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書 一五三六年一月~四月,倫敦
克倫威爾聽到有人高喊:「失火了!」他以為那是夢,翻個身,又游回夢境。畢竟,他會做這樣的夢。
克里斯多福在他耳邊大叫,把他叫醒:「起來!王后身上著火了!」
他趕緊下床,寒氣鑽進每一個毛孔。克里斯多福還在喊叫:「快!快!她就要被燒死了。」
不一會兒,他一踏入王后寢宮,就聞到濃濃的燒焦味。安妮被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圍繞,但毫髮無傷。她坐在椅子上,身體裹著黑絲綢,手裡拿著一杯溫熱的酒。杯子搖搖晃晃,有一點酒潑灑出來。亨利淚水盈眶,他緊緊抱著她,他的繼承人仍在她肚子裡。「親愛的,如果我在妳身邊,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如果我陪妳過夜,就可以馬上救妳了。」
他喃喃地說:多謝上帝的照顧,謝謝祂護佑英格蘭。假如我……如果我在場,就可拿條毛毯或被子,在那一瞬間,把火撲滅。
安妮喝了一大口酒。「沒事了,我沒受傷。拜託,親愛的夫君,什麼都別說了,讓我喝完這杯酒。」
那一瞬間,他看出亨利讓她不悅。他的懇求、鍾愛、擁抱,都讓她不耐煩。而在這一月底的深夜,她無法掩飾她的感覺。她沒睡好,一臉陰鬱。她轉向克倫威爾,用法語對他說:「有人預言,英格蘭王后會被燒死。我想,這不是指今天發生的事吧。這只是不小心讓火燭引發的小火災。」
「是誰不小心?」
她聳聳肩,移開視線。
他對國王說:「我們最好確立一套辦法,例如把水桶擺在觸手可及之處,輪值的侍女必須仔細檢查王后身旁的火燭是否完全熄滅。這該是宮裡的安全常規,我實在不知道以前為什麼不這麼做。」
這些規定都寫在那本《黑書》裡了。《黑書》是從愛德華國王時代傳下來的,裡面寫著宮中人員必須遵守的種種規定,只不過不包含國王寢宮――因為那裡的一切都是不透明的。
「如果我在她身邊就好了,」亨利說:「但是,你也知道,我們的希望都在……。」
英格蘭國王不能和懷著他孩子的女人上床,流產的風險太大。在這個時候,他只能從別的女人身上尋求慰藉。今晚,你看得出來,安妮身體僵硬,不想讓丈夫的手碰她。但在白天,兩人互動的方式又完全相反。她殷勤地想跟亨利說話,亨利卻不怎麼理她。他轉過身,像是否認自己需要她,然而他的視線還是跟著她……。
亨利心情不好,這些女人家的事真煩人。王后那裹著錦緞睡袍的身體似乎非常瘦小,不像春天即將分娩的孕婦。當然,這也是女人家的事。國王說:「還好,她沒靠近失火的地方,只是掛毯一角燒焦了。那張掛毯上的圖案是掛在橡樹上的押沙龍。那是很精緻的作品,我希望你……。」
「我會從布魯塞爾找工匠來修復。」克倫威爾說。
這場火沒燒到大衛王之子。樹枝纏住他的長髮,他就這麼懸在樹上:他眼神狂野,張嘴嘶吼。
再過幾個小時天才會亮,宮殿的每個房間都靜寂無聲,好像在等待一個解釋。守衛現在不知巡邏到哪裡了?難道不該派幾個侍女陪王后?她們可以睡在床腳地板的小毛氈上。他對羅奇福德夫人說:「我知道王后有敵人,但怎麼能讓他們接近她?」
珍.羅奇福德坐在高高的馬上。她想,他在責怪她。「祕書大人,我該對你坦白說嗎?」
「請說。」
「首先,這是國王的家務事,與你無關。其次,她沒危險。第三,我不知道點火的人是誰。第四,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他等她繼續說。
「第五,也沒有任何人會告訴你。」
他繼續等待。
「可能有人在所有燭火熄滅之後,拿著蠟燭去看王后。但對這種事,我們都三緘其口。」
「有人……」克倫威爾玩味這兩個字,「這個人去看王后,是為了縱火,還是別有目的?」
