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
這本小小的詩話,所談論的主要是新詩興起以來的所謂舊詩,管窺筐舉,難免淺薄,甚至還有謬誤。所以寫者,全?興趣;所以付梓者,只?求教於讀者。否定了淺薄,深刻就出來了;橫掃了謬誤,真理就出來了,我願意當這個靶子。
魯迅曾說「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後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聖』,大可不必動手」 ,說得似乎並不確,因?宋人走出了新路,取得了幾可與唐比肩的巨大成就。聞一多的見解就和魯迅略有區別,把下限定在北宋。他在〈文學的歷史動向〉一文中說:「……詩的發展到北宋實際也就完了,南宋的詞已經是?弩之末。就詩本身說,連尤楊范陸和稍後的元遺山似乎都是多餘的,重複的,以後的更不必提了。我只覺得明清兩代關於詩的那許多運動和爭論,都是無謂的掙扎。每一度掙扎的失敗,無非重新證實一遍那掙扎的徒勞無益而已。這段話關於南宋詞的評價我們姑置勿論,關於明清兩代詩的論斷,我以?是基本正確的。
如果說詩到「唐宋」已被做完,則大體近於事實。於此,清初葉燮在其《原詩》中就曾指出:「譬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則其根,蘇李詩則其萌芽由?,建安詩則生長至於拱把,六朝詩則有枝葉,唐詩則枝葉垂蔭,宋詩則能開花,而木之能事方畢。自宋以後之詩,不過花開而謝,花謝而復開。」 ?功也說:「唐以前的詩是長出來的;唐人詩是嚷出來的,宋人詩是想出來的,宋以後詩是仿出來的。」 仿者,我想就是模仿的意思吧。初學寫詩,難免模仿,也可以模仿,甚至應該模仿;但詩人寫詩,模仿就沒出息了。所謂嚷、想、仿,只是就其大端而言,自然不能總括唐、宋、元明清詩風的全部,他自己也說「不可理解得太絕對」。比如就唐詩而言,稱得上「嚷」的主要是盛唐李白和邊塞詩派。老杜「語不驚人死不休」,他作詩是深思熟慮的,他是唐人,但已開宋詩之先河。就宋人而言,兩宋之交規模最大歷時最長的江西詩派提倡點鐵使事用典,「想」著作詩,但也有不遑「想」、不屑「想」的,如楊萬里的性靈詩、陸游的時事詩等。?功想必不會以?宋以後的詩全是出自模仿,只是就其基本傾向而言;宋以後詩肯定也有長出來、嚷出來、想出來的,只是少數而已;即使是長、嚷、想出來的,其中也難免有仿的成分。好比生物的基因沒變,其生長的形態就也基本不變。宋以後詩,唐音宋調已經?它提供了基因,「不過花開而謝,花謝而復開」罷了。
「唐」「宋」兩詞,既是朝代名稱,從詩看,也是風格的標誌。唐人有宋調,宋人有唐音,但唐音宋調作?舊詩又有更多共同的特質,形成了完備、豐富、精緻且有極?自我繁衍能力的題材系統、意象系統、語言系統、格律系統、技法系統、風格系統等。宋後之元、明、清不是沒有拓展,不是沒有創新,更不是沒有優秀的詩人詩作;但其創新、拓展基本上是局部的、個人的;也就是說,唐宋所形成的整體特質,並沒有在整體上、群體中被被超越,大體上走的還是唐宋的路子,即沒能翻出如來的掌心。元詩、明詩甚至成就更高的清詩,元、明、清只有朝代的意義,而沒有風格的標誌含義。從整體看,元、明、清和民國及以後的詩人只是豐富了唐宋,未能真正走出唐宋的樊籬,突破唐宋的窠臼。我稱之?「唐宋體」。這裡我特別要?調「唐宋詩」與「唐宋體」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唐宋體」並不覆蓋「唐宋詩」,而專指唐宋之後模仿唐宋的一種詩體。
新詩興起之後,一直在活躍著的唐宋體似乎出現了難以逆轉的?勢,儘管仍有不少可讀甚至堪稱優秀的作品,但終究沒能形成氣候。葉聖陶曾經慨嘆說:「舊詩精神上的壞處在於模仿,在於酸腐,在於虛假,少數的真詩人固然能跳出這個範圍,但是屈指算來,真是少了。」 可喜的是,以聶紺弩?代表,包括胡風、?功、李銳、楊憲益、邵燕祥、何滿子、黃苗子等詩人,在胡適、周作人、陳獨秀、魯迅、陳寅恪等前輩長期探索的基礎上,於唐宋體之外另闢新境,另創新風,形成了一個氣質、風格幾乎全新的流派,「唐宋體」的基因才發生了變異。我稱之?「後唐宋體」。唐音宋調庶幾已經覆蓋了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 幾乎無境不到,創新?難,無怪唐宋之後的唐宋體詩往往只有量的增加,而少有質的突破。如前所說,元明尤其是清,詩人還在掙扎,不時寫出一些好詩來,兩三百年之間畢竟有那?多的詩作者。但更多的是偷境、偷格、偷句的克隆之作,充其量是改頭換面得比較巧妙而已。在清之後,由於唐宋體經過了元明清的加固、修補、完善工程,詩作者往往只要一張口、一下筆,幾乎就是唐宋體。縱有許許多多新的內容,也只能裝進唐宋體的舊瓶。這是說清以後的舊體詩作者沒有才華,不想沖出圍城,實乃歷史的宿命。聶紺弩等詩人之所以重要,就是他們敢於抓住歷史的機遇,挑戰歷史的宿命,創造了嶄新的後唐宋體。由詩經而楚辭而漢樂府詩而魏晉南北朝詩而唐詩、宋詩而唐宋體詩,再到後唐宋體詩,我以?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如果說在後唐宋體出現之前,現代文學史尚有理由將舊體詩拒之門外,那?在後唐宋體出現之後的現代文學史再採取鴕鳥政策,無視其作?「現代文學」的存在,就只能目之?無知或蠻橫了。
做人要寬容,讀詩亦復如此。在白話文運動中,胡適和章士釗立場對立,最後卻握手言歡,胡送了一首舊體詩給章,而章也送了一首新詩給胡。他們的態度值得學習。新詩和舊體詩之間,舊體詩宗唐者和宗宋者之間,唐宋體和後唐宋體之間,不要相互否定、相互攻擊,而要相互尊重、相互學習進而相互切磋、相互吸取。只要是真詩人、真讀者,都會在它們中間發現詩,真正的好詩。當然應當提倡、尊重個人愛好的空間,你可以不喜歡舊詩,但不要一概視同垃圾;你也許不喜歡新詩,但不要全都看成兒戲。不過,本詩話的主旨在於?「後唐宋體」鼓與呼。
全書共分總說、唐宋體例談、後唐宋體源流、後唐宋體舉要等四個部分。所談及的近三十位詩人,有關部分並不是想要對他們的詩歌創作作出全面評價和論述,往往只是取一瓢飲,寫的是一得之見,點點滴滴,既無系統,更不全面。這是我特別要鄭重加以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