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鴿舍的所在
舅公的家在廈門街一道小巷弄裡,一間日式木造建築。巷子窄,頂多兩台機車並排的寬度,所以舅公的老偉士牌都停在巷弄之外。屋子坪數不大,有個小閣樓,也是睡覺的地方。
舅公是個身高180的「軂腳」大漢,不管進門,上廁所,進廚房都必須低著頭過門檻,像穿梭在公園大象溜滑梯下面的洞一樣。但,走著,彎著,加上歲月壓著,身子逐漸駝了。
儘管舅公和姨婆要我當作自己家,不過我還是拘謹的,畢竟從小到大沒見過幾次面,何況兒時記憶除了傷心、難過、痛苦的,其他大都像無根浮萍。不過大人是清楚的,他會細數以前曾帶我去過的遊樂園,我玩過那些遊樂設施。我能回應他的都是片段,無法湊成劇情,劇情不連貫就很難產生情感。我猜人會變逐漸生疏也是因為這樣。
相形之下,白天的工作室儘管也是陌生環境,卻清鬆了一些,我不必像在舅公家,坐在客廳一邊面對開著的電視,一邊心裡還要想話題;愁的還有室內空間有限,很難有個畫畫的地方,加上舅公的孫子也需要桌子寫作業、堆玩具,實在難以啟齒說我想畫畫。所以有時下班會在工作室留晚一些,或騎車多繞繞廈門街附近巷弄幾圈,直到路燈照出影子再回舅公家。不過,這其實要怪自己個性彆扭。
記得客廳側邊有個斜度滿陡的木梯,往上通往睡覺的閣樓,上到閣樓可以選擇躬著身子行走或是爬行。我是都用四肢爬行。我的床位在最裡層。床位與床位之間,姨婆用舊床單做為隔間,夜晚電燈泡的光會將大家的身影映在床單上,有時坐起,有時翻身,就像皮影戲。我習慣左邊側睡,視角面牆,膝蓋位置是閣樓的小窗。四月天還不算悶熱,但為了讓閣樓空氣流通,偶爾會開窗,於是閣樓宛如是座咕咕鐘,開窗的我像那隻咕咕鳥。
而某一次路燈熄滅,隔天天亮,我又飛到另一個鳥巢。
那兒,我聯想到鴿舍。
對鴿舍的印象是國小四、五年級,當時距離阿公的雜貨店不到60公尺,有家機車行養起了賽鴿,機車老闆手上的板手換成早晨與傍晚揮舞的紅色旗子,身上的機油味變成鳥屎味。一個大籠子隔成九宮格,每個小籠子大約10隻左右的鴿子。他家的小孩和我常捉些小蟲或蚯蚓的想餵鴿子,不過鴿子似乎吃慣老闆給的好料,一副去騙騙小雞和青蛙還行的樣子,看也不看一眼。其實我那時候還分不清楚鴿子與班鳩,只覺得鴿子脖子上的顏色很鮮豔,像雨天停在路邊的車子,離開後在積水上留下的彩虹油漬,而辨別鴿子與斑鳩的方式,除了籠子內外,就是鴿子腳上會繞一圈類似標籤的塑膠環。看武俠劇常有飛鴿傳書的橋段,曾經也想養一隻鴿子來炫耀,不過我的鳥籠裡是十姊妹,門打開,牠們飛出去就再沒有回來了,妹妹為這件事哭了,我則被大人罵笨。但眼前的鴿子從事的也並非傳送訊息這麼有意義的工作,他們只是被給了個編號的鳥,飛了一大段距離,日曬雨淋的,要死不活的,就只為了人類的賭局。斑鳩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自由歸自由,人類不會期待牠成為比賽選手,不過常成為盤中飧。
要是那天下班沒去四號公園晃,就不會發現租屋公布欄,就沒看到景新街有雅房出租,我也就可能沒那麼快搬離舅公家。但我抄下了電話號碼,並且回到工作室用那台結合傳真功能的電話,打給房東約時間看房。