「半夜去探望王后,」她說:「這在寢宮是司空見慣。我不是指真有這麼一個人,反正我不知道。王后知道如何保守自己的祕密。」
「羅奇福德夫人,」他說:「如果哪天妳想去除良心的重擔,別去找神父,跟我談吧。神父會叫妳悔改,我則會給妳獎勵。」
***
比武的日子到來。克倫威爾雖然在格林威治,但不想坐在旁觀席上。那天早上,他都在國王身旁。做晨間彌撒時,國王和他並肩而坐,問道:「瑞朋爵爺的頭銜可為約克大主教帶來多少錢?」
「陛下,二百六十鎊出頭。」
「紹斯威爾呢?」
「不到一百五十鎊。」
「真的嗎?我還以為不止呢。」
亨利最近對主教的財務狀況很感興趣。有人提議,我們應該給主教固定薪俸,多餘的教區所得都拿來充實國庫。克倫威爾計算過,多出來的錢足夠養一支常備軍隊。
但現在不是跟國王談論這件事的好時機。國王跪在地上,向護衛比武騎士的聖人禱告。克倫威爾說:「國王陛下,如果您和我兒子葛雷哥利比武,能否高抬貴手,別讓他摔下馬。」
但國王說:「如果小葛雷哥利讓我摔下馬,我一點也不會在意,但這樣的事實在不大可能。即使結果如此,我也會樂意接受。說實在的,我們無法預料在比武場上會如何。一旦你對著一個人衝過去,你總是全力以赴,不會克制自己的。」他在這裡打住,然後用親切的語氣說:「你放心啦,我們很少會讓對手摔下來。這不是比武的目的。葛雷哥利武藝不錯,你大可不必擔心他出糗。要不然,我們也不會讓他上場。一般而言,能上場比武的,每一個都很強,沒有軟腳蝦。你知道傳令官怎麼說嗎?他們說:『葛雷哥利.克倫威爾身手不凡,諾里斯也不賴,但最厲害的就是我們國王陛下了。』」
「真的嗎?」他知道國王話中有刺,還是微笑以對。
「我知道你們希望我別上場,坐在旁觀席看就好。我了解,到了我這年紀,已經過了顛峰期。但你可知道,一個人很難放棄從小就熱中的東西。有一次,我和布蘭登比武,有些義大利人來觀看,他們為我們歡呼,說他們看到了阿奇里斯和海克特再世。」
但誰是阿奇里斯,誰是海克特?兩個人在漫天風沙中打鬥,哪分得出誰是誰?
國王說:「你兒子很不錯,你那外甥理查也是人才。你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們光耀了你們克倫威爾家的門楣。」
葛雷哥利不錯,葛雷哥利是少年英豪,葛雷哥利打遍天下無敵手。他說:「可是我不想讓他成為阿奇里斯。我只求他不要受傷,不要被打倒。」
得分表和人體部位是相對應的,得分表上標了頭部和軀體。輕觸對方的胸甲可得分,但不可把對方的肋骨戳斷。碰觸到頭盔也可得分,然不能把人的頭殼敲碎。你拿起得分表一看,就可得知這天的賽事如何。然而,表單上不會告訴你膝蓋破裂有多痛,也不會告訴你頭盔讓你窒息,但你還是得忍住不吐出來。所有比武的人總是說,你得自己上場,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葛雷哥利很失望,因為父親說要處理公文,沒去看他比武。梵蒂岡給亨利三個月期限,要是他依然不願服從教宗,教廷就將在全歐洲發布將他逐出教會的敕令,遭到所有基督王國子民唾棄。查理五世的戰艦已準備開往阿爾及爾,上面載著四萬精兵。方濟會修道院長揮金如土,荒淫無度,包養了六個妓女。光在這些女人當中周旋就筋疲力竭了吧。還有,再過兩個禮拜,就是新的國會會期。
克倫威爾曾在威尼斯遇見一個老騎士。這人帶著一群扈從和一排好馬,跑遍歐洲各比武場,得獎無數,直到年老體衰、遍體鱗傷才退下來。他現在是貴族子弟的武術老師,忍受年輕人對他的嘲弄,虛度光陰。他說,以前的年輕人比較有禮貌,現在我不但得照顧馬匹,還要幫那些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兒擦亮胸甲。我以前還不肯讓人清我的靴子呢。你看看,我現在不過是個跟人喝酒的糟老頭兒。你從哪裡來的?英格蘭嗎?
