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當母親
三十歲之前,我對孩子一直缺乏足夠的熱情。
許多女孩子天生就是母親。當她們還是小姑娘時,便熱衷養育布娃娃,一本正經地給它們吃飯、穿衣、洗澡、看病……樂此不疲。這樣的女孩子一旦結婚成家,往往迅速懷孕、生產,迅速將笨拙的丈夫改造成成熟的父親。而她們自己,再接著和自己的孩子一起成長。我周圍有不少朋友屬於這種類型,她們自然而純粹,該戀愛時戀愛,該嫁人時嫁人,該生兒育女時生兒育女。她們不會刻意地生活,因為她們知道:她們就是生活本身。
我則不然。細想起來,我都不記得小時候有過什麼像樣的玩具。印象深刻的一次是賴在商店櫃檯前要買一盒價值六毛七分錢的積木。媽媽用盡手段也沒能止住我的哭嚎,最後只得非常心疼地掏出剛領到的一小筆獎金,讓我搭建五彩的夢幻。噢,對了,布娃娃也還是有的,它叫「玉霞」,是一隻穿著花裙子的簡陋玩偶。只不過擁有「玉霞」的時候,我已經過了癡迷娃娃的年紀。之所以捨棄壓歲錢買它,恐怕更多的是為了心理補償吧。
貧寒的家境讓我的童年不夠溫馨、柔軟,但這未必是什麼缺憾。事實上,自從跨進校門學習識字,我就漸漸遠離了非理性時代。父母和老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用偉人的功績鞭策我,他們說:人的生命可以重於泰山,也可以輕於鴻毛,這取決於他所做事情的「意義」是大還是小。但凡有益於黨有益於人民的事情,顯然都是有「意義」的,而一個生命如果只是像樹、像草、像花一樣地靜靜地為自己活著,那只能被唾棄為「行屍走肉」。類似這樣的至理名言常常激勵得我血脈賁張,以至我很小的時候就樹立了「遠大」的理想。當數學家也好,當文學家也行,反正,就像要求每次考試必須名列前茅一樣,我要求我的人生不可平庸。
青春年少的時候,我對風平浪靜的生活不屑一顧。我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他們分別比我年長了五到九歲。也就是說,當我剛剛強烈意識到自我的存在,躍躍欲試地打算規劃不同凡響的人生的時候,他們已經邁著穩健的步伐加入了成人的行列。大姐的戀人曾引起我異乎尋常的敵視,因為正是他的出現,大姐才經常很晚回家,她和我說話的時間才越來越少。大姐終於還是結婚了,而且沒過多久就懷了孕。看著她原本婀娜的身影日漸臃腫,我常常忍不住會為她悲哀:一個母親的誕生難道不意味著一段青春的結束?難道大姐從此能免得了庸庸碌碌的凡人生活?難道她的聰明才智還可以展現於尿布、奶瓶之外?然而,大姐自己卻是樂此不疲。而且在我的嗟歎聲中,哥哥和二姐也前仆後繼地成為凡人。
要生活還是要事業?該貪圖安逸還是該追求永恆?是隨波逐流還是特立獨行?……站在自家陽臺上俯瞰街頭的芸芸眾生,我一度像哈姆雷特一樣陷入了選擇的泥潭。後來,我明白自己無法滿足於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渾渾噩噩、人云亦云的日子。所以,十六歲時我決定:今後決不能像一般女孩那樣迅速「墮落」為女人,不能讓丈夫、孩子成為我的羈絆,因為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是獨立而自由的。也就在那一年,父親將美國小說《海鷗‧喬納森‧利文斯頓》送給即將高考的我。那只不願意追逐麵包屑、小魚蝦,一心只想飛得更高的海鷗,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而更難忘懷的還有父親寫在小說最後的一行鉛筆小字:「要想飛得高,必須拋棄許多東西,包括許多珍貴的東西。」父親恐怕至今也不知道,他那行題記雖然筆跡輕淺得幾乎湮滅,卻都一筆一畫刻進了我的心裏。
大學畢業走上社會,原先的觀念受到很大衝擊,忽如其來的生存問題讓人一下子變得現實起來。背井離鄉,居無定所,時間一長了,任憑誰都容易脆弱。於是,結婚成了我那時最大的嚮往。正巧,戀人的單位面臨十年難遇的分房機會,我們趕緊領回證書趕去排隊。非常幸運,我們排到了一處大家挑剩的屋子。第一次去看屬於自己的房子激動得不行。我們騎著自行車繞過大半個城,一口氣爬上破舊不堪的七樓,迫不及待地推開吱呀亂響的木門。滿室的陽光讓我眼前一亮,心立刻醉了。很快,我們將老房的牆麵粉白,將斑駁的水泥地漆紅,又蝸牛般扛回一件件必須的傢俱,因陋就簡地佈置起一個全新的家庭。有家的感覺真好!累了,可以上床睡覺。饞了,可以買菜回來自己改善伙食。可以自個兒看書寫作熬到三更半夜,可以和朋友聊天打牌通宵達旦,可以享受愛情的甜蜜、製造不盡的浪漫,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勾畫多變的未來……
結婚長達七年,我一直沒有下決心要一個孩子。前三四年,孩子被我當成了愛情的第三者。愛情不再保鮮之後,漸漸地,也對孕育生命失去了激情。為什麼要孩子呢?從大處講,地球已有近六十億人口,物資緊缺,環境惡化,這顆正值壯年的蔚藍色星球過早地呈現出老態,實在不忍心再為它增加一個負擔。從小處講,生養孩子必須以犧牲自己的幸福和自由為前提,物質不夠寬裕,精神不夠獨立,如何攙扶孩子踏上坎坷人生路?況且世風日下,人生渺茫,自己尚且不知東西地苦苦掙扎,何苦再讓孩子忍受一回?眼看周圍的朋友嬌兒繞膝也不是沒有動心過,可當真一二三四地盤算起來,又不免打起了退堂鼓。朋友們戲稱我們趕了「丁克」家庭的時髦,我聽了只是笑笑,並不辯解。
如果這些還不足以成為我拒絕生育的理由,那麼,兩次流產則成了致命的打擊。
第一次發現懷孕時,我猶豫再三,才好歹勸說自己接受了這個不速之客。非常鄭重地剪掉了長髮、洗淨了脂粉,非常鄭重地買來方方面面的書籍,開始為扮演母親的角色作準備。誰知,該嘔吐的嘔吐了,該難過的難過了,剛剛三個月,忽然腹痛如絞。急急忙忙送到醫院,B超顯示,胚胎已經停止發育。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手術!在醫生若無其事的談笑中,我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短暫的生理疼痛之後,是漫長的心理疼痛。我對身邊的一切充滿懷疑,不知道是什麼戕害了這無辜的生命。我對自己的一言一行充滿懺悔,深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弱小的子女。為人父母是一個人的天賦職責和權利,如果我連母親都當不好,那我還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