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
如果不能夠誠實,一切對話將無法開始。
即使只是在腦子想著關於那一團模糊的愛情,心裡就會出現害羞的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呢?總覺得愛情應該像是被藏在口袋裡最心愛的小玩具,隨時用手緊緊地握住,就永遠不會消失,也不會被人發現。
這是屬於我的,沒人和我搶。
H說:「夏天的德國很美,你來。」
於是我就買了機票、搭上飛機,握著口袋裡的「愛情」飛到德國。我的心被H遙控,無法抵抗。如果不要想太多,會覺得真是浪漫,但想多一點的話,不免懷疑自己的個性非常軟弱!?
我隱約意識到,這並不是能成為旅行的理由,但我還是出發了,不斷地自言自語開始了這趟旅行。
一直以為自己很勇敢,直到走進感情世界才漸漸發現,原來真實的我比想像中愛哭,也很容易無所適從。
我也許渴望愛情,卻又害怕與人親近;無法真心喜歡人,自然也沒想過有人會喜歡我。認識H的時候,以為每一個明天,這段感情就會結束,結果每一個明天卻還是繼續著。這也讓我有些困擾,一向恐懼人與人之間的那條隱形線,已愈纏愈緊,愈纏愈有關係了。
到底,我想要的是什麼呢?
這趟旅行的目的是?
為了愛情嗎?
德國,好遙遠⋯⋯
三十歲,剛辭去一份做了很久又有些疲累的工作,剛好H說:「夏天,你來德國⋯⋯」
因為是太不好意思向身邊家人朋友開口的旅程,所以我靜靜的飛了出去,也打算在秋天,不留痕跡靜悄悄的飛回來⋯⋯
公寓
有人寫了一張明信片給我,在一百年前。
我們住在慕尼黑的史瓦賓區( Schwabing ),附近街道綠蔭遍布,書店、小咖啡館林立,藝術風格的精緻建築隨處可見。推開公寓大門,扶著雕花欄杆,繞著古樸的木質旋轉階梯層層往上,踩過的地方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響。
H說:「這棟房子將近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了,有定期維修,還是可以居住。」
走到我們住的三樓時,有位頭髮花白的瘦小老太太經過我們下樓,她的步伐輕巧,安靜無聲,彷彿沒有重量!就像一個飄忽的幽靈。
H說:「老太太獨自住在樓上,應該有六十年了。」我說:「如果她死了,會有人發現嗎?」H聳聳肩,拿出鑰匙打開公寓大門◦
屋內擺設非常簡單,除了地毯和燈,幾乎都是木頭。
有三個房間,還有廚房、廁所、陽台。每一個房間都有大而明亮的窗戶,陽光從四面八方穿透進來,使得空間裡充滿金黃色。我將行李堆進房間,靠著窗戶向下眺望,看著眼前不熟悉的風景,街道上走動的外國人,我再次確認自己已經到了德國,而在這裡,我才是外國人。
H倒了一杯水給我,他說:「慕尼黑的水很乾淨,是從阿爾卑斯山流下來的,打開水龍頭就可以直接喝◦」我接過水杯喝水,一陣冰涼甘甜,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兒時很喜歡的一部卡通《小天使》裡的小蓮,在阿爾卑斯山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著◦
一百五十年的舊公寓是一座小型的博物館。
抽屜裡的舊鑰匙、牆上斑駁的壁紙、門板過時的海報、床底下的小玩具和雜物、書架上厚厚的精裝書、斷了弦的小提琴、壞掉的打字機……大都是之前房客留下來的,每樣都好有趣,有過去的味道和隱含著故事,謎樣的感覺瀰漫屋內的各個角落。我在床底下發現了一疊寫著德文的泛黃明信片,有風景、街景、圖畫等各樣式……原本只是隨意的瀏覽,眼光突然被一張明信片吸引,畫面是一棟坐落在鄉村的木頭小屋,上頭寫著幾個潦草褪色的單字,仔細看清楚,那竟是我的英文名字,SERA LEE……
我拿著明信片飛奔到H面前拿給他看。
他笑著說:「原來,你比我還要早來過德國。」
美術館
曾經,我也想當畫家◦
出口的手扶梯上每一階都站著人,我排在最後的位置,視野隨著手扶梯向上而變化,首先是慕尼黑的天空、樹木、綠草,距離地面愈來愈近,隨即看到一座寬闊的廣場在眼前展開。
廣場的對面矗立一棟有著月光黃色、融合現代和古典的托斯卡尼式別墅莊園。大家往那棟建築走去,我也尾隨在後◦一邊走一邊還在懷疑:「這真的是美術館嗎?無論外型氣勢、玻璃窗和欄杆、花園裡的造景、雕像和噴水池,感覺都比較像是某位貴族的宮殿,而我們就像受邀參加宴會的訪客。」帶著赴宴的心情走入美術館,大門的玻璃上映照著自己雀躍的臉……
