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5年8月19日
地點:上海龍華路胡導宅
邵迎建(以下簡稱邵)
胡 導(以下簡稱胡)
邵:我先簡單地介紹一下情況。我現在正在做一個研究,叫「抗戰時期的上海文化――以話劇和電影為中心」,先做話劇,電影準備放在後一步。我
為什麼要研究這個課題呢?我一開始是研究張愛玲的,研究過程中,我發現張愛玲的出現並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偶然的,她背後有著一大片文化
背景,有很多電影和話劇。我還發現要研究淪陷區文化必然要涉及到孤島,因為它整個是一片。為什麼先做淪陷區呢?因為這一塊完全是空白。
而孤島還有很多人做過,也就是說資料要容易找一點吧。
胡:孤島和淪陷區是聯繫起來的,我覺得淪陷區話劇的繁榮跟孤島打下的基礎是分不開的,沒有上海劇藝社在孤島的繁榮,沒有孤島的上海劇藝社培
養出了那麼多演員,就不會有淪陷區時的話劇的繁榮。像苦幹就是上海劇藝社出來的,佐臨先生是上海劇藝社的導演,吳仞之先生也是導演。他
們出來成立了苦幹的前生――上海職業劇團。他們是在淪陷以前從上海劇藝社分化出來的一批,這事兒你知道嗎?
邵:知道。1941年秋天,他們拉出來成立了「上職」。
胡:到現在為止,這個事兒還是一個公案,看法還有所不同。
邵:有個說法是他們不滿劇團的非職業性質。
胡:對,但是上海劇藝社已經是職業的了,要不是職業的話,培養不出那麼多人來。劇藝社在1939年初秋開始了職業演出,成立在1938年,1938年
到1939年基本上是業餘性的。大概是1939年夏天在上海璇宮劇場職業演出了一個時期,1940年初改到了辣斐花園劇場演出。
劇藝社之所以能在上海演出那麼長時期,是因為在法租界找到了很多上層人士的社會關係。找到中法聯誼社,等於找到了一個護身符。劇藝社一
直用的中法聯誼社的一個機構的名義。當時于伶先生領導上海劇藝社,他是中共地下黨專門搞戲劇活動的一個負責同志。上海劇藝社是他一手操
辦起來的,他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他團結了一批戲劇家。比如說顧仲彝先生,李健吾先生,很有名的戲劇家。李健吾先生的劇本寫得很有特
色,他的劇本實際上不是改編,他是法國文學家,他法文非常好,他翻譯了很多東西,《莫里哀全集》是他翻的。好在什麼地方呢?他把法國的
戲譯過來,改成中國劇之後,像《金小玉》,台詞都不是法國化的台詞,都是中國式的。他改編的戲的人物,都是道道地地的中國人,中國人
物,中國性格,中國語言。李健吾先生在淪陷時期,改編了很多劇本,作了很大的貢獻。上海劇藝社時期,于伶先生還團結了很多戲劇家,還有
實業家,比如李伯龍先生你知道嗎?後來李伯龍組織同茂劇社,李健吾同志也參加了。上海劇藝社聯繫了團結了好多戲劇家,應用了上層社會租
界的影響,在法租界、在社會上站住腳了。從1939年秋天演了三個月就換到辣斐劇場,辣斐劇場一直演到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那時于伶已被
日本特務注意,所以他離開上海了。上海劇藝社是地下黨領導,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所以當時沒法存在下去。因為日本人佔領租界一定要抓人
的,馬上要抓人的,劇團馬上就得解散,包括佐臨先生成立的上海職業劇團,。也同時馬上解散了,自己宣佈解散的。以後就轉入到淪陷時期的
商業化話劇階段。
邵:您認為淪陷時期可以用商業化這一句話來概括嗎?
胡:我覺得淪陷時期主要是商業話劇,商業化了。純粹的……也許那時候還不完全是商業化,還帶有運動化的性質吧。
邵:對吧,我認為也是有運動化的性質……
胡:有話劇運動的性質。話劇運動公開的時候是用話劇運動的形式,但淪陷以後就不能用話劇運動的名字,那時候不能用同仁劇團的名字,那基本上
就是老闆制。
邵:就是說孤島時期還是以同仁的名義,但到了淪陷區,一定要用老闆,就是後面資助的這個老闆,比如說榮偉公司。
胡:對對。榮偉公司老闆是黃金榮的兒子黃偉,他組織公司,完全是商業性質的。黃金榮不會搞話劇運動的,他們都是做商業的。淪陷區的很大的特
徵就是商業性劇團。
邵:就是說在組織上和名義上。
胡:商業性劇團,組織上一定是老闆制,名義上一定是商業性的。
邵:當時榮偉公司剛成立時,您編導了《春》,是劇藝社的演員演的吧?
胡:是這樣的……,現在我先談談我是怎麼參加劇藝社的。我參加戲劇活動很早,我在1933年讀中學的時候,我們的中學開晚會,那時叫遊藝會,要
排話劇,我愛看劇本,從小就愛看戲,他們排話劇時把我找去作為演員,我也很高興。當時同學都不知道怎麼演話劇,總得找個人來教,找個導
演。找到金山,就是大戲劇家的金山。當時他叫趙默,他是地下黨員,很早參加了戲劇活動。他參加過左聯,當時左翼戲劇運動領導的叫「藍衣
劇社」,他組織了工人演戲。他很了不起,排戲時他做導演,我們跟著學,那時排戲就是他演一遍我們學一遍,就是這麼演。
邵:當時您是在上海什麼中學?
