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筆電螢幕上模糊的倒影,朦朧不清的臉龐困在濃密的文字後方。他調整光線的角度,頭部前後傾斜幾度,讓影像出現層次和立體感。他喜歡這樣調整影像,讓自己的頭像如月亮盈虧一般,先來到新月的尖角,再送回地下世界的邊緣。
他邊讀著今天所撰寫的內容,邊用右手食指指尖輕拍著人中。
我們這一行不同於其他專業領域,無法在低潮時到打擊場練習揮棒,也不能藉由閱讀法律期刊吸收新知。你會失去對某些東西的感覺,最重要的是,失去掌握他人恐懼的能力。
他背後傳來一陣黏液阻塞的聲音。他一直認為恐懼使人發出動物般的聲音──極度恐懼而無助的人類所發出的嘶啞叫喊聲、受傷的狗兒與被困在鐵製陷阱裡的熊所發出的哭號全都大同小異。他沒有轉身,決定再等一會兒。
他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在這一刻,所有能測量、量化的一切看似沒有不同,包括這個事件、他所扮演的角色、所需要的技巧與工具──彷彿只經過了一天,而不是十個月的手術與復健。然而,如今他卻身處時間的軸心,一切重新來過。如果可以為自己照一張X光片顯示情緒的樣貌,拿來和去年七月四日發生事件前拍下的影像比較,他很確定不會有類似之處:丘陵會變成高山,滴水會累積成河,縫隙會成為峽谷。地球,X星球。
他起身走到一張老舊而斑駁的橡木桌前。為了這趟重新開始的人生,他希望使用來自大自然,但經過人工雕琢的物品。他低頭凝視排列在桌面上那些恐怖的工具。那三點鐘的陽光就早春而言過於強烈,透過天窗灑落在桌面上,使這些工具彷彿熔解中的金屬般染上一層黃銅亮光。
他接受了兩次重建手術,但醫生認為受傷範圍實在太大,就算進一步的手術也無法改善他的傷勢;可是,當他們提出另一個選項時,他感受到這一刻的黑色諷刺裡透露著完美的承諾。他不只將被重新打造,也會重塑自己的內在──拓展極限、提升容忍度。金錢不是問題,他已存下足夠一輩子花用的數目。當他完成此事之後,所有無法忍受的痛苦都將消失。
他用兩架攝影機完整紀錄過程,復原後,他花了數百個小時看這些影片,研究每一次下刀和每一刀所切斷的連結。手術後的幾個月裡,他每天只允許自己貼兩張五十微克的強效止痛貼片,體驗到痛徹心扉的感官知覺。他對生理痛苦的理解大幅改變,足以媲美醫生的成就。
他從桌上拿起那把賀瑞修.肯恩公司於一八六七年出產的一體成型手術刀。他試過拋棄式刀片與塑膠刀柄的大量生產手術刀,可是那些刀子重量太輕,造成問題,因此他要人找來更有分量的手術刀。肯恩的黑檀把手較有分量,比較好拿。剛開始他拿兔子練習,等基本技巧純熟之後才從附近農場運來豬隻。他的醫生說,動物的皮下脂肪和真皮層厚度與人體相近,這是他能找到最接近實物的東西。
一陣熟悉、沙啞的嗡嗡聲使他抬起頭。一隻五公分長的超大黃蜂鑽過紗窗上的洞,飛進屋裡,降落在窗臺上的一片白桃上,那正是他刻意放在那裡引誘它的。
他放下手術刀走到窗前,看到灰色、粗糙、比健身球還大的巨型蜂窩固定在室外的屋簷下,一旁的棚子裡停著布滿灰塵的汽車。這些昆蟲的來訪對他生活裡的例行公事很有幫助。大黃蜂探索著桃子時,他以大拇指和食指指尖朝下輕輕抓住那輕薄的翅膀,提起掙扎、瘋狂發出嗡嗡聲的昆蟲。長時間下來,這個動作有助於磨練雙手細部的行動力與手眼協調功能。他照例用兩指指尖握住黃蜂肥大條紋的腹部,慢慢按到它爆開,此舉有助練習施力感,這種能力很難重新掌握。第一隻大黃蜂飛進來時他正用葡萄練習,後來他發現這生氣勃勃的生物對他的觸摸既敏感又有反應,比水果好用多了,因此開始在窗臺上放一片桃子。這幾個月來,打掃的女傭進門後總發現地上躺著一堆乾癟的蟲屍。
他看著這生物抽搐,生命力卻毫不減弱。渾濁的咕噥聲又出現,時候到了,重新開始的時候到了。他轉身穿過房間,他的偵訊對象坐在一張高背椅上,身上披著寬鬆的藍色手術罩衫,遮蓋了身體曲線;頭上蓋著同樣布料做的臨時頭罩,嘴巴和眼睛處各挖了洞,但嘴巴用黑色膠帶貼住;脖子、手腕、腰部和腳踝分別用塑膠束線帶固定在椅子上。
他彎身湊近對方的臉,皺起眉頭:對方眼神中的恐懼還不夠。他舉起發出嗡嗡聲、掙扎著的大黃蜂說,「很大隻對不對?」
頭罩裡的眼睛瞪大,瞳孔發亮。
「根據我在谷歌上搜尋來的研究資料顯示,這可能是大虎頭蜂,一種亞洲的巨大黃蜂,最毒的那種。據說,受到這種蜂群攻擊只要幾分鐘就足以喪命……過敏反應導致休克──可是,我猜不透這裡怎麼會有。」
他舉起另一隻手的食指說,「你看,」接著用食指戳了一下大黃蜂扭動的腹部,它的腹部尾端立刻向內彎曲,零點六公分長的螫針滑出來戳進他的指頭裡。他毫無反應,也沒有退縮。
