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誰說只有人啊花啊狐啊的才能修煉成仙?
他也能。他就是一隻註定要成仙的蚊子,這是他在還未投胎成蚊之前就已知道的事。
他,來到這個人世間,已經整整十天。每天他無所事事地在林子裡飛舞,餓了吸吸草汁,睏了便打個盹,輕鬆逍遙地等待著得道升仙的那一天。
直到這天,他看見了一個東西。這東西以前他見過,他知道,這個有著兩手兩腳、直立行走的東西,是人。
瞬間,他產生了一個念想。他想開葷。
作為一隻公蚊子,他都是吃吃花草的汁液,他挺喜歡吃的,也從未對此有不滿。但是此時此刻,當他看著這個人,他便想起那些母蚊子每次吸了血之後心滿意足的畫面。
血真的有那麼好喝?他也想試試。
他當然知道,公蚊子是不能吸血的,一般而言。但,他是不一般的嘛。他是未來的蚊子大仙,現在要從凡人身上吸那麼一兩滴血,有何不可?
於是撲閃著翅膀飛了過去。那人站在百年老樹前,一手輕覆樹幹上,就那樣靜靜站著,許久不動。
很快,他飛到那人的手背,不意間卻看見一隻……大蝴蝶?!
再仔細看看,哪是什麼蝴蝶?原來只是深褐色的印子,嵌在人的虎口處,如蝶翼般伸開在手背上,但卻只有左半邊。彷彿只要人展開手掌,還會從掌心裡伸出另外半邊蝶翼。
不過,他已知道蝴蝶是假的,便不會再怕了。於是氣定神閑地在那人手背上落腳,左右看看,決定將下口處落在那「假蝴蝶」上,誰教它方才嚇到了他。
一切就緒,他吸——
「啪。」極輕極輕一聲響。
那瞬間,他便整個飄然起來,身子好像雲一樣輕,越飛越高。
咦,難道他是在升仙?難道他就要成仙了?可是,這升仙的感覺,為何他會覺得這麼熟悉?似乎以前經歷過很多次……
他垂目望去,看到那個人的臉,嫌惡的表情在臉上展露無遺。那人曲起食指,從手背上彈下了什麼,還用袖子擦擦手,生怕留下什麼髒東西般。
……他明白了。他並沒有升仙。
他死了。從前他就死過很多次,他認得死亡的感覺。
可是……他不明白啊!這是為什麼呢?他不是註定要成仙的麼,怎會被凡人一巴掌給拍死了呢?他明明是未來的蚊子大仙,他怎麼能死呢?
清明,你騙我——!
***
清明,是他的好朋友,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每次他死後第一個見到、也是唯一見到的人,總是清明。
清明的樣子長得與人一模一樣,但當然不會是人。至於清明到底是什麼,他其實也不知道,清明說他不需要知道。
每次他們相見都是在這個院子裡,清明坐在院中央的那塊大石頭上,彷彿在專程等著他來。
這次也不例外。
「清明,你騙我!」他飛到清明的鼻尖前,一肚子的氣憤和委屈,「你說過我會成仙,可是你看,我又死了,這是怎麼回事?你是不是騙了我?你怎麼可以騙我?我一直都那麼相信你!」
「不管我有沒有騙你,既然你死了,那也沒辦法。」清明不負責任地說。
「我不管!是你說我會成仙,是你跟我說好的!」他叫嚷,小小蚊身被氣漲得圓滾滾,「現在我沒能成仙,你要賠我,賠我!」
「好,我賠你。」清明似笑非笑,「下一世,便讓你做人吧。」
「做人?」
至今為止他從未投胎做人,他不了解做人是不是有什麼好,總之一定不如做仙人來得好。
「我不要做人,我要成仙!」
「你又怎知做仙人比做凡人好?其實若真的讓你做仙人,將來你必定後悔。」
「我一定不會後悔!我不管,我……」
全然不理會他的抗議,清明將他捉進掌心,輕輕一握,待鬆開手掌時,一口氣吹了過去。
於是乎,未來的蚊子大仙,不單成不了仙,連蚊子也做不了啦。
***
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話是這麼說,小文終究只是個小小裁縫,縫的還是專給死人穿的壽衣。
十八年前他出生在文家,上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家裡困難,吃不飽飯,沒兩年又鬧了一場大旱,他差點活活餓死。也是因此,自小他的身子便虛了,尤其畏寒。
後來,他的爹娘知道自己養不活這小兒子,只得將他託付給過路的商人,跋涉迢迢千里,來到了這個小鎮上。壽衣鋪子的楊氏夫婦生不出孩子,便收養小文,將他當作自己的親兒一樣照看。
多虧了楊氏夫婦的善待,小文安安穩穩長到十八歲,四肢健全,無病無患,每天在鋪子裡幫忙做活,日子過得還算順遂。但要說是完全無憂無慮,卻又不儘然。
小文時而會想,尤其是剛出生那會兒他想得最多,他想——若當年他沒有一時起意,跑去吸那個人的血,如今他會是怎樣?是不是已經成了仙,每天逍遙得意著呢?
