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這年,祥弟因為吃了不少苦頭,也就漸漸了解世事。小時候,他開口閉口都是為什麼,現在雖然答案近在眼前,他卻怕了,他想,那些答案恐怕都不是他喜歡的。
他轉身,走向一口灰撲撲的水泥井。
他凝視水中倒影,心想:不知自己像爸爸,還是媽媽?他想,他那對大大的黑眼睛,必然得自媽媽的遺傳。把他丟在這裡的是爸爸,還是媽媽?他想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
他抬起一隻腳,踏上水井周圍的矮牆。
四周都是九重葛。這是他最喜歡的花。他想,那豔粉和鮮紅,就像滿溢的愛。如果那些花是人,必然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兒。
他抬起另一隻腳,站在水井上,變得高高在上。
他從窗口往孤兒院裡面探看。一堆孩子擠在裡面的一張床上,他聽到他們在唱一首叫《火車》的歌,女孩發出呼嗤呼嗤的火車聲,男孩則連珠砲似地大聲說出城鎮的名字:曼德瓦、坎德瓦、賴浦爾、齋浦爾、塔勒岡、馬勒岡、維勒爾、索拉浦、柯哈浦。祥弟自言自語,印度有這麼多城市,可他一個都沒去過。
祥弟喜歡站在矮牆上這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也許有一天他真能長這麼高,不過,還得等上好幾年吧。即使他長高了,又怎麼樣?他還是不知道要去哪裡。有一天,他總得離開孤兒院,那時,他不必和任何人告別。即使他走了,也沒有人會想他。
他又定定地看著井裡的水。
水面靜如杯水。他在想,是不是該跳進去?他一定會猛吞水,直到再也吞不下。如果他父母來找他,將會發現他已在井底沈睡。
這個念頭一進入他的腦海,他立刻跳離井邊。
他快步走向孤兒院,爬上三個台階,來到門廳。孩子的塑膠拖鞋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一把黑傘掛在泛黃、斑駁的牆上。
他的小腳丫在石頭地板留下髒髒的印子。一進臥房,裘蒂就給他一個白眼。她正跪坐在地上擦地板,祥弟沒穿鞋四處走,總是會惹來她的責罵。
這間臥房裡有二十張鐵床,面對面排成兩列。薄薄的床墊上鋪著白床單,沒有枕頭。因為裘蒂要擦地板,所以孩子都在床上。很多孩子都擠到靠窗的那張床,他們不再唱那首《火車》了,改玩歌唱接龍遊戲,這時正唱到字母V開頭。
裘蒂一邊瞪著祥弟,一邊在裝著水和清潔劑的水桶裡搓揉髒污的抹布,接著繼續擦地板。祥弟帶著微笑看著她。裘蒂和她的丈夫拉曼已在這間孤兒院工作多年,祥弟知道她沒有惡意。他希望裘蒂能先去幫他泡杯茶,但她一定要擦完地板才能幫所有的孩子泡茶。她今天擦了髮油,房間裡飄散著髮油和清潔劑的味道。
祥弟探頭去看裘蒂的綠色大水桶,裡面的水黑黑的,讓他想起中庭那口水井。他立刻別過頭去,往禱告室走。他告訴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剛剛想要跳進井裡的事,除了站在禱告室裡那個俊美的巨人。
祥弟無法直視這個人;他為自己的念頭感到羞愧。就他所知,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受的苦比這個人多。
耶穌。
儘管耶穌在世時看盡一切殘酷,眼神卻毫無凶光。不過祥弟最愛的還是耶穌頭上的光環,好像電就是他發明的。每次祥弟看到別的小孩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不只是有爸爸或媽媽,而是擁有雙親的疼愛,他的心就像火在燒一樣,這時他總會想起耶穌的苦難。耶穌滿懷慈愛來到這個人世,不但遭到謾罵,而且被活活釘死在十字架上,鮮血直流。
祥弟從耶穌的故事得到很大的鼓舞:耶穌也曾是一個小男孩,後來卻成為全人類的領袖。只要跟耶穌說說話,他就覺得心裡舒坦多了。然而如果要他向耶穌提出要求,他總難以啟齒。每天早上,孤兒院所有的孩子在禱告室集合,閉上眼睛,喃喃地祈求上帝能給自己什麼。祥弟覺得這不是真正的禱告。真正的禱告應該是向上帝傳送光明的思想,像是感謝你或我愛你。這才是禱告。如果只是開口向耶穌要這個那個的,禱告室不就成了菜市場?
他左顧右盼,看是否有人在偷看他。他不想讓人看到他在禱告。耶穌從未回應他。他想,耶穌受到那麼大的傷害,也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因此他可以接受耶穌的沈默。
祥弟告訴耶穌,從現在起,他會試著把悲傷當作是多出來的一根腳趾。他相信,這樣的話必然能得到耶穌的讚賞。
祥弟累了,想要休息,但他還是希望耶穌能繼續守護他,於是躺在禱告室的石地板上,向耶穌承諾:我一定會努力做一個快樂的人。祥弟知道他已經比瞎眼的人、生病的孩子或沒人要的癩皮狗幸福多了。
他覺得好多了,現在總算可以閉上眼睛,做自己最喜歡的一件事。打從出生以來,或差不多從三歲左右開始,他一直喜歡這麼做──想像他出生的城市:孟買。
出生至今,他的生活範圍只限於這間孤兒院,幾乎不知道孟買是什麼樣子。但最近他聽說孟買發生的一些事,不由得感到不安。過去三個星期以來,院長薩迪克太太不許任何一個孩子踏出孤兒院一步。
薩迪克太太說,在遙遠的阿逾陀,印度教徒摧毁了巴布里清真寺,孟買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因此互相傷害,大街上人人自危,更別說是小孩了。
祥弟想起,現在還是新年。
祥弟希望沒有任何店家遭到洗劫,沒有人放火燒計程車,也沒有人受到傷害。他希望這些都沒有發生,那麼他就不需靠自己一磚一瓦重建新的孟買了。
於是他閉上雙眼,想像眼前有個紅色橡皮球。
在祥弟的孟買,小孩用紅色橡皮球打板球。即使有人揮棒過猛,球飛出去,打破窗玻璃,也沒有人會生氣,因為不到幾秒鐘,玻璃就會自動復原,他們又可以繼續打球。裁判是個擺香菸攤的老頭,儘管他要賣香菸、檳榔,不能專心看孩子打球,卻能一球不漏地在腦海裡重播球賽。有個投球手沒看柱門就往後跑,然後往空中投出一記怪球。擊球手如果有經驗,就會耐心等球落下。快的話,一分鐘後就會著地,慢的話,也可能要等七分鐘。球一著地即猛烈旋轉,每一個人都看得頭暈眼花。
他還看見人們在街上慶祝灑紅節。人人跟著大鼓的節奏手舞足蹈,把彩色粉末灑向空中,躍入色彩的國度,一整天或一個星期,身上都是顏料。現在,大家終於了解這個節慶的本質。如果他們的臉染綠了,接下來的幾天,孟買會變得綠意盎然、生氣蓬勃,不論男女老少都能否極泰來。如果人們胸口染上一大片紅,表示他們將墜入愛河,和愛人結為連理。每一種顏色都是孟買人的朋友,所有的人都變得色彩繽紛。
他想,這麼一個地方該有個新的名字。他想到一個合適的,大聲說了出來:「卡洪霞」。在他心中,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沒有悲傷的城市」。他相信,有一天悲傷將完全消失,孟買將獲得新生,變成「卡洪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