老騎士是葡萄牙人,但他會說不正規的拉丁語和一點日耳曼語,穿插所有語言通用的一些術語。從前,每次比武都是試煉,沒什麼豪華的享受。女人只能在旁觀席後方,不會坐在金帳篷底下對你傻笑。那時,計分方式很複雜,裁判也很嚴格。因此,你的矛斷了可能會失分,你的對手倒下,你不能提著一袋金幣回家,只有分數紀錄。歐洲各地的規則不盡相同,在里斯本算犯規,到了費拉拉,你可能會被逮捕。名聲總是不脛而走。如果你某一季表現不佳,加上運氣不好,大家只會記得你是個失敗者。他說,別指望運氣,你要想: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即使幸運之星此時高升,光芒萬丈,說不定一下子又杳無蹤跡。因此,別浪費錢去找占星師。要是結果很慘,你騎馬上陣那一刻會想知道嗎?
一杯黃湯下肚,老騎士談得更起勁了,好像每個年輕人都嚮往當騎士。你應該讓扈從在柵欄盡頭牽馬出來,不要抄近路,不然你可能會被絆倒,那可會痛死人。你有這樣的經驗嗎?有些傻子讓扈從把馬牽到中間再上馬,也就是雙方出擊之處,但這麼做有什麼用?老人說,你看過那種裝了彈簧的盾牌沒有?那簡直是不入流的小把戲。以前的裁判光用眼睛看,就可判定是否碰觸,不用一些有的沒的玩意兒。我告訴你,失敗有三種原因:馬可能出狀況,扈從可能出錯,你也可能臨時膽怯。
你必須把頭盔繫緊,視線才不會受到影響。你的坐姿要保持挺直、端正,你在準備出擊時,得轉動頭部,把對手看得一清二楚,注意矛的鐵尖要對準目標。有人就是會在交手那一瞬間讓矛歪了。這是自然的,但你得忘記這點。你必須不斷練習,直到不會受本能反應左右。你要想,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不得不全力以赴,否則你的矛會歪掉,身體也會不自主地閃躲,甚至撞上另一個騎士。有些人不會閃躲,但在出擊那一刻會閉上眼睛。這樣的人又可分為兩種:有一種是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另一種人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練習時,可請你的扈從幫你看看,不管如何,絕對不要閉眼。
他問老騎士:那我要如何才能進步?如何才能成功?以下就是老騎士的指導:輕輕鬆鬆坐在馬鞍上,好像你要騎馬出去散心。韁繩別拉太緊,讓馬兒保持鎮定。如果比武是為了好玩,場上旗幟飄揚還有色彩繽紛的花圈,劍或矛頭用無尖的皇冠狀,這時你就要像殺敵一樣賣力。然而如果遇上殊死戰,你反而要放輕鬆,就像去玩樂。老騎士用力一拍桌子,我告訴你,我比武的次數已不計其數,數都懶得數了。你全身僵硬,準備面對對手的猛擊,但在最後一刻,你還是可能被某種強烈到無法控制的感覺毀了。你肌肉緊繃,舉起長矛,但矛尖歪了,也就偏離了目標。這就是你必須避免的重大錯誤。長矛別抓得太緊,這樣身體緊繃時,你才能保持手臂的彈性,對準目標。但最重要的還是:擊敗你的本能。如果要活下來,你對榮譽的熱愛必須征服你的意志,不然你為何上場比武?為何不當個鐵匠、去釀酒或是做羊毛買賣?如果不是為了求勝,你何必比武?如果你比武不是為了求勝,難道是去送死?
