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ck00. The Last Man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村莊,一個河邊的小村莊,一個萊茵河畔的普魯士人小村莊,滿佈灰白厚雲的天空,微微地飄著牛毛般的雨絲。村民們大部份都在家裡打著盹,下雨天的午後氣氛,總會讓人不禁想找個安穩的地方好好歇息。柔軟的床鋪也好,堅硬的桌子、椅子也好,希臘神話裡的睡眠之神休普諾斯,此刻正在每個人的家裡,燃放著那些名為「睡意」的鴉片煙。
在郊外的地方,有四、五個小孩,他們在雨中跑著、嬉鬧著,像蟾蜍在雨夜裡鳴叫那樣的興奮。他們在滿是雨水的泥地上跳著、嘶叫著,用泥漿捏成土球互擲,互相追逐。也難怪他們如此的興高采烈,在這種年代裡,連那些不夠粗壯的小手臂,都必須當做一人份的勞動力來計算;而只有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他們才難得地,可以如同貴族家中的小孩那般,擁有難得的休憩時光,擁有真正屬於兒童的那一面。
嬉鬧的隊伍,穿過了村外的草地,稍微的,靠近了郊外潺潺流動的萊茵河,細雨打在河畔的一塊大石頭上。玩累的小孩們,在一棵大樹下擰轉著那濕淋淋的衣褲,他們望向了稍遠的地方。
那兒有間磨坊,磨坊的水車正在不斷地轉著,休普諾斯也降臨到磨坊,裡面的七、八個成年男女,大剌剌地躺臥在磨坊倉庫裡,躺臥在那柔軟的黃白色稻草桿堆上,昏昏沉沉地睡著。
雨水,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那些水滴,變得滂沱又急促,小孩們開始感覺到那些因為雨水而帶來的寒意。他們的欣喜,轉變成一種對雨水的責難與無奈。
「小小的綠皮青蛙,跳跳;小小的黑皮青蛙,跳跳;小小的藍皮青蛙,跳跳。」
歌聲,夾雜在雨水聲裡的一縷歌聲,用著童稚的嗓音,唱著屬於自己的歡愉。小孩們側轉著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他們先看見了磨坊,再看見了萊茵河,綠皮青蛙輕輕躍過小孩們的眼前。他們的視線,停止在河畔的那塊大石頭上,一個穿著白色襯衫與棕色吊帶褲的小男孩,正交疊著腳,看著他們喜孜孜地笑著。
小孩看起來約莫九、十歲,他的其中一隻腳上,穿著一只昂貴的褐色皮鞋,另外一隻腳卻光著腳底,連襪子都沒穿上。他的眼瞳透著美麗的湖水藍,恰到好處的,映襯著他那純正日耳曼血統的白皮膚。他那一頭深褐色的捲短髮,被水打濕得整個攤在頭頂上。
「甩甩你的頭髮,跳跳;搖搖你身子,跳跳;讓我們一起玩水,好嗎?」
小孩們愣在原處,彼此看著對方,對於眼前男孩歌聲的邀請,感到不解與猶豫。這個小男孩,他們從來沒有看過,從他的穿著看來,這小孩應該是出身自有錢人家。小孩們遲遲不敢向前走出一步,也不敢離開大樹底下,他們與小男孩之間,始終保持著,既不是太遠,但也並非容易接近的微妙距離。
「讓我們一起……」
小男孩還沒唱完下一句,一把斧頭,從小男孩身後,瞄準著他那在腰際的左手臂,不由分說地狠狠砍劈了下去。由於沒有受力支點,小男孩的手臂留下了深可見骨的鋒利斧痕,整個人往著右側跌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河畔的一塊泥濘地上。小男孩像斷了線般的木偶似地,在泥濘地中,無神的直視著前方的小孩們。
「還聚在這裡幹麼!通通滾回村子裡面去!」
不知道是何時,磨坊裡的成年人們,都已經走出了磨坊,他們向小孩叱吼道。成年人們手上都拿著棍棒或是農具,群聚在小男孩跌倒的泥濘地前。揮下斧頭的,正是磨坊裡的成年人之一,從他身上衣服的濕濡程度來看,他似乎埋伏在小男孩身後好一會兒,才驟然動手。
成年人們的表情兇惡而猙獰,有些則是恐懼中帶著些憎惡,他們的拳頭顫抖不已,這些成年人們似乎相當的激動而慌張。
