男孩子長得跟華特男爵有些相像,看來應該是他未來日子裡的學生了。
「你們好,我叫格林.肯辛頓,中文名字是藺凌,因為將來我負責教你們中文課程,因此你們叫我的中文名字就好。」
「你知道我們是誰?」
點點頭。「當然,你們跟你們的父親長得十分相像,很好認的。」
他的回話同時使兩個孩子露出欣喜雀躍的微笑,看樣子他們對父親相當的崇敬,自己能跟父親相像是一件令自己感到驕傲的事。
很好!看來這個新來的老師非常上道,他可以考慮不趕他走。
修笑著點點頭,艾琳一看就知道剛剛那個十分堅持的人已經有變節的傾向。
「你為什麼會中文?」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華人,可是以爹地一向追求完美的性子,還有過去的經驗,來教導他們的幾個人都是中國人。
「因為我的養父是華人,我從小跟他住在一起,自然而然就會中文了。」
修撇撇嘴。「我就想嘛!除了華人之外,誰能夠學得了那種複雜的語言,就連法文跟德文都好學多了,全都是拼音文字,就只有中文,每一個字都長得不一樣。」不得不佩服發明中文的人,想出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字體來。
想了一下之後,蹲身與兩人對看。「其實只要認真學,學中文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只要弄懂文字的來由,就不難懂它們為什麼這樣寫的原因。」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枝筆跟一本小筆記本。「舉個最簡單的例子。」
用筆在紙上畫出一個圓,中間一點,再畫一個月亮,再加個點。「你們覺得這個看起來像什麼?」
「月亮。」艾琳很快地回答。
一聽到艾琳說了一個答案,另一個圓圈圈的答案自然也就很明顯了,於是修指著筆記本上的圓圈圈。「那這個就是太陽了?」
點點頭淺笑。「沒錯,一個是月亮,一個是太陽。」用筆慢慢在兩個字的下面再寫出略有變化的金文、隸書、小篆最後到楷書。「後面這兩個字,就是現在的月亮跟太陽的文字,能看得懂嗎?」
兩個人馬上點頭,那很容易懂。
「這就對了,以後你們看到這兩個字曉得是什麼意思嗎?」
「當然。」
「會忘記嗎?」
馬上搖頭。「不會。」那很好記,就是月亮跟太陽的圖案。
「所以中文並不是那麼難學不是嗎?你們一下子就認識了兩個字了。」比較難的地方屬於發音部分,中文的字音是兩者不相合的,乃約定俗成。
「以後你都會像這樣教我們嗎?」如果像這樣容易,她可以學這個。
「差不多是這樣,願意學它嗎?」
兩個腦袋同時點點頭。
藺凌唇際劃出笑容的同時,一直在不遠處偷偷看著的亞烈也露出滿意的微笑。
看來這一次的老師,或許可以持久也不一定。
第二章
「霍克,華特先生不在嗎?」
在倫敦生活的第二個禮拜,藺凌跟兩個孩子之間的相處已經十分融洽,電視劇裡那些一天到晚只會惡作劇的小孩只存在在電視劇中,小孩是很單純的,如果你真心對他好,那麼他們便會給你同樣的回報,他們看得出來你是不是真心,他很喜歡兩個孩子,所以不用太久的時間,他跟兩個孩子幾乎已經是一天到晚黏在一起,倒是一開始見過面的亞烈.華特,在這兩個星期之中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真是奇怪,他不是一個作家嗎?怎麼一天到晚都不見他創作,人不曉得到哪裡晃去了。
「少爺他去參加宴會了,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霍克停下手邊的工作,專注對眼前的人說話,一雙眼睛很仔細地打量藺凌的全身,確定他的確是穿好全身的衣物。
才幾天的時間,一向細心的霍克就已經注意到藺凌的身體並不強壯,不時可以聽見他輕微的咳嗽聲,問他的時候也只是說是老毛病,那令他有些擔心。
藺凌想了一下。「今天博物館開始展中國文物展,我想趁現在人比較少的時候,帶修跟艾琳過去參觀,因此想問一下華特先生是否可以,不過既然他不在的話那就算了。」
「我可以打電話跟少爺說一聲。」
「也好,你就跟他說……」話落,瞧見窗口一輛黑色古董轎車停下,他知道那是華特男爵的車子。
霍克也注意到了,很快過去替主人開啟大門。穿著一身黑色晚宴服,頸間圍著白圍巾的亞烈實在是俊美非凡,長腿寬肩細腰窄臀,連模特兒都不見得有如此好的身材,教藺凌差點看傻了眼。
「少爺,有東西忘了帶嗎?」時間還這麼早,恐怕連宴會都還沒開始吧!
