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過於喧囂的孤獨》而活著,並為它而推遲了死亡。」──赫拉巴爾
二十週年紀念版新增內容:
●漫步赫拉巴爾的寧靜小鎮(圖/文 林蒔慧‧捷克布拉格查理士大學語言學博士)
●喧囂的感動/讀者推薦
一九五四到一九五八年之間,赫拉巴爾曾於布拉格一處廢紙回收站當了四年打包工。據他自己說,他到這裏工作之後不久,便產生了要寫這麼一篇小說的想法,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裏醞釀了二十年之久。廢紙收購站的四年生活給他的感受如此之深,使他一直沒有放棄這個題材,而是不斷地對它加以補充,進行反覆的深刻思考。
故事主角是在廢紙收購站工作了三十五年的打包工漢嘉,他把珍貴的書從廢紙堆中挑出來,藏在家裡、藏在腦裡,他狂飲啤酒、啃噬著書本裡的思想和詞句,他從一無所知的青年變成滿腹詩書的老人,韓波的詩文、老子的《道德經》、萊布尼茨的情史,是他信手拈來的記憶,康德的話語是他感傷喃喃的聲音。
這是一個愛情故事——老打包工漢嘉和他經歷過的情人,他的工作,他的時代,還有他當作廢紙打包的書,以及他的生命。
他打開他珍愛的書籍,翻到最動人的一段,放在層層疊疊的廢紙中間,打成一個包,外頭再裹上一幅複製的名畫。儘管擺放壓力機的地下室蒼蠅成群、老鼠橫行,這潮濕惡臭的地窖卻在他的遊戲裡,在他的微笑裡成為天堂。
一九七二年,赫拉巴爾開始寫作,他曾三易其稿:先是詩、次是散文、完成則為一部憂傷的敘事曲。第一稿作者自稱是「一部阿波里奈爾式的詩稿」,因為他「把整個故事看成僅僅是抒情詩了」;第二稿改為散文,用的是布拉格口語,但他覺得缺乏嘲諷味兒,即我們在文中感受的黑色幽默。他認為主人公,一個通過閱讀廢紙回收站的舊書而無意中成為的文化人,用口語作獨白不很合適,於是又改用作者所說的「一絲不苟的嚴謹語言,捷克書面語」寫出了第三稿。這一稿讀來猶如一部憂傷的敘事曲,他滿意地說:「直到現在這個故事才是動人的。」到了一九七六年,本書終於完稿,但當時無法問世,只得放在抽屜裏。直到一九八九年底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
二○○九年,正是本書問世的二十週年。
作者簡介:
Bohumil Hrabal(赫拉巴爾)
捷克作家,生於一九一四年,卒於一九九七年。被米蘭‧昆德拉譽為我們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作家,四十九歲才出第一本小說,擁有法學博士的學位,先後從事過倉庫管理員、鐵路工人、列車調度員、廢紙收購站打包工等十多種不同的工作。多種工作經驗為他的小說創作累積了豐富的素材,也由於長期生活在一般勞動人民中,他的小說充滿了濃厚的土味,被認為是最有捷克味的捷克作家。
作品大多描寫普通、平凡、默默無聞、被拋棄在「時代垃圾堆上的人」。他對這些人寄予同情與愛憐,並且融入他們的生活,以文字發掘他們心靈深處的美,刻畫出一群平凡又奇特的人物形象。赫拉巴爾一生創作無數,作品經常被改編為電影,與小說《沒能準時離站的列車》同名的電影於一九六六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另一部由小說《售屋廣告:我已不願居住的房子》改編的電影《失翼靈雀》,於一九六九年拍攝完成,卻在捷克冰封了二十年,解禁後,隨即獲得一九九○年柏林影展最佳影片金熊獎。二○○六年,改編自他作品的最新電影《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上映。 被捷克《星期》周刊於世紀末選出「二十世紀捷克小說五十大」第二名的《過於喧囂的孤獨》,命運亦與《失翼靈雀》相仿,這部小說於一九七六年完稿,但遲至一九八九年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僅次於哈薩克(Jaroslav Hasek)的《好兵帥克歷險記》。
有人用利刃、沙子和石頭,分別來形容捷克文學三劍客昆德拉、克里瑪和赫拉巴爾,他們說:
昆德拉像是一把利刃,利刃刺向形而上。
