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燎原
雖然茶的熱氣早已散逸在冰寒的空氣中,我仍雙手緊握著保溫瓶,繃緊肌肉對抗寒冷。眼下若有一群野狗對我展開攻擊,我搶先爬上樹的機會,委實對我不利。我是應該站起來,走動走動,活絡一下四肢了。但是,我做不到。看著天光逐漸照亮森林,我仍然坐著,一動也不動,一如我坐著的大石塊。我無法叫太陽不升起,只能眼睜睜看著它逼我面對,面對好幾個月來我害怕面對的日子。
等到了中午,他們將群集在「勝利者之村」,在我的新家。記者、好幾組攝影師,甚至我的舊伴護人艾菲.純克特,都會遠迢迢從都城來到第十二區。不知道艾菲會不會依舊頂著那頭好笑的粉紅色假髮,還是會特別為「勝利之旅」找來別種詭異的顏色。等著我的,還會有其他人:一組服務人員,他們會照料我長途火車旅行中的每項需求;預備小組,他們會打理我公開亮相的儀容;還有我的設計師兼好友,秦納,是他設計的那些漂亮服飾,讓觀眾在飢餓遊戲一開始便注意到我。
如果由得我,我會嘗試把飢餓遊戲完全忘掉。永遠不再提起。假裝它不過是一場噩夢。但勝利之旅粉碎了遺忘與假裝。都城將這趟旅程巧妙地安排在今年與明年兩場飢餓遊戲的中間,為的就是要我們清清楚楚記得遊戲的恐怖,要我們知道我們始終面臨恐怖。每一年,我們行政區的百姓,不單被迫記得都城如鐵鉗般轄制我們的力量,還被迫慶祝它。今年,我是這場大秀的明星之一。我必須長途旅行,走過一區又一區,站在表面上歡呼喝采,暗地裡卻恨我入骨的群眾面前,從台上望著被我殺害的孩子的家人……
太陽堅持上升,我只得強迫自己起身。所有的關節都在抗議,被壓了許久的左腿整個麻掉了,我來回踱步,連續走了好幾分鐘,才讓它恢復知覺。我已經在林中待了三小時,只不過我無心打獵,所以我沒東西可帶回家。這對我媽跟我妹小櫻來說,已經無關緊要。她們買得起鎮上屠夫賣的肉,雖然我們還是比較喜歡打來的新鮮獵物。但我最好的朋友,蓋爾‧霍桑和他的家人,仍然需要倚靠今天的收穫,我不能讓他們失望。於是,我開始一個半小時的跋涉,沿線巡察我們布下的所有陷阱。過去,還在學校讀書時,下午放學後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潛入森林,去巡察陷阱、打獵與採集,還來得及趕回鎮上交易。但現在蓋爾已經去煤礦坑採礦,而我整天無所事事,於是承擔起這項工作。
這個時辰,蓋爾已經在礦坑打了卡,搭乘令人胃部翻絞的升降機,深入地底,昏天暗地地在某處煤層拼命挖掘。我知道在那底下是什麼樣子。每一年,在學校裡,我們班都必須參觀礦坑,作為我們的教育課程的一部分。我還小的時候,那只是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坑道引發幽閉恐懼,空氣污濁,黑暗從四面八方壓逼過來,令人窒息。但我爸跟其他幾位礦工在一次爆炸中喪命之後,我連強迫自己走進升降機都沒辦法。每年的參觀行程都帶給我巨大的焦慮。有兩次,光是預期參觀日逐漸逼近,我就生起病來,乃至於我媽以為我染上感冒,把我留在家裡。
我想著蓋爾。只有在森林的懷抱裡,有清新的空氣與陽光,有清潔的潺潺流水,他才算真正活著。我不知道他怎麼忍受得住。嗯……是,其實我知道。他必須忍受,因為那是他餵飽他母親、兩個弟弟與一個妹妹的辦法。而我在這裡,如今口袋裡的錢多到足以餵飽我們兩家人還有餘,他卻連一毛錢都不肯拿。我們彼此都知道,如果我在那場遊戲中喪命,他肯定會持續供應我媽跟小櫻的生活,但現在,就算我只是帶獵物去他家,他都難以接受。我告訴他,他這是幫我一個大忙,因為叫我整天坐著沒事幹,會逼得我發瘋。即便如此,我從不選他在家的時候送獵物過去。要安排這點並不難,因為他一天工作十二小時。
如今,我唯一能真正和蓋爾相處的時間是星期天。這仍是一週當中最棒的一天,我們會在森林裡碰頭,一起打獵。但已經跟過去不同了。過去,我們無話不談。那場遊戲連這點都破壞了。我一直期望,隨著時間過去,我們可以重拾往日彼此間的那份自在,但我內心深處隱約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光陰不會倒流,我們回不去。
