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是教育的「共錯結構」,我們必須共同承擔
二○一○年六月,我帶著準備了半天的簡報資料、幾本國際上關懷青年未來的書籍,以及我無可救藥的使命感來到教育部。我所看見台灣的教育問題,急迫地驅使著我求見主掌台灣教育未來的部長,經由簡單寒暄,我隨即開始導入正題。
我談到台灣目前被摧毀的職教體系、提到花東的國立大學為什麼有九○%的外地學生,卻沒有空間給在地青年一個就近學習的機會,也說到台灣未來即將面臨學校供過於求的問題,我甚至論及台灣如果轉型成功,可以成為教育的輸出國……。
我看到部長試圖解釋,卻又心神不寧的眼神,沒多久幕僚遞上一張紙條,告知下一個會已經在等待了。這個時候,我突然覺醒,原來我又做了一次「豬頭」(「豬頭」是我與好友常常看到時政方向偏差,知其不可為而仍然設法提出建言,事後卻如夢初醒的自我調侃用語)。
我發覺我又在浪費部長的時間了,當然也在浪費自己的時間!
一顆關懷青年的熱心和無可救藥的使命感驅使
因為我驚覺到這種狀況又豈止是教育部長所面臨的,這幾乎是目前每一位首長面臨的局面:每天從立法院的質詢、立委個別約談求見,到開不完的會議、演講、行程,以及陪同長官視察、處理突發事件,到媒體狗仔式的跟蹤追問,當然還包括了一大堆像我一樣的人想要建言……。
忽然在我眼前浮現出一個畫面,原來我們政府的所有首長就像是綜藝節目裡機智問答遊戲中的來賓。舞台正上方懸掛一顆不斷充氣變大的氣球,他們得輪流坐在氣球下方的座位,在倒數計時壓力下,面對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拚命想出答案,好安全過關,逃離這個位置,換下一位苦主上台。
時間愈來愈少,氣球愈來愈大,伴隨著旁人的摀耳、尖叫、喘息,答題時間愈來愈少,思考也愈加窘迫,最後只好亂槍打鳥,祈求應付過關。
這景象其實我們一點都不陌生,我們的官員,一上台就急著答覆每位由立委、首長、媒體、學界、黨派等各方人馬丟過來的問題,他唯一盼望的是:「唉,答完所有問題之後,我能全身而退」「我只求還在位子時,頭頂的氣球千萬不要爆掉,剩下的我管不著,也沒時間管,更沒機會思考。」結果,不同任期的官員,便像跑馬燈一樣轉上台,又轉下台,但沒有人有時間、有能力去停止那顆不斷脹大的氣球,問題也永遠沒有解決的一天。
冷靜想想,這個社會,甚至全世界的政治人物又何嘗不是如此。就拿美國來說,我不相信兩年前造成全球經濟重傷五內的金融風暴是一夕而成的,我更不相信,當那些高明的金融炒客將不良資產包裝成3A債券時,全美這麼多的財經學者專家竟沒有人看出它潛在的危機。任何災禍都非一日之寒,過去十年之間,當各家投資銀行玩著各種金融伎倆,我也不相信那麼多聲譽卓著的會計師事務所,查帳時竟會查不出來,無法預見這微小徵兆將釀成巨大災禍,我當然更不相信美國政府主事者沒看到這些問題。
原因極可能是,同一批政治人物,當他發起了伊拉克戰爭時,代表了必須有一個強大而繁榮的經濟來支撐龐大的軍事支出,於是只能讓那虛幻的金融炒手、房地產炒手、投資客以巧取豪奪的方式,奪走美國及各國無辜百姓、公司、國家的財產,維持一種太平盛世、國力鼎盛的假象。直到事件爆發,持續脹大的氣球破了,全球金融陷入谷底時,才讓不只美國,而是全世界的公司與個人,損傷無數,而今居然沒有一個人要被刑法起訴,沒有一個人必須為這個歷史事件負責!