小男孩試著想要站起來,幾個成年人連忙用著棍柄,狠狠的往著小男孩腰際搗、刺了數十下,力道之大,讓小男孩連嘔了數口血絲。一個成年人握緊了斧頭,往著小男孩那白皙的小腿處,猛然砍下,接著,又是高高舉起的一斧,伴隨著那清脆的斬斷聲,那隻穿著昂貴皮鞋的小腳,從群聚在小男孩身邊的成年人中,猛然地,飛了出來。
「媽咪,我好痛,媽咪,我不想死。」
小男孩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不同於他唱歌時的起伏婉約,他說話的音調卻是讓人覺得平淡得可怕。
乍聞小男孩這麼一句話,一個握著木棍的婦人,掩著口鼻,往後跌坐,然後痛哭失聲。小男孩納悶的轉過了頭,看著身邊的人們,滴溜地,轉著他那透著美麗湖水藍的眼瞳,但,這個舉動似乎更讓成人們憤怒。
下一瞬間,一根用來鏟麥桿的長柄鐵叉,已經戳進小男孩那湖水藍的眼瞳裡,把那眼瞳攪刺得一片血肉模糊。他們集中手上的兇器,往著小男孩的口、舌與脖頸攻擊,像是深怕他再發出任何一點聲音般的,毫不留情。
斧頭、手臂粗的木棍,接連不斷的,落在小男孩身上,他的血肉噴濺在身邊的大人身上,然後,隨即被雨水沖刷不見。他的內臟從破開的肚子流了出來,但是,大人們如同看見蛆蟲般厭惡地,用腳、用木棍,把它搗得稀爛。
不久,小男孩慢慢的從穿著衣服的人形,慢慢地,變成一團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紅色血肉塊。他連一點骨骼、些許肉片,都被成年人們敲得粉碎,連一點原有的樣子,都不剩。
激憤的時刻過去,成年人們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們轉著頭,四處看著,就像在尋找另外一個小男孩那樣,驚慌而防備的,在雨中,四處看著。
「小小的綠皮青蛙,跳跳。」
看著眼前這幕,錯愕而來不及離開的小孩們中,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女孩,如同囈語般地,喃喃了一句小男孩剛剛所唱的歌詞。
成年人們轉過了頭,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相視了一會兒,他們握緊了手中還沾染著血肉的器具,踏著一種沉穩的腳步,一步一步的群聚到了小女孩面前。小女孩抬高了頭,張著口,看著身旁圍住她的大人們,有些不知所措。
滿佈褐紅鐵鏽的斧頭高舉,銳利的刀鋒在雨中閃著光芒,然後,重重的,往下劈了下去。
●Track01. Deutschland Uber Alles
一九四○年六月三十日 十九點十五分
漆黑的軍營走廊上,迴響著清脆的踢踏聲,這些聲音來自一雙馬靴,一雙黑色的德軍長筒靴。長筒靴的主人密爾傑上尉,總是用每個休息的時間,把它擦得雪亮如鏡,這並非他特別喜愛乾淨,這是因為他有一種管理上的潔癖。把長筒靴擦亮,把軍服燙得直挺,對密爾傑來說,正代表著他對自我管理的一種要求。他會剪去衣服上的每個線頭,他不能容忍有任何他無法掌控的細節,生活如此,軍務亦是如此。
身為一個補給運輸艦的艦長,在戰事逐漸白熱化的海上航行了兩個月之後,難得地有個空檔,密爾傑上尉排了休假,他回到了港口營區的軍官辦公室大樓,想拿些當時放在辦公室的行李,然後離營回鄉下老家休息。他走進了漆黑的辦公室,他脫下了制服外套,擱在椅背上,伸手,打開了電燈開關。
「啪。」
燈甫亮起,一個身穿蓋世太保制服的高大金髮男人,直挺挺地站在辦公室中央,毫無預警地猛然出現。他戴著圓形墨鏡,不發一語地站著,他的面容冷淡而不帶任何感情,雙手在背後交叉,眼睛直盯著密爾傑。密爾傑著實被嚇了一大跳,因為他進辦公室的瞬間,完全沒有感覺到這男人的存在。
「德意志萬歲。」
密爾傑上尉直接反應地說道,他雙腳併攏,往前平伸右手。密爾傑有些緊張,他回想著自己過去是否有說過任何反納粹的言論?噢,上週四跟輪機長在船上喝酒閒聊時,有那麼不經意的罵了一句:「那些該死的納粹豬」,輪機長的口風不會這麼鬆吧?不會因為這麼一句就被抓去思想再教育吧?