這趟巡察的收穫頗豐──八隻兔子,兩隻松鼠,還有一隻水獺游進了一具用鐵絲編造的精巧陷阱裡,那是蓋爾親手設計的。他天生是個安設陷阱的奇才,輕易就能用細線拉彎幼樹或細枝,獵物落入陷阱時會彈起吊在半空,讓掠食動物搆不到;或用樹枝架設靈敏的扳機裝置,將一截截圓木穩穩地安放在上頭;也能編製魚笱,讓進入的魚兒無從逃脫。我一邊前進,一邊小心地重設每個陷阱。但我知道,他一眼看出木頭是否架設平穩的眼力,他判斷獵物會從哪裡穿越路徑的直覺,我永遠學不來。那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與經驗無關。就像我能在幾乎一片漆黑中一箭射死一隻動物一樣。
等我回到圍繞第十二區的鐵絲網前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一如既往,我聆聽片刻,但一圈圈的鐵絲並未傳來通電的嗡嗡聲。理論上這東西應該全天候通電,但它照例難得有電。我匍匐在地上,蠕動著鑽過鐵絲網底部的開口,進到雜亂的草場,距離我家,我的舊家,只有幾十步路遠。我們仍然保有這房子,因為在官方記錄上,它才是我媽跟我妹住的地方。如果我這時突然倒地死了,她們就必須回來住在這裡。但是目前她們已經快快樂樂地在勝利者之村的新房子裡安頓下來,我是唯一還在使用這個矮小屋子的人。這是我生長的地方,對我來說,這才是我真正的家。
現在我上那兒去換衣服,脫下我爸的舊皮外套,改穿上好的羊毛大衣。這大衣的肩膀似乎總是太緊。柔軟、磨損的獵靴也換成一雙機器製造的昂貴鞋子。我媽認為,這麼穿才跟我的身份相稱。至於弓箭,我已經藏在森林中的一截空樹幹裡。雖然時間一分一秒地溜走,我容許自己在廚房裡坐個幾分鐘。火爐裡沒有火,餐桌上沒鋪桌巾,這裡有種被棄置的感覺。我哀悼我在此度過的舊日生活。我們在這屋子裡生活拮据,但我知道自己屬於哪裡,我知道這緊密交織的網絡就是我們的人生,而我是其中一份子。我但願自己能回到其中,因為,回顧過往,它看起來比現今安全、穩固多了。現在的我是如此有錢,如此有名,卻也如此叫都城的當局痛恨。
後門傳來一聲嚎叫,引起我注意。我打開門,發現是小櫻那隻邋遢的老貓金鳳花。牠幾乎跟我一樣討厭那棟新房子,總是在我妹去上學時離開那裡。我跟這隻貓向來看彼此不順眼,但現在我們分享著這份隱密的情感。我讓牠進來,餵牠吃了很厚一塊水獺的肥肉,甚至還揉搓著牠的頭好一會兒。「你知道你真是醜死了,對吧?」我問牠。金鳳花頂了頂我的手,乞討更多的撫摸,但是我們得走了。「來吧,你。」我一手把牠攬起,另一手抓起裝獵物的大袋子,把它們一起拎著走到街上。金鳳花一蹬跳脫,消失在一叢灌木底下。
哈賽兒看到獵物時露出了笑容。她拎起水獺的尾巴,掂了掂重量,說:「牠可以燉成一鍋好肉湯。」跟蓋爾不同,她毫無困難地接受了我們在打獵這件事上面的安排。
「這身皮毛也很好。」我回答。在這裡,跟哈賽兒一起,一如往常地估算著獵物的價值,感覺真舒服。她給我倒了一杯熱滾滾的青草茶,我滿懷感激,用冰冷的手指握緊杯子,說:「妳知道,我一直都在想,等我從這趟旅行回來,我可以在羅瑞放學之後,找時間帶他一塊兒去打獵,教他射箭。」
哈賽兒點頭說:「那太好了。蓋爾一直打算這麼做,但他只有星期天有空。而我想,他寧可把僅有的這些時間都保留給妳。」
我霎時滿臉通紅。當然,這很蠢。沒有多少人比哈賽兒更瞭解我,更瞭解我跟蓋爾之間的關係。我很確定,大部分的人都以為我們最後會結婚,縱使我從來沒這打算。不過那是在那場遊戲之前,在我的貢品同伴比德.梅爾拉克公開表明他無可救藥地愛著我之前。我們的愛情,變成我們在競技場上生存下來的主要策略。唯一的差別在於,對比德來說,那不只是策略而已。我不知道那對我來說究竟是什麼。但如今我知道它對蓋爾來說是件痛苦難當的事。當我想到在勝利之旅途中,比德跟我必須再度以愛侶的模樣出現,我的胸口便忍不住一緊。
雖然茶還太燙,我一口把它喝完,把杯子放回桌上。「我最好還是快點回去,打點一下,好上鏡頭。」
哈賽兒擁抱我,說:「一路上好好地吃。」
「絕對會。」我說。
我下一個停留的地方是灶窩,過去我大部分的買賣都是在這裡進行的。多年前這裡是個儲煤倉庫,在棄置後變成了非法交易的場所,後來發展成全天候的黑市。如果它吸引了某些罪犯前來,那麼,我猜我屬於這裡。在環繞著第十二區的森林中打獵,至少違犯了十幾條法律,甚至可以處以死刑。
