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佛尼亞號」閃耀熒熒的光,滑行著穿越月光照耀的海洋。它的煙囪頂端湧出一股股泡沫般的潔白煙霧,它那閃閃發光的船身兩側遍布輝煌燦爛的舷窗,它的甲板上聚集著魅力四射的散步人群,他們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仰望星辰。
這幅景象是如此美妙,如此神奇……
蔻比.佛洛德伸出手,觸摸覆蓋這張退色海報的玻璃。這艘美麗船隻上方的天空中灑滿星星,她用手指畫過星空中一個個的字母。
「『SS悠佛尼亞號』,」她讀出來:「『海洋之后』。享受一輩子的航行,搭乘這項現代航海工程的奇蹟!巡遊全球的許多海洋,一路上探索各種神奇的地方!現在預訂這項停靠十個港口的豪華郵輪行程,就能免費得到一本知名的《赫芬丁克指南》。」
蔻比夾緊了腋下那本有著破舊真皮封面的書。
「如果它不是《赫芬丁克指南》,幹嘛要這樣?」一個陰鬱的聲音說。
蔻比轉過身,看到波利斯.貝維迪爾船長站在她面前。這位船長──即使在最順遂的時期,也從未感到愉快──看起來比過去的任何時刻都要陰鬱。鬆弛的皮膚和下垂的八字鬍讓他看上去就像一隻失望受挫的海象。
「我們船上已經完全沒有這些東西了。」他說:「畢竟老舊可憐的『悠佛尼亞號』不再停靠在任何有趣的地方。事實上,這艘船再也不停靠任何地方了!從丹都恩直接開到高地港,然後回來……」他的聲音低沉、悲痛,帶著淡淡的遺憾。「真倒楣,」他歎了口氣:「運送貨物是這艘老舊的『海洋之后』和我最適合做的。在那裡,負擔不起更好的船的一兩個乘客……」他用帶點不贊許的眼光,上下打量蔻比。
「嗯,我覺得這是一艘可愛的船。」蔻比說:「在父親的重大失望之後……」有一瞬,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她用力吞下去。「母親說,我們必須學會盡力而為,而且要努力保持高興。」她凝視船長,她希望自己的眼光是意味深長的。
「對,唔,呃哼……」船長轉過身:「有時候說比做容易,小女孩。尤其在艙底的抽水機壞掉,你的輪機長和大管輪都找到更好的工作而離開的時候。」
他用陰鬱的眼光看著這艘舊船碎裂剝落的油漆、鏽蝕的欄杆和磨損的甲板。
「儘管如此,當每一件事物幾乎都不再管用的時候,就只能期待這個了。」他說下去:「自動機械遮陽傘、自動調整的欄杆、移動的防風牆……」他用手臂在身體四周畫出一個巨大的弧形。「『悠佛尼亞號』只適合丟進廢鐵堆裡,」他喃喃的說:「跟我一樣!」
「好消息,船長。」一個平穩優雅的聲音傳過來,他和蔻比轉過身,看到這艘船的大副強喬里恩.列區沃斯克里斯普上尉站在那裡,他的嘴唇露出溫文有禮的微笑。「亞瑟已經想辦法修好了艙底的抽水機。」他說:「至少目前是這樣……」
「好消息?」貝維迪爾船長說:「你說是,那就是吧,強喬里恩,你說是,那就是吧。」船長轉過身,慢慢走開。「如果你需要我,我會在我的艙房裡。」他陰鬱的加了一句:「儘管我不知道,有誰會需要我……」
強喬里恩轉過身面對蔻比,臉上短暫的閃過脆弱的微笑。「年輕的蔻比.佛洛德小姐今天過得如何?」
「很好,謝謝。」蔻比說。
「你那愉快的母親和父親呢?」
「也很好。」
「還有你那四個精力旺盛的兄弟呢?」
蔻比點點頭。他們都知道,蔻比一家人當中,他只對一個人有興趣。「跟以前一樣。」她說:「不勞你問了,我那迷人的姊姊莎瑞娜也很好。」
強喬里恩咧開嘴笑了。「很高興聽到這句話。請代我致上最深的問候,好不好?」他一面說,一面用腳根轉身,踏著大步走開。「我希望我們在晚餐時都會見面。」他轉過頭來說。
蔻比露出微笑──她一確定這位上尉走遠了,臉上的笑立刻消退。她翻開《赫芬丁克指南》,拿起用一根用線頭綁住、掛在脖子上的鉛筆,開始寫下……
蔻比暫時停筆,沉思的凝視大海。多麼奇怪,她想,她的筆記是在寫有關自己在船上遇到的人,而不是關於《赫芬丁克指南》書中提到的有趣地點。
他們登上『悠佛尼亞號』時,她興奮極了,為了她會看到的一切迷人的景致,在她返回高地港的航程中──蔻比不完全能把高地港稱為「家」。她所擁有過的唯一一個家,是位於丹都恩的那座寬敞的白色平房。八年前,她在這棟房子裡出生。至於這些景致,蔻比上船後不久就發現,她最靠近這些景色的時候,就是在這艘船開過時,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凝望這些地方。
不過她至少可以在這本指南裡讀到有關這些地方的事。她半瞇著眼,瞭望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
那是莫帝瑪崖嗎?她想。還是史塔芬柱?然而她距離那邊實在太遠,遠到無法猜測那是什麼地方,她領悟到這一點,歎了口氣。
這時,蔻比聽到,從她下方的艙房裡,傳來低沉的咕噥聲,以及拖著腳上樓的腳步聲。
不好了,她想,她趕緊闔上《赫芬丁克指南》。是哈頓史威勒夫婦!
