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諾斯
※完全沒有計畫的旅行
太好了!我最喜歡這種。我們希臘人旅行從不計畫。沒有計畫就是最好的計畫。
旅行的開始是米克諾斯島。關於這個,完全不在計畫之內。因為,根本沒有任何計畫。
出發前,感覺腦子裡還殘存著混亂的什麼。我花了差不多兩年時間,這些混亂的什麼,還是有那麼一些彷彿深深地沉澱在腦子裡的哪裡。想一腳把這些踢開,卻沒那麼容易。
所以,除了幾個相對有名的島嶼、曾去過、書上曾經讀到的幾個名字之外,我對希臘另外五千個左右的島嶼,以及本土除了雅典之外的地方,幾乎一無所知。
事實上,連稍微查一下連接雅典到島上班機或船班的力氣都沒有。
總之,到雅典再說吧。
匆匆忙忙把手上事情處理掉,已經是十月初了, 再猶豫下去,就只能在淡季的島嶼興嘆。我雖憧憬,有一天,也試著在冬天的米克諾斯或哪裡住下,窩著寫小說、進行什麼工作,然後說:
雖然在這麼糟糕的天候下,不,正因為在這麼糟糕的天候下,淡季的米克諾斯對於我安靜工作,正是再好也不過的環靜了。房子住起來舒服,又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做,可以集中精神工作。
不過那不是現在的事。(三十七歲時嗎?)
最後差不多是在確定航空公司座位的立刻,連滾帶爬出發。
轉機轉機再轉機,十分累人。意興闌珊翻著旅遊書,到飛機終於抵達雅典機場之際還是沒決定接下來往哪去。
手上沒有任何時刻表,飛機上也無法上網,直到出發前,我連一分鐘,都沒花在計畫行程這件事上。
我決定,扺達雅典之後,讓航空公司的時刻表決定未來行程。最近一班飛機飛到哪一個島,就去那裡。總之,我想在日落前,站在愛琴海某個島的海邊,一邊聽著海浪的聲音,一邊等待夕陽西沉。無論如何不想在雅典過夜。
拖著行李走出機場大廳,大約正午十二點半。
「一點半有班機到米克諾斯,還有空位。要坐嗎?」遊客中心小姐找到時間最接近的班機。
「就去米克諾斯吧。」
*雷夫特利斯旅社
只要一小時,飛機就能在米克諾斯著陸。
坐船其實只要四、五小時。但從雅典機場到渡船出發的皮里斯港(Pireas),必須轉乘地鐵或公車。拖著行李坐公車好不容易到港口(一路搖晃、塞車,而且人多得不得了),然後在停泊著無以數計大小船隻的港口找船。皮里斯港口非常大,任何沒有正確方向感的人,八成來來回回走到腿都軟了,還找不到自己該搭的船。
接著再繼續顛頗好幾個小時。
我決定直接坐飛機到某個島,再一段一段搭乘島與島之間的渡輪。畢竟,艱苦的還在後面。再說,運氣好的話,票價差距並不大。
順利抵達。
飛機在海上空飛行的時候,感覺:「總算來到愛琴海了啊。」一邊對照地圖,一邊飛過大大小小的島。米克諾斯市街雖然漂亮,拖著行李在彎彎曲曲鋪著漂亮石板巷弄之間找旅館卻不是易事。於是請機場旅行社代訂第一晚房間。
「奧林匹亞旅館怎麼樣?四十五歐元。沒有比這個更便宜了。」
「可以試試雷夫特利斯旅社嗎?聽說平時單人房價錢是四十歐元,現在已經十月了,應該會更便宜吧?」書上列的是二○○三年左右的價錢,我仍想試試。何況,館主柯斯塔斯好像是個喜愛旅遊的人,交通方便,又有共用廚房。
「雷夫特利斯旅社,我沒想到。幫妳打電話問問有沒有房間。」