雖然大家從來不提,但我欠經常出入灶窩的人很多很多。蓋爾告訴我,那個賣湯的老婦人,油婆賽伊,在遊戲進行期間,發起捐款來資助比德跟我。這本來應該只是灶窩裡的事,但有很多其他的人得知這件事以後,也加入捐款。我不知道確實的數目是多少,但任何送進競技場裡的禮物,都是貴死人的天價。我只知道,它給我帶來生與死的差別。
拉開灶窩的大門,手裡拿著空空如也的獵物袋,沒東西可交易,倒是腰包裡沉甸甸裝滿了銅板,仍舊令我感覺很怪。我盡量走遍每個攤位,將我要的咖啡、小圓麵包、雞蛋、紗線和油,分散向不同的人購買。我後來想到一件事,又從一位我們稱作裂膛婆的獨臂婦人那裡買了三瓶白乾。她是一場煤礦意外的受害者,但夠聰明,為自己謀到了一條生路。
酒不是買給我家人,是買給黑密契的。他乖戾、粗暴,大部分時候醉醺醺的。但他在那場遊戲中擔任比德跟我的導師,盡了他的職責──其實他做到的遠不止於此,因為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兩位貢品獲准生還。因此,無論黑密契是什麼德性,我都欠他的。永遠都欠。我買這些白乾,是因為幾個禮拜前他喝光了家裡存放的酒,偏偏市場上又沒貨,他出現嚴重的戒斷症狀,對著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見的恐怖事物不停嘶叫跟發抖。他把小櫻嚇得要死,並且,坦白說,我看見他那個樣子,也不覺得有趣。打從那時開始,我便三不五時存個幾瓶,以防萬一又有缺貨的事發生。
我們的維安頭子克雷,看到我抱著幾瓶酒時,皺起了眉頭。他年齡較長,滿面紅光,頭頂的幾縷銀髮梳到一側。「女娃兒,那東西對妳來說太烈了。」他當然知道這酒很烈。克雷是黑密契之外,我所見過喝酒喝得最兇的人。
「噢,我媽用它來調製藥劑。」我面不改色地說。
「嗯,它也可以要了任何東西的命。」他說,啪地一聲反掌拍桌,留下一枚銅板,沽了一瓶酒。
我來到油婆賽伊的攤子,手一撐坐到櫃臺前,要了碗湯,看起來是某種葫蘆瓜跟豆子混合的東西。我正吃著的時候,有個名叫達魯斯的維安人員走上前來,也買了一碗。就執法人員而言,他算是我最喜歡的人之一,從來不會恃強凌弱,作威作福,多半時候還喜歡開開玩笑。他大概二十來歲,但看起來好像沒比我大多少。大概是他的笑容,還有他那頭朝四面八方亂翹的紅髮,給了他一種年輕男孩的味道。
「妳不是該在一列火車上了嗎?」他問我。
「他們會在中午來接我。」我回答。
「妳不是該看起來漂亮一點嗎?」他像在講悄悄話那樣問我,卻故意大聲到讓人人聽得見。我心情不好,但對他的取笑仍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也許該在頭髮上綁條緞帶什麼的?」他伸手輕拂我的辮子,我把他的手拍開。
「別擔心。等到他們把我打理完畢,我會讓人認不得的。」我說。
「很好。」他說:「現在輪到我們要秀一下本區的驕傲了,對吧,艾佛丁小姐?」他裝出一臉對我這副模樣不敢苟同的表情,朝油婆賽伊搖搖頭,然後走開去加入他的朋友。
「你得把碗給我還回來啊。」油婆賽伊在他背後喊,但由於她是笑著說,所以聽起來並不特別嚴厲。「蓋爾會去給妳送行嗎?」她問我。
「不會,他不在名單上。」我說:「不過,我星期天見過他了。」
「我以為他會在名單上。他不是你表哥嗎?」她逗趣地說。
這不過是另一個都城捏造的謊言。比德和我進入飢餓遊戲的最後八強時,他們派了記者到這裡來採訪我們兩人的生平故事。當他們問到我有什麼朋友,大家都指向蓋爾。但是你想想看,我在競技場上賣力演出羅曼史,我家鄉最要好的朋友竟是蓋爾,那怎麼行?他太帥,太充滿男子氣概,而且一點也不願意配合鏡頭的要求,在攝影機前扮笑臉,裝親切。不過,我們兩個是長得蠻像的。我們都有炭坑的長相。黑色直髮,橄欖膚色,灰眼珠子。於是,不知哪位聰明人就編派他是我表哥。直到我回到家鄉,才知道有這回事。在火車站的月台上,我媽說:「妳的表兄弟們等不及要見妳!」然後我轉身,看見蓋爾、哈賽兒和所有的孩子正在等我。我除了跟著把這齣戲演下去,還能怎麼辦?
