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發的凸床
坐在個單人的木板床邊,約莫也有半個上午的時光了,小小的屋子裡,似乎沒有可以走動的地方。
金發無聊的左右晃動著上身,讓木板承受不住地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隨著這種聲音,寂寞時的金發才感覺到寬心許多,而繼續規則地晃動著身子,已經成為習慣了。
思考中的金發,黝黑的臉色才有一絲光線。
這次,阿嬸回來的時侯,無論如何還是說出來吧?
金發不自主地摸摸腰下的褲襠,微冷的手探觸到一種永恆的溫暖,似已沒有疼痛的感覺了。
阿嬸的小孩都上學去了,在市場販魚的阿嬸,現在也該是回來的時候。滿身魚腥味的阿嬸,時常用她濕皺的手倒抓起一條魚,對他說:
「可惜,你不能吃這種臭腥魚。」
阿嬸的好意,金發時常會覺得好像是一種諷刺,不過他不會在意,這是愛開玩笑的阿嬸表達關心的方法,金發從小就混熟了。
金發停止晃盪的身子,門被推開了,阿嬸手上又抱著一塑膠袋的魚,腥水滴了幾滴在地上,阿嬸熟練的用腳去擦了一個來往。
「肚子會餓嗎?」
金發平常就不愛開口,只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趕緊來煮。」
阿嬸手上又抓起一條依然透射著藍色鱗光的魚:
「下午就煮這尾吧,你——想不想吃。」
揉揉鼻孔裡的魚腥味,金發覺得這是個好機會,終於開口了:
「阿嬸,就煮一次給我吃啦!」
「什麼?」
阿嬸遲疑了一下:
「別開阿嬸的玩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阿母怎麼吩附的,這種魚都很臭腥,你還不能吃!」
「可是——」
金發摸摸褲襠,那種溫熱使他感覺強壯許多。
「阿嬸,我想……搬回家去住呢。」
金發不名譽的事情,很快的在菜園內傳了開來。
這是金發最不願見到的事,可是,它就這樣來臨了。
菜園內不過住著十幾戶人家,在母親口沒遮攔的老毛病底下,只一個上午的時間,通通都知道了。
自從金發的父親摔死在菜園邊的大水溝內,母親就有輕微的失常,變得很多疑,很愛亂講話,特別是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會一五一十地搬出去見人。
剛剛嫁過來的嫂嫂,自那時起就跟母親合不來。
母親時常在外面說嫂嫂的壞話,連金發的哥哥也遭了殃,金發在母親的這種病態心理底下,倒成為母親口中的乖兒子了。
金發確實很乖,一天裡也很難跟別人說上幾句話,小時候,父親常嫌他是個白癡,長大了以後,情形稍微好些。不過,這次出了事情,母親還不知道為她的兒子藏羞,反到處去散播這件天大的事,使金發越來越痛恨母親所做的許多無心之過。
不過,這件事情,還是金發的哥哥首先發現的。
金發蹲在廁所裡,剛要起來拉褲子的時候,哥哥推開了沒有扣上木拴的門,金發想要掩飾也來不及了。
忍了好多天的苦痛,現在,終於在哥哥的面前,毫不設防地被洩漏了。
「原來……」
哥哥瞪大了眼睛,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
畏懼和不知所措,使金發失魂似地呆立在那兒。
因激動而縮薄了的金發的嘴唇,發出結巴的聲音: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會這樣……」
金發說謊的意識逐漸加強,可是,比他大了十歲的哥哥,顯然是不好欺騙的。
