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切真都不在?
吳佳璇
收到邀稿的電子郵件,我有些詫異:「凱.傑米森的書?我怎麼沒讀過?」
說我是讀傑米森著作長大的精神科醫生,一點兒都不為過。一九九五年入行不久,案上便矗立起她和古德偉(Frederick Goodwin)教授合著,一九九○年首版的聖經級教科書《躁鬱症》(Manic Depressive Psychosis),未幾添上中文版的《躁鬱之心》,後續著作(中、英文版),亦相繼入列。
順著電郵內文連結來到《一切都已不再》在亞馬遜書店的網頁:二○○九年九月十五日出版。我歎了口氣——彼時,母親的胰臟癌已轉移到肺部,正住院接受實驗性也是最後一輪的化學治療。我們都相信是實驗性化療助勇敢的母親一臂之力,多給了家人將近四個月的時光。
視線回到原來的視窗,編輯繼續寫道:「……內容敘述如何陪伴罹癌的先生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理查.魏特醫師也死於癌症?」又頓了一下,思緒自動跳到我的傳主之一(注1),從北京(經華府)到台北,為台灣精神藥理學立下根基的張文和教授,二○○八年底也因癌棄世。
一九八一年,通過古德偉教授親自面試的張文和,迫不及待脫下毛裝飛向華府,來到「美國國家精神衛生研究院」由魏特醫師領導的研究病房「練功」,精進文革前起頭的抗精神病藥物研究;三年後,台北市立療養院(今聯合醫院松德院區)才有全台首創的生物精神醫學研究室(注2)。論起師承,當今台灣生物精神醫學研究的中堅份子,都該稱魏特一聲「師公」。「癌症奪走精神藥理學界一門兩傑!」我又歎了一口氣。
漏夜讀完限時掛號隔天送達的譯稿,湧起立即提筆向傑米森──也是魏特太太──致敬的衝動。《一切都已不再》撫慰人心的魔力,絕不下於《躁鬱之心》。由於熱愛生命,魏特夫婦「現身說法」面對最終命題時的身影,深情又雍容,讓人不能自己。
但要從傑米森式的華麗書寫裡回到自己案前,可得好好整理思路與情緒。我想起傑米森的前一本著作《熱情洋溢》尾聲寫道:「……不管環境有多駭人,是死亡、瘋狂、戰爭或背叛,人生的熱情都會重新再升起……」,對照本書,這段話不正是斯時新寡的她「我將再起」的莊嚴宣示?
傑米森做到了。照著愛她、懂她的夫婿理查的遺言,透過寫作,找到回歸正常生活的途徑,也確認這不如原先想像的困難。她為理查寫作,我們因之有了《熱情洋溢》(二○○四),還有與古德偉教授再度合作的第二版《躁鬱症》(二○○八);她還描寫理查——他的愛帶來的一切,他的死亡與死亡所帶走的——作為繼續保有愛的方法。因此,雖然「一切都已不再」,卻是一部體會哀傷讓愛轉化與延續的奇異恩典。
有幸成為華文圈最早的「見證」,讀者若問我從傑米森的哀傷中學到什麼,有些可說,有些不可說。可說部分有三:一是魏特夫婦臨終前的從容。除了公開討論身後事,身為醫師科學家的理查,更立下一份模範「預立醫囑」(advance directives)。詳細羅列哪些狀況該放手,連該怎麼放都清楚交代,讓生者哀慟卻不慌亂。其二,同是科學家,還兼躁鬱症患者身分的傑米森,如何運用過去對抗精神疾病的經驗,帶領自己沈穩地走過哀傷。為了避免精神狀態失控,即使理查在世的最後一晚,傑米森仍選擇離開病房,各自躺在冷清的床上,但求成眠。只因理查和她二十年的經驗證明:藥物、愛和睡眠是保持精神健康的三要素。其三則是集專家、作家、病人與生者於一身的傑米森講鬱症與哀傷(第七章),鞭辟入裡,足堪與佛洛伊德的經典論文《論哀傷與憂鬱》(Mourning and Melancholia,一九一七)相呼應。
至於「不可說」之處,我以為是傑米森的「熱情洋溢」以文字為載體,感染了接連失去外婆、人生導師與母親的我,一切並非都已不在……。
就像理查告訴傑米森那樣「寫出內心的話」,不可說終將成為可說。
(本文作者為精神科醫師)
1請參考拙作《從北京到台北——精神藥理學家張文和的追尋》。
2有關張文和教授與傑米森、以及魏特醫師的過從,有興趣的讀者請參考《從北京到台北—精神藥理學家張文和的追尋》第七章。
作者序
哀傷如此難以捉摸
凱.傑米森
年少時代的我原以為,無懼的個性與隨興的戀愛將伴我翻山越嶺,但精神疾病讓我瞭解世事無常。第一次發病過後,我少了理所當然,多了質疑。我的精神狀態不穩定,這是不得不面對的新事實,也必須學習與之共處;它需要的呵護遠超過我願意付出的,因此我儘可能遠離煩憂,從而也遠離了愛情。
我將精神狀態控制在安全距離內,將心抓得更緊;如果我曾稍微留神,應會發現兩者我都已不認得了。在躁症攪亂精神健康前,我總是期待超越周遭環境,探索遠方的世界。在那之後,我過著退縮的生活,逐漸淡忘過去的夢想,重建新的思考模式與處世之道,而從一般的價值觀看來,我表現得相當不錯。
那時我對生活感到滿足,也在學術與醫療工作中找到生命意義。我寫作、教學、看診,不對他人提及我與躁鬱症之間的搏鬥;我全心投入工作,希望能更瞭解使我痛苦的疾病。我找到新的方向,漸漸上了軌道,安頓下來。不知不覺間,日子既穩定又安全,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祥和的感受。我對這份原來曾經錯過的寧靜心存感激;因為不知還有什麼更好的生活方式,因而認為只要排除熱情或足以擾亂理性的因素,就能保持祥和。於是,我遠離了愛情。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段時間,但或許沒有我想像中的久。然後,我遇到一個男人,他徹底改變了我對生命的謹慎態度。長久以來我一直相信,我必須控制自己的心才能控制我的精神狀態。但他不這麼想;他喜歡臣服於恐懼之前的原來的我。他從容突破我的防禦,用笑語化解我的戒心。他會說不可思議的話,因為直覺告訴他,他巧妙的幽默與溫柔的態度必能融化我,事實也的確如此。他懂得如何因應我時陰時晴的情緒,也不過分縱容我們之間的熱情。他喜歡我原有的無懼,重新找到它,然後當成禮物送給我。我的性格強烈,他絲毫不覺困擾,反而深受吸引。他誘導我冒險,因為他也承擔了其中一部分風險;他更說服我如實寫出內心的話。他愛上的,是被我自己遺忘的我。
我們共度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他曾是我的夫婿、同事、朋友;當他生病,當我們明白死亡即將來臨時,他又成為我的精神導師,讓我看到他如何有尊嚴地活著,以及同樣有尊嚴地死亡。他唯一無法(任何人都不能)教導我的,是如何面對失去他的哀傷。
有人說,哀傷也是一種瘋狂。我不同意。哀傷之中帶有的理智,與情感之間有著微妙的比例,而這正是瘋狂所缺少的。人都會哀傷,這是舉世皆同的人性;哀傷者的心路歷程儘管坎坷,卻終究會從中找到出口。然而,哀傷又是如此難以捉摸,讓人一開始不知出口的存在。我熟知瘋狂的面貌,卻對哀傷少有認識,因而無法辨識哪些屬於哀傷,哪些又是瘋狂。後來才知道,哀傷自有屬於它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