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
Alone
從小,我就很憧憬一個人的感覺。
我的母親,一共生了七個孩子。夾在中間的我,從前面數,從後面數,都是最常被漏數的那個。五歲那年,我們兄弟姊妹被帶著去參加大拜拜,我竟突發奇想,一個人跑開,沿溪谷往山裡走了好幾公里吧。當然那時還不懂,現在知道,我何其憧憬「落單」的美好時光。
學生時代,我也喜歡一個人坐在樹下幻想。下雨天,我盯著雨滴從簷上滴下來,可以盯個把鐘頭不動。大概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心境才能「對」到那種詩意。
我也想過,等我老了,一個人圈塊地,在裡面放羊,好不快活!曾幾何時,閒雲野鶴的鄉野生活,還真的變成全球最時尚的奢侈!天馬行空的想像,像心靈的旅行,讓我自由自在,徜徉在幻想的草原。
如果孩子們以後都能好好照顧自己,也許內人會准我自己蓋間小茅屋,一個人撿柴種菜,淡泊地過活。週末假日,收一收回家報到,含飴弄孫也很好。
一個人,卻又找得到回家的路,真的是種幸福。你可以擁有美好的關係,又有一座秘密通道,可以通往獨處時最純粹的真實。
旁人常會左右我們的情緒,有時也迫使我們放不下面子。一個人,可以讓你真正回過神來,清晰看見自己的好處或錯誤。
泥濘
The Mud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面臨人生與事業罕有的低潮。放大的誤解,失焦的溝通,人情的冷暖,讓我帶著無奈的心,遠離這片泥濘,遠至大陸貴州,和當地居民種了一陣子田。
在貴州,沒有人知道我原來是做什麼的。那裡的農民個性爽朗乾脆,有話直說,勞動的汗水就是生活的價值。剛開始我也覺得新鮮,耙土施肥的挺帶勁。有那麼一天,眾人吆喝著齊來抓豬,好大一頭山豬,七八個人使勁要抓,我用力過頭,當場摔了個遍體鱗傷。
沒人笑我。他們笑的是這生活插曲帶的餘興。裡面一個姓什麼的我不記得了,伸出他佈滿厚繭的手把我拉起來,然後往我肩頭一拍:「我看你還行!改天為你引見引見,幫你談個六十塊日餉,上頭可能考慮用你!」大家笑開了,我也笑了。這裡,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他們用沒有偏見的眼睛看我,用一種爽朗的公平,對待他們自己那樣地對待我。
剛抓豬的田,被我們踩成整片泥濘,其上佈滿貴州漢子們和我的腳印。隔著幾千里,我從某片泥濘跋涉來另一片泥濘,卻在這片泥濘中,找到人生前所未有的平靜。
始與終
A Circular Route
每天與農民一起耕作的日子,在最末一次秋收工作後劃下了句點。我已經有勇氣,回台灣重新開始,以我曾有的樂觀和單純,再度面對我在乎的親友和事業夥伴們。
離開貴州的那天,我和一起幹農活的夥伴一一握手道別。在農場一同埋鍋造飯的革命情感,就要暫時譜下休止符。除了身上的衣服和回台所需的證件、費用之外,我把所有東西都留了下來。「黃先生,東西怎沒帶走哪?」一位夥伴不解地問。
我沒有答腔。他可能不知道,丟掉那些衣服,我多年來如影隨形的自卑心,也痛痛快快丟掉了。
帶著一身輕盈。我上路了。在一個是終點也是起點的地方。
合十
Together in Prayer
我曾經寄宿禪寺,在暮鼓晨鐘的洗禮中,悟到許多事。
通常凌晨四點多,打板聲會喚醒睡夢。我總隨著師父們一同早課。
這裡的師父,不論比丘或比丘尼,都是相貌相當莊嚴的年輕人。他們有的大學或研究所一畢業就出家,二十出頭的年紀,已然透出同齡孩子身上難以得見的寧靜與安定,一股力量,源自他們對世事的洞悉,以及對眾生的悲憫同心。
他們闔上眼睛誦經,雙手合十。從這些年輕法師的口中,經文匯集為巨大的合唱,我也身在其中,感受到經句的力量。在那瞬間,所有牽掛、疑惑、委屈,都像被風帶走的灰塵,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我有時也會凝視著法師的手。這些其實還相當年輕的手,靜靜地合十,連結在一起,就像一個接通所有力量的回路。
不論我們稱之為神,或造物者,那個更高的意志為我們預留了太多太多的珍藏,只是絕大多數比例都是封藏起來的。就像封印一樣。我們的官能感覺得到的東西,其實只佔這世間很小的一部分。
但祂給了我們一雙鑰匙——手。
所有封印起來的一切,必須親自用我們的手,去連結、去開啟、去創造、去感受…我們才有機會知道,原來藏在我們身體與心識裡的,還有這麼多能量。
合十的手,就像一個啟示,讓我感受到悲憫的誦經聲召喚著某處的神秘力量。如何讓手成為介面,成為導體,喚醒封印在身體裡的內在能量?如何與天地間無所不在的能量連結,才能達到療癒的效果,以及我們渴望的幸福與平靜?我如此思索著。
勳章
Medals
三十八歲前,我很喜歡蒐集勳章。我的收藏,多到可以開好幾家勳章店。
勳章是很特別的東西。精雕細琢的造型,華美緞綬或別裔在衣襟上的各種設計,勳章讓我覺得是種充滿故事的物件。它原來的主人是誰?他有過什麼豐功偉蹟?又因為什麼原因,這枚勳章會流入市面,甚至飄洋過海,來到我的手中?
