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身體裡面的那齣戲
你就是你的身體。身體約束你、支撐你;驅使你、控制你;令你愉悅、也令你憎嫌。然而身體大部分的活動迄今仍是個謎。就讓我們面對這個事實吧:儘管每個人對身體注意的程度有別,但是對外表都非常在意,包括五官的勻稱、臉上的皺紋、身材的曲線、大腿的粗細、腹部是否平坦、腳趾會不會張開。可是有幾個人真正看懂在身體裡面上演的那齣戲呢?聖奧古斯丁說,我們會去探究山巒的高度和星辰運行的奧祕,卻對自己身體內部的奇蹟視而不見。在健康方面,身體只要運作順暢,我們很少會注意到它的存在;往往要到運轉失靈或不對勁時,身體才會得到我們青睞。事實上,許多人寧可不要知道身體裡面正在發生的事;認為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其實不然。我一度因為壓力太大,得了流行性感冒後才領悟到這點。流感連續數週榨乾了我的精力,剝奪了原本身體享有的各種樂趣,包括工作與運動後的滿足感、孩子的甜美氣息和其他感官的愉悅、飲食之樂,以及酣暢好眠。這場病好了以後,我不但如釋重負,為這個身體重新屬於我而感到喜悅,同時忽然強烈渴望對它有更多了解。我健康的身體感受到的那些歡愉,其本質是什麼?而偶爾會使我的身體感到痛苦的那些問題又是什麼?我明白自己對身體裡正在進行的事情茫然不知,不論是生病或健康的時候皆然。例如,我絲毫不知道消化系統,還有在消化前的饑餓感(也就是把缺乏營養素轉化為渴望吃一些讓自己感到幸福愉悅食物的那個神祕迴路)背後的機轉是什麼──或者,消化的相反,嘔吐背後的機轉是什麼?病毒對我的身體幹了什麼好事,或是酒精對我的大腦有什麼作用,或是累積的壓力對我的能量和健康有什麼影響,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知道我的身體早上做某些事情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下午或晚上做另一些事情效率比較高,但完全不知其所以然。
那場流感雖然不致要我的命,但也提醒了我,我整個生命將來會在由皮膚、血液、骨骼組成的這副皮囊裡瞬息而逝。當然,「逝」是每一天都在隱隱逼近的,就算是長壽之人大概也只能活七十萬個小時左右。我的身體只會活一次,絕對不會再有另一副皮囊,所以多了解一點豈非好事?
我讀小學一年級時,對自己身體可說是一清二楚。我知道心臟在左胸腔裡面的某處跳動,也就是我在宣誓效忠時手放的位置。我知道當我梳頭的時候,梳的是一堆死細胞,而只要一逮到機會,我就會高興的把這件怪事告訴朋友。我知道點心(例如一整包葡萄乾)吞下肚子之後,過一會兒可能有什麼後果。我知道自己如果不午睡,就會鬧脾氣。除此之外,我並沒有多想。我就這樣過了三十年,直到那場流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降臨。
為了彌補我的無知,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去讀醫學院。我想像自己心無旁騖地研讀《格雷氏解剖學》(Gray’s Anatomy),熟背神經與骨骼名稱,仔細閱讀《刺絡針》和《新英格蘭醫學期刊》上神祕難測的個案臨床症狀:「一名十歲女孩反覆發生腹痛」,或是「一名二十二歲男子從南美洲返國後忽冷忽熱」。醫學工作必須仔細觀察、分析、診斷、提供治療,對我而言具有偵探般的吸引力。然而三十五歲的我還得養小孩,要是從零開始接受醫學教育,就休想過正常生活了。
再者,我對自己的身體還是有一個體認的,就是它缺乏當醫師的先決條件──醫師作息不定,而我的身體需要睡眠。就在我投入學士後醫學預科兩年課程的前夕,我夢見自己從橋上跳水,結果一頭栽進泥坑。第二天早上我就打消了讀醫學院的計畫。
等我有時間以作者的身分再探討這個題目時,轉眼又過了十年。之後幾年,我四處搜尋有意思的身體新資訊。我讀了幾十本書和幾百種期刊、進出許多科學家的實驗室、參加他們的研討會、聽演講,也觀察自己身體裡面發生的大事,還讓我的身體接受無數次的檢查和試驗。
我發現,等待那麼久反而是件好事,因為我們對身體的了解有很多都是拜近年來新發現暴增之賜。在此之前五到十年,科學對從饑餓、倦怠到運動、認知、性慾、睡眠,甚至幽默感方面的了解,都有了長足的進展。現在對身體所知道的一些事情,早在十年前根本是難以想像的,像是閱讀的時候大腦是如何活動的,或是累積的壓力對你的腰圍有何影響,或是運動如何促進學習。這類新知對以往科學似乎難以企及的問題都提出了答案,例如為什麼你和配偶都接觸過生病的孩子,只有你被傳染感冒,配偶卻好端端的?夫妻倆為了那條紅色長褲和那件深紅色襯衫搭不搭而起爭執,有沒有什麼生理學上的原因呢?你的同事可以隨心所欲的吃,從來不會變胖,可是你只不過看了甜甜圈一眼就重了半公斤,怎麼會這樣?
