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學教育的目的
任何有益於大學教育的討論,都必須先釐清大學所要追求的是什麼。卡諾虔(W. B. Carnochan) 指出:「缺乏目的當指標,我們無法知道高等教育實際上辦得有多好,甚至不知道什麼叫辦得好」。大學究竟要學生四年後帶走什麼呢?大學應如何幫助正值人生可塑期的年輕人成長與發展?
幾位大學教育批評者認為,大學應有單一的宏大目的,只是被大學教授忘記或有意忽略。布魯斯‧維賽爾(Bruce Wilshire)在《大學的道德瓦解》一書中認為,這個宏大的目的應該是幫助學生整合零散而分化的知識領域,以探究「我們是什麼?我們該如何存在?」等大問題。查理斯‧安德生(Charles Anderson)在《為心靈的生命開處方》(Prescribing the Life of the Mind)一書中,認為大學是在「培養實踐理性的技能」。 比爾‧瑞丁(Bill Readings)在《頹廢的大學》中認為,大學共同的目標曾經是詮釋、提升和傳遞「民族文化」,當傳統退位,失去動力而變得奄奄一息的當代大學,便在追求卓越的各種努力中,日益頹廢沒落。
上述著作的作者並沒有清楚說明為什麼大學教育僅能有一個凌駕一切的目的。我們在大學時期接受的是多方面的智能啟發,這種想法令人疑竇頓生。這在美國尤其站不住腳,因為美國大學,至少住宿型學校不只提供課程,還安排生活環境、休閒和課外活動;事實上,住宿型學校安排了學生生活四年的所有環境。挾著如此廣泛的影響力,大學除了提供課程,應該試著用更多方法幫助學生成長。想把那些不同成長層面和方法混雜成單一綜合教育目標,很可能會太狹窄,以致無法涵蓋大學所應達成的功能;或者是太迂闊,以致無法傳達有效的意義。
綜言之,只有宏偉的單一教育目標,或者是把大學的目的限制在智識發展的範疇,都窄化了大學教育,並阻礙了在大學四年中培育學生重要情操的努力。大學應該追求多樣的目的,包括仔細規範過而一般人都可以接受的價值和行為,如誠實和種族包容。在許多使命中,下列幾個目標似乎特別重要。
溝通的能力
所有大學生都需要發展能和不同對象溝通的能力。能夠準確而優雅的書寫是最基本的能力;其次是清楚及有說服力的口語表達。這些技巧在就學期或畢業後都應用廣泛,也是在公民生活領域和各行各業都不可或缺的基本能力。當被問到對所僱用大學畢業生的期望時,雇主總是強調良好的寫作能力和言之有物的重要。
大學教授長久以來都期望學生在進入大學以前已擁有這些技能。一個世紀以前,就曾有大學要求申請入學的高中生加考作文,以迫使高中上作文課;但不幸的,這個嘗試並沒有成功。大一新生進到學校時,通常溝通能力不足。這種現象在今天尤其明顯,因為有高比例的學生來自很普通的高中,或來自不常講英語的家庭。不論願不願意,大學今天無法逃避的任務,是培育所有大學生可以準確、清晰、及有風格的說和寫。
思辨能力
大學教育的另一個基本目標,是加強學生清楚並批判性的思考。一項全國性的調查顯式,超過90%的美國大學教授,認為這個目標是大學教育最重要的目標。大學教授的背景和興趣廣泛又多樣,能有這麼高的共識,的確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思辨能力實際上包含的內容,比許多人理解的更複雜。有些心理學家追溯至20世紀初愛德華‧宋戴克(Edward Thordike)的實驗,堅持沒有所謂的「批判性思考」,只有永無止盡的一系列個別思考方式,去推理不同種類的問題。這種觀察只說對了一部分;許多學科相當複雜且獨特,學生若未具備一組特殊的分析方法和技術性知識,便無法有效思考。但假如所有思考都要運用這些方式,將嚴重限制大學生發展認真思考習慣的廣度,因為沒多少大學生學得到夠多的個別分析技巧和技術性知識,來探索不同的學科。
所幸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問題不需要用到如此特殊的技術性知識。最近的研究指出,某些大家熟悉的心智特質和思考習慣,有助於解決許多問題,學生習得後將受益良多。這些特質如:認清問題和定義問題的能力;找出爭議中各方論點和利益的能力;蒐集相關事實及這些事實和議題關聯程度的能力;構思多種可行解決方案的能力;運用推斷(inference)、類比(analogy)和一般推理方式(reasoning)來檢定各種論點的說服力之後,運用良好判斷選出最適方案的能力。這些方法雖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可以解決一些問題,並澄清許多問題,值得努力熟悉並運用。