擁有滿坑滿谷的勳章,曾經帶給我一種自己很偉大的感覺。好像我比任何人都要功勳彪炳,勞苦功高。
年過五十的我,現在不再做如是想了。世間功名利祿的虛幻,徒留一枚枚告別了主人的勳章,安靜地見證人世的無常。
看見
Seeing
我總愛到其他國家,一方面體驗不同文化給自己的衝擊,一方面也希望瞭解當地的按摩服務,感受一下與台灣的微妙差異。
在阿姆斯特丹,我預約了三個小時療程,按摩師就像機器一樣,推拿揉捏,絲毫不帶感情。我請她停止,並告訴她,沒有感情,三分鐘和三個小時並沒有差別,然後離開。
路過印度,我也趁空檔接受一位鬍子斑白、個子很瘦的盲眼按摩師服務。全程他安安靜靜,只剩眼白的雙眼,並不望向任何地方。我感受到他的手似乎和我的身體共鳴著,這是充滿情感與故事的一雙手,透過每個動作,我都連結到自己的回憶、甚至老師傅這一生傳奇的經歷。
離開前,我向老師傅誠心道謝。老師傅在我離開的時候,忽然以英文說:I can see you, mister.
我相信他真的看見了。
祖孫
Grandfather and Grandson
我對手的感覺非常強烈。有時候,我甚至可以透過一雙手的質感,或者兩隻手交握的方式,讀出埋藏在裡面的故事。
有一年秋天,我在巴黎,看到一個老人牽著一個孩子,走在我前面的人行道上。
這孩子,應該就是老人的孫子吧。看著孩子白淨的小手,被阿公輕輕握在滿是皺紋的大手掌裡,也許怕把孫子的手握痛,老人的手指像會跳舞的小人一樣,噠噠噠噠地輕點著孫子的手,像跟隨著某個聽不見的旋律。
我幻想也許很久很久以後,小男孩長大了,對小時候很多事情都會沒了印象。但是,他可能會記得阿公在他的手上點踏的感覺。也很有可能,有一天他牽著自己孩子的時候,也會把這個秘密的、手指的小舞曲自然地傳下去。
高度
The Perspective
從前有兩個樵夫,都會到住處附近的森林砍柴。
其中一位樵夫習慣看到樹就砍,然後把整棵樹劈開,很省事地把一天的量在轉眼間劈好,揹回去。
另一位樵夫,則不忍攔腰把整棵樹砍斷。他總是先爬到樹上,悉心砍下每棵樹上可用的樹枝。砍完,再前往下一棵樹,用同樣的方式繼續。往往他得花上半天的工夫,一棵一棵爬上去,但他不以為意。
前面這位樵夫,沒多久發現附近的樹幾乎全被他砍光了,只留下被無情的斧頭砍得光禿禿的林子。後面這位樵夫,則繼續擁有整座茂密的森林,生生不息。
一個人的品格,就像這兩個樵夫對待樹的方式。品格高尚的人,表面上也許沒有那些投機者吃得開,然而品格的高尚,就像一個人天生的高度,讓他在關鍵時刻,做出對的決定。
一個人的成就再怎麼高,絕不會高過他的品格。我始終這麼深信。
浮雲
Drifting Clouds
我成了一個祝福者與肯定者。我曾經歷一番漫長的奮鬥,先成為奮鬥者,為的是使我有朝一日,終能以自己的手,自由地去祝福一切。
…萬物都受過永恆之泉的洗禮,因此超出了善與惡的分野。善惡本身,不過是變動無常的影子、消沉的痛苦、與漂浮不定的雲朵。
——尼采 (Friedrich W. Nietzsche):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