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信疆與我
瘂弦
我在《聯合報》副刊二十一年,編輯生活對我的影響,一直到今天好像還在延續著。風晨雨夕,當年的許多人與事,仍不時在我腦海中迴盪。章詒和有本書《往事並不如煙》,也的確是如此,特別是很多一起工作過的夥伴,甚至曾經「過招」的「敵報」友人,如今回想起來,都好像在同一條船上共過患難的親人一般。因此,溫哥華的子夜,當電話那頭的高信疆太太柯元馨告訴我信疆去世的噩耗,我再也無法入眠,對著窗外的黑暗,眼淚一直不停地流。我心裡說,信疆走了,為了台灣副刊事業跟我一起打拼的人走了,屬於我們的時代是真正的結束了。詩人艾略特說,龐德與他相較是「更好的工作者」,而在我們的隊伍中,信疆也是一隻領頭雁。他和我的關係是如此密切,是不打不相識的摯友。提起那一階段的副刊,人們每每把他與我並提,還說我們兩人有所謂「瑜亮情結」,其實也不如外傳那麼嚴重,總之後人評說,總難免把我們兩個綁在一起。如果信疆成立了,我也就成立了;勿寧說,那段故事是他和我合寫的。
我認識高信疆甚早,遠在他就讀華岡文化學院新聞系時,他就是我主編的《幼獅文藝》專訪撰稿者。我們是河南同鄉,他是武安,我是南陽,他們高氏昆仲(信鄭、信譚、信鄧)都是我的好友。雖然我比信疆年長很多,但是我們兩人最談得來,情誼深厚,沒有所謂代溝的問題。我一直以這位意氣風發、才華洋溢、有守有為的小老弟為榮。
話要從一九七六年的夏天說起。《聯合報》總編輯張作錦,當年也寫詩,筆名金刀,是我的舊識。有一天他告訴楊牧,他很想請我去主編聯副,不過他說有個困難,在大學我比他高一班,怎可讓學長當部下呢?楊牧說,「文人副刊」主編向來有客卿的意味,這一點倒不必過慮。不過當楊牧向我轉達金刀的這番意思時,我正準備去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進修,出國手續都辦好了,不宜更改,只好婉謝。對於聯副這個具有文學重鎮地位的報紙副刊,我是很願意參與的,可惜時間不湊巧。金刀表示《聯合報》願意等我一年,期間由駱學良(馬各)擔任主編,等我學成歸來。事情就這麼敲定了。
一年後我結束進修打道歸國。一出松山機場,就看到高信疆赫然出現,二話不說把我的行李提上他的車子。上了車,他開始發話了,說《中國時報》董事長余紀忠要他來接我,有意請我擔任「人間」副刊主編,並說余先生現在就在辦公室等。由於事出突然,我一時無法應變,就請信疆先載我回家再說。到家不久,門鈴響了,余董事長親自來訪,懇切表達邀我去時報的意思,余先生說:「我快七十歲的人了,從來沒有像這樣請一個人的。早就希望你到時報來,來了以後,你主持國內的工作,信疆主持國外的工作,你們倆是好朋友又是同鄉,並肩作戰,實在太理想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信疆一直居間協調,希望能促成此事,並且開出優渥的待遇。記得最後一次到報社見余董事長時,信疆也在場,余先生說他辦公室隔壁就是報社的會議室,各單位主管都在,是臨時召集的會議。只要我答應下來,進了這個門,這個會就變成特別為我開的歡迎會。當時的陣仗可以用「兵臨城下」來形容,憑良心說,我那時幾乎有點動搖了,不過忽然轉念一想,在台北那麼多年,每次見到余先生他總是稱讚我《幼獅文藝》編得如何好,但從來沒有邀我到他報館工作,為甚麼聽說我去《聯合報》,才來搶人呢?這恐怕是報業競爭的關係吧,絕對不是我真的有那麼大的價值。這麼想著,心理輕鬆不少,我遂對余董事長說,他的這份知遇我將終生銘感,來日讓我以別的方式來報答吧!君子重然諾,《聯合報》既然已經等了我一年,絕對不能失信。我並且對余先生說,信疆能頂半邊天,應該由他繼續來主持「人間」副刊。余先生沒講話,辭出後我對信疆說:「﹃人間﹄副刊過去你編得那麼精彩,余先生最賞識你,老馬識途,你重新出山吧。你在﹃人間﹄我在「聯副」,我們的情況就像羅馬競技場上兩個決鬥的武士,面對著全場萬頭鑽動,如雷歡聲,不管願不願意都得搏鬥,而且要打個你死我活,觀眾才覺得夠勁,過癮。但是有一點老弟可別忘了,就是當我被你打倒的時候,你的劍不要真刺到我的身上,做個假動作刺在地上就好了。」
