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平常心、平常眼
「視若未睹」;
「見樹不見林」;
「明察秋毫,不見輿薪」;
這些都是日常會用到的詞語,而生活裡該注意卻沒注意到的事也隨處可見。譬如丈夫下班回家,最怕過一會兒太座怒氣沖沖地興師問罪:「你瞎了眼嗎?怎麼我換了個髮型你都沒看出來啊!」但是為什麼「看不到大猩猩」這個實驗會那麼受到媒體的關愛,甚至變成世界各國廣為使用的心理學教材?也許是因為大猩猩的露臉,使得原本正兒八經的實驗沾上了滑稽色彩,因而瓦解了科學實驗的刻板印象,讓人感覺效果更形鮮活。其實這個實驗之所以暴得大名,本身好像也印證了「看不到大猩猩」的效應。
「理盲」是近日台灣輿論裡常出現的字眼,二○○九年錢致榕教授針對八八水災救災工作首先提出這個說法時,意指因為缺乏客觀科學知識,致使過份依據感性或情緒判斷事情。之後套用「理盲」的範圍逐漸擴散,於是各種社會紛擾現象都可與「理盲」沾到邊。
本書警示讀者有關心智的「日常錯覺」,包括注意力、記憶、自信、知識、因果、潛能六大類,在陷入「理盲」的場合中,似乎也都能發現蹤影。從書中報導的實驗或統計資料看來,美國民眾陷入「理盲」的程度也好不到哪裡去。只不過台灣地狹人稠,在不分晝夜的電視新聞推波助瀾下,讓那些有的沒的訊息跑得特別快。這就像是在臉盆裡攪水,隨意拍打便搞得水花四濺。在人口眾多、文化多元的美國,不少「理盲」的實例有如泥牛入海不見蹤跡,引不起太多的討論。
第三章珍妮佛.湯普森的案例就很值得我們警惕,因為湯普森犯了自信心錯覺,堅持自己牢記了性侵者的面貌,致使無辜的柯頓坐了十一年的冤獄。台灣有若干引起社會極大爭議的司法案件,涉及現行法條是否周延,檢察官證據蒐集是否完備,法官判決是否符應常情等問題。每個有可能造成糾紛的環節,幾乎都難以排除「日常錯覺」發生的機會。如果大家對這些心智上的錯覺多點認識與警覺,應該有利於更加冷靜剖析與斟酌事情的各個面向,減少社會的衝突。
作者在第七章裡也說了,「日常錯覺」並不是天生就是壞事。錯覺是因心智的局限產生,而這些局限卻常有互補的好處。會產生錯覺的那些心智操作,其實是極其漫長演化歷程裡發展出來解決問題的良法。只因為我們頭腦裡的神經元數量有限,不得不精簡地選擇重點來使用。有了這種平衡的認識,對於所謂「平常心」也會有新的體認。平常心讓我們避免固執於預設的觀念架構,從而用平常眼明察實際的世界。所以「平常心」並不平常,是要自覺地用心鍛鍊才能保持的境界,而本書正是一本極佳的導引。
李國偉
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研究員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研究員)
導讀
「活在當下」的大腦vs.「意識之外」的大猩猩
一九九七年五月 ,佛羅里達的勞德岱堡(Ft. Lauderdale),一如往常,又是一個晴朗炎熱的上午。通過會議中心旁的那個好像永遠在塞車的橋,順著車籠隨波逐流,好不容易才排著隊,進到停車場,停好車。急忙走過天橋,進入會議中心,三步併兩步跨上電扶梯,直上三樓,匆匆走進會議廳挑了一個右後方的位子坐下。晚了一兩分鐘,不過沒錯過太多。其實,當時也不知道這麼的趕到會場會有甚麼收穫。「自然影像中的物體表徵」(object representation in nature scenes)現在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題目,但在二十世紀末的視覺與眼科學會(Association for Research in Vision and Ophthalmology)年會中,卻是頗為新奇。看看摘要,這個議程好像是關於某種新的錯覺。
