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樹下、祇園祭裡,
我看到
古都生活許多許多 寂寞⋯⋯
謝謝上天,賜給我一個人在京都的日子。
謝謝生命,讓我與這些人、這些故事相遇。
在你離開的世界、季節,我走進古都,盛開的櫻花樹下,熱鬧的祇園祭裡,與你的許多許多寂寞相遇。
鴨川、櫻花、祇園⋯⋯嫻靜和優雅,你聽過或看過的京都;金子小姐與她不開燈的房間、土田先生一個人跳著華爾滋、老爺爺總在週末夜唱一整晚的KTV,灣生婆婆想念著台灣芋仔、面臨歇業的百年錢湯、時間彷彿停止的探戈老咖啡廳⋯⋯寂寞和稀微,你一定沒聽過或看過的京都。原來我們有著同樣的美麗與哀愁。
「這裡很美吧?」
「是,我都不想離開了。」
「日本可不是每一處都像京都這麼美好喔。妳是個幸運的留學生。」
「是的。」
「日本有京都這個城市,真教人感激。」
作者簡介:
宋欣穎
曾任影劇記者、報紙專欄作家、偶像劇編劇、京都KTV店員,現職為導演。
畢業於台大政治系,日本京都大學進修過電影理論,最後在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取得電影碩士,主攻編導。
2010年回到台灣,開始電影創作並擔任多部紀錄片如《正面迎擊》剪接指導。2013年創作動畫短片《幸福路上》獲得台北電影節、金穗獎最佳動畫片、高雄電影節最佳觀眾票選獎等多項肯定,並入圍多項國際影展。同年,以《幸福路上》長片企劃獲頒金馬創投百萬首獎。目前正在製作《幸福路上》長片劇場版、籌備劇情長片《她的人生路》,有時擔任短片、微電影編導。
繪者:
葉懿瑩
曾於倫敦藝術大學坎伯爾藝術學院Camberwell College of Art學習插畫,並取得藝術碩士學位。現為自由插畫家,作品散見於各報章雜誌書籍等。
2011年系列作品〈I feel, therefore I am〉被評選收入於美國插畫年鑑《American Illustration 30》。喜歡繪畫、設計、花草與飲食生活,認為生活中的人事物與大自然是創作時最好的靈感來源。
章節試閱
單人華爾滋
那是櫻花即將盛開的三月天,我飛到了京都。尋找落腳處時,認識了土田桑。
老先生長得小小圓圓的,熱情開朗,初次見面,對著當時日文懂得比英文多的我撂英文:「You don't have to buy anything⋯⋯」在日本租屋,通常就只有空屋一間,連燈都得自買自裝,但土田爺爺的出租房間裡各種電器一應具全:「I am not greed. I would like to make friends.」我幾乎當下就決定入住土田公寓。除了電器,我還想要一個好房東。聽太多京都房東如何難搞的故事,直覺眼前的老先生絕不會讓我膽戰心驚,而會是照顧人的朋友。
土田先生果然是體貼的好人。
搬進公寓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拎了瓶礦泉水跑來按電鈴,說是怕我沒水喝。坐在空蕩蕩的榻榻米上,喝著礦泉水,讓我相信未來的京都歲月將非常幸福。
土田公寓住了十二個單身男女, 緊挨著土田先生的三層樓洋房,對面則是一間像大型倉庫般的教室,土田先生晚上在裡頭開班教授英文,學生幾乎清一色女性。這三棟建築物構成了「土田小社區」 。
我的住處其實有不少人進進出出,但我只認識土田先生。土田太太很安靜,看起來應該比土田先生年輕個兩輪吧。每次總看到她套著圍裙、皺著眉頭正在做家事,一直沒機會跟她說上話。何況她晚上好像常常不在,路過他們家,都只見土田先生獨自在看電視或練電子琴。