他的觀眾疑惑地揚起右眉。
「黃蜂家族和蜜蜂家族之間最有意思的差異在於……蜜蜂刺一次之後螫針就會倒勾進體內斷掉,接著蜜蜂就沒命了。可是大黃蜂的螫針沒有倒勾,可以不斷重複地刺。」他用手指戳戳大黃蜂的腹部,大黃蜂又刺了他一次。「看到了嗎?」他把頭罩的下緣往上拉一些,「這只是讓你放鬆一點,減少腎上線素分泌。」他看著對方用力吞嚥,喉結上下移動,鬆手把大黃蜂放進頭罩裡,「除非遭到挑釁,否則它們並不特別具有攻擊性,不過你最好不要亂動。」
惡毒的嗡嗡聲突然停止,由於大黃蜂體型龐大,他可以清楚看到它在布料底下移動,從臉頰往上爬。頭罩裡的眼睛瞪著前方,沒有眨眼,也沒有對焦,彷彿在回想某人的名字或即將來臨的約會日期。接下來,黃蜂越過左眼繼續往上爬,囚徒緩緩閉上顫抖的眼皮。
在一扇窗外,盛開的野生薰衣草彷彿一片紫色波浪海洋,突如其來的動靜使站在囚徒前的男子抬起頭,他看到十幾條顏色鮮明、閃閃發亮的毒蛇從花叢裡往上跳,以懸空而優雅的拱型姿勢互相攻擊,乳白色的尖牙閃爍著紅光。他看著僅存的那一隻,那血跡斑斑、勝利的生物轉身好奇地瞪著他。
「很好,」他說,「過來這邊。」
那窮兇惡極的毒蛇朝他滑行過來,他閉上眼睛,已經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幻覺。他無法控制這些幻覺的發生,但發現只要緊閉雙眼就能使其消失。他知道這些幻覺是某種精神失常轉化而成的視覺效果。在他的思維裡,這種心理違常是異常催化反應的結果,逐漸將疼痛與苦難合成為新的化學成分,已經如其他的心理元素(愉快、恐懼、憤怒)一般成為他大腦的一部分,這些元素催化了腎上腺素或血清素或一種名為紐初芬的荷爾蒙,當這個新的成分出現時便會引發幻覺。
這種幻覺已經出現很多次了:他看過診所的貓身上長出鐵製長釘;林恩醫師在討論合成—有機聚合體時面孔爆炸;撥開洋蔥湯表面那層融化的葛瑞爾乳酪之後,七彩熱帶魚在湯裡活繃亂跳;他也看過天使從天而降,燃燒的翅膀在背後留下一陣煙霧。這個預兆顯示他的直覺並非妄想,而且正好相反,他那難以對付的對手還活著,當他們再度見面時,他這極端的選擇會得到回報。
他會這麼相信是因為那降臨的天使有著蓋格的面孔。
蓋格。
他睜開雙眼,用平滑而全無毛髮的雙手撫摸臉龐,七月四日事件在腦海裡重演,眼底閃過一幕幕敏銳的細節。那並不是記憶,而是已經成為一種永恆存在的意識:
一通來自地獄的電話告知任務的對象,居然是傳奇人物蓋格,他們這一行的大師,人們稱為偵訊師……他知道後脈搏變強。
在蓋格自己的地頭執行……把他綁在理髮椅上,逼問霍爾唯一提出的問題──那個男孩在哪裡?……用燒得白熱的錐子刺穿蓋格的臉頰……用球棒打他……割開他的四頭肌──但蓋格頑強抵抗,不願背叛他幾乎不認識的男孩,也不願意苦苦哀求或發出哀號,彷彿對凡人的痛楚免疫……
接著蓋格出手攻擊,主導局面,將他們兩人的逼供生涯宣告結束,把他的手指和掌骨都敲碎,指頭碎裂時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痛徹心扉,無法想像的痛……
從此以後,蓋格成了他宇宙的重心,如太陽般控制他所有的想法及所有的決定。蓋格在他身上灌輸了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知覺,剛開始只是一顆小小的種子,接著發芽,如今在他體內如信號般發亮著。起先是復仇,但如今已經超越復仇。
頭罩底下的突起物在耳朵旁的部位微微移動。他輕輕一拍,那東西嗡嗡作響、抽搐,被捆綁的被害人突然身體僵硬,喉嚨發出被悶住的低吼聲,眼角流出眼淚。
「我有問題要問你。」
頭罩裡的雙眼緊閉,臉頰不由自主緊繃──大黃蜂又螫了一次。他的身體用力拉扯著綑綁之處,貼著膠帶的嘴巴發出更低沉的怒吼聲,彷彿是第一次怒吼的回聲。
「我叫你盡量不要動。」
他突然一掌打向被害人的太陽穴,對方的頭骨因重擊而顫抖,頭顱內部受到擠壓,頭罩裡頓時黑暗一片。他揮舞著古董手術刀,彎腰與對方面對面。
「這是我主要使用的工具,」他把工具放在被害人的掌心,「試試看,拿拿看,感覺很好,完美的平衡。」
頭罩裡那雙眼睛研究著男人,努力猜測他瘋狂的程度。
「命運的介入真是令人讚嘆不已,你知道──你和我……我們之間有共同的連結。」他抓住頭罩頂端拉掉,「你很可能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不過還是讓我自我介紹。我是達爾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