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文
一個沒有疆界的冷酷版圖∕文◎本書譯者嚴慧瑩
法國媒體提起韋勒貝克,用的字眼是「韋勒貝克典型」、「韋勒貝克案例」、「韋勒貝克現象」、「韋勒貝克風暴」,這個全世界最知名、最聚焦、翻譯成最多國文字、賣得最好的法國當代作家,在自己國家卻被當成壞痞子。不管好壞,不管和媒體、文化界關係多麼錯綜複雜,韋勒貝克無庸置疑是法國、乃至世界文壇的大明星。法國媒體描述他每出版一本書,就像文學界一場流行性感冒,不管是褒是貶,意思很明確:沒有人能置身事外,不可能漠然以對。如同文評所說,你可能很喜歡或很討厭他的作品,但不可能不注意。
回溯韋勒貝克的生平,很平凡,幾句話就交代完畢:一九五八年生於法屬留尼旺島,家境小康,農業工程師專業。一切驚濤駭浪的起源,是他一九九四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戰線之延伸》(Extension du domaine de la lutte),這本薄薄的小說到處碰壁,最後終於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社出版。這本令人耳目一新的小說立刻引起文壇注意,但尤其是接下來二○○○年的《無愛繁殖》(Les Particules elementaires),在文學界投下一顆原子彈,引爆「韋勒貝克現象」;之後二○○一年的《情色度假村》(Plateforme)、二○○七年的《一座島嶼的可能性》(La Possibilite d'une ile),讓這現象如滾雪球般愈來愈大。
什麼是「韋勒貝克現象」呢?分兩方面說,一方面是作者,一方面是作品。在我們這個注重包裝、講究市場機制、資訊壅塞的時代,「作者已死」這種區分作者與作品的概念愈來愈不切實際:作者的照片出現在作品封面、雜誌訪談,本尊也出現在電視邀約、新書發表會上,甚至必須敞開私生活,讓記者拍攝書房照片,或是下下廚煮一道拿手好菜,這些都是促銷、廣告,很少作家能幸免。韋勒貝克也難以逃脫,他不是一概拒絕,甚至也不是採取不合作態度,他只是不知迎合,這是他做不到的。因此我們看到他不好好回答問題,儀態不佳,不知微笑簽名,握手問好,說話不過濾,不知進退應對,所以被冠上「難搞」、「大牌」、「酒鬼」、「反社會」等名號。
作品方面,每本書情節都很簡單,沒有高潮起伏,沒有happy ending,沒有偶像崇拜,沒有希望與幻影。蒼白的語調勾勒一個沉淪的社會,人物在消費、性行為、追逐名聲金錢這些活動之中像遊魂一樣苟活著,家庭親情、友誼、愛情、信仰,所有這些能引燃溫暖的火花都沒有。冰冷、絕望、孤寂的個人,對應活著的忙碌焦躁汲汲營營的世界,營造出存在的荒謬。少產的作家,以區區五本小說建構出一個當代社會的複製,豎一面鏡子讓我們看到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個滅亡,卻完全沒有提出新的希望、可能性。如同他一個影視界的好朋友的形容,他就像個戰地記者,選擇的不是中東戰場,而是此時此地、我們所處的社會、像我們這樣的中產階級。
讀到韋勒貝克在一個訪談中很中肯的一段話:我們這個時代,經濟、政治、環境景況都不怎麼美好的時候,市場喜歡的是淨化人心的溫馨小品,安慰大眾明天會更好、努力會有成果、進步會帶來更多幸福,要積極,要實踐,「但是我從沒想過世界會更好,也沒想過一定會更壞」,一個小說家的責任,是見證、是忠實描寫活著的年代,透過他眼睛看到的周遭。透過他眼睛呈現的社會、社會機制裡的個體,令人不忍卒睹,要鼓起勇氣才能正視。
第五本小說《誰殺了韋勒貝克》還是令人不忍卒睹,情節依然簡單,調性依然蒼白。然而眾望所歸,第一輪投票就拿下二○一○年龔固爾文學大獎,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在以《無愛繁殖》和《一座島嶼的可能性》呼聲高、反對聲浪也高,和法國最具代表性的文學獎兩次擦肩而過之後,終於塵埃落定。
國際文壇對待韋勒貝克比同胞對他友善得多,稱他為「當代的波特萊爾」、「卡繆傳人」、比之為貝克特;在法國,他卻被批評為文筆普通、沒有風格。這一點要追究到法國文學十八世紀以降講究用詞造句,風格取代內容,乃至於「新小說」以鑽研文字開創一個新的文學風格。但是「新小說」是上個世紀中的事了,接下來除了幾位大家之外,法國文學的確沒有什麼新鮮事,所以韋勒貝克被譽為半個世紀以來,自從「新小說」以來少數幾個創新作家,應該是實至名歸。
《誰殺了韋勒貝克》時序放在二○一六年,也就是我們即將活的年月,敘述一個叫作傑德的青年以拍米其林地圖照片成名,後轉為圖畫創作,事業成功,金錢無虞,但是從小沒有親情,和生活社會格格不入,和所謂的幸福當然也無緣。他請知名作家韋勒貝克為他的展覽撰寫目錄,牽扯出這兩個社會邊緣人的小小交集。主角傑德用鏡頭、畫筆,科學式冰冷呈現周遭,如同韋勒貝克以筆描繪。是的,韋勒貝克本人成為小說裡的人物,被作者自己形容為「穿著像囚犯的衣服,頭髮蓬亂骯髒,臉通紅加個酒糟鼻,身上有點發臭」,最後還慘死,引發本書下半部的調查案件。整個構思和筆觸不乏作者一貫的黑色嘲諷。
為什麼把自己放進作品中呢?韋勒貝克一直強調他寫的不是英雄史詩,是「一個人」的故事,從他的眼睛看到的,寫下他所感知、所經歷的,乃至於自己縱身情節,當其中一枚小兵。
這本小說被譽為是作者寫得最好、最成熟的作品,我想可能是來自於筆下那一點點溫情。對人物將心比心的憐憫,眼光帶著稍稍一點溫情,然而,這一點點溫情──傑德和父親說不出口、表達不清的親情;傑德和作家韋勒貝克朦朧的友誼;傑德失敗的愛情──反而讓背後叫作社會、世界的龐然大物顯得更冷酷。人「其實」可以好好相處、愛「或許」是可能的,這小小一縷光束在凝結沉重的黑暗中,顯得特別蒼涼。
法文原書名為《地圖與版圖》,地圖對照版圖,小說對照真實,如同地圖的比例尺,寫實中卻又帶著虛擬的成分,小說與真實的比例又是什麼呢?本書下半部的韋勒貝克慘死,是否是作者對「作者已死」的期望,希望媒體區分作品與不知討人喜歡的他?抑或是表明寫實與虛擬的朦朧分界?
韋勒貝克的世界是個一望無際沒有疆界的冷酷境地,翻譯他數本作品當中,有時候下筆很艱難,好像在外科手術室裡,一汪慘白的燈光,他是操刀的醫師,我是遞刀的護士,要剖開,會有膿血噴出來,會有不太美麗的畫面出現,許多赤裸裸冷冰冰的描述也必須硬著頭皮化為中文。翻譯過程不怎麼歡欣,完成之後卻都很愉快,他的作品讓我成長,讓我更真誠面對自己、他人。希望中文讀者也能有我這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