克里瑪像一把沙子,將一捧碎沙灑到了詩人筆下甜膩膩的生活蛋糕上,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赫拉巴爾則像是一塊石頭,用石頭砸穿卑微粗糙的人性。
譯者簡介:
楊樂雲
女,1919年出生,1944年畢業於上海私立滬江大學英語系。曾先後在捷 克斯洛伐克駐華大使館文化處及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世界文學》編輯部長期工作,對捷克文學及其歷史文化背景深有了解,數十年來在這一園地辛勤耕 耘,翻譯介紹過捷克許多著名作家的作品,包括詩歌、小說、戲劇、散文等。
章節試閱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在此期間我用壓力機處理掉的這類辭典無疑已 有三噸重,我成了一只盛滿活水和死水的罈子,稍微側一側,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我的學識是在無意中獲得的,實際上我很難分辨哪些思想屬於我本 人,來自我自己的大腦,哪些來自書本,因而三十五年來,我同自己、同周圍的世界相處和諧,因為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嘬 糖果似地嘬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裡,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 的末梢。每一個月,我平均用壓力機處理兩噸重的書籍,為了找到足夠的力量來從事這項神聖的勞動,三十五年中,我喝下的啤酒就是灌滿一個五十米長的游泳池, 就是灌滿一大片養聖誕鯉魚的養魚槽,也綽綽有餘了。我在無意中有了學問,現在我確知我的大腦是一堆被壓力機擠壓得嚴嚴實實的思想,一大包觀念,我掉光了頭 髮的腦袋是灰姑娘的核桃。我相信在那樣的時代,當一切思想都只記載在人的腦海中時必定格外美好,那時倘若有人要把書籍送進壓力機,他就只得放入人的腦袋, 然而即使這樣也無濟於事,因為真實的思想來自外界,猶如容器裡的麵條,人只是隨身攜帶著它而已,因此全世界的柯尼阿什們焚書是白費力氣,如果書上記載的言 之有理,那麼焚燒的時候便只會聽到書在竊竊暗笑,因為一本地道的好書總是指著別處而溜之大吉。我買過一個計算器,能加減乘除,還能開方,一個不比小皮夾大 多少的小玩藝兒。我曾壯著膽子用起子撬開它的後蓋,不勝驚異地發現,裡面除了郵票般大、十張書頁那麼厚的一個小方塊之外,便只有空氣了,滿載著數學變化的 空氣。當我的目光落在一本有價值的書上,當我一行行閱讀這些印刷的文字時,這書留下的也唯有非物質的思想而已,這些思想撲扇著翅膀在空氣中飛,在空氣中滑 翔,賴空氣生存,回歸於空氣,因為歸根結柢一切都是空氣,正像教堂裡的聖餐,既是基督的血又不是。三十五年來,我處理廢紙和書籍,而我生活在一個已有十五 代人能讀會寫的國土上,居住在過去曾經是王國的地方,在這裡,人們過去和現在都有一種習慣,一種執著性:耐心地把一些思想和形象壓進自己的頭腦,這給他們 帶來難以描述的歡樂,也帶來更多的痛苦,我生活在這樣的人民中間,他們為了一包擠壓嚴實的思想甘願獻出生命。現在這一切都在我的身上重演,三十五來我按動 這台機器的紅色和綠色電鈕,三十五年來我喝著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不是為了買醉,我憎惡醉鬼,我喝酒是為了活躍思維,使我能更好地深入到一本書的心臟中去, 因為我讀書既不是為了娛樂,也不是消磨時光,更不是為了催眠,我,一個生活在已有十五代人能讀會寫的國土上的人,我喝酒是為了讓讀到的書永遠使我難以入 眠,使我得了顫抖症,因為我同黑格爾的觀點是一致的:高貴的人不一定是貴族,罪犯不一定是凶手。如果我會寫作,我要寫一本論及人的最大幸福和最大不幸的書。通過閱讀,我從書本中認識到天道不仁慈,一個有頭腦的人因而也不仁慈,並非他不想仁慈,而是這樣做違背常情。珍貴的書籍經過我的手在我的壓力機中毀 滅,我無力阻擋這源源不斷、滾滾而來的巨流。我只不過是一個軟心腸的屠夫而已。