胡:持志中學,那時有個持志大學,大學裡有個附中,大學有兩個系,文學系和法律系,校長叫何世楨,是一個大律師。我在持志中學參加話劇活
動。後來我認識了金山,金山搞左翼戲劇運動,組織了一個無名劇人協會。聯繫業餘劇團,進行演出。演出很可憐,佈景很簡單,就相當於我們
現在的貧困戲劇(poor theatre)。用布條、門框、窗框做佈景,不可能職業演出。演員都沒有待遇的,自個兒貼車錢,自個兒貼飯錢來演戲,因
為愛好嘛。我們都參加了無名劇人協會。我在中學裡組織一個劇社,就參加了這樣的演出。這樣我就慢慢跟左翼戲劇這些人熟了。左翼戲劇運動
的幾個主要人物就是金山、還有趙丹、後來還有藍苹,顧而已……有很多人。導演他們都是地下黨員,除了趙丹不是。導演叫章泯,這是一個好
導演,一個很有修養的導演。他是我們後來戲劇學院的院長熊佛西的老學生。他們那時的一批導演文學底子都比較厚的,修養都比較深的。後來
左翼戲劇的人就覺得專門搞那些貧窮戲劇不行,搞不出名堂來,不會有太大的社會影響。後來他們就決定搞比較經典性的演出吧,正規的經典性
的演出,於是組織了上海業餘劇人協會。這個協會首先演出的是《娜拉》就是《傀儡家庭》。導演就是章泯,演員是趙丹、金山、藍苹,還有魏
鶴齡,都是好演員。這個戲演得非常成功,我看後感到很吃驚,原來話劇還可以這麼演的。以前的話劇都是破破爛爛的。以前業餘演戲的,那時
有名的春秋劇社,魏鶴齡,舒繡文演的叫《梅雨》,就是破破爛爛的演出來的。一到《娜拉》我眼睛一亮,那是很規整的,用佈景片子,就是娜
拉家裡,舞台設計裝置都是很下功夫,佈景借鑒了很多外國的劇照。當時幾個演員和章泯導演都很下功夫。那幾個戲演得非常抓人。像藍苹,是
個好演員,這個人後來政治上怎麼樣我不去管他,從當時演出來說演得很好,她人並不漂亮,但這個娜拉演得非常動人。後來她出事後人家說她
是個二流演員,三流演員,也可以這麼說,但是實際上她的演技還是很高的,她是一個很有修養的演員。這是1935年的事。1934年高中畢業後我
沒有工作,我幹什麼呢?就專門給業餘劇團排戲。我在中學裡,在美專劇社。美專劇社本來是趙丹他們的,他們後來畢業以後另外一批學生就組
織了,我在很多中學裡跟美專劇社業餘導戲。業餘導戲也完全是自願的。
我是什麼時候參加上海劇藝社的呢?一開始我不是基本演員,我是特約演員。所謂特約演員是劇團要演什麼戲,需要哪個演員,請你來演,你就
來了。演一場戲算一場演出費吧。就這樣從1939年的秋天到1939年底,我在上海劇藝社演過兩三個戲。劇藝社搬到辣斐花園劇場職業演出以後,
我就簽了合同,成為基本演員,就是每月拿工資的。這下我就一直在台上演了兩整年的戲。從1940年初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差不多
兩年時間。基本上天天在舞台上演戲,這段生活對我來講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對我學習戲,認識劇本,了解導演起到很大作用。這時我從事雙
重工作,我有兩個職業。我是高中畢業以後,1936年開始在郵局工作,郵局的地下黨有很多活動。那時中國共產黨在上海開展活動。1937年抗
戰,國軍撤退上海以後,中國共產黨發動上海的各企業、商業部門的職員起來搞活動,搞聯誼活動。那時租界可以相對地進行活動,但是不能用
抗日的名義,絕對不能用抗日的名義,日本人就在外圍呢。當時老百姓還是相信抗戰會勝利的,還是聽國民黨政府的。我們地下黨也在展開活
動。組織抗日的活動,但是不用抗日的名義。組織起大家來用員工的聯誼的名義。聯誼當中有一個活動就是搞話劇。我那時白天在郵局工作,晚
上在業餘劇團活動。後來郵局地下黨也搞話劇活動,成立了郵工的劇團,他們知道了我,認識了我,讓我來參加,我也非常高興。後來在郵局的
同志們很幫我忙,給我想辦法,地下黨同志活動能力很強的,我原來在包裹間工作,每天上午上班下午上班,他們幫我找到另外一個部門就是郵
件出口的部門。那個部門每天需要三班,早班中班晚班,那裡有同志願意跟我調換工作,我就換到郵件分發組來了。他們幫助我,讓我做早班,
每天早上上班,下午晚上都空了,我就可以搞戲劇活動。那時我上午在郵局工作,吃過中飯以後我就搞戲劇活動。上海劇藝社演出時,每天都是
日夜兩場戲。下午一場戲晚上一場戲。下午晚上我都在上海劇藝社演戲。這兩年裡我演了好多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