「不去了,有討厭的人在宴會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亞烈轉眼瞧見呆愣站在不遠地方的藺凌,忍不住泛起少見的親切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他看見這個美麗的男人就無法擺出嚴肅冷酷的表情。
藺凌紅著臉搖頭。「沒什麼事!」紅暈將臉頰染成珍珠粉紅,模樣煞是粉嫩動人,教人想要湊向前咬一口才甘心。
「格林正好有事要找您,他想帶小少爺跟小小姐出門到博物館去看最近的展覽,想問您可不可以。」曉得他害羞的個性,霍克直言替他說明。
亞烈揚眉,將要遞到霍克手中的大衣再度取回。「這樣好了,反正我接下來的計劃已經被打散,乾脆我跟你們一起去好了,有什麼展覽?」
被亞烈要一起去的消息給嚇到,腦袋有一瞬間呈現空白狀態,傻了大概五秒的時間才找到嘴巴回話。「是中國傳統服飾展。」
「那好,我也沒看過,應該是外來的托展吧?」
「是的,是從故宮過來的展覽。你常常去博物館嗎?」
「當然,這裡離博物館也不過十分鐘左右的車程,我從小就常常在早上散步到博物館,直到傍晚的時候才回家。」
雖然說博物館的東西很多,但是除了固定展覽的項目之外,輪流展示的東西卻可以說是不變的,畢竟人都是選擇自己想要的東西看,從小時候到現在這麼多年的時間,該看的他都看過了,只要有外來的博物館項目展示,他都可以清楚分辨。
「說的也是。」他曾經在臺北住過一年,這一年中他也常常跑故宮,就算天天泡在故宮裡也不覺得厭煩。
「那你們快點準備,我們一起過去吧!」
奇異地平靜的心湖波動起來,藺凌的唇角微勾,點點頭後很快地到樓上通知兩個孩子們,那靜逸中帶點雀躍的模樣,教亞烈跟霍克兩人一時看傻了眼。
「真是個美人不是嗎?」
「少爺!」霍克皺眉,他對主子的忠心度百分之百,但並不代表就完全認同主子的行為,主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風流放蕩了點。
「緊張什麼?我很清楚他是男的。」嘖!才認識不過近兩個星期就懂得替人窮操心。
「因為我知道您明白他是男的,才沒勸他快點離開這裡。」霍克面無表情地回話。
「呵呵!我就這麼不受人信任?」
「您說呢?」依然沒有表情,連聲音都是十足十的平淡無起伏。
「拜託!你要諷刺人的時候也換個聲音表情,那張臉都可以貼著管家的標籤拍賣了。」雖然說他看過不少管家,不過像他家這一個的還真是絕無僅有,真搞不懂霍克的父親怎麼會生出這種孩子。
像是明白他的想法一樣,霍克終於稍微拉高右眉。「多謝爵爺的稱讚,下次麻煩請在我父親面前再說一遍。」
忍住揉額際的衝動,不過還是嘆了一口氣。「我都忘了你父親也是個絕無僅有的管家。」遺傳果然是遺傳。
大英博物館與圖書館位於大羅素街上,擁有六百五十萬件的收藏品,開放時間為早上十點到下午五點,假日改為兩點半到六點。
四人到達博物館的時間已經接近四點鐘,觀光客已經逐漸離去,留下的人潮頓時減少不少。
修跟艾琳兩個孩子十分興奮,臉蛋上控制不了笑容滿面,這可以說是第一次,他們能這麼輕鬆地跟父親一起出來遊玩。
「這些是中國人以前穿的衣服嗎?」艾琳幾乎是貼在玻璃牆上細視那些圖案精美的刺繡衣裳。
「妳現在看的這一件是明朝皇后所穿的彩繡對襟寬袖短夾衣,於北京明定陵出土,距今大約六百年左右的時間。」藺凌馬上在一旁解釋。「旁邊的是同一個朝代的官服,有沒有發現衣服上所繡的動物都不一樣?」
「有,為什麼不一樣?」艾琳馬上跟著問。
「一定是跟階級有關!」對世事認識比較深的修馬上回話。
讚許地點點頭。「沒錯,在大約一三九一年的時候,官員常服用補子繡花紋來區分身分等級,文官為禽,武官為獸,舉例來說:文官一品為仙鶴、二品為錦雞、三品為孔雀、四品為雲雁、五品為白鷳、六品為鷺鷥、七品為鸂鶒、八品為黃鸝、九品為鵪鶉。」
「那武官呢?」一個聲音詢問,卻非華特家的任何一人,而是一旁參觀的人潮被藺凌柔和的嗓音及樣貌所吸引,聽得出神了忍不住出口詢問。
