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二○一五年八月,即將第二次去緬甸,我為本書〈這個緬甸〉一文的後記加了一段註腳:
時至二○一五年,緬甸的絕大部分政治犯早已出獄,但是該國的改革進程又有新的倒退。當局仍然不時騷擾、恐嚇和檢控非官方傳媒的從業者。緬甸的穆斯林少數族裔羅興亞人(Rohingya)繼續受到歧視和迫害,基本權利不得保障。二○一五年十一月八日,緬甸將要舉行全國大選,正式結束持續將近五十年的軍人統治。然而,根據之前軍方支持的國會制定的憲法(這一憲法的修訂,也為軍方控制的國會否決),因為兩個兒子持有英國護照,翁山蘇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LD)即使大獲全勝,她也不可能就任下一屆緬甸總統。出於政治和大選考量,翁山蘇姬也不復舊我,從英勇無畏的民主英雄變成深思熟慮的政壇精英。她對羅興亞穆斯林命運的沉默不語,她對國內激進佛教徒諸多偏執言行的沉默不語,她訪問北京時,公開場合絕口不提中國當局關押的另一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都讓不少人困惑,以至失望。
半年多以後,等我第二次離開緬甸,上面這段話跟現實的出入不是太大。翁山蘇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LD)的確不負眾望大獲全勝。因為憲法掣肘,她沒當成緬甸總統,而是出任特意為她設立的新職位「國事顧問」(State Counsellor);如她所願,實權「超越總統」(above the President)。NLD主導的新政府上台,繼續推行各項改革,西方資本也不斷進入。仰光到處建築樓盤,蘇萊塔附近新開了高聳入雲的蘇萊香格里拉酒店,緬甸有了第一家KFC炸雞店,人頭攢動的翁山市場一旁,外資的百盛(Parkson)購物中心向為數不多的本土中產階級敞開消費主義的懷抱……根據國際傳媒報導,仰光的寫字樓和公寓租金,已經超越相對富裕的曼谷等亞洲大都會。
然而,這只是部分現實。除了軍方要員及其附庸,多數緬甸國民依舊艱難謀生,並未真正得益。離開投資熱點仰光,無論基礎建設還是城鄉風貌,緬甸仍是東南亞乃至全球最貧窮的國家之一。意氣風發的翁山蘇姬和新政府任重道遠,因為國事顧問雖然「超越總統」,退居幕後的緬甸軍方依然不可撼動。不管是旨在結束政府軍和少數族裔武裝衝突的和解談判,還是最終建立三權分立文官治理的民主政體,翁山蘇姬都得顧及軍方的反應和利益。再有,舉世矚目的「緬甸之春」,既讓廣大民眾有了初步的言論自由和其他自由,也讓一度沉寂的民族主義情緒肆意滋長。近幾年,國內的佛教極端主義者不斷發表敵視穆斯林等少數族裔的蠱惑言論,族群衝突或流血事件時有發生。
瀏覽國際傳媒關於緬甸的近期報導,你會發現一個特點:「緬甸之春」不再居於首位,更多則是前幾年世人鮮知的穆斯林少數族裔羅興亞人的遭遇。為數大約一百萬,羅興亞人世代居住在緬甸的若開邦西部,但是長期不被當局視為國民。二○一二年若開邦爆發的族群衝突,更讓十萬多人流離失所。二○一六年十月,緬甸當局開始「清剿」羅興亞武裝分子以來,軍警強姦燒殺的消息卻不斷傳出,迄今已有七萬多羅興亞人逃往相鄰的孟加拉。面對國際社會的指責,包括同為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圖圖主教等人的呼籲,翁山蘇姬保持罕有的沉默,當局也不讓國際媒體前往若開邦調查真相。儘管國事顧問和新政府對軍方的影響力有限,這一姿態,尤其是執政黨全國民主聯盟的發言人新近指責虐殺報導誇大,認為事件屬於「內政」,卻讓緬甸當局漸趨開明的國際形象再度打了折扣。