「德意志萬歲。」男人往前平伸了右手回應道,同時,這也讓密爾傑鬆了一口氣,「您是密爾傑上尉?」男人的聲音低而深沉。
「是?閣下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嗎?」密爾傑有些害怕的答覆道。
「上尉,我是隸屬於國家秘密警察第三分部的J.齊迪林。我有一份緊急任務要交付給您。」男人從大衣外套拿出了一紙簡單的命令狀,以及一個密封起來的公文信封,遞向了密爾傑。
密爾傑接過了命令狀與公文信封,細細的端詳著。密封起來的公文信封上寫著「只能在緊急狀況拆開」的字樣,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而在命令狀上,密爾傑則在下方的角落看到了阿道夫.希特勒的簽名。密爾傑的臉色一白,換而言之,這紙簡單的命令狀,是由總統直接頒布授意的最高命令。
「上尉,您的休假被取消了。這是來自總統府的最優先執行命令,貨物與相關人員將會在指定的時間內,送至港區,交由您運送上船,請務必在明天早上六點以前完成出航的動作。請盡您最大的可能,協助斑法尼.提沙貝爾中校轄下的科學家們完成實驗。」男人嘴角冷笑,他伸直了手腕,看了看手上的手錶,「上尉,我還有其他的工作要忙,請恕我失陪。」男人頭也不回的走向了辦公室出口。
「德意志萬歲。」
男人帶上了門,有如一陣暴風般的瞬間來臨又猛然離開,只留下了一臉錯愕的密爾傑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一九四○年七月一日 一點十二分
「輪機長!帶著你的班兵,到輪機室集合,準備啟用輪機!」密爾傑高聲吼道。
一艘大型尺寸的德國運輸艦,停在埃姆登的軍用港口內,船身側面用德語寫著「馬維拉號」。密爾傑就站在運輸艦的接駁口附近,他的副艦長正在集合船員,其餘的士官們正在點名。
密爾傑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了預定時間許久,但是仍舊沒有看到命令狀上所述的卡車出現。雨水打在他的長筒靴上,汙泥染髒了他的鞋面,他的表情有些嚴肅而不悅。
半小時後,遠遠的地方,傳來車胎在地上壓著礫石交錯前進的響聲,港邊轉角的地方漸漸亮起,車燈在黑暗中顯得刺眼。一輛黑色的軍用卡車,慢慢地駛到了運輸艦的旁邊,待車停止後,從車上走下了五個穿著白袍、看起來像是科學家的男人;而從車子前座,則是走下來了兩個一老一少,穿著陸軍制服的軍官,同時,有另外兩個一高一矮的士兵跟隨其後。
「德意志萬歲。」密爾傑見狀,走到年齡較大的軍官身旁說道,「我是馬維拉號的艦長,密爾傑.貝隆。兩位就是斑法尼中校與克魯茲准尉?」他客套的伸出了手。
「德意志萬歲,艦長。」年齡較大的軍官答道,他也伸出了手,慎重地握了握密爾傑的手,「我是斑法尼.提沙貝爾,這位是我的隨行參事兼護衛,克魯茲.帕普頓准尉。後面這幾位,是我所負責的研究小組成員,我奉『總統─特S─170841號命令』帶領他們一行共九個人,還有後面這台車上的研究設備,登上您的船艦,執行這次的實驗。艦長,我方便核對一下您所持有的命令狀嗎?」
「沒問題。」密爾傑拿出了命令狀,向斑法尼展示並且確認。
斑法尼核對了一下,並看向船身,「是的,艦長,內容無誤。」
