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妳,我的名字才叫作媽咪
因為孩子患有「心臟先天性多發性腫瘤」,心臟布滿腫瘤,一出生就要面對死亡的威脅。
身為母親的幼梅(化名),睡夢中總是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哭喊著:「媽咪,我真的很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我也不捨得離開我的爹地、媽咪,和姊姊……」醒來後,枕邊早已沾滿了眼淚。
從早期的「每月救一心」,到後來的「每日救一心」、「每日救二心」,基金會四十年來堅守著「好心救好心」,藉由各界的愛心善款,幫助了不少心臟病童。
不過,「救命」只是起點,孩子未來的人生該怎麼走下去,也一直是基金關注的重點。
因為是站在第一線上面對心臟病童,特別能夠深入體會許多家長不為人知的辛酸,更讓基金會感到自己所背負的使命有多麼重要……。
產房中,半身麻醉的幼梅正進行剖腹生產,等待著第二個女兒珮珮(化名)誕生。原本意識清醒的她,還可以跟麻醉師對話,在孩子抱出來的那一刻,卻陷入了昏迷。
清醒之後,幼梅才知道,比預產期提前出生的女兒,既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幾乎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在分秒必爭的狀況下,開刀房的醫師抱起孩子,立刻送進了新生兒加護病房。
即使剖腹生產的傷口疼痛不已,幼梅仍坐著輪椅,到加護病房去探望女兒。看著女兒身上吊滿了又是強心劑,又是利尿劑的點滴,從產前就充滿焦慮的她,此刻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
要擁有「媽咪」這個身分,對於幼梅來說,曾經是多麼困難的事。
她三十二歲結婚,婚後一直努力嘗試懷孕,用盡了各種方式,包括人工受孕和試管嬰兒,結果都失敗了。幾乎要放棄生育的她,在三十八歲那年自然懷孕,生下了大女兒,由於已屆高齡產婦,醫師提醒幼梅,日後若是再想生育,唯有試管嬰兒一途。
幼梅雖然很想再為大女兒生一個弟弟或妹妹作伴,但是她知道機會渺茫,也不強求,卻意外在四十二歲那年,自然懷孕懷了第二胎。因為高齡,所以在懷孕十六週施行羊膜穿刺,檢查結果是正常。
剛開始的產檢都很正常,直到第八個月,幼梅照例進行超音波檢查。從超音波檢查發現,胎兒的心臟連著另一個異物,幫她做檢查的婦產科醫師認為那可能只是「水瘤」,生產之後,自然會消失,要幼梅不必太擔心。
然而,護理科系出身、又在護產科有過兩年工作經驗的幼梅,面對著超音波,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即使孩子尚未出生,她連一刻都沒辦法等待,就前去求助高雄榮總的小兒心臟科謝凱生醫師。
「心臟先天性多發性腫瘤」,這是幼梅腹中胎兒所患的疾病。
「像這樣的病例,過去在榮總常見嗎?」幼梅憂心提出問題,而謝凱生醫師告訴她,根據他的經驗,新生兒的心臟有一顆或兩顆腫瘤,已經是件大事,像幼梅的孩子是左、右心房、心室都長滿腫瘤,相當罕見。
當時謝醫師還告訴幼梅,不管她選擇在哪間醫院生產,只要孩子一出生,他必須馬上見到新生兒。從謝醫師的言語中,幼梅不難感受孩子病情是多麼嚴重,然而,她仍抱著一線希望,或許孩子出生後,狀況會比原本的診斷好一點。
然而,天卻不從人願。
段標:夢中的哭喊
──珮珮,是什麼樣的因緣,讓我成為妳的母親,卻同時要目睹妳才剛出生,就宛如被判了死刑的宿命?