古都的美麗風情和認識新朋友的興奮,看似填滿了我的新生活,事實上大部份的時間,尤其是朋友返鄉的節日,我都一個人躲在房間裡靜靜渡過。或許看到這種情況,每每在大門口遇到土田桑,他都會笑容滿面地說:「找一天請妳去吃飯啊,留學生嘛,需要照顧。」然而,除了「小心門窗」或是「不要把內衣晾在外面」之類的叮嚀,老先生幾乎沒按過我的門鈴。我們大都就這樣,在大門口相遇,看他一副精神奕奕,不是穿戴整齊灑了香水準備去學社交舞,就是剛從什麼藝文活動回來:「我去看了一個展,很讚啊,哈哈哈哈⋯⋯」而無論說的什麼,必定以爽朗的笑聲做為結尾。
然後是一連串灰冷的天氣。
我正和一個身在太平洋對岸的台灣人談戀愛。無論日文變得多麼流利,我終究還是想喜歡一個人在家上網,用中文談心。晚上上網,早上睡覺。
某個寒冷的早晨,電鈴聲突然大作。
我睡眼惺忪地打開門一看,十分驚訝會是土田桑,更詫異的是他竟然穿著內衣。只見他一臉蒼白,眉頭皺成一團,彷彿從家裡逃出來的樣子:「對不起,整棟公寓只有妳在家,所以按了妳門鈴。」我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說可能是春天快到了,花粉症又犯了,又說也可能是昨晚上喝了很多酒,總之人很不舒服。「我怕我會死在家裡沒人發現,所以就跑出來了。」
他確實顯得很恐懼,甚至在發抖。一向元氣滿滿的土田爺爺變成如此,不能不讓我吃驚。「房東太太又不在家嗎?要不要去看醫生呢?」 「太太?我太太早就上天堂了啊。那個女人是來幫我打掃煮飯的,一週只來三四天。最近有事很久沒來了。」我暗地大叫一聲, 原來我一直把幫傭當成是土田太太。
原來,這就是總看到老先生晚上一個人在家的原因。
我要帶老先生去看醫生,但他拒絕了,堅持只要散散步就會好了。
於是,我陪他到附近的疏洪道上散步。呼吸了新鮮空氣,老先生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再度臉上堆滿了笑。「其實我兒子就住在附近,比妳大一輪的獨生子。但是他從來不來看我。」第一次,我在土田先生開朗的笑容裡,看到些許無法形容的暗澹。
四月終於到來,櫻花開滿城,到處塞滿觀光客 。熟悉京都之後,我反而又開始喜歡一個人。那天深夜一點鐘了,我走到屋子後方的疏洪道,準備清靜地欣賞夜櫻。
整個古都都睡著了,包括土田社區。遠遠聽得到大門口,有人推開鐵門的咿呀聲,好清亮。
循聲我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在路燈照耀得清白炫麗的櫻花樹下,正跳著華爾茲。小小的男人擁著不存在的舞伴,一個人在櫻花樹下旋轉、旋轉⋯⋯。那身影很熟悉。走近一看,果然是土田先生。他滿臉通紅,很認真地在練習著華爾滋舞步,粉紅色的落英繽紛的在他四周飄飛。
老先生看見我,一邊笑一邊旋轉到我面前:「宋桑,你還沒睡啊,一點了哪。」他一開口,我立刻聞到濃濃的酒味。「對啊,您也沒睡。」
我才說完話,他又轉到另個方向去了,似乎非常沉醉在和虛擬舞伴的「共舞」,非常沉醉地轉著、轉著⋯⋯「不想待在家裡,來跳舞透透氣。」
櫻花幾乎一瞬間全謝光了。我的京都生活正式邁入第二年。
幫傭的女人又出現了。土田先生完全恢復了原先的開朗與元氣,那個蒼白沮喪的土田先生,彷彿和櫻花一起人間蒸發了。老先生一如往常,梳油頭穿西裝出門學跳舞、凶狠地指責傭人、課堂上妙語如珠,和學員們一起大笑。
我的生活變得異常忙碌,遇到土田先生的機會變少了,即使在門口遇到,也只能匆匆打聲招呼,立即跨上鐵馬繼續東奔西跑。在那華爾滋獨舞之後,就沒能再跟他講上話。