三十歐元成交,先訂一晚,仲介費大約五歐元。
「如果多停留幾天,房價怎麼算?」
柯斯塔給我的房間清爽簡單,打開窗戶,地中海的陽光和輕輕的風和煦吹入。窗外,是看得見港口和藍天的屋頂露台。幫柯斯塔打掃的女人正把剛洗好的床單、毛巾仔細地用五顔六色晾衣夾夾成一列,洗衣粉清爽的味道散布在空氣之中。坐在露台桌椅上,那裡就是我的私人咖啡館。
更讓我心怡的,是寛暢漂亮,一應俱全的共用廚房。木製櫥櫃,巨大烤箱,漂亮顏色杯盤琳瑯滿目或掛或放,令人懷念的歐洲廚房。
「要留幾天?」
「不知道。」
「兩三天、三四天,或是更久。」
「沒有計畫的旅行。太好了!我最喜歡這種。我們希臘人旅行從不計畫。沒有計畫就是最好的計畫。」
「她收妳多少錢?」柯斯塔問。減去五歐元,「給妳特別價。要留幾天都沒問題。米克諾斯是希臘最好的島,出去走走妳就不會想離開這裡了。」
我滿心歡喜,對這個價錢沒有抱怨。在柯斯塔的旅館,最後停留了五天左右。 如果不是因為旅程才剛開始,或許還會留得更久。
不過,最後回頭來看,雷夫特利斯旅社卻是這趟旅行中,住得最貴的地方。
*米克諾斯島的計程車司機
試著從機場搭計程車到米克諾斯市街,如果對希臘計程車沒有預先了解,可能會大吃一驚。
首先,完全看不到等待計程車的人群有任何排列順序。(在日本待了幾年下來,對於做任何事,大家都會認真排隊這件事,不知不覺感到理所當然起來。)
從飛機下來的觀光客,扣除被旅行團巴士接走的,即使到這個季節,還是很多。計程車看來,卻好像只有數得出來的幾台,來來回回市街旅館和機場之間。
一旦空車開回,馬上就有一群人衝上。看來很神氣的司機於是像在市場買菜挑剔的太太一般,指著其中幾個看起來可能比較順眼的旅客(或是小費會給得高?),問:「你、你、還有你,去哪?」
這時,如果想坐上車,最好大聲回答:「我要和他們去的地方一樣。」否則立刻會被司機抛棄,把機會拱手讓給旁邊的人。
雖然是第二次來到米克諾斯,剛開始,我還是搞不清其中邏輯。眼看一台又一台計程車揚塵而去,一直被司機忽視始終沒能上車的美國年輕男人決定自力救濟,聯合四周另外三個也搞不清狀況的美國遊客,「等下我來叫車,和司機說我們四人都要到計程車廣場。」
總算攔下一台車。四人上車之後,司機突然瞄了我一眼「喂,妳去哪?」
「計程車廣場。」
「上車!」
「上車?」如果是四個瘦巴巴日本人也就算了,但,是四個美國人喔。
再說他的行李箱,只是一般普通大小的計程車,已經放下四人份行李(當然關不起來,於是用行李繩來回綁住。)
「行李,放得進去嗎?」
司機不置可否,把綁著行李的繩子拆開,硬把我的行李箱疊上。再次綁好繩子,行李箱蓋子幾乎呈九十度往上翹。
總算要出發之際,突然面前彎進另一台剛回到機場的空車。斜著四十五度角停在路當中,擋住所有車的出路。
「喂,搞什麼鬼啊!」(當然說的是希臘語,不過感覺上是這麼說的)我們的司機跳下來罵。後面一排車則狂按喇叭抗議。
四十五度角停在路口的司機指了一旁的巴士,聳聳肩,(不然怎麼樣,巴士擋住路,我也要做生意啊。)然後對著爭相想上車的遊客問,「你、你、還有你,去哪?」
真傷腦筋。
最後總算出發。
硿硿硿硿硿。 計程車隨著凹凸不平的路面震動時,後面的行李箱就發出可怕的撞擊聲。那根看來不怎麼牢固的繩子,真的靠得住嗎?
