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禾子季,單名一個騰。
是叫這個名吧?
陰陽道的論罪廳,翡為階,翠做臺,金晶串簾,奢靡中透著凜冽之氣。
邢修端坐簾後,織錦蒙眼的侍從正在提調行刑之人,那時候他突然想起來這個名字。自天地初開便執掌陰陽道,專司罪刑惡神厲鬼,漫長的時間裡不知見過多少猙獰妄佞之徒,為何偏偏記得這個名字?
邢修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季騰是個衰人。
那日邢修剛好心閑,正在十門殿外走動,徒得聽到一個偏門的小小判廳竟然出了笑聲,陰沉著臉走了進去,就看到判官正一邊指著跪在地上的罪人,一邊擂桌大笑,完全失了平日謹言慎行的作風。
當日,跪在地上的罪人就是季騰。
季騰那時,自也不知進來的人是邢修,更不知道邢修何許人也,只誠惶誠恐伏在光潔如鏡的地上,從倒影裡偷看來人。
侍從魚貫而入,雲霞織錦,金銀為線,閃花了他的眼,其中簇擁一人。此人紫衣玉帶,容貌確實玉質金相,奢華至極。只是周身那凌厲的殺戮戾氣,壓得人頭也抬不起來,身體也不敢動彈,就連指尖都在哆嗦。
本來高高在上的判官,更嚇得連滾帶爬下了位來,和季騰跪在一起,磕頭磕得比季騰還帶勁。
季騰看到判官那驚懼的樣子,更驚懼,又想著判官都磕頭如搗蒜,自己怎麼能怠慢,連忙以更快的頻率磕起頭來。這一來刺激到了判官,對方加快了速度,季騰一想不對,誰知道這地方是什麼規矩,該不是誰磕得慢誰要獲罪吧?
於是偌大的罰廳裡,兩個頭在光潔冰冷的地板上砰砰砰地PK起來。
雖然在陰陽道魂魄實體化,季騰也只是個凡人,磕著磕著就開始頭昏,速度自然就慢下來,他偷眼看了看判官,對方也正在瞟他,兩個都撞得不輕的人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眼神交會的意思是這個:
「痛不痛?」
「痛痛痛!」
「怎麼辦?」
「一起停!」
兩人剛露出協定達成的一笑,突然感覺背上有兩道凌厲的視線掃了過來,緩慢地,一寸一寸在他們的背上移動,就像鋒利的刀尖,慢慢挑開背部肌膚一般,帶來叫人心寒的肌膚觸感。
季騰和判官相交的視線頓時呆滯,「不能停,停了就會死!」剛剛寂靜下來的罰廳裡,磕頭聲再響,此起彼伏,無窮無盡。
三個時辰下來,判官活活磕暈了過去。季騰雖然年輕力壯,頭殼堅固,卻也力竭氣衰。不但頭腦嗡嗡作響,而且視線極度模糊。待他振作著抬起頭來,只看見眼前有一堆錦衣環繞,外加某個紫衣玉帶的人影晃來晃去。季騰心知那紫衣者必是主宰自己命運之人,忙強打精神想爬過去磕頭。
他瞄準了邢修,爬啊爬啊,面前出現的不是那紫衣者的腳,而是門檻。
季騰一愣,抬頭看看,發現自己明明是對著大廳正中的邢修爬去,不知為何卻爬到了門口。他敲著腦袋瞇著眼找一陣,重新瞄準了邢修爬過去。
一會工夫,他發現自己又再次爬到了門口。
難道這是什麼禁制咒語?無論怎麼爬都無法靠近那個人?他又想,或許其實他根本不可能碰觸到這個人的?
季騰想起自己所處的是傳說中的陰陽道,這裡不論發生什麼違背世間常理之事,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吧。
他正滿心敬畏地崇拜著這非自然的力量,一個清亮但疑惑的聲音從那紫衣者口中而出:「他——」
這紫衣者才開口發出一個音,蹭蹭蹭破空之聲傳來,季騰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有數支金銀戟架在他的脖子,圍住他的侍從殺氣逼人,稍一動彈的話!
「進入陰陽道尚想逃亡者,依律判處二重死亡!」蒙眼侍從聲色俱厲,季騰想要喊冤,偏偏那戟尖直接插入嘴裡,再有理也說不出。
萬幸的是,剛剛磕暈了的判官此刻醒來了,判斷了一下現場,小心翼翼解釋說:「君上,罪人似乎是想爬到您面前,不過,不知是他天生方向感差還是磕頭磕暈了,每次都能準確地錯過您所在的位置,爬不出直線來,一弧線就去了門口。」
那扎進季騰嘴裡的戟尖總算是退了出來,季騰沒口子地告饒:「大人,大人,小人知錯,小人知錯!」
判官連忙拉了他一把,低聲說:「你要求饒也別對著大門求啊,大人在那邊。」
季騰頭腦發懵得厲害,連撲騰了幾下也沒找到地方,可憐兮兮地哭喊開來:「大人,小人真不是故意的,實在是暈得找不到您啊!」
紫衣者思考良久,甩了一句話:「給他個指南針。」
當季騰稍微清醒的時候,他開始陳情。
季家是江浙大戶,幼時因故,季騰隨父母遠遷邊陲小城,算是城裡唯一的豪門,天高皇帝遠,季家基本上就是城裡的當家了。
季家兩兄弟不親不疏,兄長季鈞早婚,妻妾數人,膝下暫無子女,父母雙亡後,便是當家;季騰庶出,在家裡算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存在。季鈞沒虐待他,也沒關懷他,就這麼過著日子。
季騰喜歡打獵,這倒不是說他嗜殺,實際上他只是熱衷在山野之地遊獵的感覺,每每回家,也就是補充一下食物裝備,待不了太久就得走。
有一日季騰打山下救了一隻受傷的麻雀,抱回家來包紮救治。
小傢伙好得很快,不幾日就可以一跳一跳地到處跑,傷好了也不急著離開,一天正午,他逗著這鳥,逗著逗著,突然意識恍惚起來,作了一個怪夢。他的魂魄好像長了鳥的翅膀,從視窗飛了出去,徑直朝著兄長住的東廂房飄了去,不但如此,甚至穿過東廂房,直接朝兄嫂女眷的廂房而去——
這可怎麼了得!
季騰連忙閉上雙眼,但是耳朵卻閉不上,似乎他已經進入了廂房內,然後就聽見了這麼一段對話。聽著聽著,便覺得渾身冷汗,哆嗦不已。
對話的,應該是兄長的正室和貼身侍女。
原來,季鈞寵愛的姬妾與一個外姓親戚眉目傳情,勾搭上了,被她的貼身侍女發現蛛絲馬跡,便來給正室通風報信,打算告給季鈞知道。正室李氏攔住了她,說現在沒憑沒據的,季鈞未見得相信,反而打草驚蛇。李氏想了想,又說,聽聞關內今年棉花豐產,織錦滯銷,不如說服季鈞入關收購。
侍女不解,為何要讓季鈞離去,豈不是給了那姬妾一個機會。
李氏笑笑,就是要給她個機會,而且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公婆去世後季鈞就沒出過遠門,若是這次出遠門,必定會把事情暫時託付給弟弟季騰。季騰不會太過問內眷之事,只要從中穿針引線,不難給那姬妾機會,然後待季鈞回來,再揭發她的醜事。
侍女問,這跟何來一石二鳥?
李氏說,還不明白,到時候當然偷偷處理了外姓,然後誣陷是季騰和她幹下了醜事,季鈞性子暴躁,必不會明察,這便是一石二鳥,如此一來,小妾和季騰都被除掉,豈不更好?
季騰怒氣上升,多麼陰毒的計策!他當下開口想要喝破,不料一陣頭昏腦海,待睜眼來,還是在自己的榻上。他正在慶幸自己是作夢的時候,就聽到窗外啾啾幾聲,是那只他救了的麻雀,正拍著翅膀看他。還沒來得及整理思緒,就聽到有人推門而入。
一回頭,來的正是其兄季鈞,而他所告之之事,正是夢中所聞。
季鈞說完最後一句:「這事情來得緊急,我第二日就要離開,家裡的一切交給你。」不待季騰反應,就離開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季騰回頭再看那只麻雀,他發誓他從那麻雀眼裡看到了同情的眼光,讀出了報恩的意思。
可是自己要怎麼辦?
若是將自己得知的事情告之季鈞,那麼勢必解釋為什麼他會知道這件事,平日他是從不和女眷接觸的,更別說這些私密的話。他無證據,反而還會引來猜疑。
難道要連夜逃走?不行,若是逃走,豈不更方便了她們造謠?
啊啊啊?到底要如何是好?
季騰在房內急得打轉,好一會,眼光落到了書桌上那本書上,裡面諸多佛主捨身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故事。季騰慢慢垂下頭,慢慢下了幾乎變態的決心。
講到這裡的時候,季騰淚珠子嘩嘩地掉,聲音也哽咽了。
一個侍從苦等良久,終於按捺不住,壯著膽子問:「你下了什麼決心?」
季騰悲憤地看著他:「我那時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我就自╳——了!」
此言一出,全場震撼!