祇園祭隨著夏天到來。同學們跑到我房間換浴衣穿上木屐,大家準備上街去看山鉾*。眾人的腳踏車一下子塞滿了土田公寓的停車棚,我穿著浴衣,去按土田先生門鈴,想知會他一聲。
許久不見的老先生探出頭來,臉龐盡是白色鬍渣,眼神恍惚得無法對焦似的,也像聽不懂我在講什麼。就在這尷尬萬分的當下,老先生突然回神:「等一下啊。」轉回屋子裡,拿著一台相機出來,拉著穿著鮮豔浴衣的我們,一張又一張地合照。
始終跟房東處得極不愉快的日本同學伊萬里,見狀直呼不可思議:「妳房東真是開朗有元氣啊,京都怎會有這樣好的房東。」
隔天傍晚,土田先生將一疊照片交我分送給大家。從他笑咪咪的嘴角流洩出來的,除了充滿京都腔的話語和笑聲,依然還有濃濃的酒氣。「妳穿浴衣的樣子讓我想起我的女兒,真是個好孩子啊!只是嫁到九州,太遠了。」咦,您不是只有一個關係惡劣的獨生子嗎? 我沒把心裡的這句話問出口。
就這樣,我站在房門前,足足聽完土田先生大半輩子的故事;十六歲就被抓去打仗了,戰敗後回到京都,又被送去立命館*唸美國文化、學英文「好了解敵人文化」。接著是他兒子的故事,四十好幾了,沒結婚,年輕時因為討厭日本、討厭老爸,移民紐西蘭,混不好又回到京都,住在附近卻老死不相往來?然後又講回他自己,其實他很忙碌,到處教英文、開教學學術會議、學社交舞⋯⋯那個晚上,我終於意識到,原來我壓根並不認識這位自以為熟識的老人。
一月,下了幾場雪之後,我的遠距戀情越來越炙熱。我決心飛向美洲大陸。當我告訴老房東,過了這個春天就不續約,他只是落寞地看著地面:「又一年啦?妳也要走啦?」
三月底的某個晚上,我正埋首綑綁著一箱箱行李時,門鈴響了。「宋桑!」老先生西裝筆挺的站在門前,身上散發出陣陣古龍水味道。「一起去吃好燒吧!」土田先生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兩年前的約定。
那個晚上,老先生告訴我關於他兒子的故事。
土田先生打開一瓶又一瓶啤酒,話匣子再也沒合攏。他說昨天一整夜沒睡覺,因為睡不著,就一個人喝了一整夜;說他現在很興奮,因為女兒明天要從九州來照顧他一週;說有人叫他娶來家裡幫傭的那個女人,只是他怎能那樣做呢,年紀實在差太多了。最後,他說他想要去台灣看看:「也許我可以在那裡找到一個太太,啊哈哈哈哈…⋯⋯」
倒是我始終沒打開眼前的那瓶啤酒,自始至終保持沈默地聆聽他的說話,不知如何回應。不過,那些話或許也只是需要傾倒而已,並不需要回應。
大約土田先生喝掉一打以上的啤酒,我吃掉兩份好燒,我說我想要回家。他要我陪他順路去超市買東西,一進店裡,卻馬上直奔酒精區,又拿了半打的Asahi,隨即塞給我一盒冰淇淋:「不要怕,我付錢⋯⋯」。
最後,我和滿臉通紅的土田先生拎著一大袋啤酒走回家,路上一直想跟他說點什麼,卻始終擠不出話來。老先生在自家門口掏出鎖匙開了門,又突然好像跟誰生氣似地,轉身啪地重重關上門。
我捧著那盒冰淇淋走回凌亂的小房間,在冰冷的空氣裡吃得五味雜陳。
翌日,太陽升起,一切又如往常平靜無奇。
我敲了土田先生家的後門,想和他借螺絲起子。
一個非常年輕有禮的女人開了門,要我進門等一下。
我第一次走進土田家的廚房。滿地垃圾和啤酒罐,一屋子沒被放在正確位置上的物品。女人時不時尷尬地撿起地上的瓶瓶罐罐,一面打開各個業已爆滿的抽屜,幫我尋找螺絲起子。
「不好意思,很久沒人來打掃了。我今天才剛從九州過來。」
「您是土田先生的女兒吧?」
「女兒?不,我是來幫傭的。」
