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生
小時候全家人住在爸爸工作的學校教職員宿舍。正確的位置是學校校門口左邊的小斜坡上去的方向。那時的學校校園,只有幾棟建築物,其他地方都生長著荒蕪的雜草。
幾十年前,雖然我們是住在學校的大馬路旁,但人煙稀少。每當放寒暑假的季節,更幾乎看不到任何新鮮面孔。我會玩一種蹲在路邊計算有幾個人經過的遊戲,等了幾個小時才數到一位路過的人。那種毫無意義的遊戲,只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
家附近,什麼都沒有。只有同在教職員宿舍的玩伴一家人。就這樣,玩在一起的小朋友也是固定的幾個人,我、妹妹、兒時玩伴、她的兩個弟弟,偶爾我二姐會加入我們。
所以,當那天傍晚,我們幾個小朋友在校門口空地前玩耍,從夕陽橘色光彩中漸漸走來一位小男生,變成玩伴,對我們來說,記憶特別深刻。
小男生和我們一起遊戲了很多天,每天傍晚他就會從夕陽裡出現,解散後獨自往來的方向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有一天傍晚,小男生沒出現,直到天黑也沒有。
等不到他,大家才開始討論這位新玩伴。
他,好像從來都沒有開口說話。
他,好像也沒有大聲哈哈笑。
他,好像沒有穿鞋子,打著赤腳。
他,好像沒有影子。
他,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
甚至連他的模樣,我們也已經忘了,即使一起玩耍了很多天,終究還是記不起他的臉來。
他是一位這麼沒有存在感的小男生,瘦小的身體輕飄飄的,像一隻小小的鬼,無論是人還是鬼。小孩子都喜歡玩在一起◦一同追逐跑跳的遊戲瞬間,即便是面無表情的小鬼,應該也會感到開心◦
夢遊
廟裡的老婆婆接過妹妹的衣服和媽媽帶來的一碗米,安靜又熟練地將米包進妹妹的衣服,順手拿出了一疊紙錢◦她將紙錢壓在妹妹的衣服上,將兩樣東西安穩的放到供桌前◦然後老婆婆枯枝般的手指頭,輕輕捻起一把香,隨著裊裊煙霧,嘴裡喃喃不斷祈求的話語。
我跟著媽媽到鎮上的廟裡,幫妹妹收驚◦妹妹那時總在深夜裡夢遊◦熟睡之後的妹妹,會突然起身,坐在床邊自言自語,接著,舉起小手像被人牽著,往家門口的階梯走去,來到階梯頂端,開始玩起猜拳遊戲。雖然眼前只看到妹妹自己一個人在玩,卻感覺她的靈魂彷彿置身某個神祕的世界裡。就這樣,在階梯上上下下遊戲了幾回後,妹妹終於眼皮垂了下來, 下一刻身體也像個被剪斷線的懸絲木偶,軟軟地癱下,回到睡著的模樣。這時,在後面悄悄觀察的爸媽,便會輕輕將她抱起,放回她的床上。
廟裡的老婆婆將米從妹妹的衣服裡拿出來,凝神注視著碗裡的米粒良久,然後緩緩抬起黑黑小眼珠,露出光彩,她對媽媽說:「有啦!神明有說,會幫忙妹妹的魂魄回來◦免煩惱!妹妹會白天乖乖,晚上好好睡覺◦」
離去時,我和媽媽跨過門檻走出廟門,一道強烈的光直奔我們腳邊。遊動在光線裡的浮游微塵,彷彿活著。我回頭望向廟裡的老婆婆,發現她也正看我,對我微微一笑,接著她就轉身,朝著廟裡黑漆漆的地方走去◦
洗衣婦
小學生時上下學校會跨越鎮上一座古老的小橋,橋下雜亂生長著茂密竹林和野生的幾棵香蕉樹。早晨時分,會有三位老婆婆手臂挽著裝滿衣服的竹簍,從竹林或香蕉樹叢裡悠悠出現,蹲在河流邊默默低著頭洗衣服。
離橋下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天然的湧泉,湧泉古老幽微,不斷從地底冒出清澈的泉水,泉水靜謐地慢慢聚集匯流,逐漸分支往周圍四散,瘦長的小河流,嘩啦啦的日夜流動。
