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是我面對世界的容顏
愛美,人性使然。大部分的人,總是很在乎自己在眾人面前的「樣子」。
臉,是我們自我定位的指標。一點點外觀上的瑕疵,往往就讓我們感到沮喪、不愉快,嚴重的,就會想躲在家裡,遠離人群。
在燒燙傷的個案中,往往是顏面遭到燒傷者最難從陰影走出來。尤其是,當他出現在公眾場合,眾人投以異樣眼光,甚至指指點點時,需要有極大的勇氣和自信心,才能豁達面對這一切。
劉子旗卻是相反的例子。
初見臉部重度燒傷的他,每個人都難免有點侷促不安,但是子旗卻是完全的從容、自在。以致讓人很快就忽視了他的傷痕,反而開始感受到他的單純、直率,還有開朗。
原來,每個人的「樣子」不只一個,有時候需要用「心眼」才能看到對方真正的「樣子」。
當年的那場意外不僅傷了子旗的臉,還差點奪走了他的命。
子旗的媽媽回憶,那是子旗五、六歲的年紀,暑假時分,子旗不知道從哪裡找出了過年沒用完的鞭炮,在屋子裡玩起來,只見一時煙硝瀰漫,火花竄到家具上,立刻燒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火災發生時,劉家夫婦忙著滅火,同時要一對小姊弟趕緊逃到戶外,一陣慌亂後,火勢暫止,這才回過神來檢視孩子的狀況,卻發現兒子已遭嚴重燒傷。
子旗先是送到亞東醫院,做了一些急救冷卻的處理後,再送往馬偕醫院。由於子旗身上燒傷的面積達百分之六十,從蘇茂仁醫師手上傳來病危通知書,劉家夫婦如遭晴天霹靂。
子旗媽媽望著丈夫,心中翻滾著各種情緒,獲知愛子生命垂危的震驚、對於自己沒把孩子照顧好的內疚、可能失去孩子的恐懼,那一刻,她終於懂得什麼叫作心碎。
心碎,是如此痛苦,子旗的媽媽卻沒有掉眼淚。
其實,她並非無淚。只是,她把所有的眼淚都往肚子裡吞下。子旗媽媽不斷地告訴自己:「不可以哭,子旗不會走的。」
望著全身布滿傷口,已經遭火燒得面目全非的子旗,媽媽說:「男孩子要勇敢,你要跟醫生配合,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爸爸和媽媽一定會在加護病房外等著你。」而子旗,也很堅強地說:「好。」
活下去,這是子旗和媽媽的承諾。
子旗在加護病房住了兩個月又十三天,忍受著無數次清創、水療、植皮所帶來的痛楚。那樣的痛,即使連一個身強體壯的成年人都未必承受得住,更何況一個五歲的孩子。但是,子旗從來沒跟媽媽說:「我好痛!」媽媽還一度擔心子旗是不是傷到了神經,失去了知覺。
或許,在子旗小小的心靈中,就已經知道,只要他跟媽媽喊一聲痛,媽媽也會痛不欲生吧。於是,即使身體上承受再大的痛,他都咬牙隱忍。
即使是這樣,媽媽每天進病房探視子旗時,看到換藥過程中,子旗痛得全身打顫,病床頻頻作響,即使子旗不喊痛,媽媽也知道會有多痛。眼淚,迅速地湧上眼眶,只是媽媽硬是不讓眼淚掉下來。
「這時候,家長不應該在孩子面前掉眼淚,如果連你都哭了,那麼孩子該怎麼辦呢?」多年後,子旗的媽媽在接受採訪時,幽幽地說。事實上,要做到不掉眼淚,實在比直接讓情緒宣洩更來得艱難萬分。
