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社會的想像：超越對抗，走向共同未來

【文章標題】錯身與相遇

游本嘉

（紀錄片製作人）

ＴＷ：

原本想打電話，然而算了時差，你應該進辦公室了，但心頭又盤桓著紀錄片的事，鬱悶難眠，有話想講，所以決定起身寫信給你。

紀錄片資金籌措的進度，正如一位學長預言：「真有一千萬，每邊給五百，人家捶心肝感謝地趴在地上，誰無聊贊助你？」的確，凡事要務實，台灣報紙經年累月的政治新聞分析，拉東扯西，無非就那丁點計算，對照下，我那說服金主的理由中最商業的一段：「贊助紀錄片能為公司形象、政治關係帶來無比助益」，就顯得天真無知。而搞政治公關多年的這位老江湖學長，終究也沒理睬我的拍片企劃。生在沒有資源、位處邊陲的島國裡，「務實算計」其實早就內化在台灣人的骨子裡。

上一回，我與洛杉磯台商獅子會一群多半偏藍、滿心憂慮族群激化的鄉親們聊天，就是用「精於計算的政客們，在數人頭的選票民主裡玩市場區隔」這套理論，解答他們的擔憂，卻又對他們帶著責備。我要他們回答我：為甚麼不願在白人或墨西哥裔的生活圈裡做廣告？

「不是目標客源，何必白花資源和力氣！」一位台商說得理直氣壯。是啊，族群動員又不是新玩意，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人批判了，又如何？只要群眾自動分邊，依著族群、按照顏色投票，就別癡想政客們跨線討好你！政治和商業相同，倘若守住基本盤就能活，誰要當領頭的傻B！

在洛杉磯，老美把東方人全算是亞裔，把講中文的全看成中國人，但我們這些黑頭髮、黃皮膚、細長眼睛的人可清楚，先不論語言，單從穿著打扮、氣質儀態、做事態度、理念價值觀來看，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台灣人可大大不同。

我的大陸朋友總說，你們台灣人啊，如何如何……，彷彿真存在一個整體的「台灣人」，但外人可能不理解：有一組能進一步辨別台灣人的身分密碼，會不時地在台灣人相聚的場合，在他們酒酣耳熱、憂時憂民、放言高論之際浮現出來。

那場合的話題多半是從台灣開始，好的壞的、希望的悲觀的、預測的實證的、左派的右派的（這種的這幾年少見了），原本多元的見解評論伴隨著高漲的氣氛，逐漸形成漏斗式的下束，然後簡化成國民黨（或是泛藍）vs民進黨（或是泛綠）的對立；緊接著，人的價值、歷史的解讀，全部整隊在那個顏色、黨派二元論之下：愛或不愛、廉潔或貪瀆、堅定或出賣、真誠抑或謊言、欺凌還是受害、對與錯、好與壞、黑與白。

怎麼了？

何時起（亦或是向來是？）台灣人眼中的人只有一面，喜怒哀樂、勇敢、卑鄙、智慧、邪惡、寬容與貪婪，居然都不會在一個人的身上交錯？

我的朋友周奕成，最近組了個第三社會黨，他把綠的那一塊叫第一社會，把藍的那一塊叫第二社會。他說，他是第三社會。上周三，我就把綠的、藍的、紅的、白的全叫齊，搞了個五年級見面會，其實是為了紀錄片組成的focus group，我把「台灣人只用顏色立場看人間」這個疑惑丟出來。

我的綠朋友說，是國民黨漢賊不兩立的歷史教育遺毒。我的藍朋友說，是長大後民進黨把中國妖魔化的結果。但我卻想起「科學小飛俠」裡的鐵雄，還有大明，他們正義凜然，總在最後關頭消滅惡魔黨。

「哪一部是最具代表性的五年級世代卡通？」有人冷不防問一句。

「無敵鐵金剛比科學小飛俠更經典！」

「我比較愛北海小英雄 !」

「那是晚期，你們這些男性沙豬，小甜甜才是！」

那一晚，我們喝了三瓶威士忌，唱了整夜的民歌，我抄了一夜世代記憶的筆記，Bingo！

最恐怖的電視集？寒流啦！

最懷念的運動活動？半夜看棒球，更多人認為是瓊斯杯籃球賽。

影響最深的歌？民歌、羅大佑、陳淑樺。

青少年最愛的一本書？擊壤歌，京華煙雲，還有人選李敖。

百讀不厭讀的書？除了金庸還有誰！

印象最深的天災？九二一地震。

最夯的飆車？名流一百囉！

在哪裡偷親女孩？還沒有KTV時代的MTV，在台北叫太陽系。

影響最深的雜誌？那個永遠政治不正確的陳映真搞的《人間》。

台灣人的嘉年華？每年都有的選舉。

後來的結局真怪，第一社會、第二社會全不見了……，真後悔！應該叫周奕成來拉黨員的。

不是老王賣瓜，五年級這世代真是獨特迷人！

我們的時代電視普及化，比起上一代，我們有聲光娛樂，比起下一代，我們卻單調統一。我們的家庭多半在我們青少年時期脫離貧困，比起上一代，我們幸福無憂，比起下一代，我們又勤儉惜福。

我們在青年的啟蒙期，發現歷史中充滿謊言，政治裡盡是黑暗顢頇，當時我們讀新左馬，卻想著台灣要獨立（我的藍朋友說，我這段話又是歷史強姦，他是讀金庸，一心想當楊過）。光陰似劍，傷人啊，如今我們成了白頭宮女，變成只剩一張嘴的男人。

