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逃難 (卅午睡起來四時許始)
我常自嬉,謂家在江南也在江北;我個人卻生長於津沽與北京―我家寄籍是宛平。
摩詰云:「江南江北送君歸」,不幸,我卻從未到過江南,更不如說江北的如皋了。但我似乎有點冥頑不靈,並不覺其為憾事,那是因為我很愛北京―自然的老北京。
我於壬申(民廿一)夏回北京,其時古城地曠人稀,因為經濟重心南移,這裡早已是塞上塞下了。平常走過幾條胡同也瞧不見一個人影;站在白塔上縱觀,全城都在綠樹覆蓋下。天安門前,禦河橋南,白石鋪路,馬纓花清香沁人心脾,其細膩風光與前門箭樓之雄偉,不知何以那麼諧調!莊生云:「舊國舊都,望之暢然」,正是,我那時的心情,而絕無吊古之感。惟平日索居,偶或至三貝子花園,一望荷葉,已經十分滿足了。我出門總是在人們午夢濃時,圖其靜中時有春意;彼時有親戚在植物研究所工作,就在園中;故有時嘗到鮮魚,微覺有土腥味,美中不足;好在治大國如烹小鮮,既不從政,庖廚事倒也向來漫不經心,上述並無挑惕意也。
老北京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深巷,我們住在舊刑部街(昔南星贈詩戲呼之曰久行步街者即是。),今早已拆除,展寬謂之復興門內大街了。
北京城以方正稱,稍失直道,即逕呼之曰東斜街,西斜街,楊梅竹斜街,櫻桃斜街等等了。這裡風土人情之美,可以作為東方古中國黃河流域文明的代表,不但秋高氣清,山舒水緩的自然美為我深喜也。
每夕陽西下,進入街巷,如入仙境! 平日風日晴和,西北山巒橫列天際,如在街頭巷尾,走在大街上,如在家室,輒凝久之。
去年傳采與老友們遠遊蘇杭,我當然是地獄篇裡的遊客,無福進入天堂。但我亦戲謂我是夢遊派―不用說西湖,就是北京,自綠化問題公開後,謂北京已納入沙漠化範圍,北京將不但失其「化城」之境地,也要列入夢遊的計畫了。嗚呼。
(熄燈時止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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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家在江南。
我是說「我家在江南」,武昌城內我的家園之中有一株大皂角樹,有藏書樓,富有藏書。這一切大都是我曾祖父所置,他在江西遊宦甚久;我的祖父心榖公逝世過早,春秋不足五十;我的祖母程(諱琢如),有江西口音,可以為證。曾祖父在江西作過知府,道台。但何以家園客於黃樓鸚鵡之間,那就不是我所能瞭然的了。清末,祖父則在縣內任同知,後來聽說教過算術,那大約是維新時的事吧?我的七叔爺過的是散仙生活,據說他長於天文,善觀星象;但他見到過據父親說他最愛讀、滿頁密圈密點的書是附在《西堂雜俎》後面的《湘中草》即《湯傳楹集》。一句「與鄰同小園」至今我也還是十分欣賞的。
辛亥革命時,因為家有旗人,為一與祖父結仇之人告密,我家遭難;據說,那位旗下的婦人在前面走,官方在家中各處蒐查,到了後院距門不遠的一個角落裡,突然有大蛇矗立,官丁們遂被嚇退!不過親戚之屬的那位老太太究竟下落如何,是流落到哪裡,還是遭到不幸,便無法知曉了。
那蛇說是在園中一口井中居處,家人每加禮祭。有一事,尤覺奇特,說是我四姑爬到樹上放風箏,結果被樹枝夾住不能下來了,於是全家向園中敬禮許願,四姑遂安然墮落了無損傷。凡此均係我於兒時聽祖母說古時得知的。祖母有搖首症,人云即由於那次神奇的逃難所致,這自然是千真萬確,無可懷疑的。
祖母善種花草,到手成活。此亦親眼所見者。
又,祖母性靜,善於背誦古詩。有一年夏天,祖母夜被我們要求,欹枕吟誦〈長恨歌〉,一字不遺,歌聲與窗外樹間風雨聲相應合,在我,至今依舊是至高無上的詩的愉快!
(十二月一日,夜五時半至此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