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詩迷──《李商隱詩》
葉嘉瑩
偶然注定悲劇一生
李商隱一生都是很不幸的。從前我在別的地方講晚唐五代,我說馮延巳生下來就是一個悲劇人物,他生在南唐,他父親和南唐的開國君主烈祖結成了密切的關係,他從小就和南唐的中主交遊。當南唐中主承繼了南唐的國主的位置,馮延巳就做了他的宰相。一個人生在一個一定要走向滅亡的國家,而且跟這個一定要走向滅亡的國家結合了這麼密切的關係,他是生來就注定是個悲劇,一個人生下來就注定是悲劇的命運。
李商隱則是偶然的機會注定他悲劇的一生。李商隱的祖籍是河南,我們只從他留下的文章裡簡單看看他的生平。李商隱是河南人,但是當他小的時候,他的父親是在浙江獲嘉做縣令(一說是幕府),一個很卑微的小官。所以他是河南人,但小的時候生長在南方。更不幸的是,李商隱八、九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中國注重宗族的繼承,也就是宗嗣。李商隱是家裡的長子,所以他要負起長子的責任,李商隱後來寫了一篇文章《祭裴氏姊文》:
某年方就傅,家難旋臻,躬奉板輿,以引丹旐。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既祔故邱,便同逋駭,生人窮困,聞見所無。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數東甸,傭書販舂……。
他說,我的年歲正好是剛跟老師讀書八、九歲的年紀,家裡就遭遇了災難,而我作為長子要舉著引魂幡把父親的靈柩運回河南。然而四海雖大卻沒有一個是我的家。他已經離開河南那麼遠,河南已經沒有他的家,而這裡說「九族」,親朋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邱」是墳,我把父親埋在祖墳裡,我就成了無家可歸的了。
我們要想真正理解李商隱的詩,要對他的人有個理解。李商隱當年所過的那種貧窮卑賤的生活是你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什麼叫「衣裳外除」,就是孝服,中國古人說服喪是三年,因為父母撫養你至少要三年。守孝的期間是不准工作的,但是等到喪服脫下來了,吃飯的問題就重要。中國用「旨甘」兩個字絕不會指自己,而是指孝敬母親的。父親死了,母親還活著,所以我要趕快找個工作孝敬我的母親。「乃占數東甸,傭書販舂」,於是我趕快報了一個戶籍把我的名字放進去,在東甸也就是洛陽城東的一個地方。把戶口報到河南以後,那麼用什麼養活他的母親?「傭書販舂」, 傭書就是他給人抄寫,因為唐朝的時候印刷術還不是很流行,所以他被人雇去做抄書的工作;「舂」就是舂米,「販舂」就是他販賣勞力給人舂米。這是李商隱幼年時候所做的工作。他作為一個長子不但要謀生,古人認為揚名聲顯父母光宗耀祖,這才是做子孫的一個更重要的責任。所以李商隱讀書一定是苦讀的,我們從他的文章辭藻那麼豐富,就可以看出他的書讀得好,文章也作得好。我們說「有才之人,譬如錐處囊中,脫穎而出」,你如果是個普通人,那就罷了。如果你果然是個有才華的人,那麼即使把你包起來,你的才華還是會像囊中的錐一樣,鋒芒顯露。所以李商隱很小就很有文名。
時運不濟陷入黨爭
李商隱原來寫的文章是古文,唐朝有古文有駢文。據李商隱記載,他寫過《才論》、《聖論》。《才論》也就是論說什麼叫做才?怎樣能夠完成一個才?還有《聖論》,是說你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聖人。「聖」是你所持守的一個做人的法則,而你所以能夠成為「聖」,是因為你有從始至終不改變的持守,才能夠達到你這個理想。他年輕的時候本來是寫這樣的文章的,所以李商隱絕不是像一般人所誤會的那樣,認為他就是一個很浪漫的人,常常寫愛情詩的人。
