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個名叫安妮的女人。故事的開頭就是結局:安妮從天上掉了下來。那時候她還很年輕,從來沒想過一切都會結束,也沒想過天堂。但所有的結局都是故事的開頭。
而天堂總是看守著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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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死期的安妮又高又瘦,一頭奶油黃的秀髮又長又鬈,手肘和肩膀的關節突出。她不好意思的時候,脖子附近的皮膚會發紅。淺淺的橄欖綠眼珠閃閃發亮,還有一張柔和的鵝蛋臉;同事都說認識安妮之後,就會發現她很美。
安妮是護理師,每天都套著藍罩袍、灰色慢跑鞋上工,上班的醫院離家不遠。她就是在這間醫院離開人世,因為她遭遇到一樁悲慘又驚人的意外。那時,再一個月她就要滿三十一歲了。
或許你會覺得,三十一歲過世太年輕了。但話說回來,在什麼年紀活著算是太年輕?安妮小時候曾經死裡逃生,當時她遭遇意外,地點就在露比碼頭遊樂園,旁邊是一座灰暗的海洋。有些人說,她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蹟」。
或許,她這條命就是撿回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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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天聚在這裡⋯⋯」
如果知道自己即將死亡,你要怎麼度過剩下的時間?安妮不知道自己即將離開人世,就此度過了自己的婚禮時光。
安妮的未婚夫叫保羅。他的眼珠是池塘淺水的灰藍色,頭髮黑得像葡萄乾,髮量濃密。她和他是小學同學,兩人在遊樂場的柏油路上玩跳青蛙時認識的。安妮是轉學生,個性害羞又退縮。她低著頭,自言自語,我好想消失喔。
突然有個男孩伸手推推她肩膀,像個被人拋下的包裹那樣落在她面前。
「嗨,我是保羅。」他微笑,一撮劉海落在眉毛上緣。
突然之間,安妮只想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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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妳是否真心願意跟這位男子⋯⋯」
生命只剩下十四個鐘頭的安妮,說出結婚誓詞。她和保羅站在藍莓色湖邊的遮棚下。兩人在青春期曾經失去聯繫,直到最近才又聯絡上。兩人失聯的那幾年,安妮過得很辛苦。她經歷過幾段孽緣,失去了許多。她開始相信自己不會再愛上男人,也很確定自己不會結婚。
但現在她和保羅再度重逢,兩人站在一起。他們對牧師輕輕點頭,牽起彼此的手。安妮一身白,保羅全身黑,兩人在太陽下站了好一會兒,皮膚都曬黑了。她轉頭面向未來的丈夫,瞥見熱氣球飄過夕陽上方。她心想,好美的景色。
之後她注視著保羅,他抿唇而笑,讓人聯想到地平線的寬廣。他急著套戒指時發出緊張的笑聲。安妮亮出戴了婚戒的手指,賓客齊聲道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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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十三小時。新人手牽著手,走過紅毯。剛結婚的人彷彿擁有全世界的時間。安妮揩去淚水,看見最後一排坐著一個老人,他戴著麻質圓帽,掛著海豚般的微笑,皮膚散發著奇異的微光。她看著他也覺得眼熟。
「保羅,」她低聲喊他:「那是誰──」
有人突然打岔,「妳好美啊!」原來是戴牙套的青春期表妹。安妮微笑,牽動嘴唇,不發聲地回說:「謝謝。」
等她再回頭,老人已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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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十二小時。安妮和保羅走進舞池,兩人頭上掛著成串的白光燈泡。保羅伸出一隻手,問她:「準備好了嗎?」安妮想起國中的體育館回憶。那晚她走到保羅面前說:「跟我說話的男生只有你,會跟我跳舞的大概也只有你了。現在就告訴我,跳還是不跳,不然我就回家看電視啦。」
他對她抿唇而笑,那模樣就跟現在一樣,接著兩人像拼圖般合體,以規律的節奏移動。攝影師突然出現,大聲喊:「新人看這邊!」
安妮反射性地把略顯嬌小的左手藏到保羅背後。那隻手上,還可見到二十多年前那場意外留下的傷疤。
「美呆了!」攝影師稱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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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十一小時。安妮歪頭靠在保羅的手臂上,掃過整個宴會廳。婚禮漸漸來到尾聲,到處是吃剩的蛋糕,高跟鞋也被踢到餐桌下。這是一場小巧的婚禮,因為安妮的親人不多,幾乎所有賓客都跟她說到話,許多人誇張地表示:「以後要更常見面啊!」
保羅轉向安妮說:「我做了一樣東西要送給妳。」安妮微笑,保羅總是做小禮物送她,像是木偶或裝飾品。他的雕刻和上漆工夫都是在義大利學的。青少年時期,保羅舉家遷居義大利。那時安妮還以為自己永遠見不到他了。但是多年後,成為護理師的安妮路過整修中的醫院側翼,保羅就在那裡負責木工。
「欸,我認識妳。」保羅說:「妳是安妮嘛!」
十個月後,他們訂婚了。
一開始,安妮很開心,但隨著婚禮的日子接近,安妮也開始焦慮、失眠。
她跟保羅說:「每次我一計畫,最後都會發生變化。」但他只是摟住她的肩膀提醒她,當初他們在醫院重逢,也並非在她的「計畫」之內,對吧?