子旗媽媽說,在那兩個月又五天中,她從來沒有回家過。如果可以進病房,她會幫孩子煮一些好吃的東西,吃飽了,身體才有力氣康復。其他的時間,她就守在門口,這是她給子旗的承諾──媽媽會在加護病房外,等著你一起回家。
幾乎是鬼門關前走一遭的子旗,在醫護團隊的全力搶救下,獲得了重生的契機。當醫師通知子旗媽媽,「子旗可以回家了!」那一刻,她內心的喜悅,筆墨無法形容。
然而,那份喜悅只維持了很短的一瞬間。
當媽媽揹起骨瘦如柴的子旗準備出院回家時,她才驀然體會到,從這一刻,重責大任才正要開始。
遭烈燄灼傷的子旗,不只失去了原本清秀的面容,他的四肢也受到重創,手不能拿,腳不能站,關節淨是彎彎曲曲,需要進行大量的復健,才能讓子旗恢復行動的能力。馬階的醫護團隊已經在第一時間為子旗做了最完善的處理,但是,漫長的復健之路,卻有賴傷者本身以及家屬的努力。
子旗媽媽回憶,出院後,每個星期還是有三天必須回醫院做復健。其他的時間,媽媽就幫他指壓疤痕、預防萎縮,並加強手腳復健。
相較於加護病房的治療,復健過程的疼痛,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但媽媽即使心如刀割,也不得不硬起心腸對子旗說:「既然活下來了,就要做個有用的人,媽媽知道你會很痛,但是我如果不這麼做,你以後一定會怨恨我。」
為了避免其他家人聽到子旗的叫喊聲為之心軟,每次在家進行復健時,媽媽總是把房門鎖上。子旗的爸爸甚至和她吵架,直說她心好狠。但是,子旗媽媽知道,長痛不如短痛,如果因為心疼孩子而耽誤了復健,未來恐怕就後悔莫及。
多年後,講起當時的血淚斑斑,子旗媽媽潸然落淚。為了預防手指萎縮,十隻指頭都打上了釘子,事後再把釘子一根根地拔出來,「那種痛,是你們一輩子都無法想像的!」
復健需要無比的耐心,尋常人再輕鬆不過的動作,對於子旗來說,都是無比艱難的挑戰,有時候,僅是手指能夠彎曲的幅度比前一天進步一點點,都會讓子旗和媽媽欣喜不已。
日子不能總是在垂淚中度過,當時子旗的手腳都裝有支架,連翻身都不容易,媽媽也會苦中作樂地說:「子旗,你這樣很像是釘在十字架上。」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子旗也差不多該上學了。
受到重創的身體,隨著日復一日的復健,漸漸有了改善。但是,心理方面的適應呢?浴火後的容顏該如何重新面對這個世界?
早在進行復健的階段,子旗媽媽就不斷地為兒子做好心理建設:「不要管別人怎麼看你,你要活出自己。」但是,媽媽還是擔心子旗上學後,會適應不良,特別事先去找校長和老師,請他們對子旗多關心,避免他在學校受欺負,會想不開。
然而,媽媽對子旗並不是一味地溺愛、保護;就像為子旗做復健的心情一樣,為了他的將來,媽媽也不得不「狠心」。
子旗受傷後,每次出現在人群中,總是會引來路人的驚慌閃躲,有些小朋友甚至會失聲尖叫,一開始,媽媽擔心子旗的情緒會因此大受影響,所以趕緊將他帶往人少的地方。但是,她再想想,躲得了一時,能躲得了一世嗎?現在就讓子旗躲躲藏藏,養成退縮的性格,他如何能懷抱勇氣去面對未來的人生?
於是,她下定決心,就是要多帶子旗往人多的地方去。
一如預期,當子旗出現在街上,立刻就引來了路人的異樣眼光,但是媽媽教子旗,如果有人瞪大了眼睛看你,你就跟他們揮揮手、笑一笑。看看他們會有什反應?