侍從咋舌了:「天下自宮第一人!」
那個晚霞絢爛的傍晚,只有窗外樹杈上的麻雀陪伴著重傷的季騰。他掙扎著起身磨墨寫字,一篇可能千古流傳的《祭╳文》在這個夜裡悄然誕生。
「麻雀啊麻雀,我只能誦與你聽了。」季騰慢慢在窗口吟誦:「丁亥春,葬兄弟於青木之匣,而奠以文曰:嗚呼!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里矣。幼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所終耶?吾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託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
「喂,麻雀兄,你飛哪裡去啊?我真就寫得這麼差?你回來啊?!」
麻雀頭也不回地飛入了雲霄。
身體精神的雙重打擊擊垮了季騰,讓這篇可能千古流傳的《祭╳文》,在這個夜裡在季騰手中悄然化為灰燼。
第二日送季鈞離開的時候,季騰稱病沒有來,不過打發小廝送了個檀木匣子,鎖得緊緊的,給了季鈞,叮囑他收好。
季鈞兩兄弟感情平平,季鈞看到這個匣子,覺得弟弟一番心意,倒是很高興,就隨身收著。
整整四個月季騰足不出戶,從不過問家事內外,只是身心俱創地養病。
入秋時分,季鈞總算回來,李氏果然夥同女眷著實告了季騰和那小妾一狀,季鈞勃然大怒,當即命人把季騰拖出來,質問他情況。
季騰很鎮定地說:「不必問我了,你把我給你的匣子打開就知道真相了。」
說到這裡,季騰淚珠子又沸騰了,聲音更加哽咽。
「既然看到了,自然明白事情因果,兄弟前嫌盡棄了?」又一個侍從插嘴問。
季騰悲憤地說:「當時我哪裡想到兄長要去那麼久,天氣又那麼熱——」
素有潔癖的兄長打開匣子一看,一愣,臉色發白,再想到四個月來隨身相伴,怒毒攻心,羞憤交加,雙腿一蹬就翻了白眼,也不知是被氣死還是噁心死。
在季騰過度震驚無法言語的時候,就被冠以弒兄的罪名遭亂棍打死。
頃刻的沉默之後,嚴肅的罪廳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瘋狂笑聲。
不怪他們,季騰自己想來,都覺得自己死得很娛樂。但死得可笑難道是他的錯?
然而可怕的是,邢修嘴角連哪怕一絲弧度都沒有,似乎完全不覺得此事有何可笑之處,他面無表情地掃了左右一眼,嚇得全體人都噤聲之後,才道:「此足為天下讀書人戒,盡信書不如無書!」然後拂袖而去,他的侍從們也全數褪去,一如最初。
只留下空曠的大廳裡,額頭腫得亮蹭蹭的判官一人和季騰一個。
「你剛才真磕頭磕昏了?」
「傻了吧你,我要不裝暈還得了,君上非讓我們兩人磕死一個不可。」
時近午夜零時,陰陽道閃亮著詭異的光線,預示著今夜陰陽道之君邢修照例要出巡人間一時三刻。偏宮內,侍從正在服侍邢修著裝,宮外人馬齊聚,萬事俱備。
著裝完畢,侍從正要退下,邢修突然擺手讓他們停止,他從侍從手中拿過一個南燭木的匣子,把它拿來打開看看,又帶在身上走動了一下,這才放下,想了很久,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站都站不住,走也走不穩,一直笑倒到了床上。
今夜邢修未能成行。不但如此,還有笑聲時不時從陰陽道寢宮傳出,嚇得一干侍從不敢動彈,以為這是天地異變的前兆。
其實陰陽道之君邢修,不是不苟言笑,而是笑神經粗,需要很長時間來反應。
第一章
季騰雖然害人致死,但也不算有意,甚至初衷還是好的,自我犧牲的精神也值得讚賞。
判官雖有意為他開解,但他在山一般高的刑律書中翻了好幾日,也沒找個先例定罪,便在沒有定罪之前,暫時打發季騰做臨時工。
判官的意思就是你先幹著,以後這究竟是帶薪工作還是白幹還是倒貼錢,那要看最後判下來的情況。季騰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開始在罪廳打雜。日常的工作就是抄寫點文書,又或是在那多不勝數的判廳間傳遞文書,又或者是在熔岩河裡銷毀文書。季騰的工種就叫文書,他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名副其實的工作了。
但說實話,既然是不明不白就開始,他工作積極性自然不會太高,而且每天都惴惴不安到底自己有沒有罪,有多大罪,這日子也是不好過。
所幸的是,判官對他不錯,用判官的話來說就是與季騰有同磕之誼,惺惺相惜,時不時也來找季騰喝酒。雖然就季騰看來,跟判官那一幕,分明就是把對方往死裡磕,哪有半點情誼可言?
但既然判官不這麼看,他當然同意。
判官有日喝高了,說自己本來也是人,活著的時候姓李,死得很早。
季騰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李判官不是修仙得道來此,而是常人死後來此。
李判官擺擺手,示意季騰繼續聽。
「本來人是一死萬念俱空,我本也以為如此。不過,你知道麼,我來陰陽道的後第一件事是什麼?」
季騰搖搖頭,因為他有自殘身體和害手足性命的罪,被鎖魂而來,一清醒過來就已經跪在罪廳裡了,可以說是不走尋常路。而走尋常路的李判官一副心驚的表情,誰知道他當時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情。
李判官長嘆一聲:「排隊!」
這有啥可怕的?季騰暗自嘀咕。李判官第二句話就把他嚇得杯子差點掉地上:「整整排了一千年!」
原來那時正值天地異變,人類最為羸弱,基本上全民炮灰命。那日子過得叫一個生靈塗炭,每日湧向陰陽道的魂魄有如滔滔江水奔流不絕。
「陰陽道之君刑修,」李判官雖然喝高了,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是壓低了聲音:「說真的,可不算啥明君啊。」
李判官開始不要命地八卦起他的最終boss來了。
陰陽道之君刑修向來是想管事才管,不想的時候把通往九淵之門一關,隨便判官們在外哭天搶地;而他那批直屬侍從據說個個文才武略,但上梁不正下梁歪,沒命令根本不管陰陽道累死累活。所以陰陽道那叫一個缺人手啊,後來判官們一合計,詢問剛直無罪且能寫能畫的魂魄,是否有願意放棄輪回留任陰陽道。用這個方法來增加人手,減少排隊的長度。
陰陽道的判官,照理說也算位列地仙之屬。換句話說,陰陽道給予的是不需要修行歷練天劫,直接成仙的機會。既然有這等好事,李判官自然無二話,當即放棄了輪回轉世,表示願意留在罪廳為官。只不過他又下手晚了一點,等到算是排上號的那群人最後面的幾個。官位擁擠,他又比較倒楣,排官位一直排了一千年,這在整個陰陽道也算罕見的了。
由此可見,任何事情都是先下手為強,死了也不例外。
那日李判官和季騰兩個人,唔,雖然兩個都不算是人了,在一起喝得天昏地暗,互相拍著胸口說了很多義氣的話,季騰覺得痛快。除了陰陽道魂魄具體化的時候身體復原了之外,這是他第二次覺得有好事發生。
感覺李判官心情很好,季騰藉著酒勁順勢問了一個在他心裡盤旋很久的問題:「我哥哥季鈞,他來過了嗎?」
「只要是人,嗝,就肯定來過了。」李判官瞇著眼看了季騰一陣,突然明白了一樣地笑起來,指著季騰說:「你找我,那是找對人了。死簿雖然不能給你看,不過生簿應該是可以。」
季騰當然知道自己找對人了。
在陰陽道待了數日,他很清楚,俗話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陰陽道是反過來的,基本上是地上一日,地下一年。否則以這麼少的判官要怎麼忙得過來?而判官們都是按照日子來決定分工的。也就是說,死於今年暑月初五到初十的人,包括季騰在內,都歸李判官管。哥哥比自己只早了幾個時辰罷了,所以,肯定過了他的手。
李判官大力拍打他的肩膀,允諾幫他去找,兩個人搖搖晃晃跑到罪廳的小間裡,翻找起那一櫃子生簿來。
生簿,又名在生簿,是記錄人一生罪狀的書簿,人在世的時候,保管於書理寫間,由冥冥之手日以繼夜地撰寫。人死那一刻,這本書就會被闔上,送到罪廳,以此論罪。
生簿歸各個判官管理,只要判官允諾,則可以示人。
不一會,李判官「啊!」了一聲,找到了:「季鈞,死於——」他猶豫了,季騰湊上去看,生簿上清楚幾個大字:死於急怒攻心。
季騰心裡一悶,雖然這是早已知曉的事實,被人白紙黑字地再告知一次,無疑傷疤又被揭開,下面的傷口呼啦拉地痛。他定定神,繼續看下去。下面長長一段記錄,越看臉色越是發白,李判官百無聊賴,過了一會,問道:「怎麼了?你的臉色跟死人似的。」