安妮挑眉說:「你又知道了?」
保羅大笑,「真不愧是我老婆。」
話雖如此,她的擔心還是沒減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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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去。」保羅遞給安妮一個軟軟黃黃的小玩意,是絨毛鐵絲做的。上部有兩隻橢圓耳朵,下部有兩隻橢圓腳掌。
安妮問:「這是兔子?」
「嗯哼。」
「用菸斗通條做的嗎?」
「對啊。」
「怎麼會有這個?」
「我做的啊,怎麼了嗎?」
安妮挪動腳步,突然覺得不太舒服。她看向遠方,又看到之前那個老人。他的下巴布滿灰白鬍鬚,身上那套西裝的款式有三十年歷史了。安妮特別注意到老人的膚色,說也奇怪,他全身似乎散發著光芒。
我怎麼會認識這個人?
「妳不喜歡嗎?」
安妮眨眼。「什麼?」
「我送妳的兔子啊。」
「喔,喜歡啊,真心喜歡。」
「真心。」保羅重複這句話,好像在思考什麼。「今天說了好多次『真心』。」
安妮微笑,摸摸手中的小玩意,體內卻突然傳來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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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妮遭遇那場致命意外時,她手中也捏著一隻用菸斗通條做成的小兔子,就如同保羅做的那隻。送小兔子給安妮的是婚禮上的老人,安妮想不起來的那個人。
一個二十多年前就過世的人。
他名為艾迪,在露比碼頭工作,負責維修遊樂設施,給軌道上油,鎖緊螺栓,老是在樂園裡走個不停,用眼睛和耳朵尋找問題。他工作服口袋裡總是放著菸斗通條,這樣就能做點小玩意送給小遊客。
意外發生的那天,安妮被媽媽放生,和新男友暫時離開。艾迪看海看得出神時,安妮走了過來。她穿著短褲和萊姆綠T恤,胸前印著卡通鴨圖案。
「你是艾迪.維修先生嗎?」安妮念出他工作服上的名條。
他嘆氣,「叫我艾迪就好。」
「艾迪⋯⋯」
「怎麼了?」
「可以幫我做⋯⋯?」
她伸出雙手,好像在祈禱的樣子。
「小朋友,有話快說,我沒那麼多閒工夫。」
「可以幫我做一隻小動物嗎?拜託。」
艾迪擠眉弄眼低頭看她,一副這問題要想很久的樣子,接著便拿出黃色通條,做了一隻小兔子給安妮──就跟保羅在婚禮上送的一模一樣。
「謝謝!」安妮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十二分鐘後,艾迪就死了。
*
致命意外會發生,是因為「佛萊迪自由落體」有一節車廂從離地兩百呎的高塔上掉了下來。車廂就掛在上頭,像即將墜地的落葉,但乘客們後來都獲救了。艾迪在地面上查看,發現有一條鋼索受損,如果斷裂,車廂就會墜落。
他大叫:「退後!」
車廂下方的人群立刻散去。
但是安妮搞不清楚狀況,衝往反方向,蜷縮在塔柱底部,害怕得不敢衝出去。後來鋼索斷裂,車廂掉了下來,安妮原本會被壓扁,但艾迪在最後一秒從月台上跳下,把安妮推開,自己卻被車廂壓在底下。
車廂奪走了艾迪的生命。
車廂也帶走了安妮的一小部分,就是她的左手。一塊金屬零件遭受撞擊而鬆脫,連骨帶肉削掉了她的左手。反應較快的遊樂園員工將血淋淋的斷肢放在冰塊上,急救人員火速將安妮送進醫院,外科醫生開刀開了好久,縫合肌腱、神經、血管,並移植皮膚,用骨板和骨釘把手腕和手掌接起來。
這場意外的新聞傳遍全國,媒體標題形容安妮是「露比碼頭的小小奇蹟」。不認識她的人也為她祈禱。有些人甚至特別想見安妮,彷彿她因為這次得救,得知通往永生不死的祕密路徑。
但那時候安妮只有八歲,什麼也記不得。事件餘波把記憶沖刷得乾乾淨淨,好像強風吹滅了火焰那般不留痕跡。直到現在,安妮只記得一些畫面和閃動的場景,隱約知道那天去碼頭是無憂無慮的,準備回家時卻發生了一些事情。醫生認為這是意識的壓抑和創傷後遺症。他們有所不知的是,有些記憶是為了現世而存在,有些記憶則要等到死後才能面對。
生命是用生命換來的。
天堂的凝視一直都在。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