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生於斯土
讀者或許會問起,我們兩個本以寫作外交事務為職志,一個是紐約時報的海外特派兼專欄作家,一個是約翰霍浦金斯大學高等國際研究所(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School of Advanced International Studies)教授,為什麼這回卻合力著書探討美國國內現況。答案很簡單。我們是交情超過二十年的老朋友,在這段漫長歲月裡,我們幾乎每星期都會一起討論不同層面的國際關係問題,還有美國的外交政策。但近幾年來,我們開始注意到:儘管每次話題始於外交政策,但最後都會歸結到國內政策。我們會討論美國發生了什麼事,或是哪些事情該發生卻沒發生。有時我們會試著轉移話題,但是談著談著,總是又轉回美國,談到我們如今似乎沒有能力起而應付當前最大的挑戰。 當然,此一情況具有極大的外交政策意涵。置身今日世界,美國多半還是扮演巨大且富建設性的角色,但這必須仰賴美國社會、政治和經濟的健全。今天的美國生病了,無論在經濟或政治上。我們想藉由這本書解釋美國何以落入今天的境況,以及應該如何脫身。 至於我們的寫作風格,也希望讀者能理解。我們在書中所引用的故事、軼聞與訪談,經常只有我們其中一人在場或聽聞。一本擁有兩位作者且引述諸多報導的書,並不能只寫「我說」或「我看到」。為了清楚陳述,我們在引述的時候必須寫上自己的名字,如:「湯姆回憶……」、「邁可寫道……」(編注:中文版為方便閱讀,佛里曼的感想以第一人稱「我說」或「我看到」呈現,曼德鮑的觀察則加註原名「邁可寫道……」。) 讀者對於我們的認識,大多經由我們的工作角色,所以知道我們是作家與評論家,但是,我們也是美國國民。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撰寫此書的動力不只來自於我們對政策的興趣,也在於我們的身份認同。所以謹在此簡單地自我介紹—不是以專家,而是以美國公民的身份。
佛里曼的童年
湯姆:我出生於明尼蘇達州明尼亞波里斯市,在郊區的聖路易公園(St. Louis Park)長大。這個小地方後來因為柯恩兄弟伊森(Ethan Coen)與喬伊(Joel Coen)一部以此為背景的電影「正經好人」(A Serious Man)而聞名。參議員富蘭肯(Al Franken)、柯恩兄弟、哈佛大學政治哲學教授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政治學家奧恩斯坦(Norman Ornstein)、長期擔任國家足球聯盟(NFL)足球教練的崔斯特曼(Marc Trestman)和我前後一起在這個小社區住過幾年,這對我們每一個人產生極大的影響。在這裡的成長經驗,孕育出我對美國的高度樂觀主義,並相信我們真的可以群策群力、共謀公共利益。 1971年,我高中畢業那年,《時代》雜誌的封面是明尼蘇達州州長安德森(Wendell Anderson)高舉一條他剛捕獲的魚,標題是〈明尼蘇達的美好生活〉。通篇報導談的是「這個州有所作為」。如果打從孩提時期開始,本州出身的參議員是民主黨的韓福瑞(Hubert Humphrey),孟岱爾(Walter Mondale),麥卡錫(Eugene McCarthy),眾議員是溫和的共和黨籍的麥克奎格(Clark MacGregor)和法蘭澤(Bill Frenzel),而州內的頂尖企業,如戴頓百貨(Dayton’s)、標靶百貨(Target)、通用磨坊(General Mills)和3M,都是倡導企業社會責任的先驅,深信協助興建諸如「古斯里劇院」(Tyrone Guthrie Theater)這樣的建設是企業使命的一部分,你必然堅信政治確實有所作為,而且美國人生活中確實有可行的政治核心。 我和同一群孩子一起進入公立學校就讀,從幼稚園一直到高中。在當年的明尼蘇達,私立學校是給惹麻煩的孩子唸的。對於聖路易公園的中產階級家庭小孩,私立學校簡直聞所未聞,住在那裡的每一戶人家都是中產階級。