「中校,如果內容無誤的話,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就開始進行命令狀上的貨物確認。吉克下士!」密爾傑向著身後大聲的命令道,「帶十個弟兄過來,跟隨中校去卸載貨物!」
「謝謝你,艦長。」斑法尼面無表情的說道,「克魯茲,帶下士與他的弟兄跟你的隨行兵去確認實驗設備。」
「是。」克魯茲答道,隨即轉身就向車上走去。
「中校,由於裝卸載工作需要點時間。」密爾傑向著登艦梯做了個「請」的手勢,「不介意的話,您要不要先到船上的房間等待?」
「全依照艦長您的安排。」斑法尼生硬的在嘴角笑了笑,然後走上了登艦梯。
密爾傑回頭望向了正在卸下蓬頂的卡車,在聚光燈底下,一些黑亮的質感從黑暗中浮現,那是一個黑色巨大的立方體,一個巨大的立方體鐵櫃,靜靜的置放在卡車後方的載貨區上。
密爾傑舉起右手,揮向耳旁,似乎,有些像蚊子般細碎的嗡嗡聲,在這瞬間,從他耳旁響起。密爾傑沒有多理會,他轉過身子,走上了船,任務就要開始了,他想先做點準備,不管是心理或是生理的也好,他希望,一切都很順利。
一九四○年七月一日 四點零三分 凌晨
馬維拉號沒有鳴響汽笛,它靜而無聲的駛向海中,船上載著八十個海軍水兵、兩個陸軍士兵、十五個軍官,以及一組五人的科學家。
密爾傑在艦橋上指揮著大副與舵手,他們將海圖攤在桌上,確定這趟任務的航程、航行目的地,從埃姆登的港口一直畫到了大西洋的正中央。今天的海象能見度欠佳,濃密的大霧籠罩著海面,不過,密爾傑看看手上的命令狀,他並沒有任何選擇日期的餘地。
船上的船員們,有的在輪機室裡滿頭大汗的運轉著引擎,有的則在擦拭保養著槍械。甲板上觀測與刷洗的士兵來回走動,船艙裡還沒當班的軍官與士兵正在餐桌前打牌。船上的其中一個貨艙裡,放滿了食物與補給品,幾個穿著汗衫內衣的伙房兵,正忙進忙出的搬動著蔬菜肉品。
另外一個貨艙裡,放著那個黑鐵製成的立方體鐵櫃,這鐵櫃佔去了將近五分之一的角落,而其餘的五分之四則是沒有任何堆放東西地空蕩著。
這立方體鐵櫃,是由密而厚實的大鐵塊焊接而成,高寬約五百公分,每一面都厚達十五公分。櫃上有著一道門,門上拴著一個人頭大小的鎖頭。鐵櫃被幾條兩指粗的厚鐵鍊,牢牢地固定在貨艙中央,旁邊站著一個全副武裝、子彈上膛、戴鋼盔的士兵,嚴密地戒護著鐵櫃。
由於要到指定位置才會開始實驗,於是密爾傑命令了副艦長指派了船上的水手,跟斑法尼所帶來的兩個隨行兵作戒護交接。趁著交接戒護的空檔,兩個隨行兵走到了倉庫旁的船艙走道轉角,一人拿出了一根煙抽著。
「這趟任務要出多久?」矮的隨行兵問道。
「聽准尉說是三天到一個星期。」高的隨行兵擤了擤鼻子,搖晃的船身,讓他覺得不太舒服。
「你知道任務的內容嗎?」
「誰知道?天知道中校要幹麼?」
「是喔。」矮的隨行兵突然伸長了脖子張望著,「……咦?你有聽到嗎?」
「聽到什麼?」高的隨行兵吸了口煙、吞雲吐霧的問道。
「就是一些,一些像是,蒼蠅蚊子,小蟲在飛,嗡嗡的聲響?」矮的隨行兵轉著頭四處看著。
高的隨行兵靜了下來,他注意聆聽著四周好一下子。
「沒有,我什麼聲音也沒聽到。」
「怪了,我剛剛明明有聽到些嗡嗡的聲音呀?」矮的隨行兵調了調槍背帶。
「你太累了,還好我們可以趁著交接休息一下,去找個地方睡覺吧。」