把所有家當送回台灣後,我離開土田公寓,搬進了朋友家,堅持看過櫻花才捨得出發。但盛開的櫻花也只需一週就凋謝了。風一吹,滿城櫻花雨。我沒來由地想起那條走了兩年的疏洪道,很想最後一次看看那兒的櫻花雨。
站在樹下,遠遠地,那熟悉的小小身影也出現了。
這次,他跳的是吉魯巴。他跳得很專心,夕陽、櫻花雨裡,一路從土田公寓前扭過來,直到看見我。寫滿訝異的臉上卻難掩喜悅:「宋桑,妳還在啊?」我點點頭。他隨即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到了美國,寫卡片給我唷。」說完,頭也不回的往鴨川方向走去,消失在櫻花雨裡。
時光靜止的咖啡店
在京都,我還是愛「老鋪」(老店),更想尋求一種「本格」的真切歷史感以及舒適感;咖啡店也得像老朋友,可以敞開心胸以真面目示人。
曾經跟著同研究室的馬來西亞同學小暉,像是找尋寶物般來到四条木屋町,為的是一家沒從聽過的老咖啡店。
「那家店好像『神隱少女』的裡的老婆婆開的…」小暉的研究主題是動畫,形容事物總是充滿圖像感,立刻在我腦袋裡構成奇妙的氛圍:「動畫變成真實,豈不恐怖至極?」其實我愛好恐怖電影,根本興奮不已,迫不急待央求小暉帶我去找恐怖老婆婆的咖啡店。
走在木屋町上,一路拒絕風俗店小哥發的奇怪傳單,然後鑽進一條不起眼的小巷,迎面而來的招牌,盡是閃著「人妻」、「癡漢」等不堪字眼,店門口的小哥們頭戴麥克風,極為不客氣地上下打量我們這兩個愣頭愣腦的女生。
「就是這裡!」躲過那些讓人不舒服的眼神,終於看見一扇低調的古典木門,杵在巷子裡,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照射下,玻璃上寫著「喫茶 ラ・クンパルシータ(La Cumparsita)」。對面店家的金髮小哥投來銳利的目光,我們趕緊推開木門……。
或許真的莽撞了,迎面櫃檯那位背駝成九十度的老婆婆,顯然受到了驚嚇,和我們相看了好幾秒,才發出蒼老而顫抖的聲音:「歡迎光臨。」也就在這一刻,讓我切切地感受到:這裡,時光忘記前進了。
環顧四周,沒半個客人。昏黃的燈光裡,流淌著熱情澎湃的探戈音樂,坐墊也都舖上一樣熱情的紅色天鵝絨。巴洛克式的裝潢和擺設顯得有些年代,連空氣都古老,但卻無一不美,品味極好。
駝背成九十度的的老婆婆拿著托盤和menu,吃力地移動到我們面前,接著突然把背打直,將水杯輕巧地放到我們面前--真的是動畫景象啊!我不禁瞠目結舌。接著她似乎開始為我們解說一番,只是完全難以聽懂,特別是對兩個聽力不佳的外國人而言。我們自力救濟打開Menu來,隨即大驚:咖啡一杯居然才300円!這價錢多久沒調整了?
一等我們點完咖啡,婆婆隨即消失在櫃檯後面。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終於第一杯咖啡上桌。婆婆再次消失。又大約過了半小時,我們再忍不住四處張望起來。順著敞開的後門,發現婆婆正在清掃廁所…。或許感覺到我們的視線,她抬起頭慌張地問:「妳們剛剛點了啥呀?」接著又一個半小時過去,她來倒水,突然坐下來。
即使燈光昏黃,還是讓我終於看清楚婆婆的樣貌。她已經好老好老,臉上皺紋滿佈,不過卻仔細塗了粉底、描了豔紅的唇膏,兩腮各刷了一抹桃紅;合身的毛衣上鑲著美麗的波浪領口,非常可愛。
她滔滔不絕地講起她的故事來,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說她和母親兩人在戰敗後創建了這家店,店面僥倖逃過戰火的轟擊(咦?);說她熱愛探戈,這家店就是為了讓大家能聽到美麗的探戈舞曲……話題繞來繞去,前文不著後語,只有她的眼神自始至終宛如少女漫畫般閃閃發亮,萎縮的身軀還時而隨著空際中的音樂節奏款擺:「探戈是最性感的音樂,讓舞者的指尖都為之顫抖」。