作為一個視覺研究者,最大的好處的好處之一,就是每年可以在各個學術會議中親身體驗數十個新發現的錯覺。不過,大部份的錯覺,只在會議中曇花一現,最多在期刊中的留下一紙記錄,就慢慢的為世人遺忘;有一些,在人們的記憶逐漸淡去之後,又會被某個年輕的學者再度發現(當然,在會中被老教授嗆「你這東西某某某在三十年前就報告過了」的也大有人在);只有少數的錯覺,會持續吸引人們的注目,衍生出大量的研究而有助於我們對視覺系統與大腦運作的了解;每一、兩年,則會有一些極受歡迎的錯覺,如北岡明佳的「旋轉之蛇」(www.ritsumei.ac.jp/~akitaoka/index-e.html)、 Adelson的「棋盤上的陰影」(persci.mit.edu/gallery/checkershadow)、Gregory的「旋轉的窗戶」(廣受討論的是藝術家茅原伸幸的改良版:「旋轉的舞者」en.wikipedia.org/wiki/The_Spinning_Dancer),在網路上如野火般四處流傳。
在那兩小時的座談會裡,我所看到的,就是一幕幕令人目瞪口呆的現象。影片中,飛機龐大的引擎不見了,而所有的觀眾竟渾然不覺;問路的時候,問路的人換了,即使身高差了一截,被問路的人卻不覺有異。這是甚麼回事?我們的大腦真的只是「活在當下」。前一秒鐘發生的事情都不算數? 帶著滿腹的疑問,中午在海灘旁的餐廳,和友人一起午餐時,本想要好好的討論一番,卻發現他們都錯過了那個座談會,只能聽我轉述。
沒多久,那場座談會的內容陸續在各個科學期刊中登出。會中所描述的現象,就是本書第二章所討論的「改變盲」。這個現象,後來成了顯學,啟發了無數研究——甚至當年錯過座談會的兩位朋友也投身其中。座談會中的四位講者之一,即是本書的作者,在兩年後進行了「看不見的大猩猩」實驗。這個實驗,在本書第一章有詳細的討論,可能是心理學史上最常被引用的研究之一。至於我這樣不厭其煩的描述一個十四年前的記憶有何意義,請參考本書第二章。
神經系統的主要功能,是在接受外在環境的訊息,加以解釋,然後做出適當的反應。在日常生活中,多數的狀況下,我們的神經系統不會讓我們失望。因此,我們往往忽略了要發揮這樣的功能有多困難。首先,是環境中龐大的訊息量。讓我們用在街上行走這個情境做例子。在街上,我們的周圍環繞著上千個物體,每個物體都代表著不同的意義,需要用不同的方式應對: 招牌上的文字是抽象符號,要靠語言系統解讀;路上的障礙物要靠運動系統避開;路邊商店的物品則要由報酬系統與情緒系統決定是否有吸引力。而進行這些認知作業之前,則需要仰賴我們的視覺系統,把輸入影像中數以億計的光點、色塊、線條、灰階,整理出上千件的物體。而使這個作業更複雜的是,隨時有數十個以不同的速度朝不同方相移動的物體(如人、車、蟲、鼠、鳥等)出沒在四周。這樣的工作,我們的神經系統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短短的時間內,我們的大腦所處理的訊息量就足以癱瘓最強力的電腦。此外,環境中的訊息往往是渾沌不清、模稜兩可,甚至是互相牴觸的。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假設我們的眼睛看到一個白色的方形中間有一個黑色的方形。即使是像這樣只有兩個物體的影像也至少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解釋:黑方形和白方形在同一平面,就像我們在白紙上畫一個黑方形;一個黑色方形物體擋在白色平面前面;一個白色平面上挖了一個方形的洞,露出在後面的黑色平面。有創造力的讀者應該不難再想出數十種可能性。然而,我們的神經系統卻能夠很快地決定要採取哪種解釋,並採取相應的行動。(當然,這個解釋不一定是對的,要不然,就沒有本書的內容了)。