藺凌微微一愣,正猶疑於該不該跟不相關的人繼續解說時,一旁的亞烈已經先出聲解圍。「我想這些問題你可以去問負責展覽的人員,我們想繼續參觀下去可以嗎?」
出聲的人也曉得自己的確有點冒失,人家也是來參觀的,怎麼好打擾別人的行程,於是點點頭說了聲抱歉後離開,離開前忍不住再看站在一邊的藺凌一眼。如果解說員都是這麼美麗博學又溫柔,想必博物館必然會被人潮給擠滿。
「以前當過解說員?」亞烈調侃。
藺凌馬上搖搖頭。「我以前都是自己一個人看,沒想到會……真對不起。」
「沒什麼好抱歉的……你知道的東西真不少。」他看的東西也多,但要像他這樣每看到一件東西就有辦法認出出處及道出相關資料還真的是沒辦法。
「那是剛剛好碰到我會的而已。」
「華人的謙虛,嗯?」偏頭揚眉唇角輕勾。
沒想到一個身高超過六呎的男人也可以讓人覺得可愛,尤其是這一份可愛還是在看起來一向冷酷的亞烈身上,藺凌不由地噗哧笑出聲音來。
有張過分漂亮臉蛋的人笑起來格外驚人,尤其是臉頰旁邊的酒窩,幾乎要將看著的人的神智給吸了進去。
心思最為純然的艾琳早已經不自覺地踮起腳尖摸摸那一張笑得如花燦爛的臉蛋是不是真的,有一瞬間她以為夢中精靈偷偷跑出她的腦袋。
拉回艾琳「吃豆腐」的小手,開始奇怪自己的自制力好像變強了不少,剛剛他還以為伸出去摸那張臉蛋的手會是自己的。「你應該多笑的,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好看。」
兩個星期來兩個人見面的機會儘管不多,但他就是清楚他不常笑,深藍如海的眼瞳與大海同性質的幽深染愁,就算是淺淺的微笑,也像是能聽見無形的嘆息。
為他的話而驚動,臉上的笑容不自覺收回,這話爸爸也常常對他說,問題是他總是無法常常將笑容掛在臉上,不論何時抬頭看向鏡子中的自己,就算是不經意的一瞥,同樣的是漠然的愁緒。
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沒有快樂的人。
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悄悄地將這樣的一張臉掛上面龐,到後來已經成為習慣,似乎再也摘不下來。
「怎麼了?」輕易感覺到他神態上的變化,突然間發現自己想關心這一個纖弱的男子。
「爸爸以前也常常這麼對我說,希望我常常笑。」
「那是因為他非常關心你,自然會希望你過得快樂。」
怔然,仰頭想看清他的雙眼,銀灰色的眸子有著難得的溫暖。
真奇妙,冰冷的顏色為什麼會有溫暖的感覺?
他這麼說是因為他也關心他嗎?
最後一個問句,他不敢問出口,默默微笑,決定將這樣一份溫暖的想法保存在心裡頭,這一次再也不問了。
不問,他可以偷偷保有一個小小的幻想,問了,連希望都會破滅殆盡。
「謝謝你。」
「謝我什麼?」瞧見他垂落的淡金色髮絲,伸手替他拂開,卻沒想到指尖那輕柔冰冷的觸感,讓他有一瞬間的失神。
當年與他同床共枕的東方女子,也有同樣一頭柔細冰冷的秀髮,可摸著此時的淡金,才發現同樣的觸感,如今竟令他難以割捨,幾乎想將一絲絲纖細纏繞指間,永遠也不放開。
他的動作帶起藺凌臉頰上的紅暈,鼻間所聞到來自他身上的氣味,好聞得令他想深深吸進肺腑之中。
男人的味道有很多都是帶著濃厚的汗臭味,嚴重的時候難聞得有種即將窒息的錯覺,但是還有一種男人,身上不但沒有汗臭味、古龍水味,還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從肌膚最深處散發出來,恍若吸進上佳的煙草,沿著血脈從毛細孔滲出,也像是躺臥乾草堆,滲進了草原的每一個分子。
亞烈.華特就是屬於後者的男人,沒有汗臭味,沒有香水味,只有一股說不出的好聞味道,讓人想要依偎。
「你跟我父親一樣,都是很溫柔的人。」
亞烈輕笑。「你是第一個這麼說我的人。」
認識他的人都曉得他的冷酷,就連與情人纏綿時的溫柔都可以感覺到虛假的冷酷男人,現在居然有人說他溫柔?