除了這些鍛鍊出來的基本思考習慣,某些可以用在眾多情境的基本計量方法,也值得大多數學生學習。例如適度理解統計和機率,有助於思考許多常見的問題:如了解報紙有關個人安全和健康風險的文章、計算申請進入研究所的機率、了解民調的可信度等。擁有數學知識並應用到日常生活情境的能力,有助於學生填寫報稅單、管理自己的日常支出及更深入的思考一些複雜的課題。電腦的用途也不斷擴充,可以善加運用以獲取資訊並解決問題。
除了上述例子,很難想出其他解決問題的技能,可以讓學生獲益良多而成為必修課程。例如邏輯和高等微積分,除了能解決一些有限的抽象問題,看不出來有多大用處。這些方法課可以開給需要修的人,但看不出有強迫每一位學生熟悉這些方法的理由。
道德思考力
另一個相關但更具爭議性的大學教育目標,是幫助學生發展出一組更清楚及更堅強的倫理原則。遭幾十年漠視之後,受到1960年代爭辯道德在公私生活中價值的刺激,大學開始提供相關課程,以挑戰學生對各種實際倫理問題的想法。發展這些新課程並不能掃除部分教授的疑慮。有時會聽到教授說:「講到倫理道德,學生進大學時,他們要不是很有道德,就是一點道德也沒有。」這種想法認為道德發展應是父母和中小學老師的責任,如果要大學承擔這個任務,是注定不會成功的。
這種評論沒有區分出倫理行為的兩種面向:一種是仔細思考道德困境、評估各方論點以及決定怎麼作才對的能力;另一種是把自己的道德結論付諸實踐的渴望和自我決心。父母可能在發展對他人負責的道德渴望和決心上角色明顯,雖然日後的生活經驗也會有影響。然而,如果談到幫助年輕人辨識並仔細思考道德問題,大學可以作出明顯的貢獻。尤其在今天,那麼多大學生抱持著簡易的善惡二元論(easy relativism),這種態度多少阻礙他們去推理並思考許多複雜的問題,不論是道德問題或是其他問題。
分析倫理議題,是一種批判的思考形式,就像教授平常教授的其他思考形式一樣。但學習依照自己的信仰行動,則面臨較大的挑戰,我們在第六章會有進一步的討論。這裡的重點是,就算我們不確定學生的行動是否更有道德,只要有機會幫助學生學習辨識道德議題,並嚴肅的思考這些議題,就很有理由把道德教育納入大學教育的目標。雖然不確定畢業生會學以致用,還是按自己的想法便宜行事,商學院仍然教學生分析大公司面臨的問題;縱然知道學生有時會投重要客戶所好,而忽略正當的回應,法學院繼續教學生思考法律問題。教授教導大學生時,基本的信念是,大部分學生會把知識和技能運用在正當的用途上。教導學生思考道德問題時,沒有理由持不同的假定。
公民培育
另一個常被忽略的人文教育目標,是培養學生在民主的運作過程中,成為一個通情達理的積極參與者。直到20世紀中葉,美國教育界仍然相信,良好的人文教育就足以達成這樣的目的。然而,在後續的幾十年,周遭環境大大改變,使人們開始懷疑這種假定。只談一件事就夠了,為達成公民任務所需要的資訊量已變得如此巨大,為了解廣大的公共政策議,以及在不同的候選人中作明智的選擇,今天的選民必須對許多複雜的議題具有相當的知識,例如健康醫療、社會安全、國際關係和全球暖化等。教學生熟悉所有的議題已不可能,更何況他們日後將面臨的新問題。如何反應這個問題是極端困難的挑戰,至少我們不能假定傳統的人文教育就夠了。
另外,在二次大戰前,大學生是少數菁英份子,教育家可以放心的假定他們會積極參與政治和公民活動。但今日的美國大學生是公民冷感世代中的一群。現在的年輕人比其他年齡層的人更少去投票,也比前世代的同年齡層更少去投票。滿18歲的美國年輕人有一半以上將成長在父母從不去投票的家庭。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已無法肯定大學畢業生會去投票,更不用說要他們成為社區中積極的一份子。公民教育不再只傳授學生知識和技能,使他們對政治和公共事務有合理的判斷,大學必須考慮他們還可以作些什麼,以促使大學生具有履行公民責任的堅強承諾感。
迎接多元化的生活