說完,兩個隨行兵摘下了鋼盔,一前一後地,擱在貨艙裡一張專門用來放裝備的小平台上,然後一邊有說有笑的走進了船艙走道深處。
「喀。」
小平台上的鋼盔,微微地鳴動了一下,在鋼盔與平台面的空間裡,輕輕地,蕩著嗡嗡般的共鳴聲響。
一九四○年七月一日 十四點零六分
「午安,艦長。」斑法尼來到了艦橋,他一如昨日,臉上帶著城府頗深的笑容,向密爾傑打著招呼。
「午安。」密爾傑拿著望遠鏡看向眼前的大海,「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嗎,中校?」
「艦長,我早上跟您申請借用了無線電設備之後,從上層長官那裡得到了進一步指示。」斑法尼抬高了下顎。
「是?進一步的指示?」密爾傑拿下了望遠鏡。
「艦長,雖然還沒有到預定地,不過,高層的長官已經決定要馬上執行實驗。」
「馬上要執行實驗是嗎?」密爾傑打量著斑法尼,這命令來得有些突然,他雖然有些起疑,但如果想到這老傢伙與秘密警察的關係,密爾傑又不得不順從,「您需要我怎麼配合?停船下錨?加派士兵與守衛給你?」他有些無奈的說道。
「噢,不,艦長,沒有那麼麻煩。」斑法尼笑容滿面的說道,「我只需要,您將整個貨艙單獨隔離,方便我們使用就行了。」
「整個貨艙單獨隔離實驗是嗎?」密爾傑看著斑法尼,表情嚴肅的思考著,「中校,我知道我不應該過問實驗的內容,不過,我可能得問幾個安全考量上的問題,你能回答嗎?」
「沒問題,艦長。」斑法尼做了無所謂的表情,攤了攤手,「只要是無關直接透露實驗內容的事。」
「這實驗有任何危險嗎?」
「當然,艦長。」
「是致死性的危險嗎?」
「這個要視狀況而定。」
「如果將整個貨艙單獨隔離的話,狀況就沒有那麼嚴重?」
「艦長,隔離的目的,除了確保實驗不被干擾,同時也是為了安全。我想,實驗在我掌控下應該是很安全的。」
「中校,你們會使用一整個下午嗎?」
「這要視狀況而定,事實上來說,順利的話,我覺得大約唱個四、五首歌的長度,加上設備的準備,大約兩個小時前後吧?」
「好吧,兩個小時前後,我想這樣就不會耽誤大家用餐。」
聽見密爾傑這句話,斑法尼很場面的笑了笑。
「呃,還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中校,鐵櫃裡裝的是?」密爾傑趁著場面融洽,順勢問了這麼一句。
「艦長,」斑法尼的臉色驟然一沉,「為了你與你家人的安全著想,我勸你最好不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請恕我先行離開,實驗就要開始了。」他向密爾傑敬了個禮,轉身就走。
「納粹豬!」
碰了一鼻子灰的密爾傑,臉色凝重地,在心底暗暗咒罵著。
一九四○年七月一日 十六點三十四分
整個貨艙所有的門,都被緊緊的關上,只留下了一道貨艙連接走道的門沒上鎖。有縫隙的地方都貼上了膠帶,地上鋪滿了許多毛毯;而在裡面的科學家與斑法尼中校,他們並沒有攜帶任何通訊設備,從外面亦完全無法得知貨艙裡面的情形。在連接走道的那扇門前方,站著克魯茲准尉與較高的那位隨行兵,克魯茲的心裡默默念著斑法尼中校所下的兩個命令:
1不管發生任何事,在下午五點以前不准任何人接近。
2不管發生任何事,下午五點以後,聽到敲門的暗號,才能打開門。