油婆賽伊知道我們沒有親戚關係。不過,有些認識我們多年的人,似乎都忘了真相。
「我實在等不及這整件事快點結束。」我低聲說。
「我知道。」油婆賽伊說:「但是妳得把路走完才會抵達終點。最好還別遲到。」
當我朝勝利者之村走去,天空開始飄落淡淡的雪花。村子距離鎮中央的廣場半哩遠,卻像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是個與其他地方區隔開來的獨立社區,環繞著一片美麗草地,中間點綴著花團錦簇的灌木。總共有十二棟房子,每棟都有我生長的那間小屋的十倍大。一如過往,有九棟是空的。三棟住了人,分別屬於黑密契、比德和我。
我們家跟比德住的房子散發出溫暖的生命氣息。窗戶透出燈光,煙囪冒著煙,一串串色彩鮮豔的玉米掛在大門上,作為即將來臨的豐收節的裝飾。然而,黑密契的房子,儘管有園丁整理外觀,卻流露出荒廢、疏於照顧的氣氛。我站在他的門口,硬起頭皮,做好準備,知道裡面一定臭氣薰天,然後推門而入。
我馬上噁心得皺起鼻子。黑密契拒絕讓任何人進來打掃,而他自己又做得很糟糕。累積多年的酒臭和嘔吐物氣味、煮糊的洋白菜和燒焦的肉、沒洗的衣服和老鼠的大便,混合成一股嗆鼻的惡臭,刺激得我淚眼汪汪。我費力穿過亂丟一地的包裝袋、破玻璃和啃剩的骨頭,走向我知道可以找到黑密契的地方。他坐在廚房餐桌旁,雙臂張開,趴在桌上,臉浸在一灘黃湯裡,鼾聲震天價響。
我推了推他肩膀。「起來!」我大聲說,因為我知道輕聲細語是叫不醒他的。他的鼾聲停了一下,像是詫異,接著又開始打鼾。我更用力推他,說:「起來,黑密契。今天是展開旅行的日子!」我用力推開窗戶,深深吸入好幾口外面乾淨的空氣。我的雙腳踢著地板上的垃圾,找到一個錫製咖啡壺,我把它拿到水槽裝滿水。爐上的火還沒全熄,我設法撥得幾塊還熱的煤燒起來,再把一些研磨咖啡倒進壺裡,份量多到足以確保煮出來的咖啡夠強也夠好喝,然後將壺放在爐子上煮。
黑密契還是睡得很沉,對外界毫無反應。由於別的辦法都不管用,我乾脆裝了一盆冰冷的水,對他當頭倒下去,並立刻跳開。他從喉嚨裡發出動物般的怒吼,猛跳起來,把椅子踢到背後十呎遠,手上揮舞著一把刀。我忘了他睡覺時手裡永遠握著一把刀。我應該先撬開他的手指,把刀子取走的,但我腦子裡有太多事。一連串咒罵從他嘴裡噴出來,他對著空氣揮砍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用衣袖抹了抹臉,轉過身來面對窗台,我蹲在窗台上,以防自己需要迅速逃逸。
「妳在幹嘛?」他大聲嚷著,一臉困惑。
「你叫我在攝影機抵達前一小時叫醒你。」我說。
「什麼?」他說。
「是你叫我這麼做的。」我再次強調。
他似乎想起來了,問:「那我為什麼全身是濕的?」
「我搖不醒你啊。」我說:「聽著,如果你要人伺候,你應該叫比德來才對。」
「叫我做什麼?」單是聽到他的聲音,就讓我的胃揪成一團。罪惡感、悲傷、恐懼,種種不愉快的情緒紛沓而來。此外,我不得不承認,當中還有部分的感覺是渴望。只不過,湧現的情緒太過紛雜,讓這感覺無法勝出。
我看著比德走到桌旁,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照得落在他金髮上的新雪閃閃生輝。他看起來健康又強壯,跟我在競技場中認識的那個重病、飢餓的男孩差別好大,並且,現在你幾乎無法察覺他走路會跛。他將一條剛烤好的新鮮麵包放在桌上,並對黑密契伸出手。
「叫妳來把我叫醒,不是叫妳來害我得肺炎。」黑密契說,把手裡的刀交出去。他脫掉骯髒的襯衫,露出底下同樣骯髒的汗衫,用襯衫乾的部分把自己身體抹乾。
比德露出笑容,從地板上拾起一瓶白乾,用酒澆了澆黑密契的刀子,算是消毒,再用他的襯衫下襬把刀擦乾淨,然後開始切麵包。比德讓我們所有的人都有新鮮的烤麵包吃。我打獵。他烤麵包。黑密契喝酒。我們都有讓自己保持忙碌的方法,避免飢餓遊戲那段期間的記憶回來騷擾我們。他把切到最後留下的麵包頭遞給黑密契,這才第一次望向我:「要吃一片嗎?」
「不用,我在灶窩吃過了。」我說:「但謝謝你。」我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的,非常拘泥、死板。自從攝影機拍攝完我們快樂返鄉的情景,我們回復真實生活之後,每次我對比德說話都是這樣子。
「不客氣。」他僵硬地回答。
黑密契把襯衫丟到地上那堆髒亂東西的一角,說:「喂,喂,這樣不行。你們倆在節目上演之前,得多下點工夫準備才行。」
當然,他說得一點也沒錯。觀眾期待看到的是那對贏得飢餓遊戲的戀人,不是兩個連看都沒辦法看對方一眼的人。但我只說:「去洗個澡,黑密契。」然後我躍出窗戶,落到地上,橫過草坪,朝我家走去。