往市街的路並不遠,平安到達位於市街中心的計程車廣場。
計程車只能停在這裡,位於市街中心附近的小旅館大多座落在蜿蜓如迷宮般的白色巷弄裡,那裡汽車無法進入。計程車廣場附近就是米克諾斯最熱鬧的港口,以計程車廣場為中心左右延伸成一個大圓弧。圓弧的右手邊,是從雅典或各島而來渡輪停靠的地方。渡輪放下一船又一船的人。
如果十月是如此,那麼像是原宿竹下通一般的七、八月簡直令人不敢想像。我雖然還算喜歡熱鬧,也不怕人多,但每每只要接近原宿的竹下通,就感覺相當恐怖。除了原宿竹下通,渋谷車站出來的十字路口也相當可怕。
現在剛剛好,人多到不至於冷清,又少到不令人頭痛的程度。何況午後陽光矖在身上十分舒服,風有些清涼,空氣清新。天空也逐漸因為太陽角度不同,變成更迷人的藍色。
關於希臘的計程車,後來在旅遊手冊裡讀到有意思的描寫,摘錄如下:
希臘的計程車值得出一本指南手冊,尤其是雅典的計程車。
搭乘計程車可分成三個步驟:
第一,招計程車,當你招到計程車後,先上車再報目的地。計程車司機都很挑剔,除非你要前往的方向與他一致,否則他不會讓你上車。如果你非得告知目的地,就大聲清楚地說出來,要不然他們會棄你而去。如果看到一輛空的計程車,立刻衝上前去,積極一點,否則行動更快的雅典人會搶先一步。
第二,搭計程車。出發時注意跳錶。一旦上車後,你會發現還有同行者,不要驚慌,傳統上司機會搭載二、三、至四名個別乘客,只要他們前往的方向大致相同。在小一點的島嶼上必須要有共乘的心理準備,你不只可能和其他人一起搭乘計程車,也有可能和一兩隻動物共乘。
到計程車廣場約十分鐘,車資是七歐元--每個人七歐元。 加上行李及小費,實際上每人大概付的是十歐元。總共五個人。收了錢後司機立刻飛奔回機場。
在米克諾斯島當計程車司機,好像還不賴。
【聖托里尼】
※ 奇妙的房間
塑膠花紋桌巾鋪在木桌上,左右兩邊各放著一張木床,牆上掛著不知名希臘人物肖像畫,猛然一看,彷彿走進梵谷著名的「黃色房間」畫作。
在希臘,有人聚集的地方,多少就能看到寫著「SUPERMARKET」的店。雖然叫「超級市場」,其實不過是街上自家開的店,就像過去巷弄裡,總會有的那麼一兩家雜貨店。超級市場裡有各種口味的希臘帕帕得普洛牌(PAPADOPOULOS)餅乾、煮希臘咖啡用的小瓦斯爐、優格、蜂蜜、鋁箔餐盤、看來爛巴巴的青菜、上面缺了洞的水果、義大利麵條、牛肉罐頭、小鍋子…。從地板層層疊疊到天花板。
超場市場大部分不太大,老實說東西的選擇也幾乎沒有,挑剔一點的話,罐頭大多有什麼地方凹下一塊,上頭也積著厚厚灰塵;蔬菜水果如果以日本超市的標準來看,八成全部都應該丟掉;很多東西,看來都像是不知多少年前進的貨,總之堆在那裡,也許有一天會賣掉。奇怪的是,想要什麼的話,也沒有找不到的。老闆或妻子無聊的坐在櫃台,小孩在旁邊一邊吵鬧一邊寫作業。
看到掛著「SUPERMARKET」的地方,雖然沒有什麼特別要的東西,偶爾也會順道彎進去。這家蜂蜜比那家整整貴了一倍、那家的豆子罐頭種類比這家少了一半、這個牌子優格只要0.49歐元那個牌子卻要1.2歐元,到底差在哪?如此比較,比逛統一整齊的連鎖超市有趣許多。
我正為晚餐的材料發愁。
「請問,有可以煮東西的器材嗎?」決定住在一個沒有廚房的地方,只因為房間外無邊無際的愛琴海景致。在聖托里尼菲拉(Fira)可以眺望愛琴海、尼亞.卡梅尼(Nea Kameni)火山的懸崖邊,我發現一個奇妙住處。這裡是聖托里尼高價蜜月旅館聚集地,眼睛所見,無一不精心打造成宛如風景名信片般完美。每棟房屋,都漆成漂亮的雪白,寶藍色門窗,然後,面對海的陽台上,擺放著藍白色木桌椅、白色陽傘。