就目前為止,貨艙裡的實驗似乎很順利,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一點聲音響起,只有船隻航行在海上的鋼鐵扭擠聲,不時,從四面八方傳來。除此之外,頂多就是四周的金屬牆,偶爾傳來低低的鳴響聲。
不管如何,再等個幾十分鐘,五點一到,實驗任務就算是完成,一切的事都可以結束。想到這裡,克魯茲不禁大大的喘了口氣。
「咚!咚!咚!」
才剛這麼想著,連接走道的那扇門,傳來了低而沉重的敲門聲,這敲聲,與當初講好的暗號不符。克魯茲不敢大意,他連忙站了起來,掏出腰間的佩槍,用右手揮了揮,指示著隨行兵往前挺進。
他們靠近了門邊,靜候了許久,但是除了最初的敲門聲外,裡面沒有再傳來任何聲響。克魯茲看了看手錶,命令的時間並沒有到,但,那陣突然的敲門聲,令他有些猶豫不決。會是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嗎?又或者是實驗提早結束了?他要打開門,還是維持現狀?
「怎麼了嗎,准尉?」
克魯茲回過了頭,密爾傑正帶著八、九個士兵站在他的身後,看得出來,他想裝作刻意經過的樣子。
「准尉,有什麼事情,需要你把槍拿在手上?」
「沒什麼異狀,艦長,這只是習慣性的反射動作。」克魯茲連忙收下佩槍,故作鎮靜地答道。
「准尉,我剛剛經過的時候,似乎有聽到些聲響。」密爾傑看了看站在深處的隨行兵,「聽起來有點像是,敲門聲?」
「艦長,沒有任何異狀。」
「准尉,沒有異狀是再好也不過,但是,剛剛的聲響,跟你的樣子,看起來似乎不太自然。」密爾傑有些不悅的說道,「我不希望有任何超出掌控的事發生在這艘船上。」
「艦長,真的沒有……」
「咚!咚!咚!咚!咚!」
話還沒說完,一連串焦急而不規律的敲門聲猛然響起,克魯茲滿頭冷汗,密爾傑也感覺到很沉重的壓力。他們彼此看了一眼,此刻的門後,傳來了一種異樣的氛圍,他們的臉色都有些鐵青。
「艦長,真的沒有任何異狀。」即便如此,克魯茲依然堅決地說道。
「拜託!准尉,我聽到了,而且是剛剛聽到的,發生什麼事了?」
「報告艦長,沒有任何異狀。」
「你要強辯是嗎?你有多少的把握,裡面的狀況一切正常?我不認為你聽不出來,這種敲打聲,一聽就知道,不是正常的敲門或是暗號聲。」
「艦長,我只收到兩個命令。」克魯茲伸出右手,比著二的樣子,「一,不管發生任何事,在下午五點以前不准任何人接近。二,不管發生任何事,下午五點以後,聽到敲門的暗號,才能打開門。請您將這裡全權交給我們負責。」
「准尉,我有我安全上的考量。請你讓開,我跟中校確認過就離開!」
「我很抱歉,艦長,請恕我無法從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這敲擊聲接連不斷地響著,克魯茲與密爾傑都聽得出來,這樣急促的敲打聲,是一種單純而且渴求援助的聲響,但,克魯茲與密爾傑兩人依然僵持在走道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抱歉,准尉,為了船上的多數人,請原諒我使用暴力。士兵!架住准尉跟他的隨行兵!」
僵持不下的密爾傑,按捺不住一直聽到敲門聲的催促,他命令跟在身後的兩名士兵,牢牢地架住了克魯茲跟其隨行兵,然後,他獨自走到了門邊,試著旋開那道氣密門。不過,儘管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那道氣密門依然紋風不動。
