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一個「中魔者」的「愛情故事」 ◎楊樂雲
《過於喧囂的孤獨》是捷克當代著名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Bohumil Hrabal,一九一四—一九九六) 的代表作,是他許多優秀作品中思考最深、醞釀最久的一部傳世之作。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被稱為本世紀下半葉捷克先鋒派作家最重要的代表。他出生在布爾諾,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均在小城市尼姆布林克度過,父親是該市啤酒釀造廠的經理,母親為業餘演員,家庭生活優裕。一九三五年入查理大學攻讀法律。一九三九年德國納粹占領軍關閉了捷克斯洛伐克所有的高等學府,赫拉巴爾因而輟學,戰後回校完成學業並取得法學博士學位。自一九三九年起,有二十餘年時間,他先後從事過十多種性質不同的工作,當過公證處職員、倉庫管理員、鐵路工人、列車調度員、保險公司職員、鋼鐵廠的臨時工、廢紙收購站打包工、劇院布景工和跑龍套演員等等。一九六二年以後專門從事寫作。多種多樣的生活經歷為他的小說創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他曾說過:「我的作品實際上是我生活的注釋。」也正是由於他長期生活在普通勞動人民中間,他的小說才有那樣濃厚的鄉土氣息,被認為是最有「捷克味兒」的捷克作家。
赫拉巴爾的創作生涯起步較晚。在一篇題為〈我為什麼寫作〉的文章中,他回憶說:「二十歲以前,我壓根兒不懂什麼是寫作,什麼是文學,中學時期我的語文成績經常不及格。」但二十歲以後,他迷上了文學,並在寫作中找到了極大的樂趣。他起初寫詩,但從未出過詩集,後來轉而專寫小說。
赫拉巴爾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底層的珍珠》於一九六三年問世,那時他已四十九歲。不過,他的小說創作活動實際上在五○年代或更早一些時候便已開始,只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他的小說大多未能與讀者見面。《底層的珍珠》出版後立即受到重視,許多評論家看出作者已是一位有獨創性的成熟作家。次年,他的另一本更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說集《中魔的人們》出版,引起很大的反響。「中魔的人們」原文 pabitele,是赫拉巴爾自己造出來的一個捷克新詞,用以概括他小說中一種特殊類型的人物形象。由於這個詞以及由之而來的 pabeni (中魔)在詞典中無從查找,赫拉巴爾在不同場合曾對這個詞的含義作過反覆闡釋,他說「中魔的人」是這樣一種人,他們善於從眼前的現實生活中十分浪漫地找到歡樂,「善於用幽默,哪怕是黑色幽默來極大地妝點自己的每一天,甚至是悲痛的一天」。中魔的人透過「靈感的鑽石孔眼」觀看世界。他看到的汪洋大海般的美麗幻景使他興奮萬狀,讚歎不已,於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沒有人聽他說的時候,他便說給自己聽。他講的那些事情既來自現實,又充滿了誇張、戲謔、怪誕和幻想。由於這個詞是赫拉巴爾生造的,譯者只得憑自己對這位作家及其作品的理解和體會,姑且譯為「中魔」。另有譯者建議乾脆音譯為「巴比代爾」並附以說明。這也未始不是個辦法。
六○年代初,捷克文壇在擺脫了僵硬的教條主義文藝路線的束縛之後,作家們都在尋找和探索新的創作道路。赫拉巴爾把「中魔」看作他創作實踐中的一個新嘗試,想「看看小說能否以另一種形式寫成」,「寫出從形式到內容都一反傳統的作品來」。他的「中魔的人」表面上看來豪放開朗、詼諧風趣,但他們透過「靈感的鑽石孔眼」展示的世界與現實形成強烈的反差,從而映襯出主人公處境的悲慘,帶有悲劇色彩。
