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ILBAO EFFECT
畢爾包效應
就在迪士尼音樂廳的進展陷入長期膠著的同時,蓋瑞得到了改變他一生的委託案: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
1991年初,蓋瑞應古根漢基金會資深總監湯瑪斯.克倫思的邀請,首次造訪畢爾包,為在當地興建一座新的古根漢美術館提供專業的見解。蓋瑞與克倫思兩人英雄所見略同,一致認為預定地的地理環境不甚適合,兩人另外找到了更好的地點;經過國際公開競圖之後,蓋瑞成功獲得委託。克倫思表示,一開始蓋瑞刻畫的圖像就說服力十足——在海岸邊,矗立著翻騰似浪的巨帆,光亮的金屬與巴斯克自治區(Basque Country)的工業歷史相互輝映。
最後呈現在世人眼前的成果,是一座文化地標,獲已故建築師菲力普.強生譽為「這世代最偉大的建築」。自1997年10月開幕後的十年內,美術館的訪客人數已近千萬,畢爾包儼然成為繁榮的觀光勝地。據巴斯克自治區政府的正式統計,古根漢美術館在第一個十年,已經為當地創造了16億歐元的經濟效益……
(芭芭拉‧艾森伯格,以下簡稱BI)BI:可以談一下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的緣起嗎?
(法蘭克‧蓋瑞,以下簡稱FG)FG:湯瑪斯.克倫思打電話告訴我,古根漢正在考慮畢爾包的一個計畫案,請我到那裡跟他碰面。抵達之後,他帶我到老街區去看一棟很美的19世紀建築,內部幾乎已經損毀,看得出有一部分是現代化的地板,天花板矮矮的,很像辦公大樓或旅館的布置。我跟著克倫思把那建物從裡到外看過一遍,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帶著我看而已,過程說來有點平淡無奇。
晚上,我們幾個人在洛佩茲阿羅飯店(Lopez de Haro Hotel)聚餐,我後來在那裡度過了許多時光。當晚我坐在克倫思旁邊,後來有人站起來敲了敲酒杯發言:「我們很高興能邀請到蓋瑞先生,我們想聽聽蓋瑞先生對計畫案的看法。」
結果「蓋瑞先生」只是盯著在座的人看;他們讓我措手不及,克倫思根本什麼都沒說,我完全沒有準備要發表任何感想,不過我倒是有個意見。於是我開口說:「我想有個問題是,那棟建物不適合用來當博物館。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把現有的地板拆掉,重新在舊建築的牆裡蓋新的博物館。好消息是,博物館的外觀能夠融入附近的風景當中,同時也能保存歷史悠久的牆面。壞消息則是,那些外牆將失去原有的力感,變成好看的圍牆而已。」
「從這一點延伸出的第二個辦法,就是把19世紀建築的立面拆掉,重新在原地蓋一座博物館。如果做得好,新的博物館看起來會很美觀,可是卻會改變整個社區現有的特色。我的建議是不要在目前預定的地點建蓋,另外再找一個地方。現在這棟建物,可以輕易轉型為辦公室或旅館,卻不能當博物館。」
BI:招待你的主人對你這番話有什麼反應?
FG:整桌子的人鴉雀無聲。那時我還以為克倫思會在桌子底下踢我的腳,不過他沒有。顯然,我的看法跟他已經表達過的不謀而合。飯後,他們帶我跟克倫思到邊坡上,俯瞰整座城市,問我們新的地點該選在哪裡。我們指出跨橋交錯、河流轉彎的地方,目前已經很蓬勃熱鬧,應該會是個絕佳的地點。
在那個地點有間老舊的磚廠,隔天他們就告訴我價格太貴了,無法買下來。於是我們就離開了,我也以為不會有後續發展,一切就這麼結束了。但是幾個星期過後,克倫思打電話來說希望我回去一趟,現在他們有辦法拿到建地,而他自己也正在跟另外兩名建築師會談。我同意之後,帶著菠塔一起出發,因為她會說西班牙文。我們跟所有的人相見甚歡,他們似乎也有同樣的感受。
BI:於是你就同意參加競圖?