「該死!」密爾傑用力地朝著門踢了一腳,氣急敗壞地對著一個士兵大喊,「你!去上面拿拆門的工具,同時叫待命班的士兵通通下來幫忙!」
「是!」士兵趕忙奔上艙道盡頭的樓梯。
不一會兒,一群拿著十字起子、工具箱、榔頭等等工具的士兵,浩浩蕩蕩、匆匆忙忙的跑了下來,他們不待命令便開始拆卸著氣密門。沒有多久,一顆顆塗上漆料的螺絲,叮叮噹噹的落了一地,等到螺絲都取下之後,幾個士兵推了推、撞了撞,仍是拆不下門。滿頭大汗的士兵們只好舉起大大的榔頭,狠狠的敲打著氣密門,鋼鐵交擊的聲響,像是氣密門的哀嚎,過了幾分鐘後,氣密門才慢慢的,在門縫處展開了一道縫隙。
密爾傑與克魯茲看著逐漸打開的縫隙,但是,他們卻無法看到任何東西,因為那裡只有一片黑暗,擁著視線所及的一切。
「准尉!老實告訴我,你們到底在裡面幹什麼?」密爾傑生氣的說道。
「艦長,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這實驗是由中校一手主導與負責,我只負責物資與設備調度。」
「准尉,你們最好是有所覺悟,有必要的話,我會暫時限制你們的行動。」
「密爾傑艦長,你已經限制我的行動了。」克魯茲冷冷的說道,「返航之後,你最好有接受秘密警察盤查的心理準備。」
他們互瞪了一眼,彼此不發一語。
「去你的!這是什麼味道!」負責敲開門的士兵突然掩鼻叫著。
密爾傑嗅了嗅,那是一種濃郁厚實的鐵臭味,挾帶著溫熱濕潤的氣息,從打開的縫隙裡傳來。克魯茲皺著眉間,他有不安的預感,這種味道,他在集中營已經聞得夠多了。那是鮮血的味道,那是屍體的味道,那正是,象徵著死亡的氣息。
「準備好了嗎?一、二、三!」
門被敲出了一個大大的縫隙而搖搖欲墜,幾個士兵肩併著肩,用腳頂著門,一個使力,隨著巨大的鐵塊落地聲,門總算是被打了開來。但是,漆黑無邊的視野讓人有些卻步不前,士兵們在走道上彼此互相看著,裹足不前;更別提迎面而來,那股挾帶著大量酸液、尿臭與穢物味的血腥空氣。
士兵們就這樣呆然站著,直到,密爾傑用著手指示了幾個士兵進入貨艙打開電燈。士兵們猶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皺著眉頭、硬著頭皮走進了貨艙,然後逐漸隱沒在黑暗的彼端,接著響起的,是一堆德語髒話與失態的大呼小叫。過了好一陣子,那些燈管,在亮與暗之間閃爍;那些燈管,展開了貨艙裡的景象,那些,血腥的景象。
青藍鋼材構成的寬敞空間,像是染上油漆般的,四處遍佈著磨擦、拖曳的紅黑色直線痕跡,這些痕跡劃過天花板,劃過地板與四面牆上,有些被劃過的地方,還留著許多被割、刮的細碎布塊,還留著許多被削、切的肉軀殘塊。
循著痕跡,看向位在痕跡末端的,是一堆由軍服布料與肉塊血液所組成的焦黑殘渣,一旁還可以看到一雙穿著軍靴的小腿,以及一把磨擦變形的長槍。
一個穿著白袍的科學家靠在牆邊坐著,下顎以上的部份,像是被巨大的蒼蠅拍擊中似的,那些血液、腦漿、肉塊,放射狀的飛散、四濺在整面牆壁上。另一個科學家仰躺在大鐵櫃前的血泊中,全身滿是小小的傷口,臉頰、耳朵破爛不全,身上沒有一處地方還是完好無缺的,那些傷口就像是小小的咬痕,挖掘、削剝掉他身上的一層表皮。