那晚有人問，為什麼我籌畫中的紀錄片要從1958年起頭？

我的答案是：

因為那年有八二三炮戰，是兩岸最後一場大型火力對抗，台灣自此穩定而安全。

因為那年，還有以後十幾年出生的人都算是「泛五年級世代」，而且管你媽媽嫁給誰，生在這個島上，家鄉的定義就沒無從選擇。

因為那年到今天剛好五十年。



當然，還有我片裡預定的第一個主角朱天心，她也是1958年出生，好快啊，當年寫「擊壤歌」，引領五年級世代走入天真無邪年代的女作家，五十歲了。

朱家真是個樣板，爸爸朱西寧是外省軍人作家，花了十年寫了《八二三注》，媽媽劉慕沙是客家人，也是翻譯家，當年他們家是許多文藝青年的飯廳，三個女兒天文、天心、天衣，或多或少參與了一九八○年代的台灣新浪潮電影，朱天心後來寫了《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這書後來成為焦慮外省族群的心靈雞湯。

對我來說，少了朱天心，誰會想念北一女的小綠綠。

前一陣子，我去參加音樂人馬世芳為李雙澤辦的紀念音樂會。英年早逝的李雙澤不是五年級世代的共同記憶，他沒有搭上那一波民歌風潮，卻在許多五年級世代心裡留了一個位子。李雙澤讓我想起另一個早逝的歌手，蔡藍欽。

我最愛馬世芳的一個疑問：同時創作「少年中國」還有「美麗島」的李雙澤如果還活著，該如何面對俗世挺藍還是挺綠的問題？

有時，早逝何嘗不是解脫呢？

我們活著的人，該如何回答生命交錯、歷史共命、瞭解人心這些問題呢？

生命交錯，哪有甚麼大道理？

我們在這個島上生，在這個島上活，在這個島上長；讀許多相同的書，聽許多相同的歌，看許多相同的電影；我們因為同一場球賽而熱淚盈眶，我們為許多悲傷的愛情不能自己。我們現在還一起聽不懂周杰倫，同樣懷念青年羅大佑。

歷史共命，哪有甚麼大道理？

我們的過去有蔣介石和國民黨，不幸地讓許多人失去生命，讓活著的人有悲慘的人生，但他們也讓許多人的家庭在台灣找到落腳；我們有郭雨新、黃信介、雷震，讓我們知道為什麼而奮鬥，又會付出什麼代價；我們有民進黨、有陳水扁，才知道政黨輪替是怎麼個偉大成就。

不過，別以為全是他們，他們只是我們這些沃土上長出來的豬籠草或向日葵。就像1990年代，高陽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大賣，與其說是高陽書寫得好，不如說，他聞到了當時社會的人心味道，那個年代想快速賺大錢，豈能沒有關係？

瞭解人心，哪有甚麼大道理？

如果我們能懂，呆在洛杉磯的黑名單老人，一輩子喜歡吃炒米粉，唱「黃昏的故鄉」，那就能同情台灣的老兵，愛吃上海菜飯，唱平劇。如果你看過當年有人出賣靈魂，大罵民進黨是「三合一敵人」，掛著學者名頭當蛋頭；那如今又為何不解，居然有人頂著博士光環，把立委跟助理的緋聞謊言，推論成是統派媒體和中國同路人的陰謀。如果有人把名字當神主牌，死抱著中華民國，那當然也有人老想掛台灣國。如果有人總是忘記過去、只講現在，那麼如今有人只講未來、不講現在、不想過去，又有甚麼好奇怪？

歷史也許的確有輪迴，但人心相近，誰叫我們是台灣人。

五十年啊！島上的人們有不同的血緣與語言，迥異的社經背景，無法複製也很難真心理解的獨特生命經驗，硬要大家說融合，簡直是個屁！

但我們共同經歷過往五十年，那可是一萬八千多個黑夜與晨曦，是一支誰都逃不開避不了分不清的歷史舞曲，舞曲裡我們錯身與相遇，少了誰，我們自身都不完整，就像兩個人面對面跳華爾滋，少了對面的人，這舞還有味嗎？

人們總把美好歸於上帝，將醜陋歸於撒旦，但若沒有撒旦，上帝也許根本不會被發現。還有啊，更多時候，你揚起指頭怒指的撒旦或是敵人，其實是片透亮的鏡，映照或悲或怒或憂或悶的自我存在。

老實說吧，究竟你想從我們共命的歷史舞曲裡刪掉誰？刪錯了，連自己也不見。

我真該建議周奕成、林致真、楊靜華那夥人，在台北街頭搞個街頭藝術，讓大家疊磚造牆，因為最近我老夢到台灣是面是我們親手打造的紅磚牆，色澤不勻的磚，才讓整面牆的脈絡肌理分明。

還好，有第一社會或第二社會，我們才發現我們是第三社會。

親愛的TW，我要睡了，我不知道能否趕在年底找到錢。但，若不想繼續，會找到個藉口；若不想放棄，會找到個方法！

對了，我去眼科掛了號，明天看診。

放心，沒事。只是最近老覺得不時要後仰脖子、壓低下巴、拉長手臂看書，讓我想起我的父親。還有，這姿態在有一大票細肩帶正妹的誠品信義店裡，尤其讓我困窘。

我突然想起渡邊淳一的《失樂園》。

晚安了。



愛你的Y

（摘自本書第三部：傾聽／未來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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