教育政策關係青年無比珍貴的未來
回過來看台灣,與台灣所有年輕人的未來息息相關的教育政策,不正也是如此。
我們在短短十多年間容許大量掌握台灣基礎教育的職業學校升格為專科學校,然後又以科技專校之名升等為學院。為了要有足夠的系可以升格成院,再擴充足夠的院可以成為大學,他們創造出很多名字很好聽、但現實出路卻完全「無效」的學系,美其名為「科技提升」,實際上卻是對台灣好不容易累積的技職教育,來一次全面性的摧毀。技職專校一所接一所搶著升格成大學,學生卻愈來愈學不到真才實學,許多年輕人以同樣的心態,對自己沒有自信,於是學士念完考碩士,碩士念完又攻博士,在學校愈待愈長,愈沒勇氣離開,人生最美好的年歲,卻在學校虛耗青春,困守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之中。
我們只要簡單對比下面的數字,就知道問題的嚴重性。目前大學院校每年所有學生的總胃納量是三十萬,然而,去年大學畢業生卻只有二十二萬七千人,而前年的出生人口為十九萬,去年只剩十六萬六千人。無庸置疑,將來必然有很多學校招不到學生,面臨倒閉。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算術,然而我們從政府官員、學校,再到家長,竟然全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問題氣球在頭頂膨脹,卻沒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止。一些坐在這位置的官員之所以冷眼旁觀,只因為這是一個戳破了就難以收拾的局面。
然而,不管我們理不理會,這氣球終有爆炸的一天,除了政府耗費了大量的民脂民膏,投資在這麼多無用的數字,當高等教育大崩盤時,誰來付出代價?說來殘酷,就是我們青年人無比珍貴的未來。
這就是台灣不願面對的教育真相!
面對問題,承擔責任才能改變
可是我們仔細想想,是誰坐視問題惡化?是誰讓這個氣球不斷膨脹?是教育部?是教改人士?是政府?是民意代表?是學校老師?還是學生?或是為數眾多的家長?
我要說的是,全部都是!我們都是造成當前問題的「始作俑者」。其實,這不是一位部長可以解決的問題,也不是一個行政院長可以解決的問題,這甚至也不是任何一位總統能解決的問題,而是「我們」所有的人,放任這些問題日積月累、陳陳相因,演變成一種難以收拾的局面。
教改成為美麗的口號,但遺留下問題叢生、缺乏整體規畫的教育政策,為討好選民做了錯誤的轉向;學生因為找不到方向,大量擁入沒有前途的校園;家長抱持過時的觀念,繼續綁住孩子……,這一連串錯誤的循環,彼此互為因果,形成牢不可破的僵局。說得更嚴重一點,這是一個大家都有責任的「共錯結構」,沒有一個人可以逃掉。
如果政府依然拿不出對策,頭痛醫腳,腳痛醫頭;如果官員還是一提到問題就逃避;如果老師依然抱持鐵飯碗心態;如果家長還是急功近利、唯分數是問,那麼,所有一切教育改革的嘗試,都不會成功。
教改人士把責任推給政策執行不力,學校又把責任推給父母,父母將責任推給教改。於是,學校責備老師,老師批評父母,父母又怪罪政府……,最可憐的是那些沒有發言權的學生,他們繼續受害,卻沒有人救得了他們。
如今,問題發生了,我們必須共同承擔。眼看這個氣球,專家不願意去戳破,政府官員不敢抬頭面對,於是,最沒有資格批判教育的我,最沒有教育專業研究背景的我,選擇寫這本沉重的書。
一切都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
嚴格來說,我是個受正統教育不足的人,我自己甚至沒有念過大學,但我愈了解台灣教育問題,就愈焦慮,時而感到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時而感到一種油煎火燎的急迫感;時而為我們正在受教育的孩子們流淚……,我眼睜睜地看著台灣過往累積的優勢正在流失,而時間卻不站在我們這一邊。
我的個性有點矛盾,一方面我是個內向的人,從不覺得自己優秀完美,另一方面我常因為看到問題急迫,我那無可救藥的雞婆個性,又使我不得不站出來率先發難,以致常常被謬認我是意見領袖。其實,我深有自知之明,累積這麼多年觀察的結果,我不過是一個業餘的社會觀察者,以及想盡點社會責任的公民。當然,我並不是一個天生喜歡用激烈口氣講話、博取注意的人,然而,看到台灣教育亂象,看到我們明明一步之遙,一念之轉,台灣可能可以大不相同,而我們居然讓它變得那麼遙遠,所以我不得不自不量力地站出來放大聲量,喚起關心。
如果我這本書裡的話語不經意傷害了某些朋友,我相信他們會原諒我,知道我的初衷。愛之深,責之切,不是我的託辭,但的確能代表我始終不渝的初衷。
這本談台灣教育的書,跟我過去所有的書都不同。我明知道未必可以有所改變,但帶著天生的社會使命感,我仍選擇再做一次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