人,其實很有趣,當你對他們釋放善意,通常他們也會一改原先的態度,緊繃的關係便會變得和緩。
有一次,媽媽帶子旗去萬華吃冰。在冰店,一名小朋友跑過來,說子旗是魔鬼。面對這麼不禮貌的對待,子旗只是笑一笑,繼續吃冰。當他們要離開時,小朋友的態度一百八十度逆轉,跟子旗說:「哥哥,再見!」
從「魔鬼」到「哥哥」,這段經驗對子旗來說,有著很重要的意義。人們對他人的第一印象,或多或少會是建立在外觀上,但是只要你再給對方多一點時間來認識你,他終究會看到你真正的「樣子」。
子旗的樂觀、豁達,坦白說,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一路走來,難道沒有一點點內心的煎熬嗎?或許有的,或許,老天爺就是給了子旗一顆如同寶石般明亮的心。
子旗媽媽回憶,子旗受傷後,她擔心他會無法面對自己的滿臉傷痕,特別把鏡子藏起來。有一天,子旗爬到了高懸的浴鏡前,仔細地端詳自己,然後他說:「我這樣……也還不錯。」聽到子旗這麼說,媽媽立刻放下心中大石,她相信子旗一定能走出自己的路。
子旗上學後,同班同學因為瞭解他的狀況,並沒有排斥他,倒是別班的學生對他感到好奇,常趁著下課時間,過來圍觀。有一次,媽媽知道子旗在學校受氣了,故意跟他說:「明天媽媽請家教來家裡,你就不要上學了,好嗎?」他竟然說:「不好,這樣我會交不到朋友,而且在學校裡學到的會很多。」
沒有自艾自怨,沒有封閉自己,跟別人積極互動,子旗從來不擔心自己交不到朋友,他甚至用超乎年齡的成熟心態說:「因為我臉上的傷,讓我更必須用真心跟他人相處。」
曾經原本連彎曲拇指都有困難的子旗,後來卻是非常巧手,每當媽媽在縫衣時,子旗就專門負責「穿針引線」的工作。
因為手巧,而且又喜歡畫畫,子旗後來就在媽媽的建議下走上廣告設計這條路。他就讀士林工商的廣告設計系時,因為喜歡演戲、搞笑,人緣很好,也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有一年的校慶活動,他們班上設計了一個鬼屋,開幕那天,媽媽和姊姊還特地去捧場,只見他為了招攬客人,跳上椅子,大聲吆喝,同學和學長們看見了,也紛紛前來助陣,氣氛相當熱烈。
也是在就讀士林工商時,子旗交到了女朋友,對象是他的同學,而那次校慶活動,其實就是一次情感加溫的關鍵。為了製作出一間精采的鬼屋,整個團隊必須通力合作,自然也為成員製造了不少相處的機會。
子旗原本就是個風趣、貼心的男孩,在合作時,有些女生不方便做的工作,他也很樂於幫忙,漸漸地,雙方互有好感,隔年的元宵節,子旗就向對方表白,女方也接受了。兩個人交往至今,已經六年。
子旗的媽媽承認,她也曾經擔心兒子會娶不到老婆,不過,從子旗的表現,她相信他絕對具有追求幸福的能力。
目前,子旗從事室內設計工作,除了做設計,他也得見客戶、跑工地。或許在踏入職場時,也曾經遭受異樣的眼光,但是真誠的態度,加上專業的工作能力,終究能讓他化解偏見,贏得認同。
採訪時,媽媽總是一臉「以子為榮」的表情,姊姊則拿著V8全程攝影,不難感受子旗的成長之路,應該是被濃濃的愛包圍著吧。
孩子走出燙傷的陰影,創造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對家人來說,就是最大的回饋了。
子旗媽媽說,十幾年前,社會大眾對燙傷認識不深,有一次,她帶著子旗在路口等紅燈,居然有路人跟她說:「真是失德啊!把孩子弄成這樣!」讓她感到非常傷心。
天下沒有母親願意看到孩子遭受如此的折磨,而子旗當初急救時,蘇醫師甚至直言:「劉媽媽,你的孩子傷得很嚴重,如果可以活下來,是很大的奇蹟。」