開始堆起的雪,讓我在背後留下一串足跡。我在門前停下來,在進屋前先踱掉鞋子上濕漉漉的雪。我媽日夜忙碌,希望能讓一切完美地呈現在攝影機前,所以,現在不是時候去踩髒她擦得亮晶晶的地板。我才一跨進門,她已經站在那兒,一把抓住我手臂,彷彿要阻止我。
「別擔心,我會在這裡把鞋子脫了。」我說,把鞋脫在踏墊上。
我媽發出一聲奇怪的,像喘氣的笑聲,並將裝著物品的獵物袋從我肩上卸下,說:「不過是雪而已。妳散步還愉快嗎?」
「散步?」她知道我在森林裡待了大半夜。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她背後那個站在廚房門口的男人。只看一眼他那套量身訂做的衣服、動過手術的完美五官,我就知道他是從都城來的。有事情發生了。「那感覺比較像滑冰。外頭走起來真的越來越滑了。」
我媽說:「有人來看妳。」她的臉色太蒼白,我可以聽見她聲音中竭力要隱藏的焦慮。
「我以為他們中午才會到。」我假裝沒注意到她的狀況。「難道秦納提早來幫我做準備嗎?」
「不,凱妮絲,那是――」我媽才要說下去。
「艾佛丁小姐,請這邊走。」那男人開口了。他朝走廊比了比。在自己家裡還要別人來帶路,真夠詭異,但我還算腦子機靈,沒多說話。
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頭給我媽一個要她安心的微笑。「也許是更多有關這趟旅行的指示。」他們已經給我送來這趟旅行有關的各種東西,包括寫明我在各行政區要遵守的禮儀的資料。但是,當我一步步走向書房的門,一扇除了此刻我從未見它關上的門,我腦子裡開始飛快地閃過各種問題。是誰在這裡?他們想要怎樣?為什麼我媽臉色發白?
「直接進去吧。」都城的男人說,他跟著我一路走到走廊盡頭。
我扭轉擦得光亮的黃銅門把,跨了進去。我的鼻子嗅到兩股互相矛盾的味道,玫瑰與鮮血。一個似乎有點眼熟的小個子白髮男人正在看一本書。他舉起一根手指,像是在說:「等我一下。」然後,他轉過身來,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我望進了史諾總統那雙像蛇一樣的眼睛裡。
在我心裡,史諾總統應該是站在一排掛著巨大旗幟的大理石柱前給人瞻望的。見到他置身書房,周遭盡是一些平常的東西,令我震驚。就像打開鍋蓋,發現裡面不是一鍋燉肉,而是一隻露出尖牙的毒蛇。
他究竟來這裡做什麼?我的思緒飛快回到先前其他勝利之旅的開幕日。我記得看過得勝的貢品由他們的導師與設計師陪伴著。偶爾會有政府高官露臉。但我從來沒見到史諾總統。他只會出席在都城的慶祝會。就這樣。
如果他不辭路遠,從都城來到這裡,那只可能意味著一件事:我有天大的麻煩了。如果我有麻煩,那我家人也一樣。當我想到此刻我媽和我妹距離這個痛恨我的人這麼近,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會永遠痛恨我。因為我以智取勝,擊敗了他殘忍的飢餓遊戲,讓都城看起來很蠢,也因此削弱了他的控制力。
我在遊戲中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保住比德跟我自己的命。其中若有任何叛逆的舉動,純係巧合。但是,當都城已經頒布令旨,只有一個貢品可以活命,而你竟膽大妄為地挑戰它,我猜這舉動本身就是一種叛逆。我唯一的辯護是假裝自己深愛比德,為愛而瘋狂。因此,我們兩個被允許活命,被允許戴上勝利者的冠冕,被允許返回家園慶祝,然後揮手告別攝影機,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直到現在。
也許是因為這房子還太新,也許是因為乍見史諾總統,我震驚不已,也許是因為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他能在眨眼間殺了我,這時,我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彷彿這是他的家,而我是不請自來的那一方。因此我沒開口歡迎他,沒請他坐,我什麼也沒說。事實上,我對待他就像對待一條真正的蛇,有毒的那種。我動也不動地站著,雙眼盯著他,思考著該如何往後撤退。
「我想,我們如果同意彼此不說謊,就可以讓這整個情況變得簡單許多。」他說:「妳認為呢?」
我認為我的舌頭已經凍結,無法言語。所以,當我以沉著的聲音回答,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是的,我想那樣最省時間。」