我們的神經系統是如何面對環境中大量而又渾沌不清的訊息呢?一個相當有影響力的想法是「可能性(likelihood)」假說。透過百萬年的演化,或是透過後天的學習,我們的神經系統儲存著一個「世界觀」,讓我們能夠預期哪些物體、哪些事件在當下的情境中容易出現,而哪些不容易出現;亦即,在特定情境中,我們會做出特定假設,有哪些物體或事件在當下最有可能出現。當感覺訊息開始進入知覺系統之後,我們對環境的解釋,便來自於符合當下感覺訊息最有可能出現的物體或事件。這樣的運作方式,當然會比將所有的環境訊息都拿來仔細分析要來得有效率。在絕大多數的狀況下,效果也不錯,否則,如書中所述,我們會隨時生活在危險之中。
然而,這樣的運作,也不是沒有問題的。首先,當提供感覺訊息的外在環境和神經系統所儲存的「最大可能性」物體或事件不一致時,我們會產生誤判。這種誤判,自一九六零年代Richard Gregory提出相關理論以來,被認為是視錯覺的主要成因之一。在以往,這些錯覺通常被認為是實驗室的產物。畢竟,在實驗室中,我們所能接受的訊息是被實驗者嚴格控制的。在訊息不足的情況下,自然容易產生誤判。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環境充滿各種訊息,同時要符合「由這麼多的感覺訊息所代表的最可能事件」以及「與環境本身的實際狀況相違背」這兩個條件的機率微乎極微。因此,以往並不認為在日常生活中會有穩定的錯覺。本書作者在學術上最大的貢獻,就在於他們證明了人們對環境的錯覺事實上是穩定存在於日常生活中。在球場上不會有黑猩猩,所以我們就對它視而不見;問路的人中途不會跑掉,所以換了人我們也渾然不覺;在公路上一般不會有人亂跑,很多的車禍就導因於駕駛太晚察覺異狀;前後發生在同一時空發生的事情通常有因果關係,所以兩個時空上接近的事件,就會被認為一則為因、一則為果(最近轟動一時的江國慶冤案,就是因為軍法官做出了錯誤的因果聯結)。科學家雖然到晚近才能穩定地量測在日常生活的錯覺;然則,魔術師們穩定地展示這個現象卻已有幾千年的歷史。
此外,我們的神經系統不光是利用當下最有可能出現的物件來對環境提出一個解釋,它也把不符合這個解釋的資訊排除在意識之外,以免浪費有限的神經資源並造成混亂。這樣的結果,導致我們未能意識到對環境做出了誤判。也因此,我們也因為不知道自己有所誤判而過度自信。台灣最近的流行語「自我感覺良好」,很大一部分是指涉這個現象。而這也是這本書第三章的主題之一。
過去二、三十年裡,心理學界對日常生活中錯覺現象的了解,有了長足的進步。本書的作者對這方面的研究有著突破性的貢獻。因此,由他們來討論這個問題,自是精彩可期。我相信,各位讀者在閱讀本書後,會對眼中所見這個世界的萬象,有很不一樣的看法。
陳建中
台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
(本文作者為台大心理系教授)
前言
日常的錯覺
“There are three things extremely hard: steel, a diamond, and to know one’s self.”