「你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再一次說,牽起兩個孩子的手繼續在展覽室中一一解說。
亞烈停在原地看著,看他牽起兒子的手時,兒子的臉上沒有半分不悅,或許是因為遺傳到他的高大,才十三歲的年紀就已經接近六呎高,最不喜歡別人把他當孩子看,牽手的動作對他來說太孩子氣,就連剛去世不久的妻子想要牽他的手都會被拒絕,沒想到藺凌卻牽得如此自然。
是因為美麗的人通常比較容易讓人卸下心防?還是因為那斯文溫和的個性?最可能的恐怕是纖柔孱弱的體型及神情所惹出的保護慾吧?
他的兒子緊緊牽著藺凌的手,生怕不小心會將人弄丟似的。
皺眉,覺得心裡頭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在發酵,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滋味。
結束博物館的行程,亞烈突發奇想地讓司機載四個人到The Ritz,Louis XVI Restaurant 吃傳統的英國美食。這家愛德華式餐館,以路易十六的風格來裝潢,不但有優雅弦樂四重奏還有美麗翠綠的公園景色,雖然昂貴可是卻有相當好的氣氛與美食。
亞烈本來是打算在宴會途中帶女伴過來享用美食,現在改成跟藺凌及兩個小鬼頭一起過來。
藺凌看了一下裝潢,曉得這個地方一定不便宜,再看向服務生遞來的菜單。嗯……沒有價目表,他應該慶幸還是擔憂?慶幸不曉得價目可以自在享用美食,擔憂等一下付帳時聽到的帳單金額會嚇掉自己的眼睛。
「來這裡吃過嗎?這兒廚師的手藝相當不錯,喜歡英式美食可以考慮這裡。」
瞧一眼服務生展示的餐前酒,確定年月之後點點頭讓開瓶後的紅酒倒入杯中。
瞧他熟練地輕搖杯中紅酒,透過光線確定顏色沉澱,輕啜一口酒液在舌尖打轉,動作之優雅果真是一派貴族氣息。他一向喜歡看人喝酒的模樣,雖然品酒的方式幾乎是一致的,但同樣的動作每個人做起來就是不一樣。
品酒師在品酒的時候是精準確實並且為一瓶好酒而感動,有些人的動作儘管正確,在臉上卻只能感受到動作的規矩與內心的無所謂,也有不少人根本不曉得品酒的意義何在,喝不出美酒與凡品的差異,而亞烈喝酒的方式,直覺地就在腦海中浮現享受這個字眼。
他是一個真正享受美食的人,只有富裕高貴的人家才能培養出像這樣的人。
貧窮、普通人家吃每一餐都免不了對價格斤斤計較,富裕的人家卻只知道吃美食,卻不懂得享用美食的自在,只有富且貴的子弟,才懂得揮霍的藝術。
亞烈就是一個懂得揮霍的富家公子,這樣的人不論站在什麼地方都會散發出光芒,尤其還有一張無雙的俊容,簡直上天將一切的美好都給了同一個人。
「我很少在這樣的地方吃東西。」他跟亞烈不同,他不是天之驕子。
「因為金錢?」
說得很直接卻無法讓人感到厭惡,似乎只要見過他一面,心裡就明白他是言語上沒有任何顧忌的人,如果把話想偏了,也不過是自己的自卑心態作祟。
微微一笑。「嗯!我跟爸爸都不是善於賺取金錢的人。」他或許是個自卑的人,卻非在金錢的問題上。
「那我該常常帶你一起出來吃飯。」他想看他享受美食的模樣。
疑惑著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我喜歡有人陪我一起享受,你會是一個很好的陪伴者。」
「為什麼?」發出疑問的是身邊的小鬼頭,十三歲的目光渴望父親與老師杯中的紅色液體。
亞烈伸手將那個好奇渴望的腦袋轉半圈回歸到自己的餐桌面。「因為十三歲的未成年人不能陪我喝酒,因為你們根本分不出豬肉跟牛肉有什麼差別。」
話一出口,立刻遭到兩張嘴巴抗議。「我們又不是笨蛋,怎麼可能吃不出來豬肉跟牛肉的差別!」
亞烈只是一聲冷哼。「連誇飾法都不懂的小鬼別出聲講話。」
兩張臉蛋同時顯現出嚴重抗議的表情。
他們相處的模樣,讓藺凌微笑。「你一點都不像爸爸。」奇怪之前兩個孩子對父親崇敬的神情是否只是他的錯覺。
「是嗎?」
那是因為你在的關係。
亞烈很清楚平常自己不是這個樣子,他的兩個孩子是有點怕他的,因為橫亙在彼此之間的疏離感,常常使雙方見面時相對無言。
藺凌就像是潤滑劑,輕易地將那一道隔閡給排除,在他的身邊很容易忘卻煩惱的俗事。
修跟亞琳心中與父親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很清楚自己父親跟母親的婚姻並不如外界傳言那樣美好,一向享受自由的父親多年來唯一不是自己決定的事,就是跟母親的婚姻,才十七歲就結婚的事實,讓生活受到不少限制,再加上父親根本就對母親毫無感情,這些事實,是橫在父子之間的圍牆,彼此都難以化解。
然而血濃於水,再怎麼說,身上有一半血液是相同的,生活在同一個地方,怎麼可能會沒有感情?