生命,從心臟開始。而妳的心臟遍佈腫瘤,連經驗豐富的醫師都認為,除非換心,否則存活的機率極小,也難怪妳的父親在未事先告知我的狀況下,已經跟醫師討論器官捐贈的事宜。
為了這件事,我跟他大吵了一架。
我在學校擔任護理老師一職,課業需要,也會經常向學生宣導器官捐贈的觀念,所以要我簽下自己的器官捐贈卡,我是不會猶豫。但是,當我是名「母親」,請原諒身為母親我的那份私心,我不忍讓自己的孩子失去身上的任何器官,妳的人生已是殘缺不全,我希望讓妳保留完整的身體。
睡夢中,我總是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哭喊著:「媽咪,我真的很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我也不捨得離開我的爹地、媽咪,和姊姊……」醒來後,枕邊早已沾滿了眼淚。
我還記得,生產之後,我就跟多數的母親一樣,身體很自然地也開始分泌母乳。然而,躺在加護病房的妳,連吸吮母奶的力氣都沒有。醫師建議我,吃些退奶藥,至少可以減輕我漲奶的痛。
但是新生兒加護病房的護理長告訴我,「珮珮媽媽,不管孩子的情況怎麼樣,妳一定要持續擠母乳,因為這是妳唯一能夠替她做的事情了!」
是啊,就像護理長說的,在那個當下,我能做的事,就是讓珮珮有母乳可喝,即使妳只是吸收少少的幾滴乳……
一開始,謝凱生醫師就明白告訴幼梅夫婦,只有動換心手術,才能救孩子一命。然而,等待一顆可以移植的心臟,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像珮珮這麼小的孩子,為她找到匹配的心臟更是無比困難。
在希望渺茫的等待中,幼梅也面臨了產假即將結束,必須銷假回去上班,於是,幼梅開始著手尋找保母。至於孩子何時可以出院,院方始終沒有清楚的答案,後來在幼梅不斷地詢問下,謝凱生醫師同意讓孩子回家,但書是,只要狀況一不對勁,就要馬上送回醫院。
出院前夕,病房出現了一位意外的訪客,小兒心臟科的潘俊彥醫師。
他拿著心臟的模型,向幼梅夫婦解釋,除了換心,「開心」是搶救孩子生命的另一條出路。原來,珮珮的心臟覆滿腫瘤,其中有一顆大如拳頭,因為已直接壓迫到主動脈,造成她心臟衰竭的主要原因。若不解決,即使把孩子帶回家,她就像個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身陷危機。
潘俊彥醫師承諾,只要幼梅夫婦商量後,願意簽下手術同意書,他立刻把珮珮排進隔天早上七點鐘的第一台刀,進行心臟腫瘤切除的手術。
簽下手術同意書的那一刻,幼梅感覺自己就像是簽下了一紙生死契約。
成功了,珮珮就有重生的機會。但是潘醫師也強調,手術成功的機率不到一半,也就是說,送進手術房之後,隨時都可能天人永隔。
為了給珮珮一個機會,幼梅還是簽了同意書。
段標:病魔的真面目
早上七點,從孩子推進手術房那一刻起,對於幼梅來說,每一分鐘都變得無比漫長。
手術房外有燈號,哪一個手術結束了,燈號就會亮起,而幼梅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珮珮手術結束的燈號。她三不五時跑去護理站問開刀房護士,護士的回答很委婉,「昨天晚上,潘醫師應該已跟您說過手術可能會發生的狀況?」
直到下午三點,手術結束,幼梅已經焦慮如熱鍋上的螞蟻,終於獲准見孩子一面。當她看到珮珮小小的身體,胸前有著好大的一條刀疤,身上插滿了十條以上的管子,由於開心手術是低溫療法,孩子全身冰涼,癱軟在病床上,眼前這一幕,讓幼梅當場淚如雨下。
面對女兒承受的痛苦,幼梅完全無能為力,她也只能不斷地對孩子重複著同一句話:「珮珮,妳要堅強勇敢活下去。」或許,幼梅的呼喚,真的喚醒了孩子的生命力。加上手術順利,珮珮在小兒加護病房住了一段時間後,謝凱生醫師對幼梅千交待萬叮嚀,終於同意讓孩子出院。
孩子出院那一晚,剛好是聖誕節前夕。
出院半年了,定期追蹤,幼梅夫婦慶幸孩子心臟方面的警報終於解除了,沒有想到病魔的真面目才正要開始顯露出來。
當身邊突然發出巨響,不少新生兒會出現類似「嚇到了」的顫抖,在醫學上叫作“Moro refles”,是新生兒出生幾個月內的正常反應。
因為幼梅有過護士的經驗,當她發現珮珮出生六個月後,出現類似「Moro refles」的徵狀,最初並不在意。但是,她慢慢地發現,孩子這種「嚇到了」的反應,頻率愈來愈高,每次的時間也愈來愈長,當這種狀況持續了一個星期後,幼梅直覺事情不太對勁,決定帶著孩子回去找謝凱生醫師。
謝醫師建議珮珮的狀況應會診小兒遺傳科,結果小兒遺傳科建議轉到小兒神經科,最後經過小兒神經科陳珠瑾醫師的檢查,證實珮珮患有「結節硬化症」這種罕見疾病。
換句話說,珮珮心臟的腫瘤,只是冰山一角,她不但大腦裡長滿腫瘤(腦室結節),左右兩邊腎臟屬於「多囊性囊腫」。這些數量龐大的腫瘤會壓迫器官生存的空間,影響器官的正常功能,最後讓所有的器官都呈現衰竭。
像珮珮腦部的腫瘤,就是造成她癲癇發作的原因,六個月大先是出現「點頭性癲癇」,後來是出現眼神呆滯、心神喪失的「失神性癲癇」現象。一歲後,進入「大發作」,每次發作都長達半個鐘頭以上,一定要叫救護車送到榮總進行急救。在醫師的建議下,珮珮開始服用抗癲癇的藥物。
至於珮珮的腎臟也長滿腫瘤,若不慎撞擊,造成內出血,就要面臨換腎或洗腎的命運。幼梅曾經考慮過,要捐出自己健康的腎臟給孩子,但是醫師不贊成這樣的作法,理由是珮珮屬於多重器官障礙的孩子,即使換腎成功,還是要面臨其他器官衰竭的問題,反而會造成珍貴捐贈器官的浪費。
幼梅雖知醫師所言有理,但是心想女兒日後將承受洗腎之苦,她又感到十分不捨。
段標:最甜蜜的負擔
──珮珮,妳身上的多種疾病,光是一項就讓人難以應付,而我也只能照單全收,經常有人問我:我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只知道:我必須熬過來,因為我是妳的媽咪,而妳是我最甜蜜的負擔。
每次妳癲癇發作,我們就要叫救護車急奔醫院。因為我知道,當妳清醒之後,妳一定會急著找媽媽,所以我一定要陪在妳身邊。每當我一個人獨自待在加護病房,想到要靠自己承受這所有的一切,內心真的好痛。因為我沒有其他的家族支持系統,我只能孤軍奮戰。
有一次,妳的癲癇又大發作了。當我們乘坐救護車,前往榮總途中,妳的血氧濃度掉了一半,還出現了可能會造成猝死的心室纖維性顫動,只好轉送高醫。送進加護病房前,照例又要簽病危通知書,我前前後後已經不知道簽了幾張,每次要簽下去時,心就會揪起來,這樣的危機,我到底還要熬幾次呢?