「我本來就死了。」
「唔,你的臉色跟家裡死了人似的。」
「我家裡本來就死了人。」
發現沒法子搭話,李判官鬱悶地走到一邊去了。
季騰飛快地掃了幾眼下面的記載,生簿上所記載的是一生的罪狀,由上至下,從最輕微的罪狀開始,頭幾行全是雞毛蒜皮的事情了,比如某某日,企圖調戲民女。季騰正要感嘆以哥哥的身分地位怎麼能做這種事情,發現後面還用括弧記著一行小字,「此民女乃江洋大盜所扮,反被調戲,差點失身」;又如某某日,偷摘瓜田甜瓜。季騰又想感嘆以哥哥的身分地位怎麼能做這種事情,發現後面又是括弧內一行小字,「巧遇在此躲避官差的江洋大盜,被調戲,差點失身」。季騰嘩啦啦地向下翻看,五大三粗的哥哥遭遇差點失身的事情加起來居然有十多起。
捧著生簿,季騰心想,哥哥你能保住貞操還真不容易啊。
接著,他想,難怪哥哥打開盒子就怒毒攻心,原來有這樣的心理創傷在前。
最後,他想,哥哥啊,沒想到吧,你最後還是栽在這上面了。
季騰不忍心細看哥哥的血淚史,直接向後翻到最後,生簿上記錄,季鈞性烈易怒,家裡奴僕但凡有所過失,往往責罰甚重。接下來,是用黑色重重勾畫的一條:婢女小萍因打碎花瓶被杖斃。
季騰在家的時候自知庶子身分,很少離開房間,成人後更是遊蕩山林,這裡所記載的事情他從來不知。看到這裡心裡微微一涼,到陰陽道也有些時日,他自然清楚傷人性命的責罰嚴苛。
季騰偷看了一眼李判官,他靠著書架,鼾聲不斷,看來已經睡熟了。季騰記下了哥哥的編號,輕輕把生簿放了回去。
季騰知道,陰陽道對魂魄的論罪處理,全部記入了死簿之中。而死簿被統一保管在罪廳深處的沉堂之內。雖然不算什麼絕密,每個判官都有鑰匙,但不允許判官以外的人員翻閱,偷看死簿被逮著的話會獲罪;但是如果今日不看,也許永遠都沒機會得知哥哥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又受了什麼責罰。帶著對哥哥的負罪感,再帶著幾分酒勁,季騰從熟睡的李判官身上取下了鑰匙,輕手輕腳溜出了罪廳。
季騰避開了來往的差役判官,一路小跑進了罪廳深處。記得之前李判官提到過,沉堂就在罪廳的最裡面,順著主道往裡面一直走就到了。
越往裡走,越是冷清,最後基本上就沒人來往。季騰放大膽子,一路奔去。
然而不知道盡頭在何處的奔跑總是叫人心裡發慌,慢慢地,季騰的心跳得跟腰間掛著的鑰匙一樣,撲騰撲騰的。好幾次季騰都想回頭算了,可是一想到哥哥如今不知在什麼地方受苦,他就只能咬緊牙關繼續。跑到最後,季騰氣喘吁吁,他已完全記不得到底在裝飾完全一樣的道路裡跑了多久。幸好就是一條直路,若有幾個分岔路口,這輩子恐怕都出不去。想了想,又覺得好笑,自己已經死了,還有什麼這輩子下輩子的?
他正想著,已經又拐過一道彎,他終於看到前方的景色有所變化,青黑色的一片,不再是看似永無止境的通道,而是道路的盡頭。
總算到了!
季騰三步併作兩步,衝到盡頭,然後他立刻發現自己高興地太早了。盡頭是盡頭,但這盡頭什麼也沒有,只是陰冷的石壁,看上去就像是通道直接修到了山壁上。
怎麼會這樣?
季騰愣了,門呢?沒有門?
季騰摸著山壁,細細找了一遍,確實是堅硬的石頭,並沒有暗門的存在,也沒有任何地方有鑰匙孔。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騰正在想,突然被人拍了肩膀,嚇得他哆哆嗦嗦,好容易轉過臉來,是黑著臉的李判官。
「你小子好啊,我把你當兄弟,你就把我灌醉了偷我的鑰匙?」李判官一副天下人都對不起他的臉色死死盯著季騰。
其實是你找我喝酒,哪裡是我灌醉你,季騰雖然這麼想,可不敢這麼說,只能滿口謝罪:「判官大哥我實在是對不起你,但我哥哥因我而死,我實在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如果你還記得你把他打發到哪裡的話——」
「難道怪我?」判官大怒:「每天死那麼多人,你跟你哥中間隔了那麼幾個時辰,你知道這個時段能死多少人嗎?要是趕上好時辰,同一刻死的人多到我要判上一年好不好?我怎麼能記得住?」
季騰也知這當然不是李判官的錯,暗罵自己管不住嘴,只是滿口請罪。
幸好李判官說把他當兄弟似乎不是說著玩的,看他罵自己的樣子,也似乎沒打算上報的意思。季騰微微鬆了口氣。等李判官罵得差不多了,見季騰還拽著那鑰匙,又說:「你還是世間的那套觀念,你以為這東西是鑰匙形狀,那就一定有門給你開了?」
季騰一喜,忙順著問:「那是怎麼回事?」
李判官臉色陰沉地說:「那鑰匙其實就是陰陽道的身分文書,用來管理判官的。每個判官每時每刻在什麼地方,總司刑都知道。」
「總司刑?」季騰還沒聽過這個名字。
李判官臉色不善地接著講,陰陽道判官之上,有十三個司刑官,統管大小事務,而之上還有個總司刑,管理所有陰陽道事務,不過因為總司刑同時也是刑修的侍從,所以只要刑修不想管事,總司刑也就順著罷工。
季騰問:「總司刑是什麼樣的人啊?」雖然上次碰到刑修的時候,總司刑都應該在他身邊,但是那陣仗誰敢抬頭,所以季騰有此一問。
李判官臉色更可怕了,沒有回答他,好半天才說:「別提這個名字,晦氣。」
然後李判官才又想起繼續罵季騰:「沉堂除了是死簿的存放地,更是總司刑每次管事時候的所在地,」李判官拎著季騰的耳朵大吼:「我都不敢輕易來這個地方,你還敢來,你想找死是不是?」
不是——更何況我已經死了——
季騰連忙拉下他的手拯救自己的耳朵,又忍不住問:「如果這鑰匙沒用,那為何說只有判官的鑰匙才能進去?那你們平日要進沉堂怎麼做啊?」
李判官哼了一聲:「誰說我們沒有鑰匙?只不是這個罷了。我們的血才是真正的鑰匙,只要把判官的血滴到這塊地上,通道就會打開——哇,你咬我的手做什麼?!」
果然如李判官所言,一滴血落地,季騰腳下突然感覺失去支撐,身體竟然飛快沉了下去,季騰感覺自己似乎跌入了萬丈深淵般一個勁的墜!時間感空間感觸感光感都消失掉,只剩下叫人心悸的風聲刺穿頭顱般尖嘯。良久,身邊風聲止住了,而似乎眼前也有一絲光亮,季騰戰戰兢兢睜開雙眼,這才發現,已經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裡有和煦光芒,和陰陽道罪廳的永夜成了鮮明的對比。季騰發現自己身在白玉平臺之上,四面鳥語芬芳,蝶舞翩翩,遠處楊柳依依,似有一抹湖水在其後,河水帶著嫋嫋水霧遊走林間,別是一番情趣,就似回到了人間六月天。他先是為了光芒而欣喜,然後尋了一陣,看不見日頭,只是明亮一片,這裡的光芒雖然多半不是陽光,卻比之不差。他慢慢看去,季騰這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思念充滿陽光的人世間,熙攘的城鎮集市,又或者是無人煙的山林之地,陽光似永在身側,甚至到了不想要都不行的地步。
而進入陰陽道三個月,才知道人世間最重要的,總是默默存在,從不聲張。
季騰深深呼吸一口,把帶著泥土草香的味道存在胸口感受的當口,感覺似乎實在作夢。
但是,身後突然一股大力,把季騰從陽光底下立刻拉回到白玉臺的亭閣之內,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李判官的黑臉,又把他拉回了現實。
李判官這次可被氣得不輕,手上還破著皮,看樣子心也破了不少,指著季騰就說不出話來。季騰心知自己對不起李判官,低聲說:「判官大哥,我自知對不起你,可我心裡就我兄長這一件事梗著,實在是放不下,你放心,這事全都怨我,要殺要剮絕不連累到你。只要你讓我知道了兄長的情況,做牛做馬,我絕無二話。」
季騰說的是真心話,李判官看了他一陣,臉色總算緩和了些:「這豈是我不近人情,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樣子。」
季騰一愣,低下頭一看,自己本來已經實體化的身體,竟然已經透明到看不見。
「你看看這明媚景色,哪裡是陰陽道所見?」李判官搖頭嘆息道:「這是真真實實的人間啊!陰陽道之君刑修因為喜歡人間景象,選人跡罕至之處施法術交換了一塊人間風光來此,隨便起了個沉堂的名字,栽了個保存死簿的名義就作罷。所以這陽光,這花,那都是真實人間啊!判官們因為是地仙,所以沒關係,而你們這些魂魄,在陰陽道是可以實體化,一到了人間,馬上就以魂魄出現,然後你還在陽光下溜達,你想魂飛魄散想得緊麼?」
季騰這才開始覺得渾身疼痛不已,骨架子都要散了一般,他連站都站不住,一頭就往地上栽了去。渾身火燒般疼痛,沒有哪個地方不痛,比自宮一千遍還痛!