站在這裡,遠眺由菲拉延伸,一直連綿至北方伊亞(Oia)以藍白為基調的房屋,每天每天看,雖然也會稍稍麻木,甚至覺得太過人工矯作。但奇怪的是,一旦離開愛琴海,在距離聖托里尼可能有十萬八千里遠的小房間裡,打開從希臘帶回的攝影集時,突然看到那一片純淨的藍、白,心還是會「咻」地觸動。
我有幾本從愛琴海不辭辛勞扛回的重厚攝影集。每當心裡覺得伸展不開,好像被什麼有形無形遮罩框住的時候,翻開,好像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天寬地闊。重新站在這個視野遼闊的地方,內心仍有强烈的悸動。
「小爐子可以嗎?」 艾佛伊米歐斯遞給我露營用的小瓦斯爐,還有中型和小型兩個煮咖啡用的壺。「妳喝Ouzo嗎?明天傍晚我帶一大罐Ouzo來大喝一場吧。」
我爬進一處用螢光藍色、螢光粉紅色和豔黃色油漆交錯塗抹的地方尋找適合攝影的角度。誇張的顏色和驚人的景致在眼前展開。一片看來搖搖晃晃的木板上用相同的螢光藍色油漆寫著「ROOM」這個字,我沿著可能方向,發現兩個彷彿中古世紀就已存在的奇異房間。
螢光藍和翠綠色相間塗抹的前門,房間門窗是搶眼的亮藍,浴室貼著詭異棕黃色壁紙,粉紅色厠所、桃紅色盥洗間。兩個房間牆壁一間塗成螢光藍,一間是翠綠。塑膠花紋桌巾鋪在木桌上,左右兩邊各放著一張木床,牆上掛著不知名希臘人物肖像畫,猛然一看,彷彿走進梵谷著名的「黃色房間」畫作。
如果讓我選顏料,這些顏色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用。我既幾乎不可能把自己的房間牆壁塗抺成螢光藍色,大概也很難在桃紅色的盥洗間安心梳洗。奇妙的是,這些顏色組合,既大膽怪異,卻又順理成章地彼此搭配。我輕輕摸過桌角,畫出一條清晰的痕跡。
這麼多灰塵,需要多久才積得起來呢?這個房間,又空了多久?
不過,蹲坐在這個神奇地點等待愛琴海落日的時候,我漸漸想住在這裡了。如果住在這個彷如梵谷曾經瘋狂創作的房間裡,擁有一個幾乎是一個人獨有的露天陽台,從清晨到正午到黃昏到黑夜,都能享受面前無垠的景色,是多麼奢侈的幸福。
正這麼想的時候,身上似乎還沾著油漆的艾佛伊米歐斯從屋頂出現。這些顏色,都是他塗抹的嗎?房間空著,我之後的房間也沒任何預定,而艾佛伊米歐斯告訴我的價錢,竟然比到這一天為止,我付的任何一天房價還低。
「我明天就搬來。」我說。
*灰塵堆積的世界
我用沾滿水的抺布,一次一次擦拭地板上厚厚的灰塵。灰塵多得不可思議,我雖然對這個不算特別在意,但無論如何,生活在每個地方都積著沉重灰塵的地方總有點怪怪的。
艾佛伊米歐斯不是每天都來清掃嗎?昨天,他不才拿著水桶拖把,認真拖地的樣子嗎?
雖然如此,艾佛伊米歐斯給我的價錢,我實在不能抱怨。
「什麼?妳住在哪裡!」因為買蜂蜜,認識了克里特島來的店主迪密特利斯。
「妳知道那個老頭艾佛伊米歐斯嗎?」
「這個怪人,有一天在油漆裡加了亂七八糟的顏料,結果調出非常奇怪的顏色。」
「他看看,說。我不喜歡這些顏色。可是又不捨得丟掉,最後乾脆全部塗上去。」
「結果房子就變成那樣了。」
「你知道在聖托里尼住青年旅館一夜要多少錢嗎? 十五歐元喔。」
「連露營都要給十八歐元!」
「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妳花多少錢住在那個懸崖上。」迪密特利斯交代。
當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凡事都有代價。
和艾佛伊米歐斯住在一起的女人猶拉(後來知道是艾佛伊米歐斯的妹妹)帶我到淋浴間。「嗯,熱水, Comme ci comme ça (普普通通)」擺出一個法國人習慣的搖手姿勢。
「需要的話,可以到我們市街上其他幾個房間洗,那裡有熱水。」
