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馬森的《夜遊》∕高行健
一九八五年,已二十多年前了,我應德國文化學會邀請從北京到西柏林,逍遙了半年多。當時柏林圍牆還沒倒,我望著鐵絲電網後的雕堡和手提衝鋒槍的衛兵,提心吊膽穿過通道,去東柏林旅遊了半天,卻花了一個多小時排隊等快餐,進書店也得排隊,氣氛沉悶得如同回到了中國的文革。這其間,我也得到法國、丹麥、奧地利和英國的邀請,著實遊覽了一番自由的西歐。在牛津大學古城堡似的建築裡所舉辦的中國文學討論會上,我遇到了馬森他送了我一本剛出版的小說《夜遊》。他當時在倫敦大學東方語文學系教中國文學,這個教職以前有過老舍和蕭乾,他離任回台灣由趙毅衡接替,都是作家,也都寫小說。
當晚,就在這極有情趣的城堡裡,我居然通宵達旦,一口氣讀完了這一本小說。據我所知,這之前恐怕還沒有誰把海外華人的生活寫得如此豐富而又這樣有份量,從台灣寫到西方,從華人知識份子的追求到西方青年的頹廢,跨越東方與西方,各色人等好一番夜遊,遠遠超出海外華人艱苦創業與思鄉尋根的通常格局。
馬森的《夜遊》無疑是台灣現代文學的一部重要的作品。如今再版這部小說,我以為十分必要。可惜的是他贈我的書留在北京,早已不知下落,時過境遷,記憶也模糊了,無法做準確深入的評論。但我確實要說,這不僅是台灣文學的一部佳作,也是世界華語文學的一個成就,同另一位華文作家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同樣出色。我讀到這兩部作品的時候,中國大陸的作家剛剛從文革的禁錮中解脫,雖然在西方的漢學界弄得蠻熱鬧,真有份量的作品卻寥寥無幾。馬森的《夜遊》從當時華語文學的大背景來看,更顯出異乎尋常的意義。
《夜遊》跳出海外華人遊子和移民的那種眼光,也從東西方文化衝突的困境中脫穎而出,面對的是西方社會現實和現代人內心的孤寂與恍惚,下筆從容而有趣味,這當然與作者本人的閱歷有關。馬森在西方大學任教,從西歐、北美到墨西哥,又從西方現當代文學與戲劇的研究到從事創作,這些經驗自然也反映到他的小說中。令我吃驚的是他電話中告訴我,隨同《夜遊》的再版,出版社計畫出版他所有的作品,包括長篇和短篇小說、劇作以及與戲劇評論、文學史、學術著作等。可我只讀過他的另一本《中國現代戲劇的兩度西潮》,是同類論著中資料最豐富、立論最中肯的一部,要研究現代華文戲劇的話,不可不讀。
我還要說的是,我的長篇小說《靈山》在台灣出版也首先得力於馬森。是他把我的《靈山》的手稿推薦給聯經出版公司的劉國瑞總經理,然後又推薦給聯副的主編□弦,那長篇的序言也是他寫的。雖然這書出版的當年一無反響,只賣了一百二十六本,而這些朋友還繼續幫我出書。我的劇本《彼岸》也是馬森任《聯合文學》總編輯的時候發表的。我的另一篇過長的短篇小說《瞬間》隨後又收在他和趙毅衡合編的小說集《潮來的時候》裡,馬森為人實在,對朋友又這般厚愛。
可我同馬森見面每次都來不及細談,之後在台灣或香港,台北《聯合報》召開的「中國文學四十年研討會」,台南成功大學和宜蘭佛光大學的報告會,乃至香港《明報月刊》組織的戲劇創作的對談,匆匆照個面就分手了。平時也很少書信來往。最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又看到《聯合文學》上他的〈冬日紀病〉一文,才知道他已遷居加拿大。畢竟是神遊的馬森,毫不戀棧,東方西方,來去自由,何等瀟灑!
二○○六年三月八日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