「別騙我,這種病我還不知道嗎?你說,你告訴我,你去了那種地方是不是?」
喝過酒的哥哥的眼睛,讓金發整個晚上像受驚了的小孩,接受全家人的審判。
哥哥的眼光,讓他無可逃遁,哥哥有魁梧的身體和父親的威嚴,這是他最懼怕的,所以金發完整地招了供。
當然,招供以後的金發,確實也存有某些快感。
事情既然暴露了,哥哥總要替他解決問題,而使多日來悶在心裡的不安和苦痛,在這個風暴以後獲得減輕。
嫂嫂較為冷靜的態度,是他預料中的事。嫂嫂只關心她的丈夫和小孩,對於金發的事,通常是不太愛去理會的。嫂嫂為他煮三餐和洗衣服的工作,已足夠使金發感到滿足和恩惠。而實際上,金發從小就養成了不願對別人乞求太多的性情,
尤其母親和嫂嫂的不合,讓金發覺得有些愧疚和疏遠他們。
金發心裡只期望母親別再把事情擴大到別人家裡去,可是,母親似已不能體會兒子的處境,第二天上午,整個菜園內的人,都知道了金發這件不光彩的事蹟。
金發的花柳病,在哥哥的帶領下,去看了醫生,隔幾天,阿嬸來家裡帶走了他。
甚至連辭掉金發鐵工廠裡的工作也是哥哥的意思。哥哥要他到阿嬸的家裡迴避菜園內的鄰居,順便休養身體。
阿火比金發大了五歲,當兵回來以後,還是在這家鐵工廠裡做黑手,金發喜歡跟他在一起玩,因為阿火的身上,總有說不完的人生閱歷,可以讓金發聽得目瞪口呆。
大家都稱呼阿火為「漂泊的黑手工」,金發正好在青春的模仿期,對阿火瀟灑的個性,幾乎是死心塌地的崇拜著。
今天晚上,是金發最興奮的一天,因為他將要親身嘗試一下阿火口中常說的「凸床」的滋味。
阿火說,凸床是外國人睡覺的玩意,最近幾年,我們也漸漸跟人流行起來,據說睡在上面的感覺既柔軟又爽快,好像躺在雲裡漫遊仙境一樣,這是金發睡了二十年的木板床所無法想像的樂趣。
金發雖然偶而聽過「凸床」這句話,可是卻從來沒親眼看到它的模樣,即使在夢裡也無法想像出「像雲一樣的床」究竟是什麼樣子。
金發對凸床的興趣,隨著阿火隨口提到的次數而與日俱增。今天,阿火終於要帶他去嘗試一下睡凸床的滋味,這是金發這輩子最感新奇的事情,當然很興奮。
金發隨著阿火來到一間新開的旅社。
阿火說:「除了有錢人的家,只有這種新開的旅社才有凸床。」
金發充滿信心地跟著阿火走進裡面。
「少年仔,要休息嗎?」櫃?的女人問。
「嗯,休息,要兩間。」老練的阿火說。
女人拿出了鑰匙,金發看見一隻浮腫的手碗,在阿火的胸前摸了一把,兩片塗著紅紅胭脂的嘴唇,湊在阿火的耳邊說了一些話,阿火不斷的點頭,兩人笑了起來。
金發有點瞭解這個女人的工作,但是要把他想像中的美麗的凸床和這個年紀不小的胖女人牽扯在一塊,心裡委實有些不甘願,好在,只一下的時間,金發已經跟著阿火上了樓。
「為什麼要兩間房呢?」金發問阿火。
「傻瓜!」
阿火笑了起來。
「凸床不大,我們兩個人擠在一起,怎麼會爽快?」
阿火笑了笑。
「而且,等一下會有可愛的姑娘來陪你……」
「真的要叫小姐嗎?」
「沒有姑娘陪,睡凸床還有啥意思?你這大錘——」
阿火戲諧地走開。
金發的房門被打開了。小小的房間裡,金發的眼神突然地發亮起來。
一切的東西都那麼美好,都是金發所沒有享受過的,潔白的牆壁,暈紅的燈罩,整齊的凸椅,巨大的化妝鏡,還有,金發的凸床,正靜靜等在靠窗的下沿。
金發幾乎是停止了呼吸,粉紅的凸床,靜靜地等在那裡,顯耀出溫馴而優美的光采,床罩的下襬正溫柔而體貼地垂倒在地上,多麼好的弧度啊,金發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自他的腳底緩緩上升。
在燈光的照射之下,凸床的粉紅光澤,透露著無比安詳與和藹的氣氛,金發忍不住地撫摸著那柔細絲質的床的表面,整個人都跌進了柔軟軟的漩渦裡去了。