淋浴間和厠所在房間外,大白天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不過十月此時,聖托里尼島上的天氣已經開始不穩定,天黑之後,很快就變得非常冷,而且風大的不得了。
試著轉看看熱水,才知道所謂「 Comme ci comme ça 」的意思。根本只有大太陽溫暖的時候,被陽光曬過水管而勉强加了一點溫的東西嘛。市街雖然不遠,為了洗個澡還要上上下下十分麻煩。聖托里尼菲拉或是伊亞等城市裡的建築,都是沿著陡峭的懸崖搭建起來,無論從哪裡到哪裡,都要爬相當多階梯。平常幾乎沒有運動的我,才兩天時間腳就痠疼得幾乎舉不起來。不過這倒是相當好的鍛練,幾天下來,我已經適應這種程度的運動,上下階梯毫不吃力。
一開始天氣勉强還不太冷的時候,我就趁著中午太陽最大的時間洗澡洗頭,然後在陽光下把自己曬乾。不過天氣逐漸變冷,到後來實在受不了,只好偶爾到市街所謂「有熱水」的房間洗澡。不過這個熱水也相當隨便,水流細微不說,還參雜了濃濃的海水鹹味。無論如何沒辦法好好洗澡。
再來是灰塵。
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房間裡摸得到的灰塵全部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抺布變得黑漆漆的,洗乾淨,扭乾, 又變得黑漆漆的,洗乾淨,扭乾,重複重複再重複。然後把自己的行李稍微整理放好。
我把鋪著桌巾的桌子搬到正面對著房門,因為只有我一個人住,大部分時間都開著門。如果把院子大門敞開的話,坐在書桌上我就能看到前方的愛琴海。我把艾佛伊米歐斯放在儲藏室裡的藍色椅子拿出來,當作自己的座椅。床旁小茶几上,放了關於希臘的書本。躺在床上看書時,也能透過前方看到海。
話這麼說,一陣大風吹來時,可怕的事還是會發生。
正如前面所說,聖托里尼依著懸崖而建的房舍都面對著海上的尼亞.卡梅尼火山。前往火山一日遊,是聖托里尼遊客必參加的行程之一。事實上,這整片懸崖,根本就是幾百年前火山爆發留下來的火山口。
於是從海面上吹來的風裡,夾雜了大量的火山灰、小石頭。
很快我就明白為什麼艾佛伊米歐斯看起來的確每天認真清掃著的房間,仍然積滿灰塵。
只要幾個小時,我費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擦乾淨的房間,就逐漸恢復成灰塵堆積的世界。地上、窗台上、書桌上、冰箱上、茶几上,甚至床單上,無論如何努力,還是薄薄鋪著一層火山灰、小石頭混雜起的東西。然後,行李箱、相機、電腦鍵盤上、書頁間、衣服折縫裡、髮梢間、身體上、食物裡,沒有什麼是不夾雜著灰塵和小石子的。
一開始,我還努力和源源不絕的風沙作戰,不過,慢慢地,我想任何有頑强抗灰塵性的人,都會逐漸放棄,學習如何與灰塵共處。
終於,我也開始習慣觸手可及皆是灰塵的日子,開始接受,手上好像永遠抺了一層灰的感覺,開始能混著小沙石特有的口感,愉快地吞下盤子裡的食物。習慣之後,其實好像一點也沒什麼關係。人的適應力,真的很强,在希臘生活一陣子之後我深深地體會。
*用小火爐煮晚餐.「打招呼洪水」
唯一比較麻煩的是沒有廚房。
雖然艾佛伊米歐斯借給我露營用的小瓦斯爐,還有中型和小型兩個煮咖啡用的壺。只有這些,勉强煮點什麼還可以,要像在米克諾斯柯斯塔廚房一般每天做像樣料理可就難了。
我站在超級市場架子前傷腦筋。唯一確定的是,煮希臘式咖啡應該不成問題。
「妳知道這是希臘咖啡粉,不是一般的即溶咖啡喔。」索佛克利突然從身邊出現。我正在挑選希臘咖啡,包裝上寫著—我猜測—「有咖啡因」,和「沒咖啡因」之類文字。當然,It’s all Greek to me.