我是一九七七年十月一日接編聯副的,沒多久,信疆果然重披戰袍,再一次主持「人間」副刊。從此硝煙四起,龍戰在野,我們兩個難兄難弟就打將起來,打得天昏地暗,丟盔卸甲,不可開交,差點兒賠了我半條老命。不過儘管競爭「慘烈」,但是我們兩個從來沒有玩惱過,動作大,是故作誇張,目的是要引起讀者的注意力和興趣。之所以從來沒有翻臉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兩個人對文化和文學的想法,非常接近,期間並沒有意識形態的對立。副刊編輯的策略雖然不同,但是要表達的主題內容,常常具有很大的同質性,往往他要找的人也是我要找的,他要做的專輯也可能是我要做的,他重視五四時期的老作家及上海淪陷時期的張愛玲,他想藉大量邀約海外作家的稿件,使台灣能成為世界華文文學的中心,以及他比較側重台灣本土文學的建設和青年作家的培養等,都與我的觀念不謀而合,我走的也是這樣的路子。
由於想法的一致,我們兩家的副刊,都沒有參與當時已經掀起的鄉土文學論戰,因為我們認為鄉土文學從來就不是問題,沒有討論的必要,真理愈辯愈明這話不錯,但如果師出無名等於打一場亂仗,那會影響台灣文壇團結,造成族群的撕裂,事後證明我們的想法是對的。如果當時兩家各有百餘萬銷路的大報也參與論戰,情況將不可收拾。
如果要說我和高信疆的作風有甚麼不同,那應該是做事的方法上,在個性上我溫吞,他急進。新聞系出身的他,一切講究速度,在他的字典裡,根本沒「慢」這個字,攻擊和衝刺是最重要的作為,與這樣的對手周旋,是夠累的。我曾開玩笑,說高信疆有新聞記者的「劣根性」,時間因素第一,什麼事都要快,乃是以搶新聞的態度來編副刊。他這個編法,逼得我不得不研究一套以柔克剛的辦法來因應,當時有人分析我倆的戰法,說他善攻我善守,事實上勝敗乃兵家之常事,不管是攻是守,勝利總是屬於失誤最少的一方。
詩人余光中曾經笑說,瘂弦和高信疆,每天早晨一定有一個人吃不下早飯。原因無他,這邊還在組稿,怎麼?對手已經整版推出了。長期對壘之下,使我養成隨時保持警覺的習慣,國內外文壇不管大事小事,都得密切注意,舉凡思潮的轉變,作家的動向,都要在掌握之中,像諾貝爾文學獎的報導,更是要列入年度的重點工作,不容掉以輕心。由於編輯工作大到無邊無際,編輯室常常整夜燈火通明,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飯,有時關於戰況的討論、得失,甚至帶到自己家裡的晚飯桌上。不過無論怎樣競爭,我始終相信並經常溫習孔老夫子在《論語》中說的那幾句話:「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我深信,報紙重要,友誼也重要。
信疆和我,一直都是孔老夫子箴言的遵循者。只有一次在一個座談會上,我和信疆卻差點吵了起來。我發言說,副刊選稿有其特定的訴求,最好根據廣大讀者的最大公約數來取捨稿件,而雅俗共賞是必要的。試舉一例,如果詹姆斯.喬伊斯活在今天,把他的代表作《尤里西斯》長篇投向聯副,我一定退稿,建議它改投《聯合文學》,不是作品不好而是不適合。想不到信疆站起來駁斥我的意見,他說他有不同看法,一件作品只要有文學價值,再難懂也應該由副刊來登載,《尤里西斯》也不例外。散會時我問信疆,你真的相信《尤里西斯》適合副刊讀者嗎?他笑著說,他是看到場子裡有人打瞌睡,才故意製造爭議的話題。雖然他這樣解嘲,但我想他那天是真的有點生氣了才發飆、對我嗆聲的。總的說來,我們競爭的那些年,基本上彼此都信守了那個原則:劍不要刺在對方的身上,但偶爾擦槍走火,亦屬難免。