史諾總統露出微笑,我第一次注意到了他的嘴唇。我期待看見蛇的嘴唇,而這等於說他應該沒有嘴唇。相反地,他的嘴唇太過飽滿,外面那層皮繃得太緊。我忍不住懷疑他的嘴是不是動過手術,好讓他看起來更吸引人。果真如此,那真是浪費時間跟金錢,因為他完全不吸引人。「我的參謀們擔心妳會很難搞,但妳不打算做個難搞的人,對吧?」他問。
「對。」我回答。
「我就是這麼跟他們說的。我說,任何費了那麼大的勁兒來保住自己性命的女孩,絕不會隨手浪擲自己的生命。再說,她還有家人要考慮。她媽,她妹,還有那群……表兄弟。」從他多花了點時間講出「表兄弟」這三個字的口氣,我肯定,他知道我跟蓋爾沒有親戚關係。
好,這下全攤在檯面上了。也許這樣比較好。我不善於處理不明講的威脅,寧可認清真實的情勢。
「我們坐著談吧。」史諾總統在那張打磨得油光水亮的木製大書桌後方坐下來。小櫻會在這張桌子寫功課,我媽在這裡做家用預算,就像這是我們家。這個地方,他理應無權佔用,但說到底他又絕對有權。我在書桌前一張雕花直背椅子上坐下。這椅子是做給個子比我高的人坐的,因此我只有腳尖觸及地面。
「我有個麻煩,艾佛丁小姐。」史諾總統說:「這麻煩是從妳在競技場裡掏出毒莓果的那一刻開始的。」
那一刻,遊戲設計師被迫做出選擇,或者看著比德和我雙雙自殺身亡――這意味著沒有了勝利者──或者讓我們倆都活下去,而當時我猜他們會選後者。
「如果那位首席遊戲設計師,希尼卡.克藍,有長腦子的話,他會當場把妳一砲轟成粉末。但是很不幸地,他向來有感情用事的傾向。所以妳還坐在這兒。妳猜得到他在哪裡嗎?」他問。
我點頭,因為,從他說話的樣子來看,很明顯這位希尼卡.克藍已經被處決了。現在,只有一張桌子隔開我們,玫瑰和鮮血的氣味變得更濃。史諾總統的外衣翻領上別著一朵玫瑰,至少這說明了花香的來源,但它一定是經過基因改良的,因為沒有哪一種真正的玫瑰會散發出這麼濃烈的氣味。至於鮮血……我就不知道了。
「在那之後,除了讓妳繼續演出妳的小戲碼,沒別的事可做。而妳也演得很好,一個為愛瘋狂的小女生。都城的人民十分相信。不幸的是,不是每個行政區的每個人都被妳的演出瞞過。」他說。
我的臉上一定閃過了一絲困惑的表情,因為他接著就進一步解釋。
「這點,當然妳不知道。妳沒有管道得知其他行政區人民的情緒。然而,有好幾個行政區的人,把妳使用毒莓果的小詭計視為違抗、挑釁的行動,而不是愛的行動。如果連一個來自第十二區的女孩,都能公然反抗都城並全身而退,還有什麼能阻止他們做同樣的事?」他說:「這麼說吧,還有什麼能防止暴動發生?」
我花了點時間才聽懂他最後一句話。接著,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胸口像重重地挨了一拳。「有發生暴動?」我問。這個可能性讓我不寒而慄,卻又讓我有幾分振奮。
「還沒。但如果情勢沒有改變,暴動就會隨之而至。而我們都知道,暴動將導致革命。」史諾總統揉著他左眉上方的太陽穴,我自己每次頭痛也是痛那裡。「你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嗎?有多少人會喪命?那些活下來的人得面對什麼處境?無論任何人對都城有什麼不滿,請相信我,只要都城對行政區的控制稍微放鬆一下下,整個體制就會崩潰。」
他這段話說得是那麼直接,甚至誠懇,令我十分驚訝,彷彿他的首要考量是施惠國全體人民的福祉,偏偏這絕非事實。我不知道我哪來的膽子說下面這句話,但我說了:「如果一把莓果就能讓它垮台,它一定脆弱不堪。」
他停頓了好長一會兒,端詳著我。然後,他只說:「它是很脆弱,但不是妳所想的那種脆弱。」
門上傳來一聲輕敲,接著那都城的男人把頭探進來,說:「她母親想知道你們要不要喝茶。」
「我要。我想喝杯茶。」總統說。門大開,我媽就站在那兒,手中捧著托盤,上面放了一套瓷器茶具,她當年帶到炭坑來的嫁妝。「請擺在這兒。」他把他的書放到書桌的角落,輕輕拍了拍書桌中間。
我媽將托盤放到書桌上。托盤裡有瓷的茶壺茶杯、奶油和糖,以及一碟餅乾。餅乾上裝飾著色彩柔和的美麗糖霜花朵。這糖霜裝飾只可能出自比德的手。
「看起來多賞心悅目啊。妳們知道,有意思的是,很多人常常忘了總統也需要吃東西。」史諾總統風趣地說。嗯,反正,這似乎讓我媽放鬆了點。
「還需要點別的什麼嗎?如果餓的話,我可以做點能吃飽的餐點。」她主動表示。
「喔不,這就很完美了。謝謝妳。」他說,很清楚是要她退下。我媽點點頭,瞥了我一眼,然後離開。史諾總統幫我們兩人倒了茶,並給他自己的那杯加上奶油跟糖,然後花很長的時間攪拌。我領悟到他已經講完他要講的話了,正在等我回應。
