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奇書:林庚白和《孑樓隨筆》
蔡登山(導讀)
林庚白是位奇人,《孑樓隨筆》是本奇書。然而林庚白早於一九四一年在香港為日軍所誤殺而身亡,而《孑樓隨筆》在一九三四年出版後,至今已過七十多個春秋,早已成絕版之書了。人往風微,誰還記得當年的流風遺韻呢?往事如煙,早就看慣了春風與秋月!但冥冥之中總有些因緣,今歲「四月天」,余赴南京開胡適研討會,會後往蘇州訪友,再到吳江廟港太湖畔拜訪作家沈鵬年先生,蒙沈老一家人殷勤接待,銘感五內。臨別當日沈老以《孑樓隨筆》初版本見示,曾經夢寐以求之書,如今見著,真是大喜過望。徵得沈老同意當場複製一本,帶到機場,在候機的兩小時間欲罷不能一口氣讀完,深感這是此行「美麗的收穫」之一。鼎臠一嚐,不忍獨享,商之秀威宋發行人,擬為復刻,以饗更多讀者。因略誌林庚白生平二三事及讀《孑樓隨筆》之所感於卷頭,筆者不敏,所言僅一己之見,尚求方家不吝指正。
林庚白(一八九七至一九四一)原名學衡,字凌南,又字眾難,自號摩登和尚,閩侯縣螺洲鎮(今福州郊區螺洲鎮州尾村)人。庚白幼孤,由其姐撫養長成。他四歲能作文,七歲能寫詩,被視為「神童」。一九○七年,他因寫論文罵孔子、周公,被天津譯學館開除學籍,次年改入天津北洋客籍學堂。一九○九年秋,因領導反日運動又被學校開除。不久由天津赴北京,以第一名考入京師大學堂預科,與同學姚鵷雛、汪國垣、胡先驌、王易等相酬唱。一九一○年,經汪精衛介紹加入同盟會。一九一二年,與柳亞子訂交,並加入南社。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職務之後,林庚白在上海秘密組織「鐵血剷除團」,以暗殺北洋官僚和變節黨人為目標。同年,出任上海《民國新聞》(日報)主筆。一九一三年春離滬入京,主持國民黨在北方的機關報《民國報》;同年出任「憲法起草委員會」秘書長。一九一七年七月張勳復辟,林庚白隨孫中山先生南下護法,八月任廣州非常國會秘書長,九月兼任孫中山大元帥府秘書。一九二一年,受孫中山密派,到北洋第二艦隊做策反工作,未果。一九二七年「四•一二」政變之後,林庚白因對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觀產生懷疑而一度消極,閉門讀書,研究詩詞。一九二八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後,他受聘為外交部顧問及南京市政府參事。一九三三年,他在上海創辦《長風》半月刊。此時他專事創作,所撰詩文甚多,並先後編校《庚白詩存》、《庚白詩詞集》,並撰寫《孑樓隨筆》、《孑樓詩詞話》等,成為南社的一員健將。
後來成為他的妻子的林北麗說:「我和庚白的正式認識,是到南京的那年(案:一九三六年),但是他的作品,我早已讀得很多,他的歷史也知道得很清楚,尤其他和某小姐(案:鐵道部女職員張璧)的戀愛曾轟動過全南京。他是我父親(案:林寒碧)的好朋友,所以每當我讀他的詩文的時候,我總想,難得這個『老頭兒』的思想這樣前進,難怪他也要和摩登小姐談起戀愛來。我的第一次見他是在亨利姐家裡,恰當秋天的某一夜,一個穿黃色上裝,銀灰褲的西服男子來趨訪,經女主人介紹以後,方才知道乃是聞名已久的林庚白先生。我十分驚訝他的年輕和瀟灑,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沒有會設想到他是閩侯人的。經過一度的閒談以後,彼此都很好感。一個服膺社會主義的人而善於算命,這真是一件太滑稽的事,我的好奇心使我也告訴他我的出生的年月日時,請他批命造。詩人的第一句便是『故人有女貌如爺。』命造的批語倒是很新奇而有時代化色彩,但從他的思想而言,到底是個極大的矛盾。」
林庚白曾引薦女作家謝冰瑩與柳亞子相識,據謝冰瑩回憶說:「庚白是一個耿直忠誠的朋友,他一生坦白,對人赤裸裸毫無半點虛偽,常把他十八歲就和許金心女士結婚,後來感情不合,精神痛苦的事告訴別人。」林庚白追求的名女人不少,前有林長民的女兒才女林徽音,林庚白在北平追之甚力,但終無結果。後來又追電影明星兼女作家王瑩,但沒多久,兩人就鬧翻了,據說王瑩認為林庚白有些神經病,天天盯得太牢,話又說得太囉唆。林庚白因懂得命理,他曾算出自己未來的伴偶必是一個才貌俱全的女人,後來遇著了林北麗果真如此。
