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傷,是生命非常重要的一環,人除非受過某種創傷,否則無法長大成人。」
我的第一部保羅.奧斯特是「煙」(Smoke),也就是說,我結識奧斯特,是電影先於小說的。至今我還記得看完「煙」的感覺,就好像看了一齣通俗劇,但你知道那明明不只是通俗劇,有太多線索、太多暗示、太多震動你心弦的地方了。電影裡頭那個在同一個街角拍照拍了十四年照的菸店老闆,從此在我的生活裡揮之不去。直到我到花蓮任教,某天經過圖書館前草坪時,突然想試著做做看。雖然沒辦法天天拍,但不騙你,至今我模仿那個老闆已經八年了。
對我來說,這就是奧斯特式的小說,奧斯特式的魅力。他筆下的角色會滲入你的生活,取代你的生活,讓你化身成窺看∕監看自己靈魂的偵探,彷彿《紐約三部曲》裡的〈鬼靈〉。
與過去的奧斯特作品不同亦同,《日落公園》沒有使用過去常見製造懸念的筆法,讓你第一頁就掉進沙丘不可自拔。這回奧斯特放緩節奏,四平八穩地以人名為標題來轉換敘事觀點。小說一開始就出場的邁爾斯.赫勒是主旋律,逐步帶出賓.納森、艾莉絲.博斯壯、愛倫.布萊斯這三個為了省房租而偷住進日落公園旁一間廢棄公寓(他們就稱它「落公園」)的年輕人,再帶出他們各自的伴侶,以及邁爾斯的家庭背景。這樣的敘事手法乍看平平無奇,但事實上關鍵在那些串起相異敘事觀點的某些線索。
比方說邁爾斯在當搬家工人的時候,愛上了拍攝空屋裡被屋主留下來的「棄物」。而賓開的「破銅爛鐵維修廠」專修幾乎已從地球表面消逝之年代的物品:手動打字機、自來水筆、機械錶、真空管收音機、唱機、發條玩具、扭糖機、轉盤撥號電話,他以這個來對抗「新科技改變人的信念」。希望成為畫家的愛倫苦於畫不出好作品,抱怨自己「錯在把信任託付給物品,唯獨信任物品,把光陰浪擲在她所描繪的數不清建築、無人的空街、車庫、加油站、工廠、橋梁、高架快速道路,以及在朦朧紐約光線下閃耀的老舊倉房的紅磚……」,想改畫人體,艾莉絲卻又拒絕當她的模特兒。艾莉絲則受困於博士論文,不斷重複看一部連細節都已經記住的一九四六年的老電影「黃金時代」(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她試圖拆解細節,卻始終難以獲得真貌。
這四個「某些地方受了傷」而寄情於物的年輕人聚集在「棄屋」日落公園,有時邁爾斯會到附近的一座墓園散步,那裡躺臥著歹徒、詩人、將軍、企業家……,躺臥著曾經對未來充滿希望的靈魂,然而此刻被遺棄在此。傍著墓園的「日落公園」,竊居的這四個人正是美國房地產出現問題後正值青年的一代。
即便《日落公園》奧斯特沒用上他擅長的「故事鑲嵌故事」的策略,但每一個角色仍然訴說個不停,不斷地吐出「故事中的故事」。這些組構成整體敘事片段的小故事也都處處存在著機鋒與魅力,是讀者不可忽略的小環節。比方說那個邁爾斯跟小女友琵拉講棒球故事時提到的羅基(Jack Lohrke),雖然棒球表現平平,卻不斷因為逃過死劫而被稱為幸運星,從而在棒球史上留名。故事其實是邁爾斯的父親說給他聽的,小說尾聲父子重逢時,又復變成兩人共同記憶的線索。而邁爾斯對琵拉訴說時故事的寓意是苦難的世間也有幸運之人,等到邁爾斯與父親討論時故事的寓意時,又復變成即使是幸運之神旁邊的聖徒也是會死的。
同一張「A」有時是Ace有時是1,這是奧斯特的兩面論。
《日落公園》也像是這樣的一本小說,處處哀傷又透露著希望,乍看近似通俗劇又充滿值得徘徊的頓點(就像「黃金時代」)。而當小說裡寫到邁爾斯的父親窺看他的生活,想起邁爾斯小時候有一回拿了《梅岡城故事》的心得給他看,裡頭寫道:「律師是兩個孩子的爸爸,有隻眼睛瞎了。他替一個被誣賴強暴罪名的黑人辯護,這個黑人有隻虛弱的手臂。在故事後頭,律師的兒子從樹上摔下,跌斷了手臂,跟那位清白黑人的虛弱手臂是同一邊。……這一切的重點是,傷,是生命非常重要的一環,除非受過某種創傷,否則人無法長成大人。」我們同時低聲感嘆「一個十歲還是十一歲的孩子,怎麼能夠這樣仔細研讀一本書,把故事裡作者輕描淡寫的迥異元素擺在一塊,然後發現數百頁長的故事裡浮現出一則道理?」因而不禁認定那是小說的虛構元素,是奧斯特擬童腔童語所編造出來的「啟示」時,翻到書末卻又看到他留了一行字「感謝我女兒蘇菲.奧斯特五年級所寫那篇關於《梅岡城故事》的作文。」
於是我們恍然大悟,奧斯特又一次翻轉小說與真實人生,翻轉我們的想像與解讀。或許,或許那些被遺棄的物、靈魂與哀傷,是日落公園裡最珍貴的物事也不一定。
吳明益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