那是四樓公寓的頂樓加蓋,在南部,通常用來晾衣服或是整理給神明住;在北部則是房東用來增加收入。房東是個瘦小的歐吉桑,說起話來精神奕奕,邊爬樓梯邊問了一些類似身家調查的問題,臉不紅氣不喘,丹田有力。我猜他應該是做市場生意的吧。爬上五樓,轉角處的椅子上有個舊式桌上型的投幣式電話。往前中間是走道,左右兩排雅房,各五間,隔間用三分美耐板。是的!我再度聯想到鴿舍。走道底端有個畸零地的大陽台,幾盆枯掉的植物,三間公用浴室一個大洗手台,我猜那是洗衣服的地方,因為有洗衣粉,底下還有水桶泡著牛仔褲,水面泛著泥土的白濁,想必其中有一間住做土水的工人。
房東導覽一下環境,隨後領我走進右邊的第二間房。約五坪的正方格局,一張木頭抽屜書桌搭配流水席上常見那種板凳,一達新牌拉鍊衣櫥,一單人床,一矮櫃上面一台14吋電視機。很陽春很簡單,跟北上工作的我一樣。「一個月三千五包水電,你有要裝冷氣嗎?有的話,我請人來裝獨立電表」。沒有。我回應,真心想說的是,也沒錢裝。那時極度想要有個自己的空間,於是當面就遞交二個月的押金和第一個月的房租。房東有被我的舉止驚訝到,很少人一看房立刻租用的吧。他瞇起眼微笑的說,「那間還沒人住,如果覺得桌椅不好,你可以到那個房間替換」。接著數完鈔票放進左邊口袋,右手從口袋拿出兩把鑰匙交給我。讓我聯想到投幣進去從下方拿出飲料的機器。「長的這支是樓下鐵門,進出要隨手關門,另一支是房間」,交代完走到樓梯又像想起什麼,回頭說,「如果熱也可以把對面那間的電風扇拿去吹」。我道了聲謝。
「舅公,我找到住的地方了。在工作室附近,走路就會到。」
「喔!這麼快就找到。光民我有讓你覺得我跟姨婆在趕你嗎?」舅公輕柔的問我。
人腦構造其實很像豬肉攤的粉腸,曲曲折折的,因為這樣世上許多單純的事,人就是會萌生超複雜的想法。舅公的話讓我頓時千回百轉,深怕一回答不好原本沒感覺被趕變成感到被趕、搬出去對大家都好硬生生像我違背了他們的愛護之情。
「舅公你不要多想,我這樣上下班比較方便,也省油錢。」
我吞下飯後回答。感謝剛才口中那坨飯,讓我腦子爭取到組合字句的時間。
幫姨婆洗完碗,我上閣樓收拾行李,然後提著皮箱走出那條窄巷。
「有空回來吃吃飯。」
「好啊。」
我清楚自己回答了一句現實不太可能做到的應酬話。
雙腿夾著踏腳板上的皮箱,很難轉頭和舅公一家道別示意,不清楚他們是否猶在背後目送,但他們一定清楚我並沒有回頭。
重回一個地方需要一個理由或誘因,我再也沒去找過舅公。多年後,應該是離開工作室在上班了吧,在捷運月台遠遠看見舅公和他孫子,年輕人個子快和舅公一樣高了。我沒有走過去打招呼。我想避開回答。他會問我怎麼都沒去看看他。
到了租屋處,一時懶得整理,打開窗戶想看看這裡晚上的樣子。跨出窗外,只見小走道上堆著破舊家具,電視天線纏繞期間,幾根傾斜的竿子像在打毛線的樣子。些許溫暖。有了一個自己的房間,讓我感到安定。拿起向國中同學買的手機打電話回家,報告搬好家並寒暄幾句便掛上,因為那時手機通話費很貴,簡訊也是。
躺在床上,聽到隔壁第一間傳來一對男女對話。聲音有點年紀,搞不清是夫妻還是同居,正在談論計程車保養的事;另一邊隔壁住的確定是個女人,因為剛剛在窗外的小走道有看見她還沒收進屋的內衣褲,按照款式看起來應該還年輕,她正在聽廣播,音量開得滿大聲,是AM的台語歌唱節目。後來的某天晚上11點多了,還聽她在用卡式錄音帶錄自己的歌聲,唱了幾句,不滿意又再重唱。她聲音很有穿透力,不過有難聽,對我而言,並不會感到吵反而覺得她認真得滿搞笑。第弟小時候曾赤腳認真的想踩死地上一隻垂死的蜜蜂,嘴裡一邊喊著:「乎汝死!乎汝死!」結果蜜蜂死前狠狠螫了他的腳底,而他哭得越大聲,我笑得越用力。勇者在演搞笑片。那位女生也是,不管重唱幾次都不可能唱好的。就在我悶著笑得喘不過氣時,突然察覺對面第三間有人走出來,幾乎同時聽到一句五個字的三字經,緊接著是吸一口氣後的大吼,「蕭查某,這麼晚了吵三小!你以為別人明天都不用上班嗎!」四周嘎地靜默了下來,彷彿電線插頭突然被拔掉。原以為一切就這樣歸於平靜,不料唱歌的女生也開門了!「你一定要罵髒話嗎!很沒水準耶!」男的立刻回,「這麼晚人家要睡覺,妳這樣唱歌就很有水準嗎?幹!唱得又難聽!」