「我完全無意引發任何暴動。」我告訴他。
「我相信妳。但這無所謂。沒想到妳的設計師在衣服的選擇上竟充滿了預言性。凱妮絲.艾佛丁,燃燒的女孩。妳擦出一點火花,不顧後果就走了,而它可能會燒起來,變成毀滅施惠國的燎原大火。」他說。
「你為什麼不乾脆現在殺了我呢?」我衝口而出。
他問:「公然殺了妳?那只會火上加油。」
「那安排一個意外啊。」我說。
他說:「誰會相信?如果妳是觀眾,妳也不會信。」
「那麼,請直接告訴我你要我做什麼。我做就是了。」我說。
「事情如果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他拈起一片裝飾著糖霜花朵的餅乾,端詳著,說:「真漂亮。是妳母親做的?」
「比德做的。」頭一次,我發現自己無法面對他的凝視。我伸手去拿我的茶,但一聽到茶杯碰撞盤子的卡嗒卡嗒聲,我立刻放下。為了掩飾,我迅速拿了片餅乾。
「比德。妳的摯愛怎麼樣啊?」他問。
「很好。」我說。
「他是在哪個節骨眼上明白了妳有多不在乎他呢?」他問,邊把他的餅乾浸入茶裡。
「我沒有不在乎他。」我說。
「但是,妳恐怕沒有那麼愛這個小夥子吧,就像妳希望全國觀眾相信的那樣。」他說。
「誰說我沒有?」我說。
「我說的。」總統說:「並且,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懷疑,我不會在這裡。妳那位英俊的表哥好不好啊?」
「我不知道……我不……」我對這場對話反感極了。跟史諾總統談論我對自己最關心的兩個人的感覺,讓我沮喪到講不出話。
「說話啊,艾佛丁小姐。如果我們沒有找到令人滿意的解決方案,我可是能輕易要了他的命的。」他說:「妳每個星期天跑到森林裡去跟他會面,可不是在幫他的忙喔。」
如果他連這點都知道,那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而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可以告訴他蓋爾跟我星期天都在森林裡打獵的人太多了。我們豈不是每個星期天結束時都負載一堆獵物回來?我們豈不是多年來都這樣子嗎?真正的問題是,他以為我們在第十二區外的森林裡做了什麼事。他們應該不會在那邊追蹤我們吧。難道他們會?過去那些日子我們都被跟蹤了嗎?那好像不可能,至少不可能有人跟蹤我們。攝影機?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到這點。森林向來都是我們安全的藏身之處,是都城的魔掌無法觸及我們的地方。在那裡,我們可以做自己,可以自由說出我們真正的感受。至少,在那場遊戲之前是這樣。如果自始我們就被監視了,那他們看到了什麼?兩個人在打獵,說一些違抗都城的大逆不道的話?沒錯。但不是兩個在熱戀的人,而這似乎才是史諾總統話裡所暗示的。就這項指控而言,我們是安全的。除非……除非……
那只發生過一次。事情發生得很快,又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但它確實發生過了。
在比德跟我從遊戲中回來之後,過了好幾個禮拜,我才單獨見到蓋爾。起初,有很多必須出席的慶祝會。一場為勝利者舉辦的宴席,只有身份地位最高的人才獲得邀請。全區放假一天,大家享用直接從都城送來的免費食物與各種娛樂。「包裹日」,十二次的頭一次,那天裝著食物的包裹會分送到區裡每個人的手上。那是戰利品當中我最喜愛的部分。我看見炭坑中所有那些飢餓的孩童四處奔跑,手裡揮舞著蘋果醬罐頭、肉罐頭,甚至糖果。他們家中還有大到扛不動的一袋袋穀物、一罐罐油。而大家都知道,接下來一整年,每個月所有的人都會收到一次包裹。那是少數幾次我確實感覺到,贏得比賽真好。
就這樣,從典禮到典禮,從活動到活動,我主持儀式,再三感謝,並為了觀眾親吻比德,記者們則鉅細靡遺地記錄我的一舉一動。我毫無隱私。過了幾個禮拜之後,事情終於冷卻下來。攝影小組和記者們打包回家去了。比德和我回復過去的冰冷關係。我的家人搬到勝利者之村的房子住下來。第十二區的日常生活――工人去挖礦,孩子去上學――恢復到它平常的步調。我一直等到我認為四下再也無人注意了,才在一個星期天,沒告訴任何人,離天亮還有幾小時,起床出門,直奔森林。
那時天氣還夠暖,我不需穿外套。我裝滿了一袋特別的食物,包括冷雞肉、乳酪、麵包店賣的麵包,以及柳橙,隨身帶走。我去到舊家,換上我打獵的靴子。像往常一樣,鐵絲網沒有通電,我輕易溜進森林裡,取出我的弓箭。我去到我們的老地方,蓋爾和我的地方。那個我被送去參加遊戲的抽籤日的早晨,我們一起享用早餐的地方。