遺憾的是,身為獨立旅行者,資費和行程安排常常捉襟見肘,兩次到緬甸,我都沒能去成偏遠的若開邦,因為來回得坐飛機,加之當局以安全等理由限制外國人前往「敏感」地區(包括仍為少數族裔武裝割據的諸多邊境地帶)。二○一六年重訪,我在撣邦南部的格勞(Kalaw)遇到兩位年輕的西方旅人,他們很想去若開邦探訪穆斯林難民營,也因路途遙遠,而且擔心當局限制,不敢貿然成行。
儘管羅興亞人這一族群名稱也不為緬甸官方認可(當局稱之為Bengali,即孟加拉人),在緬甸旅行,羅興亞人一詞,還是不時闖入你的耳膜。在南部的孟眉(Moulmein),薩爾溫江大橋旁塵土飛揚的路邊奶茶鋪,幾個扮相很酷的年輕人跟我搭訕,我問一位黝黑後生是哪個民族,其他幾個擠眉弄眼道:「他是羅興亞人!」顯然,這不是恭維。在更南的土瓦(Dawei),靠近馬來半島,坐在一家中檔餐廳的草坪飯桌旁,我和兩位偶遇的緬甸人聊到夜深。一個是緬族畫家兼導遊,一個是克倫族小商人。說起羅興亞人,念過大學的克倫族激烈否認他們是緬甸人;畫家兼導遊比較溫和,只說Daw Suu(緬甸人對翁山蘇姬的尊稱)很為難,夾在軍方和反穆斯林的激進佛教徒之間,要給她時間。
第二次去緬甸,我的另一個遺憾,則是沒能見到上過《時代週刊》封面人物的那位曼德勒(Mandalay)中年僧人維拉圖(Wirathu),聽他發表針對相較平和的緬甸穆斯林的敵視言論。間隔不過一個月,兩次騎單車去到維拉圖駐錫的曼德勒遠郊寺院,我都失望而歸。第一次,我在寬廣寺院閒逛,端詳那尊酷似倫敦大笨鐘的怪異鐘樓,審視維拉圖居處門外那幅看板,圖文並茂,緬英雙語,展示ISIS 等回教極端主義組織的恐怖暴行(擺在一座佛寺,比那尊鐘樓還要怪異)。第二次,我登堂入室說明來意,卻因沒請翻譯不獲接見,因為他的隨從用極為基本的英語告訴我,維拉圖不會英語,身邊也沒懂英語的人。也許,這就是一個獨立作家兼獨立旅行者的尷尬,不僅財力和「背景」有限,還需更多歷練。
二
旅行是本書一大主題,作者寫到的,當然不單限於緬甸,也包括近幾年走過的印度、尼泊爾和柬埔寨等國。但我無意也無能為讀者諸君奉上觀光線路和名勝攻略(個人以為,天下並無必看不可的風景,只有你想不想去的地方,譬如在印度旅行,我就一直避開可看可不看的泰姬瑪哈陵,反而去了門可羅雀的尼赫魯故居和世象奇異的回教蘇菲派某位聖徒之墓),而是欲借旅行這一主軸,盡可能從歷史與現實的交織點切入,觀照所到國度的社會變遷與諸多現狀:這也是我現在旅行的首要目的。__
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你不可能通諳所到每一國度的語言,也不可能有四通八達的各類「資源」讓你很快熟知當地(尤其對於不依附大牌媒體機構的獨立旅行者)。反過來講,個人的眼光,卻是我心目中的旅行之最佳「配置」,因為你要的,不是追趕時效的新聞報導或枯燥乏味的政經解析,也不是給扶老攜幼歡喜出遊的大型觀光購物團做前期踩點。身為作家,旅行途中,你的所見所聞所思,都是天然絕妙的寫作素材;把旅行和寫作結合在一起,更是我長久以來一大夢想。