退休後,漢寶德、葉維廉、何懷碩、董陽孜等人和我到印度去旅行,信疆也去了。旅途中有人看到我和他坐在一匹大象上有說有笑,就問,怎麼,你們和好啦?事實上我和信疆從來沒有不和好過。名報人成舍我名言:辦報的人沒有成功的一天,只有一天的成功。每天早晨比報發現自己勝過對方,符合了社方「你無我有、你有我好」的工作要求,但是過了中午,眉頭就皺了起來,明天怎麼辦?信疆和我先後退休後,記得有次和他聊天,他說他想了個點子:「我們兩家副刊能不能把當年重要戰役,列出十個來,彼此不商量,每一個戰役各寫一篇文章,然後編成一本書,那該多麼有意思,說不定有賣點哩!」我說:「好啊,恐怕讀那本書就像讀日本小說《羅生門》,彼此都有一套自己的說法,不會承認被對方擊敗。電腦時代,恐怕沒有人有興趣去找那一堆堆發黃的舊報紙堆了吧。」
劉再復有篇文章,題為〈巴金的意義〉。這裡容我也根據和信疆交往多年,同為報紙副刊獻身的一些感受和體驗,說一說高信疆的意義。
高信疆是詩人,他用高上秦筆名發表的作品,具有一定的藝術高度。參與《龍族詩刊》時,他曾製作專輯,反思現代詩運動的得失,專輯中唐文標、關傑明的批判文章,引起詩壇很大的風波和爭議,這說明信疆具有濃厚的社會運動家氣質。主編「人間」後,他這種傾向更為顯著,主要是他全力嘗試改變傳統文人副刊的體質,把文人副刊提升到報人副刊的層次。使副刊具有現代傳播的新思維,譬如新聞性、現實性、時間感和速度感等,更以主動約稿、計畫編輯等策略,擴大版面的容量,產生集中的效果。這是過去副刊所沒有的。人們還記得上一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晨報副刊》主編孫伏園,人們尊稱孫伏老。此公一襲唐裝、寬袍大袖,儀態從容,在報館是客卿、爺們,很少來辦公,半個月才晃到報社一次,稿子一發就是二十天,然後到莫干山避暑去了,那日子過得真是月白風清,這是老式文人副刊老編的派頭。等到信疆一出,副刊編輯部的日子立刻變得月黑風高,選稿、組稿之外還要開座談會、辦學術會議,主持文藝營的訓練,忙得沒完沒了,此時編輯的形象不像文人,倒像一個呼風喚雨的導演,一個滿頭大汗的節目主持人了。這種改變,都是信疆開的頭,各報相繼跟進,成為今日副刊的主調。
從文藝副刊發展到文化副刊,也是高信疆的嘗試。在過去,副刊是小說家、散文家、詩人的天下,學者很少到副刊上來。高信疆一反過去的傳統,邀請很多學者豋場,特別為他們開闢專欄,營造一種文化評論的新氣候,很多意見領袖因此誕生,眾聲喧嘩,為廣大的文化社會創造另一種溝通管道。他的這種作法,跟我可謂「英雄之見略同」,聯副的〈塔裡塔外〉、〈啄木鳥專欄〉也是為教授們預備的,不過我希望教授們盡量避免長篇大論,所謂「長話短說、雅話俗說、冷話熱說」等等。當時正處於白色恐怖末期,官方對政治消息管制頗多,而對副刊的限制較為寬鬆。人們打開報紙,各家的新聞都差不多,言論是處於半封鎖的狀態,這使得民間有許多的呼聲無法登上新聞版(正刊),只有借助副刊的版面,如此就微妙地為知識份子開闢了一條言路,大大增加了副刊的社會參與功能。那年代,如果有一篇激進派的文章登出,大家都會競相走告,引起廣大的注意和熱烈的討論。這是極富建設性的一個發展。
過去台灣各家副刊是清湯掛麵,每天的編法都差不多,版面變化不大,也很少使用插畫。「高式副刊」卻一反過去的做法,特別重視美術設計,原則上主編不畫版,而由優秀的美術編輯以最高的審美觀點設計版面,並搭配生動精美的插畫,作大篇幅的呈現。這是一次革命性的改變。它對後來報紙的編風產生很大的影響。記得當時為「人間」畫插圖的,是一臉絡腮鬍的林崇漢,他的插圖作品,一時無兩,我很敬佩。「人間」副刊版面革新飆到最高的時候,舉辦「版面設計大展」,每天請一位名畫家來社親自設計版面,當然,不見得每一種嘗試都是成功的,但副刊的面貌大大不同了。我是編雜誌出身,一向也重視版面的美感,信疆創出的新路我十分贊同,乃請來長髮披肩的王明嘉到《聯合報》主持美術工作,棋逢對手,端的是好戲連台,大家看得過癮。