FG:我當時想,如果時間不會拖得太長,我就可以參加;我也告訴主辦單位,太冗長的競圖比賽很難進行,也會浪費太多錢。那次的比賽長達三個星期,主辦單位給每位參賽者一萬塊美金的資金,結果我花了四萬塊才完成;不過最後贏的是我們。
BI:當時,你對畢爾包的印象如何?
FG:我喜歡畢爾包,喜歡這個城市散發出來的工業味道,還有環繞在四周的綠地;那裡縱然是又髒又亂的工業城,卻很有包容力。我想說的是,我事後才發現,從他們的觀點來看,我的設計是最保守的選擇,儘管在視覺上看起來並非如此。簡單地說,我是張「萬用牌」。事後證明,如果他們當初選擇了另外一個設計,應該就無法像今天一樣,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了。
BI: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的館長維達特(Juan Ignacio Vidarte, 1956-)告訴我,他們想要一座像雪梨歌劇院那樣的建築,足以成為當地的視覺象徵,並且讓畢爾包改頭換面。維達特和他的同仁如何向你表達這樣的期望?
FG:他們就直截了當地說,他們想要一座雪梨歌劇院。
BI:你怎麼回答?
FG:我說:「嗯,這要求很高,我不保證一定做得到,但是我會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BI:其他地方的博物館幾乎都是向上走進正門,是什麼讓你想要設計寬廣的階梯,往下領向入口處呢?
蓋瑞拿來他的畫圖紙和筆。
FG:畢爾包的市井位於一個高度,河流又在另一個高度,而我們要蓋的是一座三層樓的美術館。如果你從中間的樓層進入,雖然符合一般邏輯,訪客卻必須走上走下。這麼一來,就破壞了整個美術館的節奏與流暢感,因為人們都會想要連貫地行走、欣賞。
有時候,從平地入門的方法行得通,但是我認為那條河流實在太美了,以致於我想要將它變成入口迎賓體驗的一部分。我後來打定主意想:如果把入口處設在與河面同等的高度,應該會很壯麗。此外,就建築觀點來看,當訪客走進來,地勢較高的中庭,可以給人更耳目一新的印象。
很少有人會這麼做,原因是往低處走時,會令人產生走向地下室的錯覺,因此在建蓋一棟別出心裁的建築物時,這樣的舉動需要有點矢志不移的魄力。不過,我們巧妙地把階梯做成圓形露天劇場的感覺,成功說服館方這樣的設計可行。
回想起來,這道難題其實很有趣。所有今天看來顯而易見的決定,在當時卻讓人捉摸不清。我們必須據理力爭、解決許許多多的問題、反覆討論上百次,才能推動這個重要的設計。不過,我們終究熬過所有考驗,讓理想成真。
BI:此外,你還有個不尋常的設計:以中庭為中心,延展出四周的博物館畫廊,而不是以線性的續進方式串連。我的博物館導覽員、館長助理瑪麗亞.比道雷塔(Maria Bidaurreta)解釋說,這樣的佈局與你的民主信念有關;她說你認為在博物館裡,沒有人應該受迫遵循規定的行走路線。
FG:我可能真的這麼說過。
BI:你可以更詳細地描述這個發想嗎?
FG:這可說是為了矯正「大都會博物館症候群」所衍生出來的發想,讓訪客不再迷失方向,也不會轉好幾個小時卻沒有喘息的機會。我想要人們到博物館去,能夠在欣賞一部分的展覽之後,回到中心點;訪客可以隨意選擇任何一條傘狀路徑,也可以沿著中央空間、連續欣賞各個畫廊。在畢爾包古根漢,我還想讓中央空間朝著市井展開,每次訪客回到中心點,就能看見四周圍畢爾包所呈現的萬種風情。總的來說,就是讓整個體驗產生互動,而看到藝術與城市展開對話,我覺得這樣很有意義。城市是活的有機體,藝術則是源自生活的創作,兩者是環環相扣的。
我們剛在多倫多的安大略美術館(Art Gallery of Ontario)複製了這個設計,以符合館長馬修.泰特鮑(Matthew Teitelbaum)的期望。許多博物館人已經慢慢接納這個觀念,實用之餘還可以紓解訪客的疲倦感,並且提供多種選擇。因此就這方面而言,倒是個名副其實的「民主設計」。
BI:你在外覆材質上採用鈦金屬,引起了眾人的熱烈討論。為什麼你會想用這個材料呢?