……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把這些東西壓碎,打成包,每周三次有卡車開來把 包運走,送到火車站,由火車運往造紙廠,在那裡工人們剪斷捆包的鐵絲,把我的勞動果實倒入鹼和酸的溶液中,其強度足以溶化那些總是割破我手指的刮臉刀。然 而,正如流經工廠區的渾濁河水中偶爾會有美麗的小魚閃現一樣,在這廢紙的長河中,不時也會有珍貴書籍的書脊放出奪目的光彩,我的眼睛被它耀得發花,我朝別 處望了片刻,然後才迅速把它撈出來,先在圍裙上抹抹,翻開書頁聞聞它的香味,這才像讀荷馬預言似的讀了第一句,它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視線,之後我把它收藏 在一只小箱子裡,同我發現的其他珍貴書籍放在一起,小箱子裡鋪了許多聖像畫,是不知什麼人連同一些祈禱書誤扔進地下室的。後來,這成了我的彌撒,我的宗教 儀式,這些書我不僅每一本都仔細閱讀,而且讀過之後還在我打的每個包裡放進一冊,因為每個包我都要給它裝飾打扮一番,必須讓它帶著我的個性,我的花押。要 讓每個包都具有特色可是件煞費腦筋的事情,為此我每天在地下室得多幹兩個小時,提早一個鐘點上班,有時連星期六也得賠上,把永遠堆積如山的廢紙送進機器, 打包。上月,有人送來三千六百公斤繪畫大師的複製品,扔進地下室,六百公斤浸透了水的倫勃朗、哈爾斯、莫奈、克里木特、塞尚,以及歐洲其他繪畫巨匠的作 品,我於是在每個包的四周裹上一幅名畫的複製品,到了傍晚,當這些包整齊地堆放在升降梯旁邊等待運走時,它們身上裹著的美麗畫幅使我怎麼也看不夠,瞧,這 張《夜巡》,這幅薩斯基亞像,這幅《草地上的早餐》,這張《縊死者之家》,這張《格爾尼卡》。另外,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我知道每一包的中心還藏著一本名著, 這個包裡是翻開的《浮士德》,那包裡是《唐•卡洛斯》,這兒裹在臭烘烘的紙張中、封皮染有血污的是《許佩里翁》,那兒,裝在舊水泥袋裡的是《查拉圖司特拉 如是說》。因而,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我知道,哪個包裡躺著──猶如躺在墳墓裡──歌德、席勒,哪個包裡躺著荷爾德林,哪個包裡是尼采。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既 是藝術家又是觀眾,為此我每天都搞得疲憊不堪,身上擦破了皮,劃了口子,累得要休克,為了緩解和減輕一些這巨大的體力消耗,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上胡森 斯基酒店打啤酒的時候,一路上我有足夠的時間琢磨、幻想下一個包該是什麼樣。我灌下那麼多的啤酒,為的是更清晰地看到前景,因為我在每一個包裡藏了一件珍 貴的遺物,一口沒有蓋的兒童小棺材,撒滿了枯萎的花朵、碎錫紙角、天使的頭髮,我給書籍鋪了一張舒適的小床,它們像我一樣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間地下室。因 此,我幹活老是完不成任務,院子裡的廢紙堆得山一般高,都頂到天棚了,從洞口倒進我地下室的廢紙也堆積如山,同院子裡的那座山連接了起來。因此主任有時用 鐵鉤扒開洞口,臉氣得通紅朝我叫嚷:漢嘉,你在哪兒?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在此期間我用壓力機處理掉的這類辭典無疑已 有三噸重,我成了一只盛滿活水和死水的罈子,稍微側一側,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我的學識是在無意中獲得的,實際上我很難分辨哪些思想屬於我本 人,來自我自己的大腦,哪些來自書本,因而三十五年來,我同自己、同周圍的世界相處和諧,因為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嘬 糖果似地嘬著,品烈酒似地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