第二天,克倫威爾又見了那個老騎士。他和朋友漢茲喝酒回來,瞧見那個老人倒在河邊,頭還在陸地,腳則泡在水裡。在威尼斯的黑夜,人要是倒在河邊,可能頭在水裡,腳在陸地。他們把他拉到岸上,翻過身來。克倫威爾說,我認識這個人。漢茲問,誰是他的主人?克倫威爾說,他沒有主人。漢茲用日耳曼語咒罵一聲,然後說,我住在一個開鑄鐵廠的老鄉家裡,我們把他送去那裡吧。你做武器買賣嗎?克倫威爾說,不是,我賣的是祭壇用布。漢茲說,放屁!英格蘭人最會騙人了。
他們邊說話邊把那老人拉起來。漢茲說,你看,他的錢包被割破了。這老人沒死,真是奇蹟。他們用一艘船把他送到芳達可,也就是日耳曼商人居住的地區。那裡不久前被火燒毀,最近才重建。他對漢茲說,你在倉庫找個地方讓老人躺著,找東西給他蓋在身上,醒來後再給他食物和水。他不會死的。你別看這人七老八十了,他可是強韌的漢子。這些錢拿去吧。
漢茲說,真搞不懂你們這些英格蘭人。克倫威爾說,我曾接受陌生人的幫助,我發現,他們是天使偽裝的。
水門邊有個守衛,是當地政府而不是商人雇的,因為威尼斯人想知道那些日耳曼人在搞什麼。克倫威爾與漢茲花錢買通守衛,把老人從船裡抬出來。老人已經半醒了,揮著手臂,不知喃喃說些什麼,或許是葡萄牙語。他們把他拖進門廊。漢茲說:「湯瑪斯,你看過我們的畫嗎?」他又對那守衛說:「你過來,火把舉高一點。難道為了這個,我們還得付錢?」
火光照在牆上,克倫威爾看到磚瓦上的紅花,那紅像紅色絲綢,也像一灘血。他還看到一點彎彎的白色曲線,不知是新月,還是鐮刀?守衛移動火把。他接著看到一張女人的臉,女人臉頰邊緣有金色亮粉。她是女神。他說:「火把舉高。」她頭髮飛揚,戴著王冠,後面則是行星和星星。他問:「這是誰畫的?」
漢茲說:「吉奧喬尼。威尼斯大運河石橋上的畫是他朋友提香畫的。雖然參議院已經付了他們一筆錢,但他們還會跟我們要。你覺得這女神畫得如何?」
火光觸及她白晰的肌膚。守衛手痠了,放下火把,女神又陷入黑暗。守衛說:這裡冷得刺骨,你們看畫看得高興,但我一整晚都得站在這裡幫你們拿火把嗎?他不是為了我們高興,而是為了錢才這麼做。但今晚的確很冷,霧爬上橋和走道,陣陣寒風從大海吹來。
克倫威爾和漢茲道別。月亮映照在運河的水面上,看起來像顆大石頭。他發現水邊有個高級妓女,由僕人攙扶,穿著高高的厚底鞋在石板路上搖搖晃晃往前走。她的笑聲在空中迴蕩,雪白的頸子繫著一條黃絲巾,絲巾的流蘇鑽進霧裡。他看著她,但她沒注意到他。不久,她就消失了。在某處,必然有道門為她開啟,然後關上。她就像牆上那個女人,融入黑夜。碼頭空蕩蕩的。他不過是磚房邊的一個黑影,黑夜的碎片。他說,如果我必須消失,那就在這裡消失吧。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是在另一個國度。此刻,雷夫有事要告訴他。雨才剛停,雷夫還得馬上趕回格林威治。漢茲現在不知在哪裡?也許他已經死了。自從他在牆上看到女神畫像那晚,他一直很想請人在牆上畫這樣的畫,只是他一直很忙,忙著賺錢、忙著擬定法律條文,忙得不可開交。
「雷夫?」