我問婆婆,店名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微微一笑,說:「哎呀,La Cumparsita是探戈的代名詞啊!」隨即駝著背起身到她的黑膠唱片前,爲我們兩個探戈白痴找出作為她店名的那張唱片,放上唱盤。音樂流瀉出來的當下,我才恍然大悟:「啊,就是歷久彌新的『假面遊行』啊!」婆婆隨著音樂輕輕搖擺,然後又消失了。
一直到我們離開,那另一杯咖啡還是從沒有出現。也許,對這兒早已停滯的時間來說,兩個半小時煮一杯咖啡,並不算久。
後來,每隔一段時候,我就會帶朋友到「La Cumparsita」。店裡的光景連日本人都嘖嘖稱奇,甚至我們偶爾會開玩笑,說婆婆能一個人在那種地方開店,而且只有晚上營業,搞不好就因為是個武功高手,「可以突然把背打直、招呼客人,或許也可以突然給上門的小混混一個過肩摔!」
失眠的夜晚,我也會一個人走進「La Cumparsita」,和婆婆說幾句話,或是靜靜地任憑熱情的探戈翻攪得心情澎湃,徹夜未眠。
對我而言,這個停留在過去的咖啡店,宛如一個祕密洞穴、一台神奇的時光機,我則像是半夜掀開床板、走進祕密通道去參加舞會的公主,跳破舞鞋、白晝昏迷一整天也無所謂。不過,更是為了心底的一層焦慮。只要進到「La Cumparsita」,看見婆婆仍和這家店依然努力活著,彷彿世界就可以跟他們一起留住美好的過往時刻。
好幾年後,我帶老公重回京都。
旅程中的某個夜晚,我一如當年領著老公走在高瀨川旁,鑽進熟悉的小巷,期望再看到婆婆,可以在「La Cumparsita」再聽一次「La Cumparsita」。然而,好不容易找到「La Cumparsita」的位置,即使巷子裡仍舊五光十色、肉慾橫流,站崗的小哥眼光依然詭異,那扇美麗的木門竟已漆上了鮮綠色,門上的店名更是消失無蹤。
回台北後,偶然的在網路上看到「La Cumparsita」的消息。
一個住在東京的攝影師,和我一樣深愛著「La Cumparsita」,特地到京都找佐藤婆婆(我這時候才知道婆婆姓佐藤)敘舊。發現美麗的咖啡店消失了,攝影師便四處打聽下落,得到的答案是「佐藤婆婆幾個月前,因為生病被送進安養院了」。看看網誌的日期,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佐藤婆婆美麗的裝扮、親切的態度,用一兩小時煮一杯咖啡…還有那赭紅色的店面裝潢…啊,令人懷念!」這位陌生的攝影師用日文寫的字句,在我心中也多次用中文說過。看著看著,佐藤婆婆為我們播放「假面遊行」時的身影,伴和著音樂彷彿歷歷在目…。
「佐藤婆婆,願您在安養院也一樣快樂美麗。」我暗自祈禱。
單人華爾滋
那是櫻花即將盛開的三月天,我飛到了京都。尋找落腳處時,認識了土田桑。
老先生長得小小圓圓的,熱情開朗,初次見面,對著當時日文懂得比英文多的我撂英文:「You don't have to buy anything⋯⋯」在日本租屋,通常就只有空屋一間,連燈都得自買自裝,但土田爺爺的出租房間裡各種電器一應具全:「I am not greed. I would like to make friends.」我幾乎當下就決定入住土田公寓。除了電器,我還想要一個好房東。聽太多京都房東如何難搞的故事,直覺眼前的老先生絕不會讓我膽戰心驚,而會是照顧人的朋友。
土田先生果...