李判官還在那邊囉嗦:「你這樣遲鈍的見光反應,倒是聞所未聞啊。」
季騰已然說不出話來,意識像是老樹皮般一片一片剝落下來,他本想喊救命,但想起自己已經是魂魄了,那麼要喊什麼才好?
他還在艱難思考的時候,李判官看著覺得他苦頭吃得差不多了,從腰間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精巧皮袋子,往他頭上一套,四周一暗,季騰立刻覺得好多了,他自是知道李判官救了自己,忙在那巴掌大的口袋裡感謝。
李判官仍在抱怨:「你想啊,要是被人知道這裡有人間,不知道有多少魂魄會想要趁人間夜晚的時候從這裡偷渡去人間,所以真正的鑰匙是判官的血,要確認地仙身分門才會打開。讓魂魄侵入這裡可是重罪,咱們趕快走。你也真是不怕連累我,要是被逮到我們都要倒大楣——」
李判官剛剛說到這裡,突然低聲咒罵了句什麼,然後快速地說:「糟糕,無論發生什麼,你老實待著千萬不要說話!」
然後,季騰聽到了李判官衣服摩擦地面的聲音,似乎是在行大禮:「下官參見總司刑大人。」
原來直接被總司刑逮住了,自己真是有夠背運!季騰正在想著,隔著皮袋子,似乎有個悶悶的嗯的一聲。在皮袋子裡,季騰都感覺到有個熱乎乎的身體貼近了上來。
然後是猛烈的掙扎,力度大到裝季騰的袋子都摔來甩去,然後李判官似乎終於掙脫了:「司刑大人,請自重。」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慌張。
如果今早季騰沒有讀過哥哥輝煌的被調戲記錄,一定以為總司刑大人是在體罰李判官,不過現在,世界已經沒有那麼健康了。
然後口袋又是一震,季騰判斷李判官被拎了起來,有個聲音似乎在調笑一般:「今天是吹了什麼風,你居然捨得來這裡看我?」
「沒有!」李判官連退很多步,堅決地說。
對方似乎根本不信:「你若不想見我,幹嘛要親自來沉堂?你之前不是都讓其他判官替你送死簿來的麼?」
李判官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那聲音聽起來十分開心:「平日只有君上出巡我才能隨行到陰陽道外側,其他時間都不可以離開沉堂。你明知如此還要來,不就是想來見我的麼?」
「去你媽的想!」李判官這次終於要爆發了,但剛剛吼了一聲,似乎想起了對方是總司刑,又蔫了下去:「司刑大人,請不要捉弄下官。」
然後,口袋外響起了更激烈的動靜,季騰判斷,兩個人是打起來了。他在口袋裡搖搖晃晃,感覺李判官分明不是對手,總司刑根本是鬧著玩,還不時提點一下李判官的工夫。季騰終於明白這次最背運的不是自己,而是李判官。
這算是職場性騷擾麼?季騰在口袋裡正襟危坐,思考著這個照理說幾千年後才會被思考的問題。
然後季騰不得不想到第二個問題。
這樣發展下去,自己是不是必須從頭聽到尾?聽別人的,而且還是待自己有若親兄弟一般的李判官的活春宮,會不會給自己造成生理和心理的雙重障礙?季騰低頭看了胯間一眼,心裡嘩嘩流淚不止,到陰陽道之後自動歸位的兄弟啊,感覺你遲早還是個被廢的命啊。
然而這一次,神似乎聽到了季騰的心聲,呼啦一聲,季騰感覺到自己飛了出去,然後是撲通一聲響,變得平穩了。
季騰想了一會現在的狀況,覺得應該是他們打鬥的時候,李判官的衣帶被不小心或者故意的扯斷,繫著皮袋子的衣帶斷了,皮袋子就順勢飛了出去。
然後,基於耳邊的水聲不斷,大約就是飛到了那邊的河流裡。李判官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袋子飛了,正打得帶勁呢。他們的喧譁聲越來越遠,季騰知道不妙了,自己應該是掉入那河流內被沖走了。
而據李判官說,這裡是用法術交換了陰陽道的一塊和人間的一塊,那麼如果一直沿著河流沖下去,自己是不是會被沖到人間?
如果被人撿到袋子,他們能不能打開?打開之後,如果是白天,那自己是不是就當場魂飛魄散了?而如果是晚上,那自己是不是就從此遊魂野鬼了?
最最可怕的是,萬一沒被人撿到,自己是不是連魂飛魄散的機會都沒有,就在這個口袋裡面千古?
季騰越想越可怕,趕忙去弄那個袋子的開口,可是毫無辦法打開,這大概就是傳說的收鬼袋,用來囚禁厲鬼的。他又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李判官若是發現了,會來找自己的吧?不過想到因為自己的關係,李判官可能正在受的天大的委屈,又覺得他不要找到自己比較好。
這麼想著想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感覺一空,似乎自己被拎出了水裡,耳邊傳來女孩溫柔的聲音:「這個不是判官的收鬼袋麼?怎麼在水裡?」
既然對方知道是收鬼袋,那麼應該還沒有離開陰陽道,季騰鬆了口氣。而且女孩的聲音很溫柔,季騰心裡不免冒了幾個粉紅粉紅的泡泡。
對方似乎提著口袋搖晃了幾下,女孩的聲音傳來「似乎還有東西在裡面。」
季騰壯起膽子,在口袋裡喊:「這位姑娘,我不是什麼惡鬼,能不能麻煩妳把口袋打開?」
外面靜了一會,季騰趕忙又說:「我不會害妳的,我只是因故被關進來,出不去了。妳若是幫我出來,我做牛做馬,絕對報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又過了好一陣子,女孩子怯生生的聲音終於又響起來:「出來吧。」
感覺口袋被倒了過來,然後前面出現了一絲光亮,季騰說了句:「我出來了,不要害怕。」
然後奔光亮處而去,同時似乎隱隱聽到那女孩的聲音回答了句什麼,來不及去想。
季騰噗啦一聲,用狗吃屎的姿勢從那口袋裡摔出來,感覺自己的臉撲到了什麼柔軟絲滑的東西上,一股淡淡薰衣香味,他稍微感覺了一下,似乎自己是撲到了對方的膝蓋上。季騰想了想就明白了,那姑娘必然是坐著的,把口袋倒過來讓自己掉出,於是掉出來的時候自己就直接撲到對方的身上了。
這真是莽撞失禮至極,季騰一輩子還沒跟哪個姑娘有這麼近距離的接觸,他滿臉通紅地想撐起身體,抬頭說:「姑娘,小生無意冒犯——」
然後季騰囧了痴了呆了傻了腦殘了被雷了被天雷了——這哪裡是個姑娘?被自己撲在身上的,不是那在地板上看過倒影的陰陽道之主刑修是誰?
他傻乎乎地撐在刑修的膝蓋上,做了一件全天下的鬼魂都不敢做的事情,趴在刑修膝蓋上和他絕對專注但絕對不深情地對視;同時想著一件全天下鬼魂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溫柔的女聲,難道刑修是女扮男裝?
這破天荒的對視僅片刻而已,季騰感覺目眩,刑修的眼睛有著奇特的流光,他不再敢多看,連忙移開雙眼。然後,他看見刑修身邊蹲著一隻稀奇古怪的鳥,牠偏著頭看他,吧唧吧唧那灰色的鳥喙,熟悉的溫柔女孩聲頓時響起:「有種~!」
娘啊!說話的不是刑修,是這只鳥!
季騰這才想起,他剛剛離開口袋的時候說了句「不要害怕」,那女孩聲音是回了一句,現在想起來,當時牠說的確實是「你不要害怕才好。」
此時,撐在刑修的雙膝上,季騰生平看過的所有關於地獄酷刑的記錄,以一種異常生動活潑的方式在他大腦裡過了一遍。
季騰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要知道,如果刑修震怒,他就一頭撞到地上請罪;如果刑修陰冷地沉默,他就一頭撲到地上請罪;如果刑修一腳踢開他,他也能順勢被踢到地上去請罪;如果刑修慈祥地笑了——好吧這樣的低概率事件只能用來理解什麼叫「沒有不可能,但絕不會發生」。
可是刑修卻萬年沉積岩般面無表情,在這樣的安靜之中,季騰以一根指頭接一根指頭的速度,打算緩慢而安靜地從他膝頭退了下去。
才剛退開一點距離,季騰突然瞄到刑修的手指動彈了一下,不好,要來了!