早晨,我背著書包走過水泥色的橋墩會習慣性駐足停留。有時會見到一隻黑色大貓捲起長尾巴優雅地坐在橋頭上,貓眼縮成一條細線盯著橋下洗衣服的老婆婆們,我也喜歡看老婆婆蹲在河邊洗衣服安靜緩慢的姿態,她們拍打搓揉洗淨衣服的形體動作像一場默劇表演。後來我漸漸發現,只要認真注視橋下的竹林、香蕉樹或河流,我的一部分小小靈魂就能在橋下走來走去。
最後一次見到橋下的三位老婆婆的景象是一場恐怖的夢境。
那天早晨,天空飄著綿密的雨絲,原本想跑步跨越小橋,但是眼角餘光撇見橋下洗衣服的老婆婆們似乎抬著頭望向我。我停下腳步,轉過頭面對橋墩往下仔細地和她們面對面,三位老婆婆的臉長得一模一樣,蒼白的面容還有發紅的雙眼。其中一位,手上還抱著橋頭上的那隻黑色大貓。她們沒有開口說話,可是我的心裡聽見她們對我的呼喚。我的身體彷彿被綁了咒語,像小小的木偶被老婆婆拉著走。在被往橋下的方向拉過去的同時,我也被出現在橋上的另一個不知名的力量用力的扯回來◦
之後每天上下學,我還是必須經過那座小橋,除了雨天,坐在橋頭上的大黑貓會以影子的形體顯現,橋下洗衣服的老婆婆們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已經見不到。再幾年之後,天然的湧泉也枯竭,一滴水都冒不出來了。
跳火車
坐公車回家的路上,就在即將抵達下車的站牌,我看到車窗外一列長長的隊伍。
隊伍綿延數十公尺,羅列的女學生們低頭哭泣著,每個人手上一束香,身邊飛舞著冥紙。
到站後,我走下公車,經過悲傷的隊伍往回家的方向。我慢慢走著,迎來這些女學生姐姐一張張的臉。她們每個人都哭得好傷心,眼淚鼻涕都弄濕了白色制服。接近隊伍尾端,我看見爸爸和一些大人圍聚在一塊。
爸爸穿著學校的工作服,將手中的一些文件往燃燒冥紙的桶子裡丟,他身邊站著一位面容蒼白的女學生,沒有流眼淚。但我知道女學生並不是人。
爸爸回家後,說前幾日學校有一位女學生跳火車死了,女學生在校人緣很好,所以大家知道消息都很難過;之後幾日,很多同學都見到她回校園的身影,大家既害怕又難過。所以,學校決定舉辦一場紀念會,讓同學傳達對她的思念和祝福。學校也準備了一張她的畢業證書,同時燒給在另一個世界的她。
我和爸爸說,那個女學生也在隊伍裡。
爸爸說他知道,他說,燒畢業證書的時候,女學生在他耳邊小小聲地說:「謝謝教官。」
猴子
一見到那個人的臉,我就想到猴子。
他的長相,就像有人用鉛筆隨便的塗鴉,不說不笑的時候,嘴巴就尖尖的突出;扁平的鼻子彷彿沒有鼻梁,只見得到兩個放大的鼻孔;兩顆小眼睛像散落的黑色彈珠,不對稱的掉在眼窩上;高高的額頭上,頂著亂糟糟好似爆炸開來的頭髮。這隻「猴子」,很難不引人側目。更何況身材瘦長的他,時常穿著一件黃綠相間的條紋襯衫,搭配黑色長褲,黑色皮鞋鞋底鑲了鐵片,走起路來會喀達喀達作響。
猴子在鎮上的鐵工廠工作。工廠裡彌漫著鐵鏽獨特的腥味,磚牆上掛著打鐵的老舊工具;角落堆著煤炭; 一片烏黑暗沉,唯一照明的是鼓風爐持續燃燒的熊熊烈火,一旁有師傅和工人拿著鐵槌在敲敲打打◦
我見過猴子走進工廠的背影,淺淺的線條邊走邊掉,大門就像怪獸張開大口,猴子越往裡面走,就從這個世界一點一點地消失。
但更多的時候,猴子就面無表情地坐在工廠大門口,對著空氣,嘰嘰嘎嘎地自言自語,說出鎮上的人聽不懂的話◦
我常想:「猴子為何不離開這裡?他是猴子,應該回到綠色的山上。」
一個冬天夜晚,鐵工廠的火光竄開來。大火衝向天空,隨後噴射著點點火焰,儼然一座火山爆發。直到隔天清晨,鐵工廠最後化成一片焦土。
之後,鎮上許多大人小孩紛紛說著,那晚在火災現場,他們都聽到原本睡在工廠裡的猴子,嘰嘰嘎嘎地大聲「求救」。
那是他們第一次聽懂他的「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