在過去十年裡,我們發現人的身體只有百分之一是人,其他百分之九十九是微生物,至少就細胞的數量而言是如此。(你我看起來沒有那麼像細菌的原因,是因為細菌細胞和人的細胞比起來體積小很多。)我們還得知光是想到運動,就有可能提高肌力;而且睡眠太少可能導致體重大幅增加。我們也已經開始明白「時機就是一切」的道理——如果你想要身體處於顛峰狀態,那麼應該密切注意的不只是你該做什麼事,還要注意你該在什麼時候做這件事。
我們對身體的知識,有部分是來自對功能失常者的身體所做的個案研究。十七世紀英國解剖學家威勒斯(Thomas Willis)說:「大自然往往是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展現它神祕的力量。」我們從胃口變壞而得窺饑餓的化學本質;從無法辨認臉孔的案例而對人臉認知的驚人能力有了新了解;從一個失去觸覺的人的身上,得知撫摸的生理學。
還有一些科學方面的突破則得自於能夠窺看身體內部的新工具。在前幾個世紀,得先有哪個倒楣鬼受了怪傷,研究人員才能清楚看到皮肉覆蓋下的五臟六腑。後來科學家得以透過一種很接近窗戶的東西去觀察器官的運轉,完全是無心插柳的結果。例如,一個名叫聖馬丁的士兵胃部被砲彈所傷,傷口久久不能癒合,於是軍醫博蒙(William Beaumont)得以直接觀察他胃部的消化過程。接著二十世紀出現了第一批X光片,在模糊的皮肉影像之下,可以清楚看到骨骼。十到二十年前,正子斷層掃描(PET)和功能性磁振掃描(fMRI)這兩種新技術,以及「聆聽」細胞活動的方法,使科學家得以仔細觀察活生生的、運作中的身體內部。不論一個人在辨識臉孔、學習新語言、在一個拜占庭城市找路、聆聽巴哈的奏鳴曲,或和人開玩笑時,腦部掃描都會出現一個亮點,顯示大腦某處正在進行活動。有了可以聽到人類消化道細胞聲音的工具之後,我們才發現那裡有「第二個腦」,以及有無數的有機體住在那個由絨毛和小囊組成的彎彎曲曲結構裡。
遺傳學的進步神速也有助於用全新的方式探索器官、組織、細胞的基本運作。人類基因的新知識有一大部分是從其他有機體的研究點點滴滴蒐集而來的,包括老鼠、果蠅和斑馬魚。令科學家高興的是,從黴菌到人類,生物的機轉多半有共同的基本原理。所以符合低等酵母的情形,也符合你和我。
最教人著迷的新發現之一是人體內部生命是有節奏的。學者博坦(Robert Burton)在一六二一年說:「我們的身體就像時鐘一樣。」此言不虛。我們不只是腦袋有時間觀念,就連身體也有十足的時間觀念。人體擁有一整間支配我們生活的生理時鐘店鋪。這些生理時鐘在大腦的母時鐘裡、也在全身一個個細胞裡滴答滴答的走著,影響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從早上何時醒來,到下午校稿的正確性、晚上跑步的速度,甚至深夜參加派對時和別人握手的力道。我們通常不會意識到這些時鐘產生的生理節奏,只有當作息打亂、日夜班輪調、飛到有時差的地方,或施行日光節約時間時,才會清楚感覺到生理節奏的存在。然而這些時鐘控制著身體工作的日常起伏,範圍之廣令人咋舌,從個別基因的運作一直到複雜的行為,包括運動時的表現、酒精耐受度,以及做認知能力測驗時的反應,全都包含在內。配合節奏行事,你就可以在開會時有最佳表現,或者使牙痛程度減至最輕。違逆節奏,你就可能有苦頭吃了。
這本書談的是人體的新科學,也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時在你身體裡面發生的許多複雜而有趣的事。當然,沒有哪一天、也沒有哪一個身體是有絕對代表性的。(我用第一人稱來敘述,是借用梭羅的說法:「我不該說這麼多自己的事,要是這世界上有任何一個人,我對他的了解跟對自己的了解一樣深的話。」)物理學家也許可用一致的方式處理那些一樣的東西,像是電子和水分子,可是生物學家要處理的可是千變萬化的差異。沒有任何兩頭動物是相同的,就算是複製出來的也一樣,而且就連任何兩個細胞和任何兩個DNA分子也不會是一樣的。雖然最新的研究顯示,人類基因的相似度大於相異度,然而在解剖學、生理學和行為方面,還是有不計其數的重要小差異。我們的胃口和新陳代謝能力有差;吃東西和看事物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我們忍受壓力和體內處理酒精的方式互異;喜歡的就寢、起床時間也不一樣。一個人的美酒,可能是另一人的毒藥;同樣一件事對甲是刺激,對乙可能就是傷害;對某個身體而言的夜晚,對另一個身體來說卻是黎明。
就算是在同一個人的身體裡面,也是變異當家。在一天、一年、一輩子的過程中,我們有許多變貌,好像是許多人似的。誠如人文主義作家蒙田所說,與別人之間有多少歧見,與自己之間就有多少歧異。
然而,大家還是有共同的身體經驗。單單一本書不能期望涵蓋全部,甚至無法涵蓋僅僅一天之內發生的所有事情。書名的選擇反映出我自己最關注的事,相信這也是大家感興趣的事。從撫摸到高潮,從一心多用到記憶力,從解決問題到壓力過大,從打瞌睡到做夢,盡在此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