推薦序
【推薦1】單人交會/瞿筱葳(影像工作者、作家)
拿到《京都 寂寞》書稿之後,我沒有一口氣看完,花了幾天慢慢讀。因為每一篇都實在好看,有時清淡悠長,有時喜感又驚喜,讀了放下還能回味其中場景一二,捨不得太快讀完。
認識欣穎是這幾年的事,隱約知道她肚子裡藏了許多關於京都的故事。
後來發現這人很妙,彷彿候鳥,時不時有空就想去京都,除了扛些美麗的讓人尖叫的雅緻器皿回來,她去京都也像充電回神。我一直好奇,一個人怎麼能對一座城如此癡迷?那裡不知有什麼牽引著她,可以一去再去。
幾年前,幾組朋友前後赴京賞櫻,那是我第一次去京都,完全狀況外。幾位朋友共同編輯了一份線上地圖,主力情報提供者便是欣穎。
到了當地,我們讓那份地圖指引去了好些非熱門觀光的獨特景點,有藝術家獨自看顧的器皿店、絕美的染布坊、也有古老的錢湯(可惜我們沒去)……才發現那可說是一份欣穎私家清單。那大概是曾在古都慢行過的腳才會走到的京都滋味,讓我們的行程大大少了觀光味。但我想那只是她略施給我們這種觀光客的一點京都印象吧。
終於,欣穎寫出了在日本古都生活的那段日子。她真能寫。
在她筆下,每個故事是一個人的切面:守著單身公寓的房東、獨自去舊KTV唱歌的老先生、古怪咖啡店的老婆婆、著迷和服的和尚、一心學中文的獨居女等等,這些人物在京都古城生活,與作者交會。欣穎用獨特的眼光記下了他們的故事,有時奇異而戲劇性,卻如此真實。每篇故事有豐富的影像感,簡直自成一部部短片,順著文字鮮活地在腦中上演起來,果然是導演出手。
如果說,旅行容易脫離原有的框架,讓人突圍。那麼,時間更延長的旅居,除了離開原地的拘束,更能進入單人的心靈空間。這樣的心靈空間,我們有時稱為「寂寞」。我想,也正是這樣的「單人感」,使人容易與其他的單人交會,也更能有餘裕看見他人的生命與故事吧。
我在書中看見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獨自在京都的鴨川畔、櫻花樹下、破舊老店之中遊蕩生活著,她看見了一些人一些事,以及時光的流轉。這不是旅行之眼,而是慢慢看見城市故事的眼睛。
能有段時間獨自在一個緩慢而古老美好的異國城市生活著,想來是格外的奢侈。有一個能說故事的靈魂遊走其中,記下世間片段,對一座城來說,也是幸福的啊。
我特別喜歡這一連串故事帶來的餘韻。
每則篇幅不算長,但給人的感受卻是飽滿的,安靜而立體。
這對於我們所在的資訊擁擠、虛擬社交頻繁的世界而言,這樣的閱讀經驗也是一種奢侈。而這是關於京都的書,但更是一段時光的晶瑩擷取。
【推薦2】餘味綿長的日常/馬世芳(廣播人、作家)
讀著宋欣穎的書稿,竟時時想起京都最讓我難忘的那家小館子。
人間美味多矣,而我並不挑嘴。但若問我愛吃什麼,首先還是豆皮。我會為了小菜櫃子裡那無論油炸汆燙醬滷涼拌的一碟豆皮,專程光顧一間小吃店。然而愛吃歸愛吃,心裡也知道豆皮不是什麼上檯面的菜,簡直有點兒像是不好啟齒的guilty pleasure。豆皮做得再好,也不就是個豆皮嘛!它也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安份守己,並不去和雞鴨魚肉搶鋒頭。
不過,豆皮也有翻身當主角的時候──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體面的豆皮,就在京都。京都人弄素席,所謂「精進料理」,是出了名的。湯豆腐之為京都名物,便是最名貴的代表。豆皮呢,日本人叫它「湯葉」,換個名字,形象也一下子端莊起來。