除了具備公民和道德責任,大學生也必須學習和他人生活和工作在一起,以形成良好的個人關係。幾個世代以來,這種人際的成長,都被理所當然的認為來自人生經驗;除了禁止暴力和偷竊及限制兩性交往的規則,美國大學在這方面並沒有承擔太多責任。民權運動之後,非裔、西班牙裔及其他少數族裔開始大量進入以白人為主的校園,迫使大學處理美國種族關係史所產生的一連串問題和爭議。女權主義運動,歧視婦女的知覺提升,使兩性關係產生新的一觸即發的緊張。同性戀活動者也站出來,要求大學行政人員照顧不同性傾向者的需求。
經歷這種改變的不只大學,所有組織機構都發現他們僱用了背景更多樣的員工,提供物品和勞務給更差異更大的公眾。在這種人口朝多族群發展,各族群和宗教團體都緊盯著法律系統張開護翼的環境下,各界都期待大學教導學生和不同種類的人一起有效的工作。同時,有些學者擔心,一個國家有那麼多不同的族群和宗教團體,是否還可以團結成一個社會呢?於是他們寄望大學盡一己之力來培養寬寬容和了解。
沒有一所大學會刻意不幫助學生在多樣性的人口群裡成功的自處。大學如不採取行動,不僅顯得對社會和職場的需求不夠敏感,也顯得忽略校園裡感受深切的問題。當種族間關係開始緊張,婦女憤怒的抗議性暴力,同性戀學生被霸凌,學校當局不能無所反應。他們很快發現,單單制定規則和祭出處罰是不夠的。不論用什麼方式,每一所大學都必須想辦法來作到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的名言:「我們繼承了一間房子,一間像世界一樣大的房子,在這裡面,有白人或黑人、猶太人或異教徒、清教徒或天主教徒、回教徒或印度教徒,這是一個有不同觀念、文化和利益的家庭,我們必須生活在一起;因為我們無法再分開來生活,所以必須學會如何和平相處」。因此,大學面臨的挑戰是,如何幫助學生學會在互相了解和尊重之中相處,又要避免對多數族群作出不實及不公平的指控,或避免變成對整個社會的教條式主張。
迎接全球化的社會
美國人發現來自國界以外的影響越來越大:如外國政府、遠方的文化、不同國籍人士及國際危機等。越形自由的貿易使美國人直接面對外界的經濟體,這些經濟體可能創迼工作機會,也可能搶走工作機會。遠方戰爭、恐怖份子威脅及中東石油減產都會波及一般民眾的生活。通訊方式的改變和旅行使跨越國境的機會倍增。環境危害、毒品走私,到貿易戰爭、核子武器等問題,促使我們的政府和其他國家建立新的合作關係。所有的發展都告訴我們,今天的大學生比以前的大學生,需要知道更多國際事務、更了解其他國家及文化。
不論從事企業管理、政府官員、律師或單純的公民,大學畢業生都可能和其他國家及外國人士有所接觸,大學必須對上述挑戰有所反應。實際上如何培養大學生面對這樣的未來,難題重重。沒有人可冀望對世界上那麼多國家(各有其語言和文化)都有基本的了解;也沒有學生在大學時就預見哪一種文化或語言在他們畢業後會很重要;更沒有人可以確切的預測國際場域上的未來事件。因此,大學所面臨的特別挑戰,是如何建構一套可以提升學生理解能力的知識基礎,以幫助學生未來面對國際問題和機會時,能有效的適應和反應。比起其他的大學教育目標,這個任務是嶄新的,彌漫著不確定和混沌。
拓展興趣
另一個比較傳統的大學教育目標,是培養學生的能力、知識和興趣廣度,以便享受豐富的人生。這些興趣可以是智識性的,如歷史和哲學;可以是藝術性的,如了解和欣賞音樂、詩歌和繪畫,或實際從事業餘的藝術創作;也可以是終身可以從事的運動,如網球、游泳或跑步。
擁有廣泛的興趣有諸多益處,可以讓學生以更寬闊的角度作較明智的判斷,以避免過度專業的危險;可以避免生活只被職業占據;可以啟發心靈去思考善與惡、正義與不公、戰爭與和平等長久困擾人類的問題;可以讓人多方浸淫滋潤,避免人生枯燥。
習得廣泛的興趣和知識是美事,但大學該如何回應這個需求呢?這個任務乍看簡單,但那是假定學生記得大部分所教過的東西,尤其是通識教育課。這種假定很不切實際,大部分學生只記得片斷的東西,假如沒有機會用到,還會逐漸淡忘。記憶的限制說明了為什麼蒐集一連串事實和觀念ideas給學生少有效用。企圖要所有學生學習一大串課程以充實經驗,成效也令人懷疑。
大學究竟應該怎麼作呢?是喚醒那些可以鼓舞學生從事終身學習的各種興趣?是教導大學生基本的探究方法(basic methods of inquiry),以使他們有能力探索一些平常較少接觸及較難理解的科目?還是要集中在一些最重要的觀念和教材,仔細並充分的討論,以使學生可以記得他們所學的?