「這是我美麗溫馨的夢的故鄉嗎?」
金發的心中出現著這種未知分明的奇異的呼喚,興奮地在床上滾動起來,那柔軟的漩渦和細質的觸覺,使他伊伊唔唔的發出了斷續的呻吟,金發的心此刻應是充滿讚美,可是,卻不知何時,淚水已湧向眼框。
金發完全忘記了家裡的木板床,忘記了母親,忘記了哥哥,忘記了嫂嫂,忘記了自己家裡的一切,他也許再也不會願意回去了,他需要這裡,需要在像雲一樣自由飄浮,無牽無掛的地方,他越走越遠,越遠越寬闊……在那寬闊的世界,不知何時,伸來一隻柔軟的手,輕輕地撈起了他,輕輕的愛撫著他,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溫暖,自腰下的褲襠,迅快地向全身擴充,他緊緊的抓著像凸床一樣柔軟的那隻手,是絕不能掉落的啊,寬闊的雲泥,我來了�
A我的故鄉,我不曾謀面的故鄉,我正亟力地向你衝刺,向你飛來……
金發從阿嬸家搬回來的這天黃昏,滿天掛起通紅的晚霞,那真是一個難得的美麗的景致,可是,母親卻說:
「也許風雨就要來了吧?」
哥哥的臉色也喝了個通紅,像極了當年的父親。
在飯桌上,哥哥拉著金發談了起來。
「平常,很少跟你談過話,但是,這次的事——」
哥哥望著金發,金發仔細的聽著。
「這次的事,使我想到,你已經長大了——」
哥哥喝了一口酒。
「男人長大了,自然會想女人——」
這是金發從沒想過的事。
「如果你需要女人——」
是那隻浮腫的手腕嗎?
「阿嬸家對面的那個美珠——」
兩片塗著紅紅胭脂的嘴唇。
「雖然不是理想的姑娘——」
柔軟軟的漩渦。
「但我們只能配得上她——」
越走越遠,越遠越寬闊……
「明天請阿嬸去給我們提親——」
一隻柔軟的手撈起了他……
「結婚以後,也許會給家裡一點幫助——」
粉紅的凸床,靜靜地等在那裡,顯耀出溫馴而優美的光采……
「家裡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
金發黝黑的臉色升起一絲光線,不知何時,淚水已湧向眼眶。
「阿兄——」
因激動而縮薄了的金發的嘴唇,發出結巴的聲音:
「那凸床……真……水!」
嫂嫂刻薄的笑聲一絲不扣的傳到金發耳朵裡面。
金發當然沒有因為結婚而獲得一頂凸床。
結婚的那天,果真下起雨來了。
母親幾天前就到處傳說金發的喜事,可是今天來呷喜酒的客人,卻來得很少。
阿嬸做這個媒人可真輕鬆,美珠一下子就嫁進來了。
經過刻意粧扮過的新娘仔美珠,在卸了粧以後,一股子勁地躺在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趴著,好像非常疲累,而顯出拙劣懶散的姿態。
阿火的聲音又在金發耳畔響起:
「金發,你這個查某,我見過。」
呷喜酒時,阿火神秘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我敢發誓,以前我在旅社裡跟她睏過,這裡有很多人也都這麼說。」
金發摸摸腰下的褲襠,推了一下躺在身邊的美珠。
「什麼代誌啦?」美珠睜開那雙魚仔目。
「你有沒有睏過凸床?」
美珠眼裡閃過一絲光線:
「嗯,有啦,睏過好幾遍,凸床真爽呢!」
美珠輕快地伸出一隻塗滿紅色指甲油的手,像是一隻要飛出去的鳥,半途中,卻往金發的頸間落下。
金發不自覺地用手擋開了她。
第二天早上,金發悄然地離家出走了,而且,菜園內的任何人,也一直沒有看見他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