其實這麼多年過去,對於升仙這檔子事,小文早已不再執著。只是偶爾想起時,難免遺憾。當然,還有怨懟。
怨誰?當然是怨那將他一巴掌拍死的「蝴蝶男」。想想,那時他其實連那人一滴血都還沒吸著,就被活活拍死……冤!太冤了!
若是老天有眼,讓他遇見那個斷絕了他成仙之路的凶手,他定要報仇!
***
這天,楊氏兩老去了王家喝喜酒,留小文獨自守店。下午,有兩人來到店裡。
那個身材瘦高、面帶微笑的男子,小文後來知道他名叫項恩。而另外那位個子更高、面無表情的男子,小文後來知道他名叫薛世。
兩人在鋪子裡四下看了看,項恩撚起一件烏漆抹黑的壽衣,看向薛世,似歎似謔地道:「你能想像他穿上這種東西麼?」
薛世並不作聲。
這時的小文還聽不懂項恩那話是什麼寓意,有些茫然,也有些好奇。
從前那些走進鋪子的人,身上總是帶著沉重緊張的氣氛。而這兩人身上卻完全沒有,甚至顯得悠然閒適,小文禁不住想,他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直到他們的目光投向了他,他不自覺地身體一繃。說不上是為什麼,那個笑吟吟的人打量他的眼神,讓他頭皮發麻。而且那人還反復打量他好幾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彷彿將他也當作是店裡出售的商品似的。
「小兄弟。」終於,那人開口問話,「你是這裡的老闆還是夥計?」
「我是老闆的養子。」小文答道。
「喔?我想問問,你會做衣裳麼?」
「會。」
「做得好不好?」
「挺好的。」大家都是這麼說,小文不覺得自己需要謙虛。
「那就好。」項恩滿意一笑,「我們有個活要給你做,需要你跟我們走一趟。」
「跟你們走?」小文猶豫,「你們住的是不是很遠?」他記得以前沒在鎮上見過這兩個人。
「是有一點遠,要緊麼?」
「呃,其實你們只要把那人的尺寸給我,再定一個期限,我保證在期限之前把東西做好,到時你們來拿就可以了。」
「這樣不行。」項恩斷然否決,「必須要小兄弟你親自跟我們走一趟,還請勞駕。」
「這是為什麼?」小文不解。
「呵呵,抱歉,自有我們的原因。」項恩無奈似地笑了笑,抬手伸進衣襟裡摸索。
小文看見他從衣襟中拿出的銀錠,不禁一愣。這麼大錠銀子,若只買一件壽衣,鋪子裡的錢還找不了零呢。
然而他卻聽見項恩說:「這是預付金。等你完工之後,我再付你一枚銀錠,如何?」
「啊……」小文簡直講不出話來。兩枚大銀錠,買一件死人穿的衣服?
這些人的錢是不是多到沒處花啊!