李商隱十五、六歲的時候,認識一位叫做令狐楚的人,他鎮守河陽,也就是河南。唐朝時有一個風氣,就是「行卷」,你把文章獻給別人,能得到別人的欣賞這就叫「行卷」。於是李商隱把文章拿給令狐楚,令狐楚一看非常欣賞,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是有才華,就叫李商隱跟他一起生活,跟他的兒子一起交遊。令狐楚有一個兒子非常有名後來做了宰相,就是令狐綯,所以李商隱跟令狐綯也有很密切的關係。這個時候,令狐楚就教李商隱說,你不要寫古文了,古文現在已經不流行了。當時唐朝流行的是駢文,對偶的駢四儷六的駢文。所以令狐楚就訓練李商隱寫駢文。李商隱到了十幾歲,也應該去參加科舉考試了,所以令狐楚就給他資助讓他去參加。李商隱接連考了三次都沒有考上,第一次考試沒有考上,第二次考試又沒有考上,第三次因為生病沒有去考。這中間有一段時間他跟隨一位叫崔戎的人,崔戎很欣賞他的才華,把他帶到兗海,也就是山東的沿海。
我剛才說到人的命運。李商隱很小的時候就遭遇了父親的喪事,沒有幫助沒有依靠,有令狐楚欣賞了他,但是他考了幾次試沒有考上;有崔戎欣賞他,崔戎是兗海觀察使,於是李商隱到了兗海,可是天下有不幸運的事情,到了那裡崔戎就病了,第二年崔戎就死了。李商隱再度落魄,不得已回來了,於是參加了第四次的考試。這次考試的主考官跟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綯是很好的朋友。當時這些考官們有生殺取落的大權,所以他問令狐綯,你父親的門下你所交遊的人士哪一個人最好?令狐綯說李商隱。過了一陣子主考官又問他說,你父親的門下跟你交遊的人哪一個人最好?他說李商隱。令狐綯說了四次李商隱,所以這次科舉考試,李商隱考中了進士。李商隱這個人真是命運中有很多不幸。崔戎是很欣賞他,帶到兗海第二年崔戎死了;令狐楚是很欣賞他的,令狐綯給他譽揚考中了進士,這豈不是一個很大的轉機?可是就在他得到令狐綯的譽揚,也考中了進士的那年冬天,令狐楚死了。剛才我說了父母之喪是三年,令狐楚死了,那麼令狐綯就要守喪三年,這三年李商隱要依附什麼人?這時候出現另外一個人就是涇原節度使王茂元。
李商隱是新科進士,古來選女婿就從這些新科進士中來物色人選。王茂元欣賞李商隱的才華,於是就把女兒嫁給了李商隱。李商隱的文才很好,令狐楚鎮守河陽,欣賞李商隱,網羅到自己門下。王茂元欣賞他,也網羅到自己的門下,這本是人之常情。但是唐朝時有政黨的鬥爭,鬥爭起來有時是非常自私,也非常不理性的。我過去講過蘇東坡和周邦彥,他們同樣經歷了北宋變法新舊兩黨的黨爭。蘇東坡完全以國家民生為重,不管是王安石的新黨還是司馬光的舊黨,蘇東坡都不附和,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站在任何一黨一邊。跟蘇東坡差不多同時,還有一個詞人周邦彥,在新黨主政的時候神宗擴建太學,周邦彥入學為太學生,他寫了一篇《汴都賦》,於是從學生一升就升到領導。可是當神宗去世了,高太后用事的時候,周邦彥就被貶出去了;等到高太后死了,哲宗用事的時候,把新黨又召回來。而周邦彥的作風跟蘇東坡完全不相似,蘇東坡完全以國家民生為重。而周邦彥在以前新黨得勢時頌揚新黨,得到一個較高的地位,而當他第二次再回來,就既不敢歌頌新黨也不敢歌頌舊黨,就想苟且保全,「人望之如木雞」,雞是要打鳴的,可是人看他就像一個木頭做的雞,根本不會叫,閉口不言天下事,明哲保身。明哲保身也是很聰明的辦法。可是正因為他們兩個人的人格不同,一直到現在,周邦彥的詞雖然富豔精工,可是以境界的高下來說,跟蘇東坡是相差天地。所以文學裡面人格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