說真的,那一刻季騰心裡很是翻騰,自己肯定是完蛋了,不過怎麼也不能默默完蛋,乾脆舉報總司刑,好歹救李判官一命!
這麼一想,季騰剛剛退開一點距離的身體,突然又啪啦一聲撲了回來,再次撲到刑修膝蓋上,而且這次不但撲,還死死抱住他的腿。
猛吸一口氣,季騰大聲說:「小人自知僭越,若有罰則絕不敢二話,小人如此斗膽,只求上告一事,總司刑假公濟私,萬望君上救人啊!」
季騰一氣說完,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然而四周萬籟俱寂,過了一小會,耳邊才傳來驚訝的女聲:「你還真不害怕啊!」
季騰不敢理會那呱噪的鳥,然後,聽到有如金玉落盤的清亮聲音:「總司刑怎麼了?」
有戲!
季騰不敢怠慢,忙放開刑修的雙腿,連退七八步,規規矩矩地跪好:「總司刑他——」頓了頓,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們的事情比較好,想想,他又說:「君上,李判官危急,可否遲些再說,這事一看便知,無需贅述。」
刑修並未回答,季騰提心吊膽地等著,耳邊傳來噗啦噗啦的扇動翅膀的聲音,肩膀一痛,是那只怪鳥落到了他肩上,鳥爪幾乎刺入身體般緊抓:「小子,帶路。」
季騰連聲稱是,低著頭,任那怪鳥站在肩頭,就向前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君上,敢問這是何地?是否還在沉堂——哎喲?」
還沒等到他說完,頭髮已經被那怪鳥狠狠揪了一下,那怪鳥低聲道:「你真想永滅輪回啊?君上是你能隨便問的?這裡就是沉堂的最邊緣!」
季騰一想,自己是順著河水飄過來的,自然逆流而上就可以了。他忙低著頭,一個勁在前方走,也不敢回頭看一下刑修是否有跟上來。
那鳥生性囉嗦,一個勁在他耳邊嘮叨:「呀呀呀,我今日陪著君上來河畔走動,本是多風雅的事,怎麼遇到你這倒楣鬼了——」
季騰不敢答話,只一路帶著可能還跟在後面的刑修去捉姦,呃,救人。
剛繞過小山,季騰遠遠就看見了糾纏的人影,他正要大叫一聲「住手!」卻被身後一隻手捂住了嘴,只低低唔了一聲,剛要反射性地掙扎,卻瞥見怪鳥警告的眼神,這才反應過來身後的人應該是刑修。
果然,那清亮悅耳的聲音又響起:「鉤星,不要飛出結界。」
鉤星,那灰不溜丟的鳥居然有這麼個名字?
鉤星很是巴結地靠了過來,當然牠不敢落在刑修的肩膀上,只停留在了地上:「我說怎麼這麼近了總司刑沒有發覺,原來君上設立了結界啊。那當然了,君上的結界可是完美之至——」
季騰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都這麼近了總司刑他們卻絲毫沒發覺這邊,原來是刑修設立了結界。不過既然如此,刑修為什麼要捂住自己的嘴?
彷彿聽到了他的疑惑,刑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不可說話,凡人魂魄氣息混濁,易被發覺。」
說罷,刑修放開了手,向前走去。對了,如此近距離現場捉住罪狀,想來總司刑也無可辯白。
不過,為什麼自己也必須跟上?
季騰覺得自己衰得可以,本來在口袋裡只需要聽活春宮就可以了,現在卻要邊聽邊看,他心裡念叨著「李判官,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然後作足心理建設,看了一眼。
這個距離,大約十丈開外,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黑臉黑皮那個,肯定是李判官無誤,可憐的李判官,被拔得就要光溜溜的。而壓住他的那個人應該是總司刑無誤吧?
李判官兢兢戰戰的求饒之聲不時傳來,而總司刑則滿口愛啊喜歡啊什麼的,季騰大喜,聽口氣總司刑還沒得手,他忙偷偷看刑修,希望他能趕快行動。但刑修卻不動聲色,只看著。
這時間久到了季騰已經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來抓現場的?
刑修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如果他臉上能有一丁點興味,季騰都能斷定他完全是在這裡看熱鬧,而不是來抓人的。但他偏偏面無表情,看著面前這一幕嚴肅得好像在憑弔先賢,季騰也不太肯定他究竟在想什麼。
過了一小會,刑修突然喃喃說了幾句話,季騰覺得頭眩暈,片刻緩解之後,聽到刑修說:「我設了更嚴密的結界,你可以低聲說話了。」
不,君上~你設這麼嚴密的結界做什麼,難道我們還要交換觀賞意見不成?你快去抓人啊!季騰滿心苦楚,但只能點頭。
刑修繼續看了一會,突然轉過臉來盯著季騰,季騰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刑修向來無表情的臉突然露出了些微疑惑,居然問道:「這種事情的感覺真這麼好?」
這句話不異於晴天霹靂,而且還直接劈到頭上!
不得了啦!如果刑修對這種事情感興趣,那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可怎麼得了?
季騰帶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心情,堅決地說:「君上,這種事情一點樂趣都沒有!真的,您看我,還記得麼,我就是覺得這種事情毫無樂趣,所以乾脆就自己切了去。您看,是不是,要是有任何的樂子,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能捨得?」
鉤星卻插了一句:「說不定你是喜歡作下面那個,不那麼用得著?我看總司刑樂得很,不像沒趣的樣子。」
季騰狠狠瞪了鉤星一眼,恨不得拔光牠的毛:「這種事情有什麼樂的?被男人壓倒,還要這樣那樣,這這這——!你沒看見李判官多麼淒涼麼?!」
鉤星不甘示弱,豎起羽毛跟他唱反調:「我怎麼覺得李判官欲拒還迎哩?」
「妳妳妳!這種事情,這種事情違逆天理!男人被男人壓倒,還要被做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正常!」季騰幾乎是低吼起來,急怒讓他忘記了恐懼,直視著始作俑者刑修。鉤星也不怕,跳起來用爪子揪他的頭髮,一起看著刑修,像是等著他裁決。
刑修沉默良久,道:「我說的這種事情,是指愛情。」
一人一鳥,無地自容——
第二章
為避免過分尷尬,一人一鳥都假裝沒有聽到剛剛刑修說了什麼,一齊把目光投向總司刑那邊。正好這個時候,總司刑似乎調笑了一句什麼,李判官猛地一推,總司刑竟然被推開,連退幾步正好背向季騰停住,季騰先是退了半步避讓,突然想到這是個拯救李判官的好機會,隔了半晌才恍然地大叫一聲!
一直嘻嘻哈哈的總司刑反應神速,嘩啦一聲把自己的外袍拉下,季騰只看到面前迎風揚起的淡色外衣和上面精緻的花鳥刺繡,眼一花,發現李判官已經被一壓一裹一擋,遮了個嚴嚴實實,然後總司刑才氣息不穩地朝這個方向行禮:「不知君上來此,失禮。」
耳邊傳來什麼東西細碎的破裂聲,應該是結界被解開了。季騰這才真正看到了李判官,可憐的李判官被總司刑的外衣裹得像只蠶蛹,只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拚命轉動,看到季騰的時候,原本的惶恐變成劫後餘生的歡喜,季騰和他遙遙對視,想著,總算不枉費自己接下來可能遭到的酷刑。
然後,李判官的視線越過季騰的肩膀,看向後面,然後眼神一僵,被裹得實實在在的他突然像只被針扎了一下的毛毛蟲,噗啦彈了起來,先是努力跳啊跳啊跳啊,以總司刑半跪的位置為圓心繞了一大圈,跳到季騰身邊。
季騰對他的遠道而來露出大大的歡迎笑容,正要伸手去扶他,沒料到李判官的反應是用力跳起,一個頭槌,直接把季騰狠狠撞翻在地。
這一著可不輕,季騰被撞得頭暈腦花,摸著腦袋才要抱怨,發現李判官也氣喘吁吁地就地一滾,低聲說:「你瘋了,君上在此,你怎能如此無禮,快快跪下。」
這一幕似曾相識,季騰突然憶起那場曠世磕頭賽,立刻覺得渾身不適。如果跪下就要磕頭,他寧可躺在這裡裝死。萬幸的是,刑修沒顧他們這邊,只看了總司刑一眼,轉身就走。總司刑似乎嘆了口氣,作勢要跟上刑修,只是起身時似有遺憾地看了李判官這邊,順帶著就掃了季騰一眼。
這時季騰第一次看到總司刑本人(正面)。
他已經褪去長袍,只著精細貼身的衣物,卻毫不猥褻,坦蕩而立只讓人覺得身姿挺拔。
但是季騰立刻明白了為什麼李判官誓死不從。
臉,絕對是因為總司刑的臉!