「人間」和聯副都是採用單項約稿和廣向徵稿並重的方式來擴充稿源。不過兩家的作法不同,我約稿方式是勤於寫信,總覺得用雁往鴻來的傳遞方法才比較正式,有禮貌,高信疆的方式是大量的打電話給對方,當時的越洋電話極為昂貴,他的電話特別長,可以跟約稿的對象在電話上聊天,時間長得使對方「叫饒」,直說,電話太貴了,稿子我一定寫就是了。如此凌厲的電話攻勢,當然感動了許多人、交到不少朋友,也因此得到不少稀罕的稿子,大家都為他的誠意所感動。另外,他也常常對外訪求人才,這些人他不一定認識,有時只讀過他們一本書、一篇文章,就去登門拜訪,延攬至報館工作。這種方式是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常說幫助、提拔人要來得早,邀孔明出山要是落在劉關張的後面,那就不稀罕了。人才像花,一個好的編輯人,不能一味拼命採花而不去種花,信疆種花的眼光、耐性與功夫,特別是採用的方式是非常特別的。當年他所培植出來的年輕人,很多都已成為今日文壇的中堅,而成為他一輩子的朋友,這些人跟台灣的文化(文學)建設,關係密不可分。而信疆功不可沒。
人常說生不逢時,我卻說生正逢時,我和信疆有幸參與了被人形容為報紙副刊的黃金時代,能夠恭逢其盛,也真稱得上緣份。當時的電子媒體並不像現代這麼發達,網路還沒有出現,基本上大家還是非常尊敬文字。在報紙副刊工作的人,雖然辛苦,但是卻充滿了幹勁,一個個都像是冶金者,日夜披沙揀金,比賽著看誰的金子成色好。一件工作來了,大家腦力激盪,挖空心思想點子,每每選難度最高、挑戰性最大的方式來做,在「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的要求下,的確留下不少可貴的紀錄。
高信疆常常使我想到美國的巴頓將軍,這位富有英雄主義色彩還帶點豪邁浪漫氣質的典型軍人,強調戰爭只有三個原則,大膽、大膽,大膽!他作起戰來勇猛頑強,親自駕著坦克上陣拼搏,這很像高信疆辦報的作風。對於信疆來說,副刊就是他的坦克,只要有副刊編他就來勁,沒有副刊編,他就悶悶不樂。他甚至把副刊的功能提升到「副刊可以改變一個國家的國民性」的高度,在副刊工作,他永無倦色,全力以赴,無怨無悔。只是,有時客觀條件也未必能夠完全配合他。我非常尊敬余紀忠先生,他和《聯合報》創辦人王惕吾先生,在新聞史上的地位無庸置疑。但我必須說,余先生對於信疆的工作安排和調動上,有些時候是有欠恰當的,是忽冷忽熱的,無形中也造成了信疆的心理上的一些挫折,這是新聞界文藝界很多朋友都有同感的。老實說我的編輯生活從文學刊物到文藝副刊長達四十年,從來沒有看到一個像高信疆那麼熱愛工作的人,沒有工作,等於要他的命。最近的十幾年,他一直隱居海外,很少回台北,他就像一個失去戰場的將軍,給人以悲劇英雄的落寞感。他那踽踽獨行的身影,想來真讓人感到不忍。
這篇悼文,我不只是為信疆悲,也是為我自己悲。大環境變了,整個文化氣候已經不適合信疆和我這樣的人。我們就像恐龍一樣,將逐漸在地球上消失。我哭信疆,也是哭我自己,更是哭我與他共同走過的時代。所幸今日的台灣副刊仍有後繼者、傳薪者,人才濟濟,他們自然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揮灑的空間,但是屬於我和信疆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
沒有人間,哪來鄉土
王健壯
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國民黨中央召開「第二次文藝會談」,由於事前已知《中國時報》將是會談要批鬥的主要對象,開會前夕,余先生找了高信疆、楊乃藩與我去他家裡,特別交代:「會,要去參加,但去了聽聽就好,盡量不要講話,非要講話,就由乃藩代表發言」。當年局勢險峻不明,余先生有此交代,不是怕事,而是不想多事。