「這個……」小文吞了吞唾沫,「你是說真的麼?」
「當然。」項恩笑眯眯道,轉頭看向身邊的男子,「薛世你告訴他,我是很認真的,是不是?」
薛世仍然沒有開口說話,只點了點頭。
或許因為他那看上去就很可靠的樣子,小文心中五分的遲疑立時又散了三分。
像這種做死人生意的行當,至多只能養活這一家子三口人。要說吃香的喝辣的,那是想也不要想。
小文並不貪圖優渥,只是在他心中,一直有個小小的願望。他想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裁縫鋪子。若說他投胎為人後有什麼喜歡的事,便是將普通的布料做成不同的衣裳,那一針一線間萬千變化的事。
但他並不甘心只給死人做衣裳,他想看見活人穿著他做的好看衣裳,高高興興走在路上。而要實現這個願望,資金必不可少。偏偏,壽衣鋪子能進的錢又太有限。
倘若眼下賺到這兩枚銀錠,那麼距離實現他的願望,可說是邁進了很大一步。
這樣好的機會,真是千載難逢——想及此,小文心裡最後的兩份猶豫也徹底散去。
***
離開鋪子之前,小文不忘在桌上留字條,交代了情況,然後關緊店門,與那兩個神祕的有錢人一道走了。
這趟路程比小文原先想的還要難走。先是乘馬車到達鄰鎮,鄰鎮有個渡口,他們就在那兒上了船。
「項公子,這是要去哪兒?」小文好奇地問道。
「斷月山莊。」項恩笑答。
「斷月山莊?」沒聽過。
小文想再問多些,但再一想,反正馬上就要去那兒了,不問也罷。
數個時辰後,船在江心小島的棧橋邊靠岸。
小文坐船坐得頭暈腦脹,不禁佩服那山莊裡的人,每次出門都得在江上如此飄搖,真不容易。而且在這茫茫大江上,能找得到這樣一座孤島,也實在有本事。
山莊,自然是建在山上。至於斷月這名字,聽來有點怪異,彷彿在淒美中帶著一股肅殺之氣。但是斷月山莊本身卻壯美大氣,教小文看得合不攏嘴。他從未想過,世上有人可以住在這麼大這麼美的地方。
住在這裡的人,果真不是一般兩般的有錢。
難怪,死一個人就給他賺兩枚銀錠。要是再多死幾個,他的裁縫鋪子不就開起來了?……啊,這樣想可不厚道。
小文暗暗懺悔,思緒收回時,發現自己已被領到一間房屋前,房門緊閉。
先前往莊裡走時,薛世便被人喊去,此刻帶著小文的人只有項恩。
項恩推開房門,示意小文跟著進去。門裡是一個偌大房間,布置得很好,簡單大方,當中又不失經典雅致。
怎麼說呢?典型的有錢人的房間吧,小文心想。
房間左邊牆下抵著一副羅漢榻,前方正對著大床的床腳。
床上躺著一個人。白衣整潔,烏絲如瀑,在枕頭上散開好大一片,有種說不出的溫柔。
但小文心知肚明,這種感覺是虛假。因為死人是不會溫柔的。
他見過很多死人,面前這人只是其中一個。同其他人相比,這個死人給小文的最大感想是——原來死人也可以死得這麼美。
只可惜了,美人已故,將要入土,終化作一堆白骨。
小文歎了口氣,不經意地想起先前項恩說過的——你能想像他穿上這種東西麼?
這才終於明白了。這個好似仙人一樣容貌俊美、氣質高雅的人,穿上那麼草根的壽衣,真是難以想像的事。
看來這就是項恩執意要他親自跑這一趟的原因所在?要做出一件與這人相配的壽衣,的確有難度。
唉,那兩枚銀錠果然不是白給他的……
這時,門外有人進來喚道:「項大夫。」
項恩點頭應了,對小文道:「先前你不是說要有尺寸什麼的?接下來你便看著辦吧。我很快回來,你且稍待。」
「喔,好。」
項恩離去時順手關上了房門。
小文想來想去,便按照項恩說的,先把人的尺寸量了,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美……公子,我一定給你做一身頂頂漂亮的衣裳,為此我得先碰你一碰,你可千萬莫怪啊。」
說這話不過是出於禮貌,其實小文並不怕鬼,好歹他自己也做過那麼多次的鬼。
給人量尺寸,小文很早以前就學會用兩手量測,比尺子量得還准。先比了肩寬,再是胸圍,還有腰圍,接下來要看臂長。
這人的雙手是疊放於胸前,小文將放在上面的那隻手握住,拉直了放在身側。而後他移開手,指尖不意間勾住了那人的衣袖,他瞥眼,倏地目光一定,定在那人手背上。
一隻蝴蝶……準確來說是半隻蝴蝶,落在那白皙的肌膚上,彷彿要用力將另外半邊身子從人的虎口內側掙脫而出,振翅欲飛。
小文死死盯著這隻「蝴蝶」,許久,才將眼皮往上抬起,盯著這人的臉看了半天,複又收回來盯著「蝴蝶」……
是的,他不會認錯。這蝴蝶,他絕對絕對不會認錯!