哈頓史威勒先生及夫人在樓梯頂端出現。他們倆都戴著高聳的圓錐形帽子,帽子兩側垂下包住耳朵的帽帶,穿著相配的長及腳踝、有很多口袋的外套。每次她見到他們,哈頓史威勒先生都會啪噠一聲,把腳踝並攏在一起,很有禮貌的向蔻比點點頭,哈頓史威勒太太會露出微笑,他們倆從來沒有一次不向她問安。問題就出在這裡──無論蔻比多麼努力聽,她從沒有一次聽懂過他們在講什麼。
有時哈頓史威勒先生開口說話,他太太便露出了解的微笑,彷彿他說出了最聰明的話語。但是蔻比聽到的只是一個含糊的咕噥聲。有時哈頓史威勒太太說了些話,她先生便活潑的點頭表示同意。但是蔻比聽到的仍然只是一聲低語。
有一回,她逮到機會答話說,她「很好,謝謝你們」──但是哈頓史威勒夫婦都看著她,彷彿她很不高興的樣子。他的眉毛猛地往上提,她的笑容凍結在臉上,他們倆繼續往前走,跟彼此說了些困惑的評語,當然,這些話蔻比還是聽不清楚。
不,如果她能在各處避開他們,那就好多了,她一面想,她快步穿過側門,上了樓梯,來到右舷的甲板。
這裡很熱,陽光從萬里無雲的天空裡射下來。這裡也很亮──尤其是走過樓梯頂端、充滿陰影的黑暗走道之後。蔻比勉強睜開眼睛,盲目的往前走,然後,她被某個東西絆倒了。
是一條腿,更恰當的說,是一雙腿,屬於21號艙房的那個男人。他戴著太陽眼鏡,穿著白西裝和藏青色甲板鞋,坐在甲板椅上。21號艙房的男人永遠戴著太陽眼鏡,穿著白西裝和藏青色甲板鞋。他每天都坐在同一處甲板的同一張機械甲板椅上──當他沒有待在21號艙房的時候,他一定在這裡。
「對不起。」蔻比很有禮貌的跟他打招呼──儘管她並不認為,她有任何的錯;儘管,如果說出真相,她覺得21號艙房的男人才應該跟她道歉。
但是他既沒有道歉,也沒有接受蔻比的致歉。要弄清楚他是否聽見了她的話──甚至他是否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21號艙房的男人就是這樣。他一整天,每天如此,坐在他位於右舷甲板的椅子上,瞭望著大海──大多數時間,沒有人曉得他是在尋找陸地,是在凝視海浪,還是徹底的沉入夢鄉。
相信我,蔻比想,為了避免哈頓史威勒夫婦,結果卻摔到21號艙房的男人身上。她搖搖頭,沿著右舷的走道繼續往前走,越過凸起的主甲板,從煙囪和救生艇旁邊走過,經過更多的階梯,往上走,來到船頭。
過去最豪華的艙房就在這裡──有寬敞的浴室、大得驚人的起居室,以及像舞廳那麼大的臥房。現在剩下的唯一一間豪華艙房是21號艙房。其他的豪華艙房全都被夷平,好挪出空間,改成一間巨大的貨艙。
蔻比來到船頭,這裡──跟平時一樣──已經廢棄了。這正是她喜歡這裡的原因。
哈頓史威勒夫婦很少冒險走到距離自己的艙房比較遠的地方;21號艙房的男人也一樣。至於她們家的人,他們總是全神貫注的做著其他事情,因而沒有時間欣賞風景。剩下的是五位陰險的紳士,他們穿著時髦的西服,頭戴深綠色的帽子,他們在丹都恩登上『悠佛尼亞號』時,為了把行李運上來而大驚小怪了一番。他們不僅不跟別人往來,每當蔻比或其他人從他們身旁經過,他們就突然住口,不發一語。
但是蔻比喜歡這艘船的船頭,尤其是站在最前端,在這裡,風吹進她的頭髮裡,陽光照進她的眼睛裡,她看著尖銳凸出的船頭,不斷切開湧到面前的藍綠色波浪。這就像,她想,一把刀的刀鋒切割一片永無止境的上下起伏的絲綢,切出一條筆直的線。
突然間,在她身後,在隆隆作響的引擎和噴濺的波濤的上方,她聽到一個聲音。是一聲長而悲傷的喊叫──傷心哀慟,然而令人好奇的是,它卻也帶著優美的音調。一開始,蔻比想,這是海鷗的叫聲,但是船已開到外海,附近一隻海鷗也沒有──也不是風掠過繩索的呼嘯…
蔻比離開船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然後停下腳步。她把頭斜斜的轉向一邊。
這個聲音似乎是從左舷傳過來的。她往前走了一步,停下來,再一次仔細聽。不是,是右舷,她想,她往原來的方向走去……
還是根本就是左舷?
這時,她明白了,往哪一邊走都可以,因為這個令人好奇的聲音是從兩舷中間的樓梯上傳過來的──這座位於船身前方的樓梯,往下走是貨艙。蔻比站在樓梯頂端,動也不動的注意聽,她的腦袋歪向一邊,眉毛因為專心聽而皺在一起。
這個怪異而憂傷的喊叫聲時起時落,一會兒高亢顫抖,一會兒低沉繚繞。時起時落,時起時落……好像一隻悲傷的狼對著月亮歌唱,或是一隻雀鳥哀聲呼喚自己的配偶。
這是蔻比所聽過的最悲痛的聲音。
她想下樓去察看一番,但是貨艙的門,上面寫著22號到40號艙房的那些門,鎖住了,只有貝維迪爾船長有鑰匙。而且,就在這時,在遠方,叫人吃晚餐的鑼聲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