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神經外科住院醫師生涯的第一天。
凌晨五點。
望著通往神經外科觀察室,我們暱稱為「前廊」的自動門,一種似曾相識的噁心感突然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頭,把我完全淹沒。我很想逃走,躲到床底下,直到這感覺消失為止。迫在眼前的,又是六年令人精疲力竭的磨練。這一天早上,「六年」重重地壓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感覺上,好像被數以噸計的海水壓著一般。我再也看不到陽光了;正常人的生活、正常人的工作、正常人的一切事物,都距離我那麼遠。
還來不及按牆上的開關,前廊的門突然「嘶」一聲打開了。兩個早已歸到記憶檔案裡的人又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菸抽個不停的蓋瑞,當年的新進神經外科住院醫師,現在已經晉陞為住院總醫師;以及艾力克,也已經從以前那個神經質的實習醫師,變成今天的資深住院醫師。許多年前,當我還只是個卑微的醫學院學生時,就跟他倆合作過。往後的六個月,我們又會在同一個主管麾下共事,一起面對有疼痛毛病的病人、創傷病人,以及其他各種突發的緊急狀況。而我們的老闆,就是神經外科的主任,亞伯拉摩維玆博士。
「嘿,艾力克,看看誰來了,是霍納氏徵候群先生的本尊呢。」蓋瑞說,他指的是我以前做的一次診斷,也就是令我踏入這個行業的那次事件。古早以前的事了。
「哈囉,蓋瑞,你看來……」我還來不及把話說完。
「像堆爛泥巴一樣。改不了,喝太多巧克力牛奶、抽太多尼古丁了……不過,咦,你怎麼還沒改行?聽著,今天早上什麼工作都沒排,因為老闆上法庭當證人去了。我們到會議室去坐坐吧。我要告訴你神經外科的規則,趁你第一天上工,趕快先告訴你,然後再帶你去參觀疼痛博物館。」
「神經外科的規則?『疼痛博物館?』」
「是呀,這是尤門斯那六大本教科書裡都找不到的規則。我們晚一點再去看疼痛博物館,等你親眼看到,你才會相信。」尤門斯的教科書是神經外科界的聖經寶典、住院醫師的智慧來源。
回到小小的會議室裡,蓋瑞走到黑板前面,開始寫了起來。
「第一條規則:當你的腦袋瓜被打開,跟空氣接觸過之後,你就再也不是從前的你了。說真格的,上帝為你的腦袋弄了個銅牆鐵壁般的頭殼,自有其道理,我們也不應去亂碰。腦袋瓜就好像一九六六年的凱迪拉克,你必須要將引擎拆下來,才能換火星塞。設計師只管機器的表現,從沒考慮過維修容不容易、方不方便。」
「病人一般好像都還算復原得不錯。」我稍作抗議。
「是的,一般來說。但偶爾會發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病人的性情改變了,或者毫無預警的,就突然死去,在在提醒我們,我們是踏在聖地土壤上,必須步步當心。這就帶到第二條規則:只有別人動刀的手術,才叫小手術。如果負責動手術的人是你,這就是大手術。永遠不要忘記這點。」
他啜了一口咖啡,繼續說:「第三條規則同樣適用於要動腦部或椎間盤手術的病人:只要病人還活著,你永遠都有辦法把他弄得更慘。我碰過一些病人,背上剛拿掉兩塊椎間盤,還求我們再動第三次手術。他們說,反正身體狀況已經不能再糟了,於是我們再替他們動一次手術,證明他們實在是大錯特錯。」
再喝了一口咖啡之後,他繼續說:「第四條規則:當你覺得某個病人快要出大麻煩了,卻始終搞不清楚原因時,要好好睜大眼睛看一看病人,這比護士打一千次電話向你報告病人狀況,要有用多了。由此引申出來的小規則是:即使你終究犯了大錯,讓病人出了狀況,但你在手術台上犯的錯誤,遠比你躺在休息室床上或坐在電視機前作的專業判斷所導致的錯誤輕微得多,也較容易得到病人原諒。切記:要確確實實地看看你的病人。」
「第五條規則:假如你因為認錯病人,替他動了不該動的手術,或者是病人身體右邊出毛病,你卻在他的左側動刀,那麼,你的日子會難過透了,永遠要記得問問病人:到底是哪一邊痛,哪一條腿痛,或者到底是哪隻手發麻沒感覺。永遠要親自檢查X光片、檢查片子上的名字和其他圖表上的名字,是否同一個人。而且記住,一定要仔細核對手術同意書上的名字和綁在病人手腕上的名字。不這麼做的話,不出事才怪,你會陷自己於『免審訴訟』中。」
「免審訴訟?」我問他:「醫學院從來沒有教過這個名詞?」
「他們永遠也不會教這個;這是個法律名詞,原文是『res ipsa loquitur』,意思是『不言自明的事物』。就我們情況而言,是指在『不當治療』的案件中,所犯的過失是如此明顯,即使非醫療專業人士也看得出來是你搞砸的。好比說,病人從手術台掉到地上;病人的右腿有問題,你卻將他的左腿切掉;又或者說,你替斷了頸椎的人進行急診診療後,讓他出院,卻只給他開一些阿斯匹靈;還有:替病人做電擊急救,結果卻讓他全身著火;原本應該替『黃某某』拿掉一塊椎間盤,結果卻誤在『王某某』身上動刀。在這種時候,只好拿出你的支票簿,準備填上一大串零吧!艾力克,我有沒有漏掉什麼沒講?」
艾力克想了一下。「唔,」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你只管記住任何外科住院醫師都要遵守的守則:有機會坐下來的時候,就不要站著;有機會躺下來的時候,就不要坐著;有電梯可以搭乘,就千萬不要走路;只要能睡得著,就絕不要睜開眼睛。而且,一有機會就吃東西,要不就去上廁所。」
稍微沈思了一會兒,他又說:「永遠要聽從老大的話。記住,老闆代表了這裡的一切。神經外科這一行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不要挑戰老闆。有需要的時候,多低聲下氣向上乞求,你就會萬事大吉了。」
「這可是住院階段啊,」蓋瑞的聲音再度悠悠響起:「你已經不只是個優秀的醫學院學生,或者是以前那個啥也不懂的實習醫師了,那時候,不管犯什麼錯,人們都會原諒你。現在是玩真的了,這是你一生的志業。你再也不用在小兒內分泌科或熱帶病理科輪班了,但你現在的工作,只要還剩下一口氣,都得撐下去。你準備好了沒有?我說,你準備好了沒有?」
「準備好了!」
放馬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