急於表達的情感,在藺凌身上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頭一次有這樣的一個人,得到兩個孩子的敬佩與愛護,得到父親的讚賞與憐惜,因為共同喜歡一個人的事實,使父子之間出現溝通的橋梁。
藺凌並不曉得他們此刻的想法,面對他們三個,想起自己跟父親相處的方式。「是啊!你跟孩子就像朋友一樣,過去我跟爸爸也是這麼生活的。」
就是因為如此,父親在他的生命中重要非凡,當父親去世的那一刻,他有種生命頓空的感覺,好幾天的生活都是渾渾噩噩,連喪事都是由父親的好友幫忙打理。
「你很愛你的父親。」
牽起一抹苦笑。「曾經一度,我的父親就是我的一切。」
看見他臉上的蒼白,亞烈決定停止這一個話題,想起藺維脩才剛去世不到半年的時間,在這種時候講這些話,徒惹傷悲而已。
「現在我們都算是你的家人,在這裡你可以放心過日子。」真怪,他竟然會對一個僱用的教師說這種話。
曉得他是在安慰他,也明白話中的真實並不可能實現在像他們這樣無法長久的關係上,但心頭還是一股暖意湧上。
「你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謝謝你。」
亞烈輕笑。「不客氣,我說的可都是真話。」
「對啊!爸爸說的都是真的,我們把你當作一家人喔!」艾琳立刻牽起藺凌的手,露出甜甜的酒窩附和。
修猛點頭,與父親同樣俊美的臉上也笑得十分溫馨。
差一點,就止不了即將湧出眼眶的淚水。一家人,多麼美好的字眼,在過去只有爸爸對他承諾過,他以為再也不會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三個字,但現在他又聽到了,而且還是三個。
「謝謝你們。」除了這一句謝語之外,他已經不曉得什麼樣的句子可以表達出內心的激動。
「不客氣。」三人有默契地同時回答,因為彼此的默契同時一愣,接著又同時發出笑聲。
奇特的景象連藺凌也忍不住跟著輕笑,美味無比的晚餐就在此時送達。
用叉子所叉取的固然是一開始開胃用的冷盤,但吃在口中卻讓四個人的心頭同時感到暖和。
感動的不只是藺凌,亞烈一樣深有感觸,他有多少年的時間不曾感受到家庭的溫暖了?或許應該說,從來就沒有過吧!
他的父母算是相當和藹,也十分疼他這個獨生子,但是所謂的感情,早已經被數百年的傳統所束縛。
除了詢問彼此今天過得好不好,功課進度到了什麼地方,對未來的日子有什麼樣的打算,如何才可以使家族的存在在歷史上始終屹立不搖,雙親之間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替代的言語。
當年爺爺是這樣對待父親,父親是這樣對待自己,而自己呢?
在不知不覺中,也承襲了過去的傳統,連如何拉近彼此之間距離的方法也沒學會半點。
「想什麼?」藺凌瞧他只稍微動了一下剛剛送到的主菜,沒吃幾口就在愣神。
亞烈淡淡一笑,優雅又自在的笑容再度使藺凌的心跳慢了一拍。「沒什麼,我是想,有空我們再一起出來用餐如何?」
「好!」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不是大人們的約定,而是兩個孩子的迫不及待。
兩個大人相視一笑,看見燈火在雙方的眼中搖曳,發覺凝視的雙瞳,同時讓橘紅火光渲染成另一種迷人的色澤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