十幾年前與當時還是女友的妻同遊京都,我從旅遊指南找到一間專精「湯葉懷石料理」的館子,全餐從前菜到甜點都是豆皮:豆漿浸豆皮、生豆皮、滷豆皮、炸豆皮、豆皮卷、涼拌豆皮、豆皮漬、豆皮丸子、豆皮湯、豆皮冰淇淋......。我興奮地把這家店列入重點行程,女友就像我所認識的多數人,對豆皮雖不至於厭惡,但絕不到專程吃一頓豆皮全餐的程度。她之所以願意陪我轉三趟公車、冒著雨去吃一頓昂貴的豆皮懷石,大抵像是許多女孩忍受男伴瘋迷鋼彈模型或者戰爭電影,陪著去趟阿宅模型店或者IMAX電影院,純粹出於愛心與耐心吧。
那是一間小小的店,一樓是豆皮外賣的舖子,櫃檯擺著一包包乾豆皮,各種形狀尺寸應有盡有,後面就是熬製豆皮的工場。二樓才是餐廳,冷冷清清沒幾個客人。我倆在安靜得簡直有壓迫感的和室,吃了全套十三道菜的豆皮懷石。我雖愛吃豆皮,也從未想過這個東西可以出落得如此深刻、豐富、動人,平素靜靜待在料理世界邊緣底層的材料,細心提煉,巧手整治,也可以是丰姿綽約的主角呢。
下樓結帳,不忘和一身和服的老闆娘道謝。大概專程來吃豆皮全餐的異國觀光客委實不多,她堅持帶我們參觀一樓熬豆漿、煉豆皮的工場。適逢週末,師傅休息,我們語言不通,卻未稍減她的熱情──她從晾掛豆皮的長竹籤剝下乾結的豆皮,讓我們嚐嚐那新鮮爽脆的口感,一面高高舉起竹籤,認認真真睜大了眼,口誦:「yuba! yuba! (湯葉!湯葉!)」......,彷彿那竹籤便是哈利波特的魔杖,「yuba!」便是祕術的咒語了。
臨走,老闆娘贈我薄薄一冊京都精進料理公會之類單位出版,全彩精印的豆皮特刊。我在回程車上拜讀,深深覺得下輩子若轉世為豆皮,一定要投胎到京都,才不枉來人間一遭。
宋欣穎不只有導演的利眼,還有一副溫暖的心腸。她能將日常的材料,提煉成有滋有味的故事,但她從不追求戲劇化。這本書裡的京都,既非觀光客的大驚小怪、亦非在地人的熟視無睹,那是另一種好奇之眼的古都日常。書裡的角色,彷彿也是你我身邊或早或晚總會遇到的人:他們擁有貌似平凡的人生,江湖上摸爬滾打,得意時也很辛苦,常常活得有點兒狼狽,但心裡始終有著哪怕非常微小的夢想。是啊,每個人都是自己那齣戲的主角,再爛的劇本,遇到厲害的導演和演員,也有機會變成經典呢。
小津安二郎說:「電影和人生,都是以餘味定輸贏。」論餘味,宋欣穎這些故事,後勁確實是綿長的。其實整本書讀完,也沒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對,就跟小津的電影一樣。然而,其清雋、溫厚、細膩,卻讓我時時憶起那十三道菜的湯葉懷石料理──那可能是我平生所吃過材料最質樸、卻最值回味的一頓大餐了。
【推薦1】單人交會/瞿筱葳(影像工作者、作家)
拿到《京都 寂寞》書稿之後,我沒有一口氣看完,花了幾天慢慢讀。因為每一篇都實在好看,有時清淡悠長,有時喜感又驚喜,讀了放下還能回味其中場景一二,捨不得太快讀完。
認識欣穎是這幾年的事,隱約知道她肚子裡藏了許多關於京都的故事。
後來發現這人很妙,彷彿候鳥,時不時有空就想去京都,除了扛些美麗的讓人尖叫的雅緻器皿回來,她去京都也像充電回神。我一直好奇,一個人怎麼能對一座城如此癡迷?那裡不知有什麼牽引著她,可以一去再去。
幾年前,幾組朋友前後赴京賞櫻,那是我...
目錄
抵達。繁華與寂寞
單人華爾滋
祇園,一人KTV
金子小姐和她不開燈的房間
時光靜止的咖啡店
郁美的第二個房間
Eat 、love、 peace
咖啡夜店,一個人
佐藤老師的椅子
美香的願望
「吉田寮」學生宿舍
錢湯的溫暖
五条樂園
和服控
地主神社
青春紫芋物語
後來啊⋯⋯
離去。柔軟且明亮
抵達。繁華與寂寞
單人華爾滋
祇園,一人KTV
金子小姐和她不開燈的房間
時光靜止的咖啡店
郁美的第二個房間
Eat 、love、 peace
咖啡夜店,一個人
佐藤老師的椅子
美香的願望
「吉田寮」學生宿舍
錢湯的溫暖
五条樂園
和服控
地主神社
青春紫芋物語
後來啊⋯⋯
離去。柔軟且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