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洪蘭
分數不是唯一的評量方式
福爾摩斯對華生說:數據、數據,給我數據,其餘免談。沒有數據,所有推論都是空的。我也很想說:觀念、觀念,觀念不改,所有的改革都是空的。
一個既有的制度很難改變,如果只改制度而沒有改變制度內的人的觀念,那麼不論制度怎麼周延還是不可能成功,因為任何制度都不可能是滴水不漏,聰明的人就會去鑽制度的漏洞,改革就破功了。所以談改革,第一要做的就是改變思想觀念。歷史上許多立意良好的改革,都是因為沒有從人的觀念去改變起,後來都沒有成功。
要改變一個人的思想不容易,最好的方式是透過書本,因為看書是依自己的速度,看電視、聽演講是依別人的速度。依自己的速度可以隨時停下來慢慢咀嚼、靜靜思考,想通了,才能改變。所以國父要推翻滿清政府時,是從辦報鼓吹革命開始。我覺得教改也要從出版教育的良書開始,最好的一本書就是這一本。我非常欣賞作者的觀察力,她吸收內化別的國家的經驗後,回頭來看自己,指出了很多應該要破除的舊觀念。
人是習慣的產物,習慣了原有的生活後,所有的陋習就看不見,一切的不合理就變成理所當然。這是為什麼古人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時必須跳脫出來,甚至跨越文化,才會真正看到自己的缺點和優點,才會像作者說的看到不同的彩虹。
作者在北歐住了六年,又很用心的去深入瞭解芬蘭的教育理念,所以她在本書中所提出的許多觀點都是一針見血,直指我們的沉□。的確,現在學生最痛苦的就是國中、高中這一階段,但是誰說書一定要念得這麼辛苦呢?難道一定非得這樣念書不可嗎?北歐的孩子在教室的時間比我們少,為什麼他們的知識沒有比較少?反而在人際關係、待人接物上比我們成熟?我們這麼聰明的中華民族,為什麼不能為自己的生活和環境做出更多的創新,帶給自己更有品質的生活?
台灣學生很痛苦的一個原因,是我們對分數的觀念一直改不過來。分數是評量的一個方式,不是唯一的方式,更不是很好的方式。人的學習成果不是呈一條直線成長,而是貝殼式呈波浪形逐漸上升。每個孩子學習的速度不同,如果段考時間正好在孩子融會貫通之前,這孩子的成績當然會吃虧。孩子不是不能學,只是學得比較慢而已。我們明知道每個孩子的個性、長處並不相同,可是偏偏要用同一把尺去衡量孩子,這樣怎麼可以呢?數學好的有比英文好的聰明嗎?
每個父母都知道真正有關係的分數是聯考那一天的分數,平時考一百分,聯考時考五十分,一樣不能上第一志願,但是父母卻常為了平日的一分、兩分非常計較,作者說得對,「天下沒有不在乎成績的孩子」,連芬蘭男孩拿到成績單時也會拿著計算機猛算。是的,每個孩子都在乎分數,但是可以用更健康的態度來看待分數,分數應該是讓孩子知道,和全班同學比起來自己的程度在那裡,不應該成為挨打、甚至是被羞辱的原因。如果我們不知道孩子考不好的原因,打完了,原因還在,孩子下次一樣考不好。我們應該先沉澱下來,找出孩子學習不佳的原因,再做補救教學。每個人開竅的早晚不同,如果孩子智慧還未開,學習能力還未達到學校的標準,即使打死了也考不好的。這對孩子來說不是很冤嗎?其實,哪個孩子不想好?哪個孩子不希望有人誇獎?許多最後自暴自棄的孩子背後都有很多令人辛酸的故事。
我們「因材施教」講了三千年,到現在仍是鏡花水月。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始終認為如果別人會,我們的孩子也應該要會,如果不會就是上課沒有認真聽講,回家沒有做功課。我們很少從發展上的原因來看孩子是不是開竅的比較晚,是不是老師教學的方式孩子不能接受。英國十九世紀偉大的道德學家山繆爾.斯邁爾斯(Samuel Smiles)曾說:「沒有不可教的孩子,只有不會教的老師。」我們很少能用欣賞的眼光來看孩子,我們吝於誇獎孩子,我們甚至不允許孩子犯錯,什麼事都要求完美、考試也都要全部一百分。為什麼我們中國人這麼求全呢?當我們在指責孩子時,有沒有想過大人也有忘記帶東西的時候,那麼,為什麼孩子忘記帶聯絡簿就要罰站、挨打呢?紀律來自長期的堅持,但是在訓練過程中一定要允許錯誤,因為我們是人不是神。
這本書是我所看到比較東西雙方教育制度最親切、最有人性,也最好看的一本書,每一個人都應該把它放在案頭,當我們又回到舊觀念去時,拿出來看一下,它會提醒你教育的目的是什麼,孩子讀書究竟所為何事。
教改要成功需從整體社會價值觀先改起,希望這本書能幫助我們從既有的窠臼中跳脫出來,看到彩虹的另一端。
自序
芬蘭教育,一本最動人的勵志書
朋友在海外待了六年的兒子,不久前回到台灣念高一,這位一向認真,也樂於讀書的孩子,一年來曾經多次不解地問母親,為什麼大家非得這樣讀書不可呢?書一定要念成這般辛苦嗎?