總司刑的五官沒有任何問題,客觀來說應該是相貌不凡才對,尤其跟李判官那臉相比更是如此。但你與他面對面的時候,絕對不會被他的長相吸引。他臉部皮膚之下,泛著詭異的青色光芒,隱隱可見其下遊走著數不清意義不明的圖案,又像是字元。最重要的一點,當仔細看他的臉的時候,你根本意識不到他究竟長得何許模樣,你的注意力會全部被他臉上那不停遊走沉浮不停的字元吸引,越是看,越是覺得皮膚之下似乎隱藏著什麼特別的東西。但若是真要仔細去看,你正在看的那形態就隱去,被其他圖像替代,越是想認真看清,那圖案的更替游動就越快,季騰只集中注意力看了一秒,就覺得滿眼莫名其妙的字元,直搞到頭痛腦脹。
對著這樣的一張臉,你除了本能地想去解讀臉上那些未知文字,然後被搞到暈臉之外,真的很難有什麼雜念。
季騰估計李判官被壓倒的時候,肯定感覺跟被一本鬼畫符書壓倒差不多。
總司刑似乎輕輕一笑,轉身而去。不過季騰完全想不起他笑起來的模樣,記憶深刻的是當時他左眼下浮現的那個圖形。
季騰還在苦苦思索那個圖案到底是什麼意思,李判官在地上掙扎撲騰的聲音總算驚醒了他,趕忙幫他解開了束縛,又張羅著尋回他自己的衣衫。不時偷看一眼李判官,他內心明顯受創,臉色死灰,季騰也不敢多話,只是突然想起有那麼一兩次,自己兄長也曾這樣臉色青灰地回家,關起門來砸東西。自己只當作他脾氣不好,更加避開他,卻沒料到曾有那樣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
季騰不禁覺得有些心酸,若是當時自己能多寬慰詢問兩句,兄弟感情更好一些,或者最後的結局不會是這樣。兄長對自己,雖然不親,但從無苛刻;一直刻意疏遠的,其實是介意庶出身分的自己才對。尤記那時自己把那萬惡的盒子交給兄長的時候,他愉快的表情毫無作假。恍惚中,李判官的背影似乎跟記憶中的季鈞重疊了,季騰忍不住默默扶住他,輕拍他的肩背:「對不起,大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若是我當初——」
季騰的感觸和悲傷被粗嘎的一聲「我不是你哥!」打斷。
季騰及時把下面的話改成了「若是我當初沒有一意孤行非要進入,也不會連累了你受這個罪,我是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我這過錯,萬死難償。不過,」季騰苦笑了一下:「恐怕我很快就要償了。」
李判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季騰知道李判官若是知道了自己對刑修的失禮,怕被活活嚇死,避重就輕地說自己對刑修失禮了,恐怕刑修很快就要來清算自己。
李判官仔細看了季騰良久,大約覺得他那悲苦的表情不像瞎掰:「你到底幹了什麼?」
未免嚇到他,季騰只是苦笑著說嚴重錯誤。
李判官也不強迫,整理衣物整理良久,突然扔了自己的酒壺給季騰:「你便幫我送酒給綺羅玄黃之間的看門人,」然後低聲:「他就在裡面,反正你犯的罪有一座山那麼大,也不怕再添個石頭了。」
季騰愣了一下,突然悟了!綺羅玄黃,是陰陽道中無數償罪的場所之一,李判官說的那個他,指的應該就是自己哥哥季鈞才對:「可是你不是說你不知道?」
「我剛剛不是讀了死簿?」李判官狠狠瞪著季騰:「誰叫你每天在我耳邊嘮叨季鈞季鈞,不小心就讀到了!」
「你啥時讀的?」季騰突然省起總司刑那張臉:「莫非總司刑的臉上——?」
李判官一個急旋,捂住季騰的嘴:「不要提這三個字,永遠也不要提這三個字!還有死簿的事情,不想害死我也絕對不能提!」
季騰唔唔嗯嗯連忙點頭,決心永遠也不提這些危險字眼。
原來死簿居然是藏在總司刑的體內,難怪不讓人隨便讀。
「快走吧,萬一君上遣人來提你,就再沒機會了。」
季騰走了兩步,又停下:「不知判官大哥俗世姓名為何?單知姓李。」
李判官沉默了一下:「李攀。」
季騰對著李判官的方向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李攀大哥,我這一去也不知是否還能再見,便先拜別,我季騰今生欠你太多,來世——」季騰心裡搗鼓了一下,也不知道得罪了刑修是否還有來世:「若還有來世的話,粉身碎骨,必以為報。」
李判官沒有回頭,只是沉默地背對著他,擺擺手示意他快去。
綺羅玄黃,聽名字很不錯,但卻是陰陽道著名的處刑地,重罪者有相當部分被判入此地,抽洗罪行;當然綺羅玄黃還有另一個出名的地方,聽說現任總司刑大人被提拔之前,就是綺羅玄黃的掌刑人。
季騰之前幫李判官整理卷宗時就曾留意過此地。重罪者的地獄陰陽道大約有數十處,每個處刑地的名字都言簡意賅且形容慘烈得讓人決心來世要挑戰道德制高點。但同是重罪者處刑地,綺羅玄黃卻有個聽著很溫和的名字,引起了季騰的注意。正因為當日多看了兩眼,他大概知道這地方的位置。
腰間有送給看門人的酒壺一個,季騰膽兒也壯了些,再不避諱來往的判官鬼吏,一個勁向處刑地跑去。
根據文書記載「綺羅玄黃,重罪刑地之一,地處十門殿東南,從第七門出,穿過迷途長路,即可達到。」十門殿周邊,季騰找到了一個掛著「第七門」吊牌的通道,就一條,走到盡頭便是深入石壁的隧道。季騰探頭看去,隧道內漆黑一片,只上下漂浮的數點昏暗燈光,從眼前延伸出去,勉強在黑暗中勾勒出蜿蜒扭曲的道路。
不知盡頭,不知去路,季騰只能一味向前走,本能地,他儘量走在那兩列燈火之中,雖然微弱光照之外,似乎只是穩定的黑暗,但不知為何,他卻不敢走出去。有次他稍微靠近了燈火的邊界,一股潮溼的腥味刺鼻,伴隨著風聲呼嘯而來,風聲從耳邊一過,突然換作銀鈴般的笑聲,悅耳動聽,而且距離之近,好似有妙齡女子攀肩附耳而為!季騰剛仔細一聽,那悅耳的笑聲突然轉為一聲短促淒厲的慘叫,驚得他冷汗淋淋地四顧尋找,可四周只是黑暗一片,而那低笑慘叫,又化作沒有意義的風聲,不知颳去了什麼地方。
越往內走,燈火越是稀鬆陰暗,那原本走到燈火界限才能聽到的風聲,開始肆無忌憚地颳過,季騰開始覺得身邊似有人通過,細碎的腳步聲,鎖鏈拖曳的動靜,慘烈的痛呼,一切清晰可聞。走著走著,脖子突然一涼,像是被人呼了口氣,季騰不敢伸手去摸,只回過頭去,發現身後漆黑一片,那引導他來此的燈火全都不知去向,只剩前路的稀落燈火還在若有若無地飄移。
回不去了?季騰剛剛想到這點,就這麼一刻的停頓,腳背上突然有奇特的觸感,似乎什麼東西從腳背上滑行而過,纏繞過他的左腿,滑膩冰冷,帶著鱗片的細微褶皺感,由粗到細,緩慢而動。
季騰的喉嚨顫動了半天才吞下尖叫的衝動,他不敢動彈半分,只斜眼看下去,雙腳上什麼也沒有,但那皮膚的觸感絕對不是作假,他只能靜靜等待那感覺過去。當最後一點滑膩的感覺從腳背消失的時候,季騰再不敢停頓,發狂一般朝前方的燈火奔跑而去。
開始奔跑,風聲中的呼叫嘶喊變本加厲,不但如此,迎面的風帶著潮溼的氣息,異常沉重,好幾次季騰都覺得那風是把自己狠狠向後拽,衣角袖口,時不時猛地一動,就好像有人在拉扯一般,有那麼一兩次,季騰幾乎感覺到尖尖指甲劃過手腕的疼痛,他忍痛低頭一看,卻什麼也沒有,沒有傷,沒有指甲,沒有拉扯的手臂,看不見,黑暗中有什麼蠢蠢欲動,但就是看不見。
季騰不敢想不敢看不敢感覺,只拚命跑,突然間,一股巨大的力量由上至下將他壓倒在地,脖頸處傳來鋒利的觸感:「擅闖禁地者,先姦後殺!」
說真的,季騰雖然被人壓倒,脖頸處也抵上了不知是什麼樣的鋒利刀刃,聽到的話也不那麼友好,他的心裡卻沒有半點恐懼,只是狂喜。
一片黑暗恐懼中,總算遇到個可以用語言溝通的實體,雖然對方是用利器抵住自己,用語言恐嚇自己,可那感覺,簡直比親娘還親!