雷夫一語不發站在門口。克倫威爾抬起頭,看著這年輕人的臉。鵝毛筆從他手中落下,墨水濺到紙上。他立刻起身,用毛皮袍子裹著身體,準備面對打擊。唉,該來的總是要來。他問:「葛雷哥利出事了?」雷夫揮手否認。
葛雷哥利毫髮無傷。他沒上場。
比武大會中斷。
雷夫說,是國王。亨利死了。
啊。
他從骨盒裡拿出一點灰燼灑在紙上,讓上面的墨水乾掉。克倫威爾說,血流滿地了吧。
他一直把一件禮物放在身邊,那是把土耳其鐵鑄小刀,刀鞘上刻著向日葵圖案。他一直把這把小刀當作裝飾品、古董,直到今天。他穿好衣服,把小刀藏在身上。
***
日後回想起來,他該記得那天踏入格林威治宮的大門,走到比武場時是如何舉步維艱。克倫威爾覺得全身虛脫。他當初以為是葛雷哥利出事,手中的筆才會掉下來。他對自己說:葛雷哥利沒事。但他還是頭暈腦轉,聽到消息那一剎那,就像他自己遭到致命一擊。他想逃離這一切,在所有港口都被封鎖前逃得遠遠的。但他能去哪裡?也許去日耳曼?是否有任何地方可逃離查理五世、教宗或新國王的追緝?誰又可能是英格蘭的新國王呢?
他不曾往後逃。或許只有一次,也就是七歲時離家出走那次,但不久他老爹華特就追上來了。從那時開始:往前、往前,不斷往前走!他沒遲疑太久,不一會兒,他已來到金碧輝煌的帳蓬底下,帳篷繡著英格蘭的各式武器。亨利八世的屍體在他腳下。他已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走到帳篷的。雷夫說,比武大會還沒開始,國王便在比武場上騎馬奔馳,長矛鉤到看臺的一個孔洞。接著,馬倒下,國王也摔下來。馬在地上打滾、嘶鳴,把人壓在底下。此時,諾里斯跪在棺木旁祈禱,淚珠不停滾下臉頰。每個人的鎧甲都有點髒污,臉藏在盔甲後方,下巴是鐵做的,嘴如蛙口,眼睛處有兩道狹縫。有人說,那匹馬倒下的樣子好像腿斷了。事發當時,國王身邊沒有任何人,所以不能怪任何人。他似乎能聽到那恐怖的聲音――馬兒淒厲的叫聲、觀眾尖叫、鋼鐵的鏗鏘聲和馬蹄踩在鋼鐵上的聲音,好像兩隻巨大的動物在纏鬥―—最後,國王和戰馬一齊倒下,鐵片刺入肌肉,腳蹄踩到骨頭。
「拿鏡子來,」克倫威爾說:「放在國王嘴唇前面。還要一根羽毛,看國王有沒有呼吸。」
侍官用力將國王身上的盔甲脫下,但下面有一層比武用的黑色厚上衣。國王這一身黑,像是為自己哀悼。國王身上看來沒有明顯的血跡。克倫威爾問道:他哪裡受傷?此時,帳篷下充滿哭泣聲和胡言亂語。他好不容易才聽到這一句:國王撞到頭了。他這才知道,有人早就用羽毛和鏡子測試過了。有人像蛤蜊緊閉著嘴,眼睛像小石頭,一臉驚嚇與茫然,有人喃喃祈禱。所有的人動作都很慢、很慢,沒有人想把國王的屍體搬進室內,這種事無人可以承受。國王都死了,他的臣子要如何高喊「吾王萬歲」。通常他們會將國王的死訊隱瞞個幾天。無論如何必須隱瞞……他發現,亨利臉色慘白,而他身上的肌肉出奇柔軟。國王正躺在一大塊海藍色的布上,四肢伸直,看來毫髮無傷。他輕觸國王的臉,發覺還溫溫的。命運女神沒毀壞他的容顏或軀體,他身上無傷無痕。他是天神送給英格蘭的禮物,但他們又把他要了回去。