我等了至少兩個鐘頭。我已經開始想,經過過去那幾週,他已經放棄我了。或者,他已經不再關心我,甚至恨我。而想到我可能永遠失去他,失去我唯一信任的,能暢所欲言,講心事的好朋友,令我痛苦難當。已經發生那麼多事了,現在還得失去他,我受不了。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眼淚湧上來,喉嚨開始像我每次心裡難過時那樣縮緊。
然後,我抬起頭來,他就站在那裡,十呎開外,只是看著我。想也沒想,我跳起來撲過去抱住他,發出一種混合了笑、嗆咳,和號哭的怪聲音。他緊緊抱著我,抱得那樣緊,緊到我無法仰頭看他的臉。過了真的好久,他才放開我,其實他實在沒什麼選擇,因為我開始無法置信地大聲打嗝,必須喝水才行。
那天,我們做了過去我們一向會做的事。吃早餐。打獵、捕魚和採集。談論鎮上的人。但沒談我們自己,沒談他新的挖礦生活,沒談我在競技場裡的時光。只談其他的事。當我們來到鐵絲網離灶窩最近的破洞,我想,我那時真的相信事情會回復原狀,我們可以繼續像以前那樣相處。我把所有的獵物都給蓋爾拿去交易,因為我們家現在已經有許多食物了。我告訴他,我就不跟去灶窩了,雖然我很期盼去那兒,可是我媽跟我妹不知道我出來打獵,她們會擔心我的去向。然後,正當我提議由我接手每日巡視與重設陷阱的工作時,突然間,他伸手捧住我的臉,吻我。
我完全沒準備。你會以為,我跟蓋爾在一起這麼久,看著他說話、大笑、皺眉,理應知道所有關於他嘴唇的事。但我從來沒想過,當它們緊貼著我的唇,會是這麼燙。我也沒想過,那雙能設下最精巧複雜的陷阱的手,能這麼輕易地捕獲我。我想我喉嚨深處發出了某種怪聲,我模糊記得我的手指緊緊蜷曲著,貼在他胸口。他終於放開我時說:「我必須這麼做。至少做這麼一次。」說完他就走了。
儘管太陽開始西沉,我的家人會擔心,我還是在鐵絲網旁的一棵樹下坐下。我試著釐清自己對這吻有怎樣的感覺,我是喜歡它還是對它感到憤怒,然而,所有我真正記得的,是蓋爾的嘴唇壓在我唇上的力量,以及仍依附在他皮膚上的柳橙氣味。拿這個吻來跟我和比德之間的那許多吻做比較,毫無意義。我還沒弄明白跟比德的那些吻,有哪一個是算數的。最後我回家去。
那個禮拜,我照料所有的陷阱,並把獵獲物送去給哈賽兒。但我一直沒見到蓋爾,直到下一個星期天。我已經在心裡擬好草稿,準備了一整篇我不想交男朋友,也不打算結婚的大道理要講,結果始終沒機會說。蓋爾表現得像這個吻從來沒發生過。也許他在等我說些什麼。或等我回吻他。然而,我也假裝從來沒那回事。但它確實發生過。蓋爾已經粉碎了我們之間某種看不見的界線,與此同時,也粉碎了我重拾舊日那種單純友誼的希望。無論我怎麼假裝,我都再也無法用完全一樣的眼光看他的雙唇。
就在史諾總統威脅要殺害蓋爾,並緊盯著我雙眼的那個片刻,這一切迅速閃過我的腦海。我真蠢,怎麼會認為一旦回到家,都城就不會再理睬我!也許我是不知道可能會發生暴動,但我確實知道他們很氣我。在這種情況下,我是需要極度謹言慎行的,然而,相反地,我幹了什麼好事?從總統的觀點來看,我完全冷落了比德,並在全區的人面前肆無忌憚地顯露我喜歡和蓋爾作伴。而我這麼做,擺明了我事實上是在嘲弄、蔑視都城。現在,因著我的粗心大意,我危及了蓋爾、他的家人、我的家人,以及比德的性命。
「求你別傷害蓋爾。」我低聲說:「他只是一個朋友。多年來他都一直是我的朋友。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只是這樣而已。再說,現在大家都認定我們是表兄妹。」
「我只關心它會如何影響妳跟比德之間的互動,並進而影響各行政區人民的情緒。」他說。
「在這趟旅程中,情況不會改變的。我會像之前一樣跟他熱戀。」我說。
「像妳一直以來一樣。」史諾總統糾正我。
「像我一直以來一樣。」我保證。
「只是,為了避免暴動發生,妳得表現得更賣力才行。」他說:「這趟旅行是妳扭轉情勢的唯一機會。」
「我知道。我會。我會叫各行政區的每個人都相信,我不是在反抗都城,我是為愛而瘋狂。」我說。
史諾總統站起身來,用一條餐巾輕輕揩了揩他那腫脹的唇。「把目標拉高一點,以防萬一妳失敗。」
「你是什麼意思?我要如何把目標拉高一點?」我問。
「說服我。」他說完,拋下餐巾,取回他的書。當他朝門口走去,我沒有轉頭看他,因此他靠過來附在我耳邊低語時,我嚇得縮了一下。「順帶一提,那個吻我知道。」接著,門在他背後喀嗒一聲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