「世間有三樣東西其堅(難)無比:鋼鐵、鑽石,以及自知之明。」
—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摘自《Poor Richard’s Almanack》(1750年)
大約二十年前,我們在哈佛大學教心理學時,對班上學生做了一個簡單的心理學實驗。沒想到,這個實驗日後竟然成為心理學領域最有名的實驗之一。它登上了教科書,成為全世界心理學導論課程的教材。許多媒體都曾經專題報導它,包括知名雜誌《新聞週刊》(Newsweek)、《紐約客》(The New Yorker),以及NBC的「日線」節目(Dateline NBC)。它甚至以展覽的形式,在舊金山以及其他博物館展示。這個實驗之所以會這麼受歡迎,是因為它用一種幽默的手法,深入揭穿了出乎人意料之外的結果——關於我們如何去看這個世界,以及我們所沒有看到的。
你將會在本書第一章讀到我們這個實驗。經過這些年來的思考沉澱,我們終於明白,它所闡釋的,其實是一個更廣泛的原理,一個有關人類心智如何運作的原理。我們總是相信自己能夠看清眼前的事物、正確記得過去發生的大事、了解自己的知識限度,並且能準確判斷因果。然而,這些直覺信念常常都是錯誤的,這而些錯誤信念也遮掩蒙蔽住人類認知能力中的諸多重大局限。
我們需要被提醒不要被外表蒙騙,因為我們傾向把外觀表象視為內在品質的確實廣告。我們需要被告誡,省一毛錢就等於多賺一毛錢,因為我們會差別看待「賺進來的錢」與「已經擁有的錢」。這些警世格言都是為了幫助我們避開直覺造成的錯誤而存在。同樣的,富蘭克林所指稱的世間最堅硬、困難的東西,也暗示了對於「我們很了解自己」這樣的直覺信念應該加以質疑。在行經的人生之路上,我們好像非常了解自己的心智運作與行為背後的成因。但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根本毫無頭緒。
《為什麼你沒看見大猩猩?》這本書要講的是,深深影響我們日常生活的六大錯覺:有關注意力、記憶、自信、知識、因果以及潛能的錯覺。對於自己的心智功能,我們抱持了這些扭曲的信念,它們不只是錯的,而且錯的方式還很危險。我們將探討何時以及為何這些錯覺會影響我們,它們對人類生活所造成的影響,以及我們如何克服或是減輕它們的衝擊。
我們刻意採用「錯覺」這個字眼,是想要類比於「視錯覺」現象,好比藝術家艾薛爾(M. C. Escher, 1898-1972)利用立體圖形壓縮至平面所造成的視覺矛盾2現象,以及視知覺的局限,創造出名作裡頭那些「爬不完的樓梯」——即便你知道他的整體結構違反常理,你還是會覺得每個樓梯看起來都是正常的。日常錯覺便是如此頑強:就算我們知道自己的信念和直覺有缺陷,它們依舊無可避免。我們把它們稱做「日常」錯覺,正是因為它們天天都在影響我們的所作所為。當我們一邊開車一邊講手機卻認為自己的注意力足以應付路上交通時,我們即被其中一種錯覺所影響;當我們認定某人要是記錯了過去的事,必定是在扯謊,我們也上了某種錯覺的當;當我們因某人看起來最具自信而選其擔任領袖,我們又被另一種錯覺所影響;當我們展開一項新計畫前,自認可以準確評估多久得以完成該計畫時,我們還是受到某個錯覺擺布。事實上,沒有一種人類行為可以跳脫日常錯覺的魔掌。
身為心理學教授,在藉由設計與執行心理學實驗來維生的同時,我們發現對人類心智研究得愈多,便看到愈多錯覺對生活的影響力。你可以發展出一套類似X光的洞察力,看透自己的腦袋在玩什麼花樣。等到你讀完本書,你對於那位隱身幕後的藏鏡人以及諸多統治你思想與信念的道具,將會多了解一些。一旦你了解什麼是日常錯覺,你將能以不同的眼光來看世界,而且你對它的想法將更為清晰。你將能看出錯覺如何影響你的思維與行動,就如同影響周遭其他人一樣。也因此,如果再有新聞記者、經理人、廣告專家以及政客——不論是有意或無意,利用你的錯覺來混淆視聽或是說服你時,將會馬上被你看穿。了解日常錯覺,能引導你重新校正自己的生活模式,除了可以幫助你因應大腦運作的局限,也可利用其所造成的優勢;甚至有可能藉由這些洞察力來創造娛樂或財富。最重要的是,揭開那層扭曲我們的認知的面紗之後,將讓我們與現實接軌,重新認識自己與世界的原本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