楊乃藩是當時的《中時》社長兼總主筆,信疆已離開「人間」一年兩個多月,我接「人間」主編還未滿四個月;國民黨中央文工會邀了我們三人代表《中時》參加會談。
第一天開會因為都是官方活動與官方報告,全日無戰事。但第二天的分組討論與提案討論,卻開始砲聲隆隆。信疆與我被分配參加的第二分組「發揮文藝功能,加強心理建設案」,就有人提出這樣的意見:
「對於目前少數文藝作家,倡言開放三○年代左傾文藝作家作品,提倡狹隘的鄉土文學及專以工、農為寫作題材的論調,深感不但有悖當前革命需要,而且易為敵人所利用。因此,建議將防範敵人利用文藝進行統戰分化陰謀等條文,加列入提案中」(引自中國國民黨中央文工會編印之〈第二次文藝會談實錄〉)。
由於當時大陸十年文革浩劫才結束一年左右,「人間」不但是最早刊登陳若曦〈尹縣長〉等大陸文學的報紙副刊,也鼓吹政府應早日解除三○年代文學的禁令。再加上「人間」在信疆任內,既開闢關懷台灣本土的「現實的邊緣」專欄,更刊登了不知凡幾像黃春明、王拓、王禎和、楊青矗等本土作家的小說;所以可以想見,類似第二分組那樣的眾多提案,擺明了就是針對《中時》而來。
雖然余先生的交代言猶在耳,但當天開完會後,信疆仍氣得對我說:「太過份了,走!我們去重慶南路買書,把他們(國民黨與軍方)自己出的三○年代的書都買下來。」
兩個人報館也沒回,就坐了計程車直奔重慶南路,幾乎跑遍了每家書店,尤其是在政戰系統外圍的黎明文化書店待得最久,祇要看到跟三○年代有關的書通通買下來。書店打烊前,兩個人各提兩大袋「匪書」回家,準備隔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進行反擊。
第三天一大早就趕到劍潭活動中心,楊乃藩社長看我們提了那麼多袋書,心裡早已有數,信疆也告訴他我們要反擊,但楊乃藩以余先生有交代,一再勸說算了,再加上開會後的發言人選早已內定,信疆與我空有滿腔憤怒卻無處可發。祇能眼睜睜看著那位大詩人,站在台上拐彎抹角批判鄉土文學,並且聽到警備總部那位專管文化的官員,嘴巴裡竟然說出這樣的警告:「對於那些不聽政府勸告的人,政府不是不辦,祇是時候未到!」肅殺之氣,令人不寒而慄。
其實早在二次文藝會談之前,「人間」就已是有關單位的箭靶,明槍暗箭從來都沒停過。我才接「人間」不久,有天余先生找我去他家裡,拿了一封所謂的密件公文給我看,公文中寫著類似「根據我駐海外單位的情報,共匪已滲透進《中國時報》」等等,我看後覺得太不可思議,但余先生對我說:「這些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們要特別注意」。
後來我從余先生手中又看過更多件這種假情報的公文,但公文卻互相矛盾,前一件公文才說信疆與我被共匪滲透影響,後一件公文卻又指控我跟信疆與島內台獨份子掛勾。另外還有許多黑函,信不是打字也不是手寫的,而是剪貼報紙的標題字貼成的,內容更是荒唐透頂,造謠說信疆與我在外面開出版社,偷偷賺報社本來該賺的錢等等。
我當時才是二十多歲的菜鳥,又接「人間」不久,像警總那樣的老大哥,當然不會把我放在眼裡,更不會以我為敵,他們要打擊的對象當然是信疆,是「人間」,是《中國時報》。
但官方玩的是兩手策略,二次文藝會談前後,警總的人也常常請信疆跟我吃飯喝酒,我那時天不怕地不怕,有請必到,信疆則是世事洞明加上人情練達,每次也欣然赴會。警總請客,席間不是清一色他們的人,就是請一些跟信疆與我熟識,也跟有關單位關係不錯的學者文人。酒過三巡,當然會溝通一下當前局勢,聊聊他們對副刊的看法,我的個性是惡聲至必反之,信疆卻是進退有節、縱橫捭闔,尤其是他大杯豪飲的風采,更常常讓舉座警總官員震懾得不知何言以對,意外收到「杯酒克敵」的效果。當時我就曾想:如果二次會談時,信疆若能上台發言,以他的雄辯風采,與會的兩百多位人士,特別是那些黨政軍特人員,對鄉土文學與三○年代文學,應該會更早有所覺悟與正確理解才對吧。