這是天意麼?居然讓他在此時此地,遇見他上輩子不共戴天的仇人——
十八年了,當年那小小男童,早已經長大成人,這是自然的。
只是,為!什!麼!為什麼這人竟成了死人?
小文咬著牙關直喘粗氣,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在這人還活著的時候遇上?現在人已死了,為什麼卻還要讓他遇上?仇人就躺在面前,可他卻已報不了仇……嗚,可恨,好可恨!
小文緩緩蹲下,濃濃的委屈瞬間湧上心頭,眼淚便掉了下來。
其實這十八年來,他偶爾想想報仇的事,但並不真的那麼在意。能報仇固然好,如果不能,也沒什麼了不起,他從來不是為了報仇而生。
可是像現在這樣,未免讓他太不甘心。人都躺倒在他眼皮底下了,可他卻什麼也不能做。
就算不說報仇,至少讓他告上一狀也好啊!讓他親口告訴這個人,他曾經對自己做了多麼過份的事!
然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他受過的委屈永遠都只有他自己知道……
「嗚嗚……」
小文哭得傷心,整張臉埋在床褥裡,手裡還緊握著對方的手,好像可以借此將自己的委屈讓那個已死的人也來分擔一點。
他這份心思有沒有傳達給那個人,不大好說。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哭聲確實傳達給對方了。
英挺的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眼皮隱隱抽動幾下,倏然睜眼,視線第一個跑去的地方,就是那擾人的哭聲傳來的方向。
雖說是魔音穿腦,擾人心煩,但是眼見一個人在自己床榻前哭成這樣,卻也不禁生出幾絲興味來。
「你哭得這麼慘烈,我『生前』莫不是欠你很多錢?」
「嘎……」
驟聞人語,小文迅速抬頭,對上一雙斜瞥而來的修長眼眸,眼珠黑如點墨,深邃中帶著玩味的目光似星辰般閃亮。
啊,好美,啊……啊啊?詐屍啦?
小文眨眨眼,又眨了眨眼,直到確認自己真的沒有眼花。於是整個糊塗了,呆呆與那人對視片刻,不自覺般脫口而出:「僵屍?」
那人劍眉一抬,答曰:「似乎不是。」
「妖怪?」
「似乎也不是。」
「那你是……鬼?」
「難道你有陰陽眼?」那人笑了,卻感覺不到多少笑意。
小文一想,他的確沒有陰陽眼,是看不見鬼的。而這人又否認了自己是僵屍或者妖怪,那麼他就只能是——
「人?」小文瞪大眼,「你是人?」
那人起身下了床,走到羅漢榻前坐下去,從臺子上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才抬眼看向小文,慢悠悠地回了句:「你看呢?」
如他所言,小文仔細看,用力看……不管怎麼看,這人都一點也不像死人,也不像是死過的人。所以說——
「你真是活人?你還活著?你真的沒有死?」小文難以置信,雖然他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這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個人是活著的,活著!
「太好了!我可以報仇了!」小文歡呼一聲,拔腿沖到那人面前,撲——
「……」
基本上,這是尚慈的本能反應。眼看對方撲面而來,他的手便自然而然伸了出去,指尖一點,即刻將人定在原地。
「報仇?」尚慈收回手輕撫下巴,正待問話,房門驀然被人推開。
項恩與薛世跨進門內,先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那小裁縫是被點了穴,只是不太明白他被點穴時為何是這副餓虎撲羊的架勢?
而那隻羊……呃,他們的莊主,挑眉問道:「這小子是你們帶回來的?」
「是。」項恩應道。
「來做什麼?」
「來給莊主做壽衣。」
「壽衣?」尚慈眯起銳利的雙眸,「你倒是設想周到。」
「承蒙莊主誇獎。」項恩笑得不可謂不誠懇。
尚慈冷哼一聲,轉口:「事情都辦妥了?」
「消息已確實送達,此後只需按計劃進行。」
「嗯。」尚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說計畫,其實簡單來說,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詐死。
要說尚慈身為堂堂一莊之主,有錢有勢還有好武功,為何落到需要詐死的地步?