我媽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加入美國海軍,拜「美國軍人權利法案」(GI Bill)之賜,他們才能貸款買到房子。我爸爸沒唸過大學,是一家銷售滾珠承軸公司的副總裁。內人安妮(Ann Bucksbaum)出生於愛荷華州的馬歇爾鎮,然後在第蒙長大。直到今天,我最好的朋友還是和我一起在聖路易公園長大的同伴,而我對明尼蘇達州的印象??當然是經過理想化的印象—仍是當年那個主宰且提供我許多政治判斷的明尼蘇達。不論我人在何方—倫敦、貝魯特、耶路撒冷、華盛頓、北京,或是班加羅爾(Bangalore)—我總是期望再次發現明尼蘇達,在那個萬湖之地,政治確實曾發生作為,讓人民生活得更好,而不是撕裂離間人民。那就是以前的我們。事實上,那就是我的街坊。
曼德鮑的期待
邁可:湯姆和他的妻子都來自美國中部,而我的妻子安恩(Anne Mandelbaum)和我則成長於美國東西兩岸。她在紐約曼哈頓長大,而我是在加州柏克萊。我父親是加州大學人類學教授,我的母親在三個孩子進中學之後,到公立學校任教,然後進入我們簡稱為「加大」(Cal)的加州州立大學工作。 雖然柏克萊以政治激進主義聞名,但在我1950年代的童年時期,那裡比較像湯姆的明尼蘇達,而不像後來外界熟悉的柏克萊,說它是革命的溫床,其實更帶有美國中部的影子。如今可能令人不敢置信,但在我童年時期,柏克萊曾出現共和黨籍的市長與共和黨籍的國會議員。 那個年代有一個事件和本書息息相關:1957年蘇聯發射了第一顆環繞地球的人造衛星史普尼克(Sputnik),所引發的餘波蕩漾。此一事件在美國引起極大震撼,震波甚至傳到了加菲德中學(後來更名為馬丁.路德.金恩中學),當時我讀七年級。學校召開全體學生大會,校長嚴正的告誡我們,未來每一個人必須更加努力學習,而且數學和科學最重要。 我父母獻身教育,因此我比旁人更清楚學校與學習的重要性。但是那一刻的嚴肅凝重讓我印象深刻,我了解,美國正面臨一個全國性的挑戰,每個人都必須奉獻心力去面對。我毫不懷疑美國,以及美國人必會勇敢承擔。我們不可能再回到1950年代,同時也有很多理由慶幸時光不會倒流,但當時全國上下那種嚴肅以待的態度,在今日卻一樣必要。 我們目前在華府生活工作,親眼目睹政府無法應付國家所面對的重大挑戰。儘管本書對當前局勢的看法悲觀,然而對未來的希望與期盼卻極高。我們相信美國必能迎接挑戰,畢竟,這就是我們在其中成長的美國。
湯瑪斯.佛里曼(Thomas L. Friedman)
邁可.曼德鮑(Michael Mandelbaum)
2011年6月於馬里蘭州貝瑟斯達
導讀
美國重建輝煌之路
新書的論點與我的觀察
高希均
(一)寫在前面
佛里曼與曼德鮑在美國國力衰退的關鍵時刻,合著了一本兼具歷史性及開創性的著作。十年前難以想像這二位著名的評論家與學者會以懷念式的標題「我們曾經輝煌」做為書名。他們或許也可以取另一個現代感的書名:「我們正在衰落。」依照二位作者的性格與思路,這本書當然不會是悲觀「懷舊」,一定是積極提出「改變」。真如英國《金融時報》的評論指出:「這本書提供了一個美國復興的藍圖。」
對於美國的盛衰,不祇是美國人關心。做為一個曾在美國讀書、教書及生活近半世紀的中國人,我也樂意提出一些看法。因此這篇「導讀」包括二部分:記述二位作者的論點,同時也提出我自己的觀察。必須先承認的是:我對美國情有獨鍾。它是一個偉大、開放、富裕的國家;但半世紀以來,政府權力的傲慢,企業營運的自滿,人民生活的浪費,造成了東方文化中「驕必敗」的嚴重失衡。所幸美國社會從不缺乏有識之士,他們總會及時提出警告與忠言。這篇短文先從「世界在改變中」說起。
(二)改變中的世界
近十年來,隨處可以感覺到美國經濟的衰落。最近的資料指出:四千九百萬人陷入貧窮,九千七百萬人為低收入,二者佔美國總人口48%。
二十年來的幾件大事,提供了衰落的線索及轉捩點:
◆1991年蘇聯解體,市場經濟終於獨領風騷,美國變成唯一超強,可是絕對的權力開始了相對的衰落。