尤其是鄉土文學。信疆一向自稱是個「擁抱台灣,熱愛中國,胸懷天下」的編輯人,為了胸懷天下,所以在一九七○年就有了「海外專欄」;為了熱愛中國,所以敢於突破禁忌刊登大陸文學;為了擁抱台灣,所以早在一九七五年就開闢了「現實的邊緣」專欄,以報導文學的形式書寫現實台灣;當然他更不可能不去刊登以台灣底層社會為主題的所謂鄉土文學,不可能不去發掘長期隱藏民間卻無人聞問像朱銘、洪通、陳達那樣的鄉土藝術。在一九七○年代回歸鄉土的呼聲中,信疆的「人間」其實扮演的是「先行的實踐者」角色,但他的實踐方式是以作品呈現,而非理論的鼓吹者。
當時回歸鄉土、擁抱現實的理論鼓吹者,是《夏潮》結合的那批左翼與本土派知識份子,是《文季》反現代主義的那幾位作家。但所謂鄉土文學「論戰」的火苗,卻是由一本當時才剛創刊兩個月的《仙人掌》雜誌點燃的。
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出刊的《仙人掌》第二期,以「鄉土與現實」為封面故事,內文刊登了十一篇以「鄉土文化往何處去」為主題的評論文章,其中引起爭議的有王拓的〈是現實主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銀正雄批判王拓的〈墳地裡哪來的鐘聲?〉以及朱西寗質疑回歸鄉土的〈回歸何處?如何回歸?〉等等。這是鄉土文學正反兩派,首度在同一個媒體上交鋒打擂台。
同年八月十七日,彭歌才在《聯合報》副刊寫了〈不談人性,何有文學?〉三天後,余光中接棒在聯副發表〈狼來了〉,兩篇文章都是痛批鄉土文學之作。小眾媒體的《仙人掌》在四月初點燃的論戰火苗,延燒了四個半月後,才在《聯合報》副刊這個大眾媒體上,燒成了燎原之勢,《中央日報》與《青年戰士報》也桴鼓相應,聯手變成了反鄉土派的旗手。十二天後,國民黨中央召開二次文藝會談,試圖以官方力量打壓其實勢已難擋的鄉土運動。
鄉土運動是因台灣一連串「外在挫折」而起,當時文壇的作家與學院的知識份子,既無統獨之分,也無左右之別,許多人都因為「外在挫折」而回頭重新審視自我,但這個自我並不是「小的自我」,而是「大的自我」,指的是「當下生活的土地」與「當前面對的現實」,也就是說,鄉土運動之興其實是「外在挫折」引發「內在省思」與「內在蛻變」後,必然會有的一個結果。
但官方,尤其是軍方的警總與政戰系統,卻擔憂甚至恐懼「外在挫折」會在「島內」引發難以控制的連鎖政治效應,因此不得不進行嚴厲的管控,一九七七年的二次文藝會談是「文的管控」,一九七九年的美麗島事件則是「武的管控」。
我既曾是《仙人掌》「鄉土與現實」那期雜誌的主編,又曾接下信疆的棒子,在主編「人間」時「高歸王隨」,繼續刊登像黃春明「我愛瑪莉」那樣的鄉土小說,現在再回首述說當年歷史,其實真有點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慨。
三十多年過去,有些當年圍剿鄉土文學的人早已表示悔不當初,信疆這個儼然曾是「鄉土教父」的編輯人,雖然後來也曾因為台灣本土政治的變質,而後悔當初曾鼓吹擁抱台灣的鄉土文學,但不論是作為一個文化人、新聞人或編輯人,高信疆這個名字跟鄉土文化早已是血肉相連密不可分。
一九七三年五月到七六年六月,信疆首度「人間」主編任內,他替台灣的鄉土文化披荊斬棘,開闢出一個表演的大舞台。二次文藝會談結束後三個月,從一九七八年一月到八三年三月,信疆二度主編「人間」後,他仍然不改「祇開舞台,不打擂台」的實踐方式,繼續深耕鄉土,即使前一年的鄉土文學論戰硝煙仍在,但他在一九七八年創立的時報文學獎,卻讓洪醒夫、詹明儒、宋澤萊、黃凡,這些不同於黃春明那個世代的本土作家,一個個相繼以文學作品繼續實踐鄉土理論,鄉土的香火不但未被政治撲滅,反而更加熾旺。
兩任八年報紙副刊主編,形塑影響三十多年幾個世代的文學甚至文化的風貌,台灣歷史上唯信疆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