說來實在可歌可泣。
二十幾年前,尚慈還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十皇子,甚至予「慈」之名,以示為人君者需謹記仁愛天下。
只是後來宮闈之爭愈演愈烈,眼看愛兒危在旦夕,尚慈的母妃將他託付給忠侍,送出皇宮,最後輾轉被斷月山莊的前莊主收養。
三年前,他那如今已是國母的娘親思子心切,千方百計與他取得聯絡。只遺憾,如今的尚慈已不能回歸皇室,因為當年的事件牽連眾多,若十皇子的身分揭開,整個宮廷又將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尚慈對此並不在意。比起做皇子,還不如做他的莊主來得自在。
一年前,他的友人金科中狀元,適逢皇后五十大壽,他便去了皇宮,既為友人祝賀,又為娘親祝壽,一舉兩得。萬沒想到卻惹來大麻煩。
當今深受皇上寵愛的連蘇公主,對尚慈一見鍾情,再見痴情,揚言非他不嫁。正巧,皇上也對這位金科狀元的友人看著十分順眼——看自己的親生兒子能不順眼麼?便大有允婚之意。
然而這婚,自是萬萬成不得的。
偏偏又不能以尚慈的身分為由來拒婚,而公主還時不時跑到皇帝面前催促許婚之事,若再不想點辦法,只怕這婚就非成不可了。
於是,詐死之法誕生。
至於這辦法是怎麼想出來的呢?
作為斷月山莊的莊主,有一門代代相傳的武功——斷月,山莊正是因此得名。
斷月共有十重,從第七重開始,練功者為讓功力更上一層,會進入一種無心跳無呼吸的狀態,時間可達十天半個月。若練功者能夠醒來,便是成了。而若不醒,那就這麼死了。
日前尚慈突破第七重時,項恩等人也想過他會不會就此去了。那時項恩便說,若他不再甦醒,倒也從此免了被公主追婚之煩惱。可不是麼?
托了斷月功的福,尚慈習到一項附加技能——可以隨時隨地的「死」。只要他進入轉功狀態,就是貨真價實的「死屍」。哪怕公主帶上宮裡最好的御醫,也決計查不出端倪。
現在,尚慈「于練功時不幸斃命」的消息已送到公主之處,之後只等公主前來驗屍,而後死心,再然後接受皇后給她安排的其他婚事,這事便算完滿解決。
***
「方才你說報仇。」尚慈的注意力回到小文身上。眼下他需要考慮的事只剩這個。
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因機緣巧合才被帶到此地,先是趴在他床前哭得慘絕人寰,轉臉卻又想襲擊他,還說是要報仇?
「你報的什麼仇?你的仇人是誰?」尚慈反復打量小文幾遍,確信自己不曾見過此人。
「我的仇人就是你!」小文想也不想地回道。他並不曉得自己是中了什麼奇怪招數,為何身子不能動彈。所幸嘴巴還可以說話,眼睛也還能使勁瞪人。
「是麼?」尚慈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那便說來聽聽,我對你做了什麼?」
「……」你還好意思問?
小文咬牙,「你,你害了我的命!」
「喔?」
尚慈挑眉,目光掃過項恩和薛世,一抹微弧在唇角劃了開來,「我倒是從不知道,原來我們三個都有陰陽眼啊。」
聞言,項恩依然笑容可掬,薛世照舊波瀾不興。
小文一陣疑惑,轉念想起先前也聽見過陰陽眼的說法……才明白了尚慈話中的寓意,頓時一窘。想解釋,卻又覺得很難解釋清楚,索性說:「總之你就是害了我,你欠我一條命,是你上輩子欠我的!」
想了一想,搖頭,「不對,是你欠我上輩子的。」
「……」
片刻默然之後,尚慈站起身,冷冷皺眉,「怎麼帶回一個瘋子?」
項恩與薛世對視一眼,無辜道:「先前我們看他還正常……」
「什麼瘋子?你說誰是瘋子?」
小文氣呼呼的喊叫打斷了項恩的話語,「我不是瘋子,我是蚊子,十八年前被你一巴掌拍死的那隻蚊子!」
「……」
「你不記得有這回事,是不是?你、你草菅蚊命,竟然還忘得乾乾淨淨,你這……你這該死的蝴蝶男!殺千刀的蝴蝶男!喪盡天良的蝴蝶男!」
……
「他這是在叫誰?」項恩望著薛世。
「似乎在叫莊主。」薛世回視項恩。
「嗯,而且叫了三次呢……」
兩道視線齊刷刷地射向尚慈:「蝴——蝶——男——啊——」
尚慈微微一笑,那個「啊——」便消了音。
而後,他微笑著看向小文。後者眼裡的熊熊怒火,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就如同被冰水潑下來,生生熄滅了大半。
毫無預兆地,小文的右眼皮跳了幾下。