◆2001年9月11日恐怖份子摧毀了紐約世貿大樓,布希先後發動阿富汗及伊拉克的軍事報復。十年的戰爭,重創美國元氣及國際地位。
◆2008年發生全球金融海嘯,華爾街的貪婪使美國經濟自身變成了最大的受害者,資本主義的運作再度面臨危機。
◆金融風暴後,中國以龐大的外匯及其政府效率,扮演了穩定及刺激全球經濟的角色。在國際舞台上,中國第一次與美國並駕齊驅;但中共領導人在國際場合一再宣稱:「中國不搞霸權,中國本身還有很多難題要解決。」
近年來在美國受到推崇的一位評論家:薩卡里亞(Fareed Zakaria),他出生於印度,受教育於哈佛。他在《後美國世界》(The Post-American World)一書中,提出了一個重要觀察:十九世紀英國的衰退是來自經濟力量的衰退;二十世紀美國的衰退是來自政治勢力的衰退;二十一世紀將與美國並起並坐的是來自「其他國家的興起」(The Rise of the Rest),特別是指中國、印度、巴西、俄羅斯、南非等。
1992年名噪一時的梭魯(Lester Thurow)教授認為:二十一世紀是由日本、歐盟及美國相互爭霸,這個離譜的預測,再加上他輕視中國的崛起以及對中國經濟的低估,使他的論述飽受批判。
(三)美國要在衰落中再起
當台灣在貧窮落後的年代,美國是我們最要學習的。從台灣看美國,我們充滿了自卑與嚮往。此刻,從美國看中國大陸與四小龍,這本新書書名:《我們曾經輝煌》,正表達了他們這種焦慮。扉頁就引用歐巴馬2010年11月的話:「中國的鐵路系統比我們完備,新加坡的國際機場比我們進步,這根本沒有道理。現在,我們剛聽說了中國擁有全球最快的超級電腦。這樣的成就,原該屬於美國。」
二位作者都享盛名。佛里曼(Thomas Friedman)是《紐約時報》外交事務專欄作家,三次獲得普立茲新聞獎,二本近著《世界是平的》與《世界又熱又平又擠》,對台灣讀者有深遠的影響。另一位作者曼德鮑(Michael Mandelbaum)是約翰霍浦金斯大學國際外交教授,著作等身。二位是好友,是鄰居,更是共同關心美國未來及外交事務的意見領袖及公共智識份子。
去年九月這本三百餘頁,十六章的新書在美國問世以來,佳評不斷。
二位作者以謙卑與自責的心情向讀者陳述:「今天的美國生病了,無論在經濟或政治上都是如此。我們想藉由這本書解釋美國何以落入今天的境況,以及應該如何脫身。」美國新的一次民調顯示:「有37%的受訪者相信美國最美好的日子仍在未來,但有47%的受訪者認為美國最美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二位作者是要扭轉那悲觀的預測。
面對這種流行說法:「英國霸氣地擁有十九世紀,美國傲慢地主導二十世紀,中國遲早將主宰二十一世紀。」他們充滿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警覺。當佛里曼從北京飛回華府,他描述自己的心情,是從二十一世紀的現代機場回到了二十世紀的老舊地鐵,返家馬路也是坑坑洞洞,使他深受打擊。他發現:美國的輝煌已經過去,美國必須要重建。佛里曼的內心有現實面的沮喪,但他的基因中,更有立國精神中澎湃的樂觀主義。因此自稱是「沮喪的樂觀主義者」(frustrated optimist),他的「沮喪」是表面的,他的「樂觀」則是根深柢固。
「沮喪」來自美國出現了一連串的問題:教育品質、財政赤字、負債、信用擴張、能源與氣候變遷,以及缺乏強勁的整合能力與停擺的政治運作機制。尤其進者,美國也忘記做一個偉大國家應有的長程投資:教育、基礎建設、研究與發展,以及修改法令,吸納有才華的移民等等。他們痛心地承認:過去十年對抗恐怖主義以及縱容減稅,所付的代價造成了今天「已無存糧」。
「樂觀」則來自二位作者深信美國社會仍然擁有龐大無比的無形資產: 勇往直進的精神 多元的意見與才華 富於彈性的經濟 工作道德與追求創新 可以調整的政治和經濟體系
兩位作者指出:要在二十一世紀領先,美國必須好好處理四大挑戰:適應全球化壓力、善用資訊科技革命、減緩國家財政長期赤字、減輕能源消耗與氣候威脅。