但我並非遊歷豐富經驗老到的旅行家。旅行於我,仍是學藝。多年前,我在葡萄牙管治的澳門居留五年,也去過日本等地,後來又在雲南大理住過兩年,但是本書第一篇長文〈這個緬甸〉,才是我在中國以外第一次真正旅行的結晶。在這之前,我寫過一些在中國旅行的文字,它們可謂本書的「熱身」。得益於這些年我讀過的西方旅行作家(包括寫到旅行的作家),從較早的福樓拜、毛姆、諾曼.劉易斯(Norman Lewis)、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彼得.梅恩(Peter Mayne)到當代的布魯斯.查特文(BruceChatwin)、保羅. 索魯(Paul Theroux)、奈波爾(V. S. Naipaul)、威廉. 達爾林普(William Dalrymple)、派屈克.佛蘭區(Patrick French)等等,我想讓自己筆下的旅行向這些同行看齊,因為他們的眼光,不論所見或大或小,正是前面我說到的個人眼光,或者,說得更專業,有著寬廣視野的作家之獨立眼光。
然而,對於普通人,除了商務一類出差,旅行(包括旅遊)的確也有不同或交叉類別:度假、覽勝、購物、探險、野營、蜜月、消遣,乃至拿著失業救濟金的先進國家公民滿世界晃蕩,所謂global trotter(環球旅行者)。我的旅行已如上述,更多是為寫作。出於個人興趣或偏執,我對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問題或「落後」國度的興趣,遠遠大於多數人趨之若鶩的瑕不掩瑜之先進國度,因為前者給你更多精彩獨到的素材,所謂報憂不報喜,也正是這個意思。這麼說,並非等於把旅行和寫作的樂趣建基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英文的確也有slumming 一字),而是問題和「落後」更需關注乃至關懷,自己也更擅長從中尋覓題材。如果我能自由選擇,前往旅行和寫作都能挑戰極限的地方,阿富汗和厄立垂亞這類國家,可能會是我的首選。
只是,且不說旅行所需的物資儲備,對於一個第三世界專制國度的窮作家(中國即使步入「盛世」,諸多民生指標仍屬發展中國家,中國護照的簽證自由度更是國際排名居後),既不投靠官方機構,也不依附官商合謀的各類文化團體,旅行卻有更多限制,不比開放社會的自由公民一本護照暢行天下。我的旅行,只能像苦心經營的小本買賣人,做一單生意,算一單生意。
即使如此,你也可以因地制宜,哪怕來自第三世界,去的地方多半也屬第三世界,同樣可以給你文化衝擊,讓你有所對比(譬如,我就覺得緬甸的VIP長途巴士比中國的同類汽車舒適人道;一度同屬獨裁體制,篤信佛教更加貧窮的緬甸民眾,普遍也比相對富足的中國民眾樂於助人);尤其是在全球化和氣候變遷的今天,所謂落後國度經歷的劇烈震盪前所未有,很有可能,過些年重訪,我寫到的仰光就會面目全非,就像過去一百年,巴黎依然是巴黎,但北京早已不是北京。
旅行也有諸多局限,我在本書〈這個緬甸〉的後記中寫道:「不同於長居某處,旅行要義在於流動。這個流動過程,讓你不斷遇到人和事。它們難免浮淺,但是好比一幅拼圖,讓你慢慢看到整體。旅行也是暫時忘掉自我的最佳方式……旅行也有悖論:做外國人總是比做本國人容易。不論動身之前讀過多少相關論著,你看到的另一個國度,總是隔了一層玻璃。」
但是經驗稍多,我已不再滿足於躁動症一般不停流動的旅行,也不安於做一個旁觀的外國人。今後不管去哪裡,我更希望自己能像已故的英國作家彼得.梅恩那般:上個世紀中葉,印、巴分治後,他辭去巴基斯坦政府的職位,移居北非的摩洛哥,住進普通民居,學習阿拉伯語,跟本地人打成一片。梅恩後來在《馬拉喀什一年》(A Year in Marrakesh)中寫道,自己騎著單車,頂著烈日在舊城兜圈,乃是為了吸收它的形狀、聲音和氣味,「這要好多個月,然後我會突然擁有這個地方。它會成為我的—或者,不管怎樣,我會成為它的一部分,兩者沒有區別」。
二○一七年三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