季騰哽了幾下,對方力氣太大,他別說掙脫了,根本連音都發不出來,這時候想到李判官給的酒壺,忙在身上摸索,然後拽了出來,在拚命反手舉起來,
壓在他背部的力量減弱了,季騰終於得了個空:「李判官讓我來送酒給看門人!」
季騰手上一空,背部也鬆開,他好容易翻過身來,這才看見那個壓倒自己的看門人——不過這個能叫人?
眼前是只碩大的怪鳥,個頭不小的酒壺,牠叼著就像普通的小鳥叼著顆黃豆似的,一仰頭就把酒灌了下去,噗一聲,牠脖子一側,酒壺啪一聲甩回季騰手上,精準無誤。然後這好酒的怪鳥似乎偏偏頭,用那黑亮黑亮的眼珠子瞪著季騰。
季騰的第一個想法,是覺得那怪鳥在笑,第二個想法,開始覺得怪鳥長得有點眼熟。
如果撇去牠的大小的話,似乎長得十分像刑修身邊那只話嘮的鉤星。可是剛剛那個聲音?
他思考的當口,怪鳥回頭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翼,季騰看到牠立起的羽毛,有如刀劍般鋒利,突然意識到,剛剛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其實就是這羽毛?
那怪鳥總算又回過頭來看著季騰,再開口已經是美妙的女子音:「怎麼,不認識了?」
「怎麼是妳?妳的聲音?妳怎麼變大了?」季騰掙扎著站了起來。
鉤星用爪子梳著自己的毛:「綺羅玄黃的看門人本就是我們鉤星一族,輪流當值。你看到的不是我,不過鉤星都是異體同魂,所有其他鉤星看到的一切,也是我看到的,你把牠當作我或是把我當作牠都沒差。」
這是多麼沒有個人隱私的種族啊!
季騰跟鉤星解釋了一下是李判官讓自己送酒來,鉤星對為什麼倒大楣的李判官要送自己酒感到不解:「我們鉤星都愛喝酒,判官是知道,不過為何他要送我?嗯,興許是我族參與了解救他的行為,所以感謝吧。」鉤星打著酒嗝,快樂地上下跳竄。
看牠心情不錯的樣子,季騰小心地問:「唔,綺羅玄黃是什麼樣的處刑地啊?從沒來過。」
「重刑者的慳罪之地。」
季騰裝模作樣嘆了口氣:「真想看看啊。」
鉤星的眼珠子興奮地轉動著:「看看是可以,不過若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可不要怪我啊。」
季騰大喜,忙問:「妳是看門人,但是門在哪裡呢?」環顧四周,仍然是漆黑一片,鬼魂號泣聲始終不斷,但引路的燈火確實到此就斷掉,路到了盡頭,門卻沒有。
鉤星似乎在笑,牠的表情很是詭異。
一股寒意順著脊背往上爬,季騰突然有了種想拔腿就逃的衝動,這個時候,鉤星突然鳥喙大張,迎頭一口,季騰只看見面前猩紅一片,整個被鉤星吞了下去,濃烈的酒味讓他噁心,失了知覺。
季騰醒來的時候,覺得昏沉沉黏糊糊,似乎身處某種極溼熱之地。他張開眼來,也看得不甚清楚,四周霧氣蒸騰。躺了一會,季騰才想起自己是來幹嘛的,忙撐起身體,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大片赤紅的土地上。一陣一陣溼熱的霧氣,不斷從前方湧來,很是不舒服。他轉過身去,身後是巨大的暗黑峭壁,一眼望不到頂兒,壁上無數小點兒,白色居多,間雜彩色,密密麻麻,直湧向了視不能及的遙遠山頂。
山壁絕頂,無法攀爬。季騰只好回身,頂著溼熱的霧氣步步向前。
走了半刻,地面上出現一處巨大的裂縫,把地面整個劃開。而溼熱無比的霧氣,正是從那裡面一陣陣向外冒,季騰湊上去想看看,可裂縫裡不竭的蒸汽實在燙人,他靠不近去,只聽了聽聲響,裂縫下汩汩之聲不斷,就像下面有一大鍋滾開沸水,不斷把滾燙的蒸汽從那裂縫噴出來。
裂縫並不大,但是因為那可怕的熱蒸汽,季騰沒法越過去,被困在這一側,而蒸騰的霧氣,讓他也看不起那邊有些什麼,只是隱約覺得,那邊似乎什麼也沒有。
正在遲疑的時候,地面之下突然發出驚天的轟鳴,沸騰的水聲愈演愈烈,似乎就要噴射而出,季騰總算反應快,掉頭就往回跑,剛跑了幾步,就聽見身後嘩啦一聲巨響,聽似大量的水從狹窄之處翻湧而出。
季騰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上一眼,這一眼看來,把他活生生嚇呆在原地。
從縫隙處爆裂而出的水鋪天蓋地,掀起數十丈的巨浪,帶著微微的紅色,像要吞噬他一般奔騰而來!只是那麼一瞥,就已經發現那如高牆般豎起的水壁並不平整,其下無數鬼臉隱隱可見,在水錶之下扭曲糾結。
被這樣的水沖倒,淹死事小,被撕扯吃掉就太不值了!
可是就他兩條小短腿,就算連滾帶爬,哪裡跑的過激流橫沖?
眼見著水壁如牆崩城陷般鋪天壓下,季騰嚇得腰痠背痛腿筋抽之,陡然耳畔風聲急響,有什麼東西緊緊勒住腰背,身體頓時騰空而起,季騰身體僵直,死死盯著下方,一片沸騰的微紅汪洋。
直到溫柔的女聲響起來:「如何?」
季騰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處境,施援手的自然是那只碩大的鉤星,自己被利爪當腰勒住,從微紅水面的倒影看來,鉤星以一個典型的老鷹捕小雞的姿勢,撲捉了他。
激流繼續猛衝向前,很快撞擊峭壁發出震天巨響,高熱的蒸汽水浪順著石壁迅速攀上,瞬間就看不起石壁的本來面目,只留得雲遮霧繞的些許青黑。
那奔騰的沸水撞擊峭壁只是瞬間,彷彿絕頂高手一擊不中飄然而去,那微紅的沸水並未作片刻的停留,即時褪去,洶湧的水波幾乎轉瞬即逝,就好像那地面上的巨大裂縫之下,有人在吮吸一般,赤紅的地表很快顯露出來,襯托那扭曲的黑色裂縫有如大地在獰笑。
季騰還沒完全從那可怕的一幕中掙脫出來,只覺得來得太快去得更快,神經還未反應就都已結束:「這是怎麼、怎麼一回事?」
「先去安全的地方。」鉤星緊抓住季騰,快速拔升高度,徑直向看來沒有盡頭的峭壁之巔飛去。
因為鉤星貼壁而飛,等到距離足夠近,季騰注意到了山壁上那些顏色點兒似乎是立體的,但鉤星速度極快,他還來不及細看就被帶著鑽入雲層,不大工夫,似乎已經飛越了那峭壁,平穩的飛行持續了一陣,鉤星突然俯衝而下,鬆開爪子,季騰猝不及防,直挺挺跌落下地。
沒有劇烈的撞擊和疼痛,身體之下反而是柔軟的感覺,季騰睜開眼來,發現自己就像落入了棉花堆裡,並無半點不適。這才發現鉤星擲下自己的這塊土地與別處不同,極其柔軟,像是專門為了投擲人下來而造的。
他爬起來,發現四周都是支起的青竹架,閃亮的絲緞一塊一塊架在上面,不遠處是一大排竹屋,門口放在大小不一的缸子,一道清亮的溪流從門前蜿蜒而過,看上去,和人間的織造作坊沒什麼不同。
鉤星盤旋一陣,突然縮小身體停留在季騰肩上:「走啊,你不是想要看一看?」
季騰本就怕鉤星打發自己回去,這麼一說自然竊喜,忙不迭地往那竹屋跑去,順便問道:「妳剛剛把我吞下去——?」
「這裡可是重刑罪人的慳罪之處,你以為很容易進來?」鉤星嘰嘰喳喳地在耳邊嘮叨開來:「綺羅玄黃的入口就在鉤星的喉口之間,罪人也是一樣,被我吞噬才能進來。」
「那——妳怎麼進入自己的喉嚨的?」
「唉,你真是死腦筋,當然是讓同族把我吞下去了!」
「哦,」季騰終於問了那個他早就想問的問題:「要怎麼出去?該不是從——」
鉤星沒有立刻回答,季騰等了許久,忍不住看牠的時候,發現鉤星的表情有夠奇怪,似乎在笑,發現季騰在看牠,才乾咳兩聲:「我們這些看門人和掌刑者,當然是各有各的出入辦法了。」
這話的言下之意,該不是換了季騰的話,此地是有來無去?