《過於喧囂的孤獨》是赫拉巴爾晚年的作品,在風格上與他的早期小說略有不同。這部小說通過廢紙收購站的一個老打包工漢嘉的通篇獨白,講述他在這裏工作了三十五年的故事和感想。赫拉巴爾曾於一九五四—一九五八年在布拉格的一個廢紙回收站當了四年打包工。據他自己說,他到這裏工作之後不久,便產生了要寫這麼一篇小說的想法。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裏醞釀了二十年之久。廢紙收購站的四年生活給他的感受如此之深,使他一直沒有放棄這個題材,而是不斷地對它加以補充,進行反覆的深刻思考,直到主人公漢嘉與他自己融為一體。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也不很一般,他推倒重來一共寫過三稿:第一稿作者自稱是「一部阿波里奈爾 式的詩稿」,因為他「把整個故事看成僅僅是抒情詩了」;第二稿改為散文,用的是布拉格口語,但他覺得缺乏嘲諷味兒,即我們在文中感受的黑色幽默。他認為主人公,一個通過閱讀廢紙回收站的舊書而無意中成為的文化人,用口語作獨白不很合適,於是又改用作者所說的「一絲不苟的嚴謹語言,捷克書面語」寫出了第三稿。這一稿讀來猶如一部憂傷的?事曲,他滿意地說:「直到現在這個故事才是動人的。」他自己被感動得幾乎落淚。小說完稿的時間是一九七六年,但當時無法問世,只得放在抽屜裏。一九八七年,作家瓦楚利克用自行刊發的形式將它出版,讓它與讀者見面。這部佳作直到一九八九年底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
赫拉巴爾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一些普通人,是他自己與之等同並稱之為「時代垃圾堆上」的人。這些人的處境往往很悲慘。《過於喧囂的孤獨》中廢紙回收站的老打包工漢嘉就是一個處於社會底層的普通人。他孑然一身,沒有妻兒,沒有親友,終日在骯髒、潮濕、充塞著黴爛味的地窨子裏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他渾身髒臭,當他偶爾拿著啤酒罐走出地窨子去打啤酒時,他那副尊容會使啤酒店的女服務員背過身去,因為他手上染著血污,額頭貼著被拍死的綠頭蒼蠅,袖管裏會竄出一隻老鼠。就這樣的生活,他年復一年度過了三十五個春秋。他沒有哀歎命運的不濟、社會的不公,卻把這份苦差事看作他的love story,把陰暗潮濕的地下室看作「天堂」。他說三十五年來,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使他無意中獲得了知識,他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他的腦袋「成了一隻盛滿活水和死水的罈子,稍微傾斜一下,許多滿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他滿懷深情地講述他的「愛情故事」,訴說他對視如珍寶的書籍的青睞,細緻入微地描繪讀書的樂趣,以及從廢紙堆中救出珍貴圖書給他帶來的喜悅。他沉痛地傾訴當他目睹人類文明的精華、世界文化巨人的著作橫遭摧殘時,心頭感到的痛惜與憤懣。由於這一切都出自一個普通老打包工之口,讀來格外扣人心弦。
《過於喧囂的孤獨》或許可以說是這位作家的最後一部傳世之作。他自己對這部作品曾說過這樣的話:「我之所以活著,就為了寫這本書」,「我為《過於喧囂的孤獨》而活著,並為它而推遲了死亡。」誠然,赫拉巴爾在這部作品裏傾注了他全部對人類文明和進步的深刻思考,無限的愛和憂慮。
赫拉巴爾的晚年過得不幸福。他沒有兒女,妻子去世後他生活孤單。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捷克政體改變之後,輿論界對他偶有微詞,不公正的指責刺傷著他敏感的心。一九九六年底,他因患關節炎、脊背痛住進醫院。次年二月三日,正當他將病癒出院之際,人們發現他突然從病房的五層樓窗口墜落身亡。這一悲劇是出於自殺還是由於探身窗外餵鴿子時的不慎失誤,無人說得清。它將永遠是個謎。對於廣大讀者來說,在悼念、惋惜之餘,不免要把這個謎與他筆下經常出現的人物聯繫起來加以猜測,感到它多少帶有些「中魔」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