這些問題並不容易解答。毫無疑問的,這也是為什麼一個世紀前就開設的通識教育科目,到今天還是繼續引發熱烈的討論。
就業準備
最後一個仍然有爭議的大學教育目標,是培養學生準備就業。亞里斯多德在《政治學》一書中問道:「是生活中有用的東西,或是德行,還是較高級的知識,才是我們訓練的目標?」今天仍然存在著不同的論點。人文主義學者對就業課程沖淡人文教育的作法,特別有敵意。前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英語系主任和教務副校長威廉‧薛佛(William Schaefer),就這麼說:「最重要的議題是清除大學部課程裡的職業訓練。」30年前哲學家羅伯‧沃夫(Robert Wolff)也力促取消所有職業課程,認為那種教學使學生無法專注於精熟學習;他相信,只有精熟一門學科之後,「一個年輕人才能發現自己,以及發現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表面膚淺的學習和只專注職業發展,兩者都沒有那種效果。
這些意見似乎偏離了實際。對絕大多數的大學生來說,不論讀什麼學院,大學部的幾年是他們必須選擇一項職業的時間。這個決定對他們一生影響長遠,他們自然必須嚴肅以對,並尋求學校可以提供的一切協助。事實上,假如一個學生沒有仔細思考所要追求的事業,如何可以真正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要明智的選擇,學生必須學習理解不同行業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及該行業成員共同面對的道德難題,該行業所帶來的心理的和物質的回報,及從事該行業需要的心智、體能和性向。大學理所當然該幫助學生獲取這方面知識,以讓他們在作這項影響未來人生的重大決定時,有明智的抉擇。
大部分的美國大學生不僅需要「選擇」行業,也將直接進入職場尋找一份工作。對這些學生來說,大學是他們準備就業的最後機會,是一個可以給他們這方面技能和知識的最佳正式教育場合。大學如有許多這樣的學生,就很難拒絕給學生這種機會。如果大學真的不提供學生這類學習機會,將因招生不足而關門;既然這些大學沒有為學生準備好就業的能力和條件,關門也是應該的。
當然,培養學生就業能力,並不只是教導學生未來第一或二個工作的基本技能;那樣的課程設計,只有暫時的效果,而且會排擠掉大學教育其他的重要目標。然而,設計恰當的課程,也有困難之處。與其他教育目標相較,大學教授應花多少時間來培養學生就業能力?職業教育和人文教育應如何互相增強,甚至想辦法讓兩者的目標互相交會,而不只是互不關聯的同時存在?傳統的職業課程真能協助學生順利的就業嗎?還是紮實的人文教育長期來看反而比較能幫助學生?這些問題,是那些有許多學生要直接進入職場的大學,需要好好思考和回答的。至於排除職業教育課程,或拒絕培養學生具備令人滿意及有生產力的就業能力,既不務實,也沒有說服力。
以上是我列出的大學教育基本目標。為了清楚起見,在此分開說明。但它們在許多方面彼此互動且互相重疊。道德思考力的課,經由討論特別有趣和爭議的問題,可以幫助學生發展思辨能力。寫作課也可以使學生在思考時更仔細、更具批判性。培養學生成為通情達理的公民課程,也可增加學生學習的廣度。反過來說,探究道德問題、和不同族群的同學生活在一起或學習全球化的現象,都有助於成為一個更通情達理的公民。這種互相增強的特質,有益而無害。一些特殊的課程和活動,可以同時達到幾個教育目的,大學才可能成功的在四年的課程裡,完成上述不同的教育目標。
儘管美國四年制大學有很大的差異,但這裡所描述的目標,似乎不僅適合所有學生,也適合所有機構。很難想像一所大學不願改善大學生的思辨能力,不願增強他們的溝通能力,不願擴充他們的興趣,以及不願考量他們的職業需求。也很難想像大學不願試著改善學生仔細思考道德問題的能力,以及善盡公民責任的能力。各大學達成這些目標的程度,自然有所不同;由於學生來源、資源、教育哲學不同,各大學自有選擇的重點;但各大學所應努力的基本目標似乎仍應相同。
瀏覽上述的目標之後,有些讀者或許認為有些值得追求的目標被忽略了,例如培養想像力和創造力、培育領導能力、發展智慧和判斷力等。沒錯,對有能力追求這些目標的大學,它們都是有價值的目標。然而,如前一章所指出,很多教授也提出令人佩服的目標,卻不知道如何達成那些目標。這些無謂的努力,浪費了學生的時間,使學生失望或幻想破滅。大學應避免這種結果。以這種謹慎的態度,本章所談論的大學教育目的,並不是因為它們是人類所可理解的唯一重要目標,而是因為作者有足夠的了解和信心來推荐這些值得大學追求的目標。
(摘自本書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