我沒有勇氣開門看熱鬧,只當像聽電台廣播劇,想像著他們的動作、表情,開始期待未來的日子會不會有續集。
喀!女孩關上門,我猜男的那句「唱得又難聽」顯然刺穿了她的心臟,甚至卡在肋骨了,她得撤退療傷才行。
原來,鴿舍這麼有趣。
原稿的紙邊
一旦開始習慣走一條路就會不假思索地走,腦子騰出空間想事情,或是放空的看著地勢變化,從旁而過的、迎面而來的各式步伐,以及四周的小變化。當意識到正在走這條路時,大概已經走了快一半路程了。
上下班我都走同一條小路,早上是傳統市場,擠滿雜貨店、豬肉攤、魚販、菜販。魚販生意是好的,除了婆媽外還圍著一堆阿伯。賣家是個美女人妻,她坐在矮凳上刮著魚鱗,魚鱗沾黏在袖套上閃閃發光,有如小時候看的歌廳秀,明星身上的秀服。旁邊的阿桑級賣家頓時成為陪襯。主筆跟助手的關係也類似這樣。主筆需要借由助手推砌幫襯,助手則需要主筆在舞台上的光。說到光,下班後的小路,就剩幾家小吃攤和幾間還亮著燈的水電行,這樣的行業多半開在一樓,走過去一眼就看到裡頭一家人端著碗,或坐或站,邊吃邊看電視,也不確定他們是否在休息還是仍做著生意。再往前一點是賣童裝的,店家門口懸掛著成套衣服,背著路燈的光,像是一群小孩被吊掛在上面,風一吹還晃呀晃,我就曾經被驚嚇過一次。
藉著走路四處移動視線,除了為觀察外,另一個原因是活動一整天盯著透寫台畫畫的眼睛。光線有種魔力,會把視線固定在一個地方,當然眼睛會循著畫畫的軌跡走,卻無法離開那個約A3大的透寫台玻璃,所以從早到晚待在透寫台這座島,即使離開後都感到眼珠子是呆滯的,偶爾還有沾水筆的殘影。
沾水筆尖有很多種,初學者,包括以前的我,都以為各種筆尖是因應各種筆法或呈現不同筆觸而存在,一如雕刻師傅攤開一整排雕刻刀,如法師收妖攤開一整卷法器⋯⋯直到練習一個階段後才發現,左右畫面大都靠的是手感與手勁,筆尖影響的差異,其實不多。賴老師習慣用的沾水筆尖是斑馬牌的軟G,有個「G」字浮雕在筆頭,凹進去的則是硬G。一個筆尖大概畫過8~10頁稿子就差不多鈍了,必須替換,我大多還是會留下來,用來畫些例如大自然的背景,或是將筆尖轉側或轉背面,可以畫出較細的線。
助手的工作,就是畫主筆不想畫的或是懶得畫的,那個時候,台灣的助手一般承襲日本的師徒制。在日本,有些職業助手並沒有出道的意圖,他們的工作室承接很多主筆給的稿子,也為對方解決了長期養助手的壓力。不過,這在台灣是不可能的,它成不了一種行業。
漫畫工作室一開始都會由老鳥帶領,從流程介紹到手上功夫。他會給你一疊畫壞或有切割過的漫畫原稿紙做練習,從沾墨到稿紙上運筆。他會拿老師的漫畫給新手看,指出老師慣用的對話框與流線(速度線、效果線),和背景的大致風格。我覺得風格是歸類在靈魂的層面,助手得先把自我藏起來,才能分析、解讀主筆所呈現的靈魂,畫的時候則要介於臨摹又適時加入自己微小的思維之間。回想起來,當了助手最大的差別就是除了逐漸了解流程運作,看漫畫的角度也完全不同了,以前是迷戀畫技、看劇情精彩與否,之後是學著分析作者營造這些的方法。