克倫威爾張嘴吼叫:怎麼能讓國王躺在這裡?怎麼不去找主教來幫忙?你們當他已經被逐出教會了嗎?如果今天倒在這裡的不是國王,是別人,大家早就想盡各種辦法刺激他的感官,比如給他聞玫瑰花瓣或沒藥,拉他的頭髮,擰他的耳朵,在他的鼻子下燒紙,扳開他的嘴,給他喝聖水,或在他的耳邊吹號角。這些都是該做的。克倫威爾抬起頭,看見諾福克公爵霍華德像鬼一樣衝過來。他是當今王后的舅舅,全英格蘭地位最高的貴族。他咆哮:「天啊,克倫威爾!」他的意圖再明顯不過:我向上帝發誓,我逮到你了;我向上帝發誓,我會把你的肚子剖開,把你的腸子拉出來;我向上帝發誓,天黑之前,我會把你的頭砍下,插在木樁上。
也許吧。但接下來,克倫威爾似乎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膨脹,將國王身邊的空間全部堵住。他覺得自己像是從空中看著下方的帳篷:他的腰帶變寬、變長,他變得像巨人一樣高。他占據的空間變大,吸入的空氣也變多,然而他就像岩石上的堡壘立定不動,看著諾福克用飛快的速度衝來,然後彈出去。諾福克在顫抖,縮成一團,喃喃唸著上帝知道什麼、上帝知道誰之類的話。克倫威爾對他吼叫:「諾福克公爵,王后在哪裡?」
諾福克上氣不接下氣。「她在地上。我告訴她的,我親口說的。這是我該做的,我這個做舅舅的該做的。她雙腿一軟,倒下去了。那個侏儒想把她扶起來,但她把那侏儒踢開。噢,全能的上帝!」
現在,由於安妮肚裡的小王子尚未出世,誰能統治這個國家?亨利說要去法蘭西時,答應讓安妮攝政,但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而且他根本沒去,所以我們不知道國王打算怎麼做。安妮曾對他說,克倫威爾,如果我攝政,你就得給我當心點,你要不聽命於我,我就要你的人頭。安妮要是攝政,必然會很快下手幹掉凱瑟琳和瑪麗這對母女。凱瑟琳已不在人世,但她仍可對瑪麗伸出毒手。諾福克跪在國王的屍體旁祈禱一會兒,然後掙扎地站起來說:「不行,我們怎麼能讓大肚子的女人統治這個國家?這怎麼行?安妮不能統治的話,誰來?我、我,就是我啦!」
葛雷哥利從人群中擠過來。克倫威爾腦袋還很清楚,知道去找國庫長費茲威廉。他對費茲說:「瑪麗公主在哪裡?我得找到她,不然就完了。」
費茲威廉和國王差不多年紀,兩人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他既能幹又沉穩,不會驚慌失措,也不會嘰嘰喳喳。費茲威廉說:「她目前由博林家的人看管,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願意把她交出來。」
克倫威爾想,如果我有先見之明,就該設法賄賂看管她的人。我曾說,如果凱瑟琳能被釋放,我願意拿出我的戒指,但我就沒想到為瑪麗做什麼。瑪麗要是落在安妮手中,她就死定了,然而她要是在羅馬天主教徒手裡,他們會支持她當女王,我也無法苟活。英格蘭就要陷入內戰。