「小兄弟。」尚慈說,「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斷月山莊。」小文老實答話。
「你可知道我是誰?」
「你是蝴蝶男。」
「……」尚慈雙眼輕輕眯了一下,笑意從嘴角撤去,神情卻顯得更加平靜。
「你說,十八年前,我曾將你一巴掌拍死?」
「對。」小文臉上掠過一抹忿忿。
尚慈沒有漏看。這小子對他的不滿看來不是假裝,縱然這不滿來得如此莫名其妙。
尚慈隱約冷冷一笑:「那你信不信,十八年後,我依然可以一巴掌將你再拍死一次?」
「啊?」小文瞪圓了眼,「我……」
「啪」的一聲,陶瓷茶杯在尚慈手中化為粉末。不是碎片,而是粉末,不折不扣的,風一吹便啥都不剩了。
小文的右眼皮又跳了幾下:「我信……」牙關咬咬,豁出去了,「但我不怕!」
「你說什麼?」
「反正那時候你就把我拍死過。」小文悻悻然道,鼻子裡哼出一口鳥氣,「我知道的,被一巴掌拍死其實不會痛,根本來不及感覺到痛,所以我不怕。」
尚慈再次眯起雙目,倍加銳利起來的目光卻斂到眼簾之後,教人看不出真意。
「你是想說,你不怕死?」他緩緩道。
「不怕。」小文回以堅定眼神。
「但是,你卻怕痛?」
「……」小文眨了眨眼,沒有回話。他的確是很怕痛,這種事不需要回話吧。因為人人都會怕痛的嘛。
「既然如此——」
尚慈唇角微挑,「我不將你拍死,我留你半條命,讓你痛得死去活來卻又求死不能,你怕不怕?」
「……」小文震驚了。先前他怎麼會覺得這人貌若天仙,氣質也高雅若仙呢?
這分明就是一個徹頭徹尾、喪盡天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惡棍啊!
「怕。」小文欲哭無淚。他必須承認,因為他是真的很怕。
死,反正他已死過那麼多次,早就死習慣了。可是,痛,他卻始終很怕很怕,真的會讓人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脫。
「怕就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尚慈臉色一厲。
小文怔了怔,有點犯糊塗:「我?我是小文啊。」
「我不是問你的名字。」
「那你是問我什麼?」
「……」
小文臉上那單純的反問神情,映在尚慈審視的眼眸中,他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這個舉止怪異的小子,就只是個頭腦簡單的笨小子而已,不值得多加注意。
儘管如此,尚慈還是檢查了小文身上,確信他既沒有內力,也未藏匿暗器。看來這小子確實沒問題,就算有問題也只是在於他的腦子……
罷了,這些都無關緊要。
「往後幾天你便留在莊內,做你該做的事。」尚慈如此安排。
「什麼?」小文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幾乎忘記自己是到這兒做什麼的了。
這也不能怪他,因為他突然發現這裡根本沒有死人,那還有他什麼事?可聽對方這麼一說,難道說,他仍然要做壽衣?給這個還活著的人做壽衣?這人……腦袋被天花板掉下來砸壞了不成?
「等到事情了結,我會差人送你離開。」尚慈繼續說著,並不理會小文那貌似有點鄙視的眼神。
「但你要記住,回去之後,對於在這裡發生的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欺君之罪,這可不是開玩笑。至少要等公主出嫁後再過幾年,對前塵漸漸淡漠了,再談解禁。
要封鎖一個消息,對於本就與世半隔絕的斷月山莊而言並不難。況且,低調——向來是山莊的傳統美德。歷代莊主也不例外,從來就不博名不爭利。甚至當尚慈行走在外,在認得他的人當中,十個就有八個並不知曉他的本名與身分。
「……」小文還是有點不在狀況中。為什麼好好一個大活人偏要裝死呢?
看著他臉上那藏不住的疑問,尚慈皺了皺眉,下達終極通牒:「倘若你透漏了半個字,我便像方才說的,賞你一巴掌,你,聽懂了麼?」
「……」
給他一巴掌?那讓他痛得死去活來卻又求死不能的一巴掌?這個混帳蝴蝶男——
「聽懂了。」小文鼓著腮幫子應道。
哼,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忍!
他眼裡的不情願,當然逃不過尚慈的眼睛。削薄的唇角微掀了掀,卻也沒說什麼,轉身對項恩吩咐:「給他安排一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