和我同期進入工作室,有個來自台中潭子大個子,高、略胖,四月天還不太熱,他就已經流著七八月時節的汗。他就坐在我旁邊,偶爾我們邊畫邊聊天,聊些漫畫夢,中午一起下樓吃飯。他也是剛退伍,我們各自畫著風景照。最有印象的一次,是我們騎機車幫老師送稿到大理街的中國時報,那天下著大雨,當時完稿都是手工,墨線遇到水鐵定暈開,我用兩個收納袋左邊包一次,右邊包一次。大個子騎車,我抱著稿子在後座。五點前要送到,路不熟的確讓我跟大個都擔心,但最怕的還是雨水穿過塑膠袋,再鑽進裝稿子的黑色收納袋裡,於是我把袋子塞進衣服內層,直接貼著肉身,外頭再覆上雨衣。
雨,並非故意朝著我身上打,而是因為我正在前進。人總愛把一切以自己的觀點套用感性與浪漫。風會影響雨的方向,但騎車是自己去衝撞雨。騎車到了華江橋,除了迎面的雨,還有一旁疾駛而過的車濺出的積水,搞得我們簡直像在秀姑巒溪裡泛舟。但風雨不見得生信心,卻絕對可以生出「慶菜」啦!豁出去了啦!的情緒,終於到達目的地。這時候,雨衣已經是雙濕牌,外面濕,裡頭包裹著也被悶濕了,腳上更是積了一鞋子的水。等整裝完畢,我小心翼翼拉開收納袋子拉鍊。原稿邊緣滲水!我和大個子可嚇慘了,腦子閃過吶喊:我都用肉身和塑膠袋包成這樣了,怎麼還可能進水!連忙拿出原稿。幸好,只有邊緣略為潮濕。老一輩人常說冬天的風是扁的,不過,我猜冬天的風見到雨的話,也會拱手作揖。回程,我和大個子心情無比癱軟放鬆,猶如炸彈爆炸前一秒被剪斷了引信。雨勢轉小,不用穿雨衣。沿著原路經華中橋,時間充裕可以看看細雨中的台北,空氣少了灰塵,房子也乾淨得像清洗過的積木。大個子很得意完成了交稿任務。但,這也是他最後一次任務。隔周的星期三,老師向他說不好意思,助手名額必須二選一。
送稿的前幾天,老鳥選了兩張照片影印稿,我分到中國古代建築,大個子的是歐洲街景。畫背景並非傻傻照著畫,必須考慮漫畫的時代設定與故事劇情需要,有所取捨、描繪,影印來的旅遊照都是現代,所以不合時宜的標語號誌都必須避掉,否則會如大陸古裝劇主角袖子裡露出手錶一樣糗。有些影印稿看不出的部分或是樹太多,助手需要適當的幫畫面架出場景,這部分是有趣的,有成就感的。過程中,老鳥會過來查看,但不太會提出建議,也許是在測試新手原有的技法,也可能讓我們出錯,出錯後的提點總是印象深刻。約莫三天後的中午,我們將完成的背景圖交老師檢查,內心難免有些緊張,因為審查的項目頗為詳細,包括G筆的運用,塗黑有沒有均勻,網點的運用是否有網花,刮網後的邊緣是否處理乾淨,網點紙邊緣是否用美工刀壓平了。社會就是這樣的,我們選擇別人,別人也選擇著我們。
當然也並非一張定輸贏,之前完成的背景圖或是幫忙完稿的稿子,老師都會默默再觀察。但,大個子總之必須離開工作室。我打算中午邀請他吃個飯。不料,一到中午,他已經打包好東西,跟大家道別。他向我道賀,說他下午要去處理退租的事,傍晚就回台中,未來準備接下家業。他笑笑的說,也許因為他試過了。我心想,如果我們進入工作室的時間錯開久一點,也許明天早上他還會坐在我左手邊,也許月底我和他還會一樣騎著車經華中橋去交稿,也許,那天晴空萬里。
我多少懷著愧疚感坐回透寫台前畫畫,不過工作室的一切沒變,廣播播著于美人跟侯昌明主持的節目;老師畫草稿分鏡;另一個助手黃俊維(退伍後轉到賴有賢這兒當助手)正刷刷的在刮網點;前輩交付我完稿的稿子數量⋯⋯
工作不趕時,我會切換畫背景圖。背景圖完稿紙除了主圖外,通常都有些空白的地方。每當畫到一邊動手一邊可以進行其他思考時,偶爾閃過一些故事念頭,我就會把點子寫在稿紙的空白處,下班時便用美工刀裁下來帶回租屋處。
一年後,我得到長鴻新人獎的作品,就是這些紙邊拼湊組合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