在心中,她從來沒有停止苛責過自己,旁人一句風涼話,直接就打到她最深的痛處。所幸,近年來她再也沒有聽過那樣傷人的話。
子旗媽媽相信,兒燙基金會的貢獻,除了為許多家庭補助手術、復健費用,另外,就是把很多關於燙傷的正確觀念,對一般社會大眾宣導,「沖、脫、泡、蓋、送」五字訣更是深植人心。
基金會創辦人高信鄧也強調:「多少年來,基金會透過各種管道,不斷地宣導燙傷是可以預防的,希望家長必須要更加小心,不要讓不幸發生在自己的家中。」
子旗的媽媽對於基金會的活動總是非常支持。基金會過去曾經拍過一系列宣導短片,都是找人來「演」,子旗的媽媽便建議,為什麼不找真實的燙傷個案來入鏡,會更具說服力。不過,要找到願意曝光演出的人選,並不容易,後來,子旗索性就親自上場。
一開始,媽媽有些不安,怕有人會說:「怎麼讓孩子出來拋頭露臉?」結果反應卻是出乎意外的好,走在路上還有小朋友主動跑過來跟他說:「加油!」子旗念大學時,甚至還被看過廣告的餐館老闆娘認出來。社會大眾在面對燙傷患者時,不再是驚惶失措,反而開始可以給予鼓勵,或是溫暖的對待。
在許多燙傷個案中,不僅當事人身心經歷煎熬,甚至連整個家庭都會受到牽連,變得愁雲慘霧。
有一次,媽媽和子旗去白沙灣參加夏令營活動,就遇到一個家庭,因為第二個孩子遭到燙傷,媽媽便給他比較多的愛和照顧,讓老三感到憤憤不平,覺得是老二獨占了媽媽的愛,而老大覺得老三無理取鬧,常動手修理他,讓整個家的氣氛變得很差。
另外,家中的老奶奶大概是心疼受傷的孩子出去會遭欺負,總是想把他藏在家裡,讓做母親的感到非常為難,甚至有輕生的念頭,想從七樓跳下去,但是再想想孩子,又捨不得了。這心情一拉一扯,真是莫大的折磨。
這位母親的故事,應該是很多家有燙傷兒的寫照,面臨這種狀況,家長除了要多和其他的孩子溝通,也要避免對燙傷的孩子有求必應,畢竟,溺愛過度對孩子來說絕非好事。
子旗媽媽說,孩子受傷後,或許是出自補償心理,她常常買些禮物給他,這讓姊姊有時會吃味。經過媽媽很嚴肅地溝通後,她才理解媽媽的用心,並跟媽媽道歉,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為這種事情去計較。
至於家中長輩不願讓受傷的孩子曝光,父母親也必須耐心溝通,就像子旗說過:「外面很好啊!有陽光。」任何人都不該剝奪孩子走向陽光的機會。
子旗還說過一句發人深省的話:「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傷痕,我也許還不會這麼快樂。」
乍聽之下,會以為子旗故作豁達,但是,從他的語氣卻可以感覺到,他是這麼真心認為。
曾經有個報導:一位從香港來台灣的神父,面貌俊美,彈得一手好鋼琴,卻不幸遭到嚴重的灼傷,容顏破碎了,手指也扭曲變形。但是,當他傷後從病床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這算是「再活一次」了!既然上天給了他第二次人生的機會,他就要讓自己過得更好,甚至把過去沒做到的,都要盡力做好。
曾經讓醫師開出病危通知單的子旗,重生之後,也很努力地過好自己的人生,交朋友、談戀愛、發展個人的職涯,他一樣也沒有少過。
我們都很在乎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從子旗身上,我們卻發現了一個真理,其實是我們面對人生、世界的「態度」,決定了我們在別人眼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