他問母親:「你一直告訴我,這所高中的同學都很聰明,是很好的學校,但為什麼有些課,老師根本沒有教我東西就要考試了,所以大家只好到校外補習?」這孩子也很納悶,為什麼台灣有這麼多聰明的學生,卻沒能培養出幾位諾貝爾獎得主?
他真想知道,身邊這一群又一群聰明絕頂的用功同學,在這種環境下,到底能為自己的生命創造出什麼未來與願景?
巧合的是,幾乎一模一樣的對話,出現在二○○七年十月份的一次酒會上。一位有兩個青春期孩子的芬蘭人(亞洲女婿)對我說:「I think, you guys are crazy! 」因為他親眼看到,太太在亞洲的姪女為了升大學,而必須犧牲芬蘭人視為至寶的夏日假期努力K書。他百思不得其解,卻又疼惜不已地問了和朋友兒子如出一轍的問題:你們這麼辛苦,一定會比較好嗎?你們這樣能為自己創造出什麼生活品質?你們是這麼聰明的族裔,為什麼無法為生活、環境等等,做出更多的創新?
待過不同國家,接受過不同文化洗禮的人們,會不由自主地產生跨文化衝擊下的深層思索。這兩家朋友,都曾經歷過洲際之間的搬遷洗禮,而我也在自己和孩子們歷經不同國度多年生活的時候,遇見極為相似的深刻體驗。
不斷必須要跨文化生活的人,常常會從一個框架被迫跳入另一個世界,再從另一個世界望見原本就熟悉,但卻又已然有些迷惘的視野。只有習慣了,而且最後能適應之後,方才會透過這一扇自己慢慢打開的窗,看見世界的多元,看到了不同的彩虹,也看到自己的家鄉。
然後人們會發現,不是每個地方都是早上六點天亮;人們會察覺,不是每個地方的四季都一樣。讓你驚奇不已的事物,別國別族可能習以為常;你已經習以為常的管理,跨洋之後就被視為對權益的箝制;從小認為天經地義的競爭、要贏,他人卻把每個孩子的尊嚴與權益放在最先。
而社會上普遍認為一定要給教職員工打考績、分等級才會產生績效,卻有另一個社會的思維強調,只有運作有效的工會,以及引導出自發性的認真態度,才能確保教師與員工的教學與工作品質。當我們過於慣性思考,以為沒有排名就會失去世界的競爭力,卻有另一個天地把對學生公開排名視為社會公平性的淪喪;當我們一再聽到要消弭城鄉差距宛如是天方夜譚,卻有一整個地理區塊的好幾個國家認為那是最根本的人權。
當我們總認為國家競爭力,是來自全民不眠不休的打拚,卻發現地球另一端有著和我們差不多的人口,不分男女老少一年有好幾週的假期,持守著朝八晚四、朝九晚五的正常作息,並認為那是很具經濟效益、又最符合節能減碳的生活方式。
任何的事物,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只有思維和選擇不同,所帶來的結果不同。
每回一而再、再而三的聽到亞洲各地人們對於教育的憂心,聽到許多父母對於孩子教育的煩惱、整個社會對教育未來方向的焦慮,以及最重要的,為什麼孩子自小就需要日以繼夜的拚命苦讀?甚至幾十年來,有不少家庭為了孩子的教育,選擇移居海外。
在北歐住了六年之餘,我不禁想問:為什麼我們不能讓自己的子民不再想要外移?讓外人因為我們的教育環境夠人性、夠優質、夠「有教無類」而想要遷入?讓我們的社會因為教育的平等、人本,而成為亞洲其他國家人民心生嚮往之地?