買了票,租了一台語音導覽,將背包寄放到櫃子裡,手中握著一張雅致的入場劵,戴上導覽耳機,調整呼吸,放慢腳步,我準備好仔細欣賞這個空間裡的收藏品。截至此刻,我對這間美術館仍然一無所知,牆上的畫也正靜默的等待我挖掘它們的故事。從編號1號作品開始,一幅畫到下一幅畫的距離,我連續走過的是西洋藝術史,完美透視的文藝復興時期、華麗無比的巴洛克、新古典浪漫、寫實和光影印象……眾多不同年代畫家的精神情感,透過畫筆封存在四周的畫布之中。
小時候的我也很喜歡畫畫,拿起路邊的石頭就能在矮牆上畫一整天,國中之後不知什麼原因就不再畫了◦護專畢了業就去醫院工作,曾經在穿著護士服的工作中,有過一股好想再提起畫筆畫畫的念頭,想找回成長路上被我遺忘的快樂,但最終還是被我硬生生塞回,不敢多想◦如今置身離家甚遠的陌生美術館,辭去十年護理工作後的現在,滿溢的藝術氛圍像浪潮般打入胸口,藏在心底那份對畫畫的喜愛,活生生被翻攪出來,不再壓抑◦
繼續往更後面的展場走去,耳機裡突然一陣雜音,最後只聽到「德國表現主義——藍騎士畫派……」隨後微弱的聲波逐漸消失。我重新按了開關鈕,檢查音量大小,依然沒有聲音,也許是電池沒電或當機了。拿下耳機,回神左右查看,忽然發現身邊沒有其他人,整個空間此刻只有我,和牆上的畫。
然後,在那,我被命定的作品召喚了。
愛情
彷彿「我愛你」永遠只能是個回憶。
走道旁座位上的一對老夫妻,從袋子裡拿出食物。夾著火腿片的麵包、水煮蛋、香蕉,還有水。老太太看起來比較年輕,皺著眉頭快速吃完食物,身邊的先生白髮蒼蒼,動作緩慢許多,吃得滿嘴麵包屑。老太太拿了手帕給他擦擦嘴,還幫忙剝了香蕉皮。老先生握著香蕉,咬著、咬著,才吃了幾口就打起盹……都只是日常小事,許多枯燥、萎縮、褪色的意象生起又消滅。老太太將桌上收拾乾淨,然後拿出一本書,專注閱讀。老先生陷入熟睡,傳出打呼的聲音。
我想起之前看過H的爸爸媽媽照片,兩人穿著同樣顏色的卡其色登山裝,坐在小木屋前喝咖啡,笑容滿足燦爛。H告訴我他們同年紀,二十六歲結婚,現在八十六歲。生活在一起六十年,只有互相,也成為彼此。
我和H目前沒有計畫成為彼此,在混沌的愛情裡既歡樂又悲傷的遊戲。有時候,我覺得「愛」是可怕的,尤其當「愛」還沒有結束。
車廂內廣播著下一個停靠站,火車隨即減速停在月台上。車門打開,上來了幾位乘客,其中一對相互摟抱著的年輕情侶,一身幸福,在車廂裡突然點亮繽紛色彩的「戀愛」氛圍,在空氣中迸發著欣喜,四周人都被擾動了,原本埋首書頁的老太太,也抬起頭……
老先生一個重心不穩,搖晃的醒了過來,午覺完畢。
張開的眼睛立刻朝著老太太,老夫妻相視而笑。笑容有著好似久違重逢的溫柔,彷彿他已經睡了一輩子,太太也已經等了一輩子。
「當我老去,也會有醒來的微笑嗎?」沒頭沒腦的,我小聲地和自己說話……
手機忽地收到簡訊,是H傳來的,寫著「我愛你」。
旅行
待在一個地方,鋪下生命。
火車繼續在廣袤的田野繞行,稍一偏左,就看不到湖水了,不過,湛藍如寶石的光芒依舊在心頭一閃一閃。我和M坐回位置,舒適的靠在椅背上,等待到站。一股平和的氣氛在我們之間醞釀,透明的小泡泡流淌其中。
M的聲音被包覆在小泡泡裡:「和K旅行的那些年,我的視野向世界打開。每一個國家的語言文化和風情顏色各有差異,必須走入體驗才能發現。除了風景畫,我尤其喜歡素描當地女人的生活步調、走路的姿態,迎接日出時散發的完滿朝氣,和等待黃昏的落寞身影……
雖然和K是結伴旅行,我卻有自己偏愛的景色和畫畫方式,所以常常是分開獨自創作,完全享受在個人的天地。
甚至一連幾日,我們都沒有開口和對方說任何一句話,微妙的是,我們心靈契合,一切與我們有關的只有畫畫和陪伴。」
我安靜的聆聽,揣摩著她的話語,想著自己◦
我很少移動,最遠的一次是五專畢業、二十歲出頭時,離開家鄉小鎮到台北工作,一待十年。H則是很喜歡旅行、移居到不同國家生活,和我相同年紀,已經徒步走完西班牙朝聖之路,短暫停留義大利西西里島的山城蒐集石頭,到土耳其欣賞建築古蹟,在巴西溼地釣鱷魚,騎馬在墨西哥的叢林探險……每次聽著他的描述,我時常心不在焉。太遠了!所有的世界都離我太遙遠。我問他:「為什麼那麼喜歡旅行?有意義嗎?」他說:「不需要意義啊!旅行就是一場遊戲,不用前進或後退,隨時都可以開始◦」
他覺得我想得太複雜了,給了我簡單的答案,接著建議:「下次,我們一起去旅行!去原始的非洲好嗎?」
M透露的深層情感,我像活在她的感受般感受著。被包覆在小泡泡裡的話語輕盈飄浮,消失在空際之間,幻化成晶瑩剔透的小星子,承載著一段又一段充實與空虛並存、既孤獨又美好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