「我知道。可是,哪一個才是有咖啡因的呢?」
「妳知道希臘咖啡怎麼煮,有工具嗎?」
「知道,我有小瓦斯爐和煮希臘咖啡用的壺。」
「這樣吧,妳告訴我想買什麼,我告訴妳包裝上寫的東西,妳晚餐打算煮什麼?」
「其實,我只有一個小火爐和兩個小小的壺。所以正在傷腦筋。」
「算了,那我幫你想。妳會需要幾個鋁箔容器,可以充當鍋子。很便宜不用擔心。有了這個,或許可以煮義大利麵或燉飯。那麼就要買義大利麵,或許還可以買點米、麵包、希臘的豆子罐頭。」我想起伊亞尼斯的發霉麵包酸豆子湯。雖然有點可怕,其實還不難喝。
索佛克利當然不是這次旅行中,第一個向我搭訕的男人,不過,我喜歡這個關於作菜的開場。再來,還有一點讓我隱約覺得應該可以和他做朋友,那就是所謂的「打招呼洪水」:
就像日本人喜歡點頭和輕輕微笑,美國人喜歡握手和訴訟,法國人喜歡葡萄酒和Howard Hawks的電影一樣,希臘人喜歡打招呼。這個只要在早晨買菜的時間,和黃昏喝咖啡的時間走在街上看看就一目了然。然真是名副其實打招呼的洪水。
舉個例來說。假設兩個上街買菜的主婦(卡特麗娜和瑪麗亞)在街上照面遇到了。於是很可能當場交換起這樣的對話。
「咖哩.沒啦,卡特麗娜,提.卡尼斯 (早安,卡特麗娜,妳好嗎?)」
「米呀.好啦,瑪麗亞,耶夫哈里斯特,也是(好啊,瑪麗亞,謝謝,妳呢?」
「米呀.好啦,其.一個,也是(我也很好,再見!)」
「也是(再見!)」
就這樣,簡直像會話用例集嘛,真的這些全部不漏的確實說完。
在費拉(Fira)市街最熱鬧街上超級市場遇見索佛克利的幾十分鐘之內,我就見識了這場「打招呼洪水」。
「咖哩.沒啦,索佛克利,提.卡尼斯 」
「米呀.好啦,瑪麗亞,耶夫哈里斯特,也是」
「米呀.好啦,其.一個,也是」
「也是」
「咖哩.沒啦,索佛克利,提.卡尼斯 」
「米呀.好啦,柯斯塔,耶夫哈里斯特,也是」
「米呀.好啦,其.一個,也是」
「也是」
「咖哩.沒啦,索佛克利,提.卡尼斯 」
「米呀.好啦,尼可斯,耶夫哈里斯特,也是」
「米呀.好啦,其.一個,也是」
「也是」
…。一直到走出超市之前,如此至少重複了大約十四、五次。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然後走出超市,廣場賣快餐的老闆就開口招呼:「 咖哩.沒啦 , 索佛克利 」。喔,這是我朋友。遇到蜂蜜店的老闆說:「也是」。這是我以前室友。紀念品店的老闆說:「也是, 索佛克利 」。這是我的好哥兒倆。遇到經過的年輕男人的說:「 咖哩.尼希塔 (晚安) 」。剛剛那是我同事。
首先兩人認出彼此在前面。於是目測出「大約這個距離可以吧」,便各自開始哇啦哇啦快速開口道出「咖哩.沒啦」等一連串的對白,直到輕輕回頭說完最後的
「也是」。
「天哪,你認識整個島上的人嗎?」
「這島上每年都有很多外來工作的人,當然不一定。不過如果是固定住在島上的多少認識吧。我在這裡住了大約八年。」
「那一天到底得和多少人打招呼呢?我在書上讀到,希臘非常喜歡打招呼。」
「雖然不知道有多少人,不過有一次我印象很深。那時候我回雅典待了一段時間再回島上。晚上和朋友到附近酒吧,結果裡面二十一個人有十三個是我必須打招呼的。」
「就這樣:
『 咖哩.沒啦 ,索佛克利, 好久不見。』
『 咖哩.沒啦 ,某某, 好久不見,我回雅典了。』
『回雅典了啊?雅典怎麼樣。』
『是。雅典很好。』
『歡迎回來,也是。』
『也是。』連續重複了十三次。」
「從他們和你打招呼的語氣,大概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個人是真的喜歡你,還是只是虛應一番。」
就像村上春樹寫的:
這已經像是電視遊樂器了。眼前啪啪地出現的人物,你必須瞬間識別 (1)「要打招呼的對象」和 (2)「不必打招呼的對象」。而且就算同樣屬於(1)的人也必須依對象不同而決定招呼的等級。
希臘人真是了不起。
*我的聖托里尼專屬陽台
一開始注意到艾佛伊米歐斯的神祕房間,是因為屋頂陽台上的一對藍色桌椅。
從層層疊疊依著懸崖而建的石屋縫細之間,不小心瞥見這張藍白色座椅,和一旁藍得無懈可擊的圓桌。當下,我就想:如果能坐在這張椅子上,就著藍色圓桌,一邊凝視前方無垠大海藍天,再來杯加糖希臘咖啡,應該能文思泉湧,寫下什麼了不起的文章吧。
這藍色,正是你我心目中希臘標準的亮藍。藍色的前方,延伸著愛琴海沉穩的鈷藍;再前方,火山島,帶著普魯士靛藍;然後,藍天無限伸展。
坐在這張椅子上,眼前能看到的,只有這一層又一層藍與白。這不正是我來希臘的目的之一嗎?