但不知為何,季騰心裡並沒太多恐懼,反正一會工夫差點死個兩三次的事情,他都已經習慣了。出不出的去,再說吧。
這麼想著,他已經到竹屋之前,溪流上浮著一些坯綢,似乎正在清洗,而屋內織造之聲不絕。
難道重罪者都被罰到這裡當織工?兄長也在其中嗎?
季騰想著,趴在竹窗上看去,發現一系列織造的成品,精巧的緞、綾、紗、羅、錦、綃、絹、綢,你叫的出名的,都細細排列在架上,散放著,看的出來是才完工。還有一些看不出是什麼的精工織物,閃耀金屬的光芒,放在另一邊。
整齊排列的織機發出不間歇聲響,坯綢正不斷被紡織出來,而緙絲機上,繪好樣的絲綢正在被緙織上繁複的花樣,已經可以看出那是散落的無數花瓣。精湛絕倫的技藝配上光亮潤澤的絲織,慢慢雕琢出具肌理質感的作品,渾然天成。
但有很關鍵的一點,在這忙碌的織造作坊內,季騰可是一個人,呃,一隻鬼都沒有看到。
那些織機緙絲機,都自顧自地運行,既不見鬼吏,也不見罪人。
「如何?」鉤星在耳邊嘀咕:「這些織物,都是人間最巧的技藝所造啊!」
「什麼意思?明明沒有人啊?」
「仔細看看。」鉤星噗啦著翅膀:「看地上。」
季騰仔細一看,發現雖然住屋內空無一人,但是地面的影子,卻是忙碌非常,看的出有數十人的影子在奔走,捧著各色織物;每臺紡車之前,都有著殫精竭慮的織工影像,而緙絲機前,也有著低伏著身影,即便是影子,也是非常聚精會神,不敢有絲毫懈怠的影子。
「是罪人?」季騰猶豫著問道,他覺得這些影子不像是罪人,那熟練的手法,非專業人士肯定做不到。當然,他也不敢完全排除神通廣大的陰陽道,把暴躁的兄長改造成了紡織女工的可能。
鉤星嗤了一聲:「怎麼可能,這些是影子,都是人間最巧手的工匠的影子。他們都還活著,陰陽道只是在工匠們休息的夜間,將他們的影子請入陰陽道織造坊工作而已。」
「工匠的影子都可以織造?」
「你平日幹什麼,你的影子不也在幹什麼?你能做的,你的影子都可以做。」鉤星不屑地別嘴,又不懷好意地笑笑:「當然,你的影子例外,我估計你的影子都未見得敢,嘿嘿,那個。」
季騰知道牠在笑自己的自宮,連忙轉移話題:「陰陽道可真能找免費勞工。」
鉤星奇了:「哪裡是免費,工匠的影子在這裡工作,算是替生魂積攢人品。將來他們死了之後,可以用此時的人品來抵消一部分他們的罪孽,陰陽道也解決了人手不足的問題,這不是雙方都有好處麼?而且,這東西還只能靠影子來織,活人或是元魂碰都不能碰。」
「那,罪人呢?事情都是工匠做了,罪人在幹什麼呢?如何慳罪呢?」
鉤星笑了:「你沒有看到麼?就在眼前啊!」
眼前?眼前除了繁忙的織造,哪裡有什麼其他?
鉤星似乎發覺季騰的疑惑,終於又說:「你來的時候,不是看到那匹山了,你沒注意上面有什麼?」
季騰一想,那山上好像是有些彩色的斑點。
鉤星點點頭:「對了,就是那個。」牠側側頭,似乎聽到了什麼響動,說:「哦,真巧,來了一隻,你自己看吧。」
話音剛落,上空突然投下一個巨大的陰影,季騰仰面看去,發現又一隻巨大的鉤星,向自己剛剛跌落的那塊柔軟的地方裡扔下了什麼紅色的東西,然後迅速翱翔而去。
幾個影子快速前往,把那東西抬了過來。季騰發現,那玩意很像人間的蠶繭,只不過它更巨大,而且是鮮豔如血的紅色,「難道——」
那山上所看的彩色斑點,原來就是一個一個的彩色蠶繭不成?
「對啦!」鉤星在季騰肩膀上蹦躂:「每個進入綺羅玄黃的罪人,都會被餵一顆絲種,絲種入口即長,很快就封住嘴。然後把成千上萬有類似罪狀的罪人元魂糾結在一起,形成蛋狀,放到來時的那匹山上去,你也看到了,那山上到處都是不同顏色的點兒,每個點兒都數千罪魂的糾結之處。每隔一刻,地下就會噴出高熱的沸水,蒸汽順流沖上山壁,罪人被沸水如此反復蒸煮的過程中,他們那想發也發不出的慘叫就被絲種吸收,成為絲的來源。那些慘叫代表著他們的罪孽,慢慢被抽絲而出,纏繞身體,形成繭的模樣,直到將他們的罪孽抽淨,餘下乾淨的元魂,才能再次轉生。」
那麼,剛剛扔下的那個紅色蠶繭,是不是代表著有無數受盡了折磨的元魂,終於償清了此生罪孽,可以轉生了?
季騰想著,不由多看了那紅繭幾眼。
「如此鮮紅的絲倒很罕見。」鉤星又說。
「什麼意思?」
「來到綺羅玄黃的罪人,起碼是身負命債。根據生前所犯罪孽的不同,罪人會被抽出不同的絲。白色,代表誤殺;黃色代表仇殺;紅色代表虐殺,諸如此類。」鉤星看了看那鮮紅的絲色:「這些人生前必定是犯下相當恐怖的虐殺吧,才會有如此明亮的紅色。」
那鮮豔如血的絲,竟然代表著如此深重的罪孽?!季騰剛伸手想摸,鉤星在他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這東西不是你可以碰的!」
什麼意思?
「這是罪絲,是罪孽的具體化。普通的元魂若是碰觸的話,會受到汙染,甚至心性大變!對你們是很危險的。」
按照鉤星的說法,這些罪孽所化的絲,會汙染清白的元魂,就算只是一縷,若流落人間,就算是最清白無瑕的人,只要一碰,絕對會被造就成殺人魔王。
「你們歷史上,還少了那些本來十分英明賢能,但突然變得暴戾嗜殺的例子麼?」鉤星補充:「陰陽道雖然嚴密監管,但難免沒有一點遺漏啊。」
季騰不解了:「這樣說來,碰都不能碰,那織造成精美的絲絹,不是白花工夫?!而且,人間永遠都有罪人,他們都會死,那麼,豈不是這些罪絲會一直累積下去,越來越多,那必然構成更大的麻煩不是嗎?」
「所以,陰陽道肯定有解決的辦法啊。」說到這裡,鉤星的兩眼直發光,季騰立刻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牠激動起來,劈里啪啦地說開了:「之所以要找人間最巧手工匠的影子來織造,那當然是因為這些都是為了君上所製的衣物啊!」
刑修?
「這些絲雖然會汙染元魂,但君上本就是原始混沌而出,殺戮戾氣所化,根本就不會受到區區罪孽的干擾。而且他的一身戾氣,正好能中和罪孽。所以這些罪絲,都製成精美的衣物,供君上穿著。一方面,君上的凶狠戾氣會被罪孽之絲擋住,不至於太過嚇到陰陽道屬下;另一方面,重重罪孽也在戾氣的衝擊之下淨化消散,解決了隱患,豈不兩全?」
鉤星還滿懷仰慕地繼續嘰喳:「能淨化罪孽,真不愧是君上啊。一套衣服,一天下來就罪孽全無。哦,不過有例外,君上有一套時不時在穿的紫袍,真不知道是什麼人犯了這麼大的罪,那衣服的罪孽至今還未完全消散。當織出來的時候,我們這些鉤星啊,鬼吏啊,都不敢碰,全靠總司刑大人才把衣物帶到了九淵呈給君上。我也真不知道為什麼人能犯那麼大的罪狀,紫色啊,那鮮亮到目眩的紫色,不知道是什麼令人髮指的罪狀才能出來這樣的顏色!哦,對了,君上還有一條腰帶也是例外,那是很罕見的祖母綠交錯寶石藍,據說,那是某個戰亂時期的食人軍隊,一夕被山崩掩埋,全軍魂魄被鎖入此地,百年之後,絲種從他們的魂體中抽出罕有的雙色絲——」
鉤星很囉嗦,季騰沒再聽了,只是想,對啊,那綺羅玄黃這個名字起得這麼玄乎,其實,綺羅就是材料,玄黃就是顏色啊!
再說白一點,這個處刑地,根本就是刑修的私人裁縫鋪嘛!
正在囉嗦的鉤星突然住口了,一下子從季騰的肩膀飛落在地,謙卑地低頭。似有冷風吹過的感覺,據季騰所知,鉤星對總司刑都是一副懶散的模樣,讓牠這麼恭順?季騰瞟了一眼身後的竹屋,那些繁忙的影子突然不再動彈,僵住了一般牢固在原地。
親自來了麼?陰陽道之君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