朝臣蜂擁而至。每個人都在述說亨利是怎麼死的,一邊嘆息、否認、哀悼,現場出現嗡嗡的嘈雜聲。他抓住費茲威廉的手臂:「要是在我們行動前,消息就傳到北方,我們就再也看不到活著的瑪麗。」看管她的人不會把她從樓梯上吊死,也不會把她刺死,但他們一定會設法讓她發生意外,在路上跌斷脖子。如果安妮這胎是女的,由於我們別無選擇,伊莉莎白將成為女王。
費茲威廉說:「等等,讓我想想,里奇蒙公爵在哪裡?」里奇蒙公爵是國王的私生子,今年十六歲。他就像可居奇貨,人人垂涎,必須保護他的安全。他是諾福克的女婿,諾福克一定知道他在哪裡。目前,最可能把里奇蒙公爵弄到手的莫過於諾福克:諾福克可以跟他交涉,把他關起來,或放他走。但克倫威爾不怕這麼一個私生子,再說,這個年輕人喜歡他,他也不遺餘力奉承這個年輕公爵。
諾福克現在就像隻發狂的大黃蜂在一邊嗡嗡叫。旁邊的人就像怕被叮咬般敬而遠之,躲到別處,等他離開,再回來原來的地方。公爵也一直煩他,但他揮手,把這討厭的黃蜂趕走。克倫威爾盯著亨利。他想,他方才似乎看到亨利的眼皮動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幻覺?於是,他站在亨利面前,有如一個高大、醜陋的守衛,靜靜在墳墓前守候。不知等了多久,他發現亨利的眼皮又動了。他想,這一定是真的。他還發現亨利的心臟突然動了一下。他啪的一聲把手放在亨利的胸膛上,那手勢就像商人成交拍打桌面。他平靜地說:「國王還有呼吸。」
此話掀起一陣騷動。有人呻吟,有人歡呼,有人害怕得哭出來,有人高喊上帝,有人摩拳擦掌,說要給惡魔點顏色瞧瞧。
在那馬毛填充的黑色上衣底下,有一絲顫動,有一點生命徵象:克倫威爾把自己的大手平放在國王胸前,好像在使拉撒路起死回生。似乎他的手掌擁有某種魔力,可把生命灌注到亨利身上。國王的呼吸雖然淺,但已穩定。克倫威爾已看到未來,預見沒有亨利的英格蘭。然而此刻,他大聲禱告:「吾王萬歲!」
「快把大夫找來,」他說:「叫巴茨大夫過來!任何醫術好的人都找來!我保證,如果國王又死了,絕不會責怪他們。叫我外甥理查.克倫威爾過來。拿凳子來給諾福克公爵坐。他太激動了,讓他休息一下。」他還很想說:拿一桶冷水潑在諾里斯侍官身上。他方才發現諾里斯禱告的方式就像羅馬天主教徒。
帳篷現在已擠得水洩不通。如果從上往下看,必然都是人頭。在醫生和教士把國王抬進屋裡前,克倫威爾又看了他一眼。他聽到長長的喘息聲,有點像要嘔吐的樣子——他曾在人死前聽到這樣的聲音。
「呼吸!」諾福克大叫:「讓國王呼吸!」國王好像接受了這個命令,發出深深的、有摩擦音的呼吸聲。他咒罵一句,然後掙扎著要坐起來。
沒事了。
但他端詳博林家人的臉,發現不是這樣就完全沒事了。他們好像麻木了,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在冷冽的風中露出扭曲、痛苦的表情。博林家最光輝燦爛的一刻已經過去,他們卻絲毫不知這一刻何時到來。他們怎麼這麼快就趕到現場?從哪裡趕過來的?他問費茲威廉。這時,他才發覺天快黑了,過去的十分鐘像有兩個小時之久。雷夫站在門口,他的筆掉在紙上,不過是十分鐘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