接連下來的數個人都像是被猛獸蹂躪、獵食過,他們的肢體手腳被咬食成許多碎屑,他們的骨骼被嚼斷,從缺口溢流出黃白色的髓液。一顆被摘下的頭顱,臉頰還留著爪子之類的破缺傷口,眼鼻被擊得稀爛,口腔裡的牙齒、舌根黏糊成一團,就這樣在地上隨著船的起伏,四處滾著。
他們的腸胃心肺被遠遠的拖出身軀數尺,銳利的咬嚼齒痕還殘留在這些人的屍骸上。稍微的目測一下齒痕,那張大口,足足可以吞下半個成年人。腳步所及的每個角落都是血跡,放眼看到的地方都是殺戮過後的殘骸,鮮紅的血液與帶肉的骨骼遍散了整個貨艙,甚至有些鋼板,還留下了指甲可怖的抓痕。
「嘔!」
幾個士兵受不了這場面,當場吐了一地早上吃的麵包與火腿,而最早進去的幾個士兵,有幾個腳軟得站不直身子,又有幾個已經開始背誦著聖經上的章節。
密爾傑摘下頭上的帽子,驚恐的看著視線範圍的一切。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胃酸已經湧到喉頭,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害怕,在他的心裡,退縮的情緒多過於面對這一切的恐懼。
密爾傑注意到一台倒下的唱片刻蝕機,它正靜靜地在已經沒有空白唱片的台子上,持續地割刮著,許多的黑膠唱片散落機器周圍。密爾傑走了過去,拿起一片唱片看著,他想到了斑法尼,四處環顧著貨艙,試著在駭人的場面裡找到那唯一的一位軍官。
一個轉頭,他看見一頂軍官的帽子掛在黑鐵櫃的鎖頭上,那鐵十字的帽徽閃亮,而黑鐵櫃染滿了鮮血,四周滿是破裂開來的軍官服與肉渣,就這樣靜靜的佇立在貨艙中央。
透過這景象,斑法尼的處境已經非常的清楚,不過,在這短短的兩小時裡,在這密閉空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是怎麼樣的實驗?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死狀悽慘?
密爾傑看向了克魯茲,他可以肯定克魯茲隱瞞了很重要的事沒有說明,因為,在這個年輕准尉的臉上,正浮現著淺而邪惡的笑意。
「克魯茲你──」
密爾傑正要對克魯茲提問的瞬間,他停頓了一下,不只是他,所有的士兵都停頓住了動作,他們望向了同一個方向。
那是種舌齒接觸的點點聲,你可以感覺到舌苔游過牙齒底端的嘎嘎聲,你可以聽到兩瓣乾涸嘴唇輕啟的剝剝聲。那細微而無法察覺的聲音,宛如來自深沉地底的聲響;那美麗清脆的低語,似天真孩童的呢喃。每個音色、每個聲響,雖然聽不出來是什麼意思,但是,它們卻是如此的迷人、如此的美妙,如此的,令人感動。你可以感覺這聲音在胸膛上迴響,你會感覺到下腹正在灼燒,你發現自己正在不自主的顫動。
這瞬間,所有的視線,都望向那染血的黑鐵櫃,他們不由自主的,踏過血海,靠近了黑鐵櫃。
「那長滿黑色硬毛的巨大獅子,」
所有的人,都聽見從黑鐵櫃門縫,輕輕響盪著這麼一句,這麼一句德語歌詞,這麼一句清唱的德語歌詞。
「閃爍著黃眼,如獰笑般的,張開牠的大口,展現那如白瓷般的尖牙。」
所有的人,都可以想像到那畫面,就有如真的有這麼一隻黑毛的大獅子,出現在貨艙角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