因為各種各樣原因,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的頭腦,像是滲入了漿糊似的東西,黏答答地開展不了。想寫點什麼的心情逐漸高漲,有好多好多故事和影像堆積著。但,不行。
坐在這張椅子上或許就行了吧?我這麼幻想著。
試著從各個角度高高低低觀察,躡手躡腳依著牆緣匍匐前進,然後縱身一躍,跳到可能是某人家屋頂,再沿著應該是私人的石階(事實上石階入口放了看似象徵性用來擋人的木條)進入前院。最後從前院進入另一塊屋頂上似乎專屬屋主的天地。
太陽當時已西斜,只要再不久工夫,逐漸轉為橙紅的大火球就將掉進眼前的愛琴海。我肚子餓得咕咕叫,背包裡還剩下在米克諾斯麵包店買的Pita麵包。於是,忍不住大方坐在石階上,一邊嚼著冷麵包(還是相當好吃),配礦泉水,享受再次來到聖托里尼的第一個落日。
開闊的景象,單純,舒服。風徐徐吹著,感覺到的世界如此寛大,而展開在眼前的藍,逐漸變成橙紅,粉紅,然後轉成淡淡的紫色。
而後就如前面所寫,我住進了艾佛伊米歐斯的神祕房間。
待在房間的每一天,我像强迫症的每隔幾十分鐘,半小時,頂多一小時,就往擺著這對桌椅的屋頂爬。出太陽了。起風了。天陰了。下雨了。天空的顏色又不一樣了吧?
一直拍。
一直拍。
天空的藍,愛琴海的藍,火山島的藍,桌椅的藍,在每一分鐘都不相同的光線照射下千變萬化。
結果前前後後大約拍了上千張照片。簡直像是把相機當錄影機用。每天清晨傍晚艾佛伊米歐斯來打掃的時候,總是看到我匆匆忙忙爬上爬下,一下端著剛煮好的希臘咖啡,一下拿不同的相機,一下換鏡頭。他笑笑,搖搖頭,然後繼續打掃。
直到有一天回房間,我的桌上留了一張紙條。
親愛的佩:
因為我和艾佛伊米歐斯都沒有好的攝影器材,所以不知道妳能不能把這幾天拍的照片,沖洗幾張出來給我?最好是看得到房間和火山的照片,這樣我們才能讓遊客看到房間的樣子。我可以付沖洗的費用。
猶拉
艾佛伊米歐斯和猶拉每天下午四、五點,渡船從米克諾斯、帕羅斯島載來新的觀光客後,就在連接渡船口和市街的巴士站拉客。他們除了希臘文,幾乎不會講任何語言,我從難解又支離破碎的英文信中大約了解猶拉的意思,大吃一驚。
他們難道不知道,印著他們突兀又色彩鮮豔屋頂的攝影集、明信片、希臘風情海報正在全希臘販賣著嗎?
「我覺得他們是故意的。他們大可以把房子弄舒服一點,然後把價錢提高五倍。」
「你知道在聖托里尼住青年旅館一夜要多少錢嗎? 十五歐元喔。」
「連露營都要給十八歐元!」
「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妳花多少錢住在那個懸崖上。妳住的是全費拉最好的地點。」 索佛克利說,他的反應和迪密特利斯如出一轍。
菲拉,伊亞(Oia),還有沿著半月形懸崖地形連綿其中的菲羅斯特法尼(Firostefani)、伊梅羅維格利(Imerovigli),已幾乎被無以數計的高級洞穴居旅館開發殆盡。這片世界上幾乎是獨一無二的特有地形和景觀,成為全世界新婚夫妻度蜜月和度假浪漫首選之一。要多麼奢華高級享受高價都能找得到。然而,像是艾佛伊米歐斯和猶拉如此絲毫不改的維持幾十年來相同模樣的地方,卻逐漸消逝中。
我既慶幸自己的發現,卻又不知像這樣純樸的地方還能再在這個日漸因為高度觀光化而抺上愈來愈濃商業色彩的城市維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