之前癲癇發作,造成妳腦部缺氧,智力的發育受到嚴重影響,如今(二○一一年)已經九歲的妳,心智年齡只有兩歲三個月,沒有語言能力,目前只能做簡單的仿音。
在妳身上,同時還合併有自閉、過動等各種問題。當妳自閉時,可能會自己坐在馬桶上,坐了好幾個小時,還不肯離開。而當妳過動時,就像是脫韁野馬,到了凌晨三點還不肯睡,我能做的就是陪著妳熬到凌晨三至四點,身為職業婦女的我,隔天一早六點鐘不得不起床時,妳也立刻精神奕奕地爬了起來。
照顧像妳這樣的孩子,我的生活永遠充滿「驚奇」。有一次妳把奶粉罐全部打開,讓電風扇一吹,整個房間都是白色的奶粉,然後一臉花白地跑到我面前,我一看就心中暗自叫苦:「接下來該怎麼收拾?」或者,妳把客廳的大理石桌子當作彈簧墊,不停地跳上跳下,之後一腳踩翻了桌子,整個人衝向五斗櫃,玻璃門當場四分五裂,而妳居然安然無事,只是媽咪我嚇得心臟差點沒跳出來。
珮珮,我總是告訴自己,妳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一般的父母怎麼會有機緣經歷這一切?是妳讓我知道勇氣是悲傷的良藥。面對生命的缺陷,只有保持樂觀、奮鬥的態度,並心存感恩。
段標:無法回頭的漫漫長路
一出生就被認為存活不久的珮珮,在幼梅的悉心照顧下,目前已經是國小特教班的學生了。
生命奇蹟的背後,是一條無法回頭的漫漫長路。
別人眼中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對於珮珮來說,卻是要花上成千上百次的學習,才能勉強學會,又可能因為一次癲癇大發作,讓幼梅之前的辛苦教導付諸流水,必須從頭來過。孩子無法用言語表達情緒,經常就是喜怒無常,身為母親,幼梅即使力不從心,百般無奈,也只能咬著牙默默承受。
不過,最讓幼梅備感辛酸的是,外界對於像珮珮這樣的孩子,並不如想像中的包容與同理。
從託育時期要找保母,幼梅便飽嚐閉門羹;為了讓孩子及早復建,珮珮一歲多,幼梅就安排她每天上復建課,沒想到竟遭到治療師以「您的孩子我不會教,下次不用帶她來了」為由拒絕;孩子進入公立幼稚園的學前特別班,也是波折不斷,甚至身為特教老師帶頭本身很排斥珮珮,還教幼稚園裡的其他小朋友不要靠近她。
學習路上一次次的打擊,讓幼梅心中五味雜陳,而她能做的,也只能擦乾眼淚,繼續為孩子的權益而奮戰。
──珮珮,人生真的很奇妙。
在我四十二歲那年,幾乎沒有任何預期下,妳讓我再次當了媽咪。我和妳爸爸都沒有任何家族病史,妳卻是一身的病痛,原因至今成謎。
我只能這麼想像,當每個小天使降臨世間時,上帝要求他們要選擇帶一種缺陷,作為生命的考驗。善良的妳,因為不忍看到別的小天使受苦,自告奮勇地把所有的缺陷扛在自己身上。
妳選擇背負這麼多缺陷時,也選擇了我當妳的天使媽咪。因為妳知道,我願意為妳付出一切,不管要吃多少苦,我都無怨無悔。
一開始,面對妳身上的疑難雜症,我也曾經想要否認、逃避,甚至向為妳救命的謝主任抱怨:「明明孩子已無生命跡象,為什麼要救她?」「孩子若是一氣猶存,豈有不救的道理。」主任的回答點醒了我,每個生命都無比珍貴,而妳會來到這世間,來到我的生命裡,必有上帝的深意。
因此,我為妳取的英文名字就是Grace,因為妳是上帝給我的恩典。
陪伴妳走過這麼多痛苦的煎熬,我才真正地學會什麼是愛。
下一輩子,我們還是要當母女。
因為有妳,我的名字才叫作媽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