FG:畢爾包是個鋼鐵工業城,因而我們決定用金屬來打造美術館的外殼,以便與當地工業產生共鳴。我們製作了25個測試模型,全部使用不鏽鋼材質外牆,並且針對主館做出不同的版本。可是在畢爾包,由於天氣多雨多陰,不鏽鋼呈現一片死氣沉沉,只有在豔陽底下才會顯得生氣盎然。這也是為什麼洛杉磯的迪士尼音樂廳可以使用不鏽鋼表面,因為那裡一年四季總是陽光充沛。
為了要讓不鏽鋼看起來有生氣,你可以用浮凸壓印和砂磨加工,製造出折射的效果,就像大衛.史密斯的雕塑那樣。你可以採用「大衛.史密斯的方式」加工,磨蝕不鏽鋼的表面,盡可能製造光澤感;這辦法或許行得通,看起來卻可能像是抄襲大衛.史密斯的即興創作。我覺得很懊惱,一直找不到適用的材料。當我在辦公室裡翻看樣品檔案夾、覺得很頭痛的時候,在我的眼前,出現了這麼大的鈦金屬片。
蓋瑞用手比了一個約莫8×8英寸大的正方形。
BI:鈦金屬有什麼特質吸引了你的注意?
FG:鈦金屬的光澤油亮。如果你觀察一把銀器,例如不鏽鋼刀身、純銀刀柄的餐刀;你會發現純銀的部分跟鈦一樣有油亮的光澤,不鏽鋼的刀身則比較暗冷。我也曾經觀察過747飛機專用的鈦金鑄件,我記得當時自己還說過,那表面看起來既油亮又溫暖。
BI:對你而言,油亮意味著溫暖嗎?
FG:沒錯。我後來把那片鈦金屬釘在辦公室前面的電線桿上,觀察金屬表面隨著晝夜產生的不同變化;每次我進出辦公室,都會瞧上一眼。巧的是,就在我把鈦金屬片釘上去的那天,洛杉磯剛好下雨,這情況很不尋常,因為那時並非雨季。在灰暗的天色中,那一小塊鈦金屬閃著金黃的色澤,頓時我再次感受到「發現新大陸」的莫名興奮!
此外,我也很喜歡鈦金屬本身的「油壺效應」(oil canning),能夠製造出流動感,而不是完全的整齊扁平。
BI:你如何定義「油壺效應」?
FG:「油壺效應」是個專業術語,形容金屬表面有起伏而無法鋪平,大部分的人都不喜歡。理查.麥爾曾努力許多年,試圖在他的金屬建築表面消除油壺效應。可是我卻特別喜歡凸出、曲折的部位捕捉光線的樣子,賦予鈦金屬表面有如岩石般的質感。
我請人評估是否可以改用鈦金屬。結果我們發現,鈦的成本是不鏽鋼的兩倍,明顯超出我們的預算。然而,當我跟鑄造廠一起研究鈦的屬性時,發現我們只需要不鏽鋼的一半厚度就可以了。當用量減少一半,我們就可以把成本控制在容許的範圍內。
我認為把厚度減半的方案可行,不過即使如此,還是改變不了鈦比不鏽鋼貴的事實,所以我們把鈦金屬列為替代方案來報價。市場上大量的鈦原料來自蘇聯,恰好那個月蘇聯人丟出許多低價的鈦金屬,導致價格低於不鏽鋼,我們也因此得以進貨和使用。也許,這樣的情況再也不會發生,那次是湊巧出現奇蹟罷了。
BI:依你的建築生涯來看,你可曾想像過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能夠擁有今日的風光?
FG:我不曾想過。在施工期間,有群眾會駐足觀看,館方也舉辦了數場座談會和種種活動,堆高各界的期待。我想,古根漢美術館確實使畢爾包一夕成名,也讓我沾了點名氣。何況,如果沒有畢爾包,也不會有後來的迪士尼音樂廳……
(未完/摘自本書第2部 創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