我要指出:這些挑戰的根源是世界在快速地變化,美國人民在溫室中,太滿意於現狀,太忽視亞洲的進步。因此長期以來,美國政府的自負,企業的自滿,人民的自得,削弱了應對變化的能力及速度。
讓我再指出:當美國的競爭力已不再遙遙領先時,當政治人物與利益團體相互利用時,當媒體擴大散布社會對立時,當政府的支出超過能力時,當美國人民過度消費時,當不斷增加的社會福利影響工作意願時,當年輕一代失去工作認真獨立奮鬥時,這個社會的生命力與凝聚力開始渙散,然後就走下坡;尤其面對新興經濟體的崛起—特別是中國與印度。
二十世紀的二次世界大戰曾是美國國力增強的助力,此後的戰爭變成了阻力。從韓戰、越戰,到阿富汗與伊拉克—似乎出師有名,但逐漸都遭到國內及國際反對,最後變成難以收拾的財政負擔,也使國際聲譽遭受嚴重損害。
(四)美國東山再起的拼圖
我們讀到了書中很多具體的反省與建議,他們特別看重教育的成效與政治體系運作的成敗。書中一再強調美國要提供更好的教育,使年輕人成為「有創意的人」。除了強調基礎的閱讀、寫作及算術外,還要教導年輕人有「開創性」,增加自己的「附加價值」。書中引用哈佛大學校長桑默斯(Larry Summers)告訴哈佛學生的話:「自己設法『創造』一個工作遠比『找到』一份工作要好。」
佛里曼走遍全世界,「我發現他們都在討論如何給孩子更好的教育,教育是通往美好未來的最重要關鍵。」書中提出:要每一個學生投入兩倍的努力、兩倍的速度、兩倍的次數,以及兩倍的分量。因此年輕人新成功方程式是:家庭作業x 2 =美國夢。
穩定的美國卻無法讓政治體系運作順暢,因此作者也提出震撼療法(Shock Therapy)。對於一個國家的強烈刺激可以來自(1)外部的敵人(2)全球經濟危機(3)大自然的災難(4)國內的群眾示威(5)政治領袖的行動。二位作者希望能夠靠群眾的要求與政治領袖的反省,改善美國政治僵持;他們甚至提出了「走第三條路」—推出第三黨的總統候選人。但是他們知道:這一個候選人不會勝出;但長期而言,這個候選人可能對美國歷史產生深遠的影響。
做為媒體人的佛里曼對媒體有率直的批評。新聞媒體對現代社會的影響太大:(1)它強化了黨派之間的對立,(2)常只要取悅於較小的聽眾,強化他們既有的看法,(3)他們把新聞當娛樂,政治當運動,(4)提供大眾爭議性的題材,僅量挑起衝突。在「錯誤的訊息通常會引起更多注意」時,社會也就難於安靜。美國政治體系的癱瘓,媒體的負面「貢獻」功不可沒。
書中也強調:要讓有才華的新移民進來:作者指出美國最大的實力來自國外的移民。他們有才華,有熱情,不怕困難,尋求機會。「新移民在矽谷開創了25%的新公司。」「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懂放棄。」
作者呼籲要加強整合能力:我們並不是不知道方法,但因為政黨的堅持,意識型態的對立,媒體誇大渲染彼此的差異,利益團體的作祟,應當做的事常不易推行。
(五)結論
佛里曼在接受《遠見》(元月號)專訪時坦率指出:「我不擔心我們不能做第一名,我只希望我的國家能夠朝著對的方向前進。」這是何等充滿智慧的話!一些美國人——尤其是政府決策者,仍然擁有要主宰全球的雄心。一旦真能從「全球稱霸」的心態中解脫,美國政府或許就會雲淡風清,美國人民或許就會灑脫自在。
全書最後一章的章名是:「重啟美國光榮」,下面這段話是全書的結論:「……我們不必模仿中國,而中國的命運無論如何發展,都不能決定我們的命運。……今天我們需要研讀的歷史,是我們自己的歷史,而我們需要重新發現的國家,就是美國。」這個結論有些抽象,有些哲學思維;十分懷舊,十分自信。「軟實力之父」哈佛奈伊教授認為:「二十一世紀的美國仍會領先群雄。」讓我謹慎地做個預言:2025年後,有很大的可能,美國逐漸重振了昔日的輝煌,中國也已逐漸遠離「落後」地區塑建成「現代」國家,這個時候就會出現:一個浴火重生的美國與和平奮起的中國,在國際舞台上共同競合。只要自由、小康、多元的台灣爭氣,台灣就可以在大中華經濟圈中扮演「小而美」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