我們或許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有什麼更好的方式可以讓教育的一切回歸根本,讓原本屬於教育良善的一面能夠發揮得更好?讓大家能多一分對於教育體制可以好好寶貝自己孩子的放心,而不是對於能不能考上一所「好」學校的憂心,能不能多考幾分以打敗其他競爭者的焦慮;讓大家心生願景的為自己的家園,種下那一棵棵百年始成的樹人,將教育改革做到近悅遠來,而不是去怪罪移遷出走的子民,就如同去怪罪孩子成績表現不夠好,卻不願去正視整體教育已經使孩子讀到筋疲力竭了。
寫完第一本書《沒有資優班,珍視每個孩子的芬蘭教育》之後,我知道自己還有許多的觀察、感受和實地訪談,來不及在第一本書中深入探討。而我仍在出書之後,一如既往、持續不斷地在芬蘭到處訪談與觀察,也在不同的教育機構裡觀摩第一線教師的培養,並自費參與了兩場國際研討會。這些不停汲取芬蘭教育的養分,和一再深入觸碰芬蘭對於教育與社會文化的心思,逐漸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說,我的第一本書是個人對於芬蘭教育基礎的全面觀察,以及嘗試以身為一位家長和跨文化觀察者對於「教育的基本價值」所做的剖析,那這一本書,應該就是希望能持續在某一些價值觀上繼續探索與反芻,看看我們能為下一代做些什麼?要給可愛的子女們,許一個什麼樣的未來?也問問自己,是擊敗他人、以競爭為樂,或者瞭解自我、尊重群體,才是未來世界需要的人才?
這些年來,世界各地的人們開始注視北歐芬蘭的教育成果,對她百般好奇、亟欲探究,但多半仍以原有僵固的自我思維前來一探,以陳舊的教育觀念對她品頭論足,無法真正跨越既定的思想框架。
有時我不免懷疑,如果觀摩他國經驗到了最後,無法從根本的價值與事物的本質上,去探索自己的生活與體制到底哪裡走岔了路,只是一味嫌棄他國的模式不適合解決我們現在的問題,那再派多少學者訪團,再怎麼高談借鏡、學習,與「他山之石,可以攻錯」,也只是在自我設定的框架裡打轉;頂多在原有框架的外圍繞了又繞,連跨出去一步的基本方向都找不著,遑論檢視自我的勇氣。然後最後的結語就是一句話:國情不同,無法套用。
幾十年的高談闊論,數十載的教育實驗下來,讓台灣一代接一代的子女成為任意施行改革的白老鼠,讓社會的理念思維和教育工作無法破繭而出。虛擲、耗費的不光是教育學者的苦心孤詣,更是一連好幾代的生命成長歷程。
不記得多少回了,我們行車往返東歐以至波羅地海諸國,更在遍訪北歐各地時,我會深深懷疑、納悶著,怎麼芬蘭有的,別人都有,可是別人有的,她卻不見得有。而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擁有這麼少資源的她,卻願意一步一腳印地走向自己心中認為最適合自己,不偏不倚持守的「人本」道路。
她,鼓其餘勇的不去仿傚、正視自我,實實在在、亦步亦趨地走自己的路子,不以全球評比為懸念,不以「贏得全世界」為依歸。
恍然之中,我驚覺芬蘭就如同一本最生動貼切的勵志書,也是一個孤獨行走自己道路的最特別範例。每當我遇到挑戰、挫折,想要放棄、逃跑之時,看著這個苦寒之地如何徐圖再起的艱辛歷程,我就會對自己說:不必急,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想通了、選對了,就走下去吧。堅持,雖然苦澀,但終究會結出果實。
芬蘭堅持做自己在行的事,回歸根本、為生民尋找可長可遠路徑的心,為許多茫然、迷途、憂心、苦惱如何為下一代找出教育基本意義的國家與人們,提供了一個深深研思的模式與指引。從她身上,看到的是一份反璞歸真的求本精神,是一個社會自我成長、自我負責的價值觀。芬蘭堅信,唯有一切回歸到事物的本質,才能創造出自己獨一無二的特色。
所以我想,二十一世紀芬蘭教育帶給大家最好的禮物,應該不是去仿傚她,因為她自己都不認為世上有「完美的模式」這檔事。而應該試著去找尋出,她是否關注於讓人人都想要「爭第一」的競爭力技巧,還是只想啟動每個人與社會國家對於教育基本價值觀,與生命和人本價值的思索。
這本書涵蓋了四章,其中幾個篇節,曾經發表在雜誌專稿和我的「北國風情」部落格裡,不過內容都做了些許的調整。而各類課程的描述部分,雖然我家兩個孩子是念了以英語教學系統為主的芬蘭學校,但這兩所學校的課程,都完全依照芬蘭教育當局的國家核心課程綱要訂定,至於我所寫下的眾多學生與老師的例子,則是綜合了過去多年,陸續在各地的訪談紀要,以及在芬蘭多所教育機構的觀察、詢問,再對照核心基本課綱的研讀心得而寫下的。想要書寫出來的實例不少,限於篇幅關係,就先擇其部分內容來做敘述。
感謝二○○八年三月間,在我第一本書的撰寫幾近尾聲之際,天下文化的邀約,讓我有機會繼續把對於芬蘭教育和跨文化研究、體認、觀察的心思意念,分享給更多人。
最後,我個人在這本書所獲得版稅收入數額的百分之三,將於每年的年中及年底請天下文化代為捐贈給遠見.伊甸「大象牽小象.象圈工程」。
一如我在第一本書裡說的:謝謝您來看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