林庚白一九三三年六月間在上海《晨報》連載《孑樓隨筆》,其中有則提到林宗孟和林寒碧的死,似有定數。云:「余雖服膺『唯物觀』,而結習未忘,於舊社會迷信之說,間有不能盡解者,詩讖其一也。林宗孟兄弟,與余相友善,介弟寒碧,丙辰(一九一五年)間主《時事新報》編輯事,數過從論詩。其死前二三日,以贈別之作見示,有『領取車行已斷魂』之句,意謂傷離惜別之情,使人不勝盪氣迴腸耳,詎竟以誤觸汽車死,真乃『領取車行已斷魂』,豈真冥冥中有定數在耶?又甲子(一九二四年)春半,余方辦創《復報》,宗孟自瀋陽寄詩,有『欲從負販求遺世』之句,余報書戲謂『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赤壁賦中銜接語,君其將羽化也乎?翌冬郭松齡之變,君果死於亂軍中,奉天軍隊,以君狀似日人,恐釀成交涉,遂焚骸骨,真乃羽化矣。」其中林宗孟即林長民,也就是林徽音的父親。而另一則是有關林寒碧及邵飄萍的名字「不祥」,他說:「飄萍初不識余,以林寒碧之介請謁,遂與相諗。余嘗數語寒碧,『君之字毋乃不祥,碧矣,而又寒焉。飄萍則更謬矣,萍本涼薄之物,而又飄焉,其能久乎?』果無何而寒碧觸汽車死,越十年飄萍亦為奉軍所僇。一字之細,亦若有朕,讀者得毋譏其仍不脫封建社會迷信之觀念否耶?」。
對於林庚白的星命之說,其好友柳亞子在《懷舊集》中這麼認為:「君好星命之學,嘗探取當代要人名流之誕辰年月而推算之,謂某也通,某也蹇,某也登壽域,某也死非命。儕輩嗤為迷信,君縱談自若也。民國五年,遇胡樸安於都門,為言張辮帥之命,不出明年五月。及十年春,重晤樸安於西子湖邊,一見即曰:『五年都門之言何如?』蓋辮帥果於民國六年五月復辟而失敗也。此事之前,尚有一奇驗。時陳英士為滬軍都督,戎裝佩劍,英姿煥發,有威震東南之槪。某次壽辰,諸朋舊為之晉觴祝嘏,君亦為賀客之一。既退,謂其友蔡治民曰:『英士恐不得善終。能在民國五年前,作急流勇退之計,則庶幾可免。』請治民乘間婉勸之。奈英士以身許國,不之從,果於五年被刺滬寓,即今之英士路。實則偶而言中,不足信也。」
而高伯雨更是有一番看法,他說:「林庚白的思想頗前進,常言服膺馬列主義及唯物史觀。但平日和朋友聊天,則喜談命理,有時還作遊戲式的給人排八字,出版了一部《人鑑》,把當時許多政治人物的八字羅列出來,說他們的結果怎樣怎樣。一九一五年袁世凱竊國,準備下一年元旦『啟基』,庚白就揚言袁世凱明年必死,相沖相剋,說得頭頭是道,老袁果然在一九一六年死了。因此人們都說他是『神機妙算』,找他批八字的朋友多到不可勝數,高興時他也樂於應酬。其實他並不迷信,他說袁世凱死,不過是他恨袁世凱叛國,乃利用社會人士的迷信心理,借算命來煽動民氣與咒詛袁早死而已,用心是很苦的。可是為了這個,後來卻得了不好的反響,就是他死在九龍時,有些人卻說他『對別人的命算得準,對自己的命反而不清楚,好好地安居在重慶,怎會到香港送死呢?』這實在不知道他談命理是隱晦的煙幕。他對當時袁世凱的政權很不滿意,時有批評,未免遭時忌,故此大談命理,又高談闊論,裝出一副狂士的面目,使當政的人不注意他,一提到他就說:『這人麼,狂人而已!』此乃庚白處亂世的哲學也。」
林北麗初次見到林庚白,有這樣的一段文字描寫:「除了有一個中國舊讀書人的駱駝背外,不細看,不覺得,小小的嘴,高高的鼻子,簡直有西方的美呢。」林北麗又說:「以後,他時常來亨利家訪我,某一個例假日,他邀我同去參觀一個漫畫展覽會,那夜,是第一次單獨地請我吃飯。在餐桌上,講起了他的舊戀人,忽然嚎啕大哭,嚇得我手足無措,從此這位矛盾的先生,又給我多了一個癡情郎的印象。我們的交往漸漸密切起來,但我始終把他當我的長一輩人,一直都尊稱他『白叔』,所以後來竟有人誤傳我和我的叔父結了婚。以後庚白每天都來看我一次,對我十分殷勤,無微不至,但是從來也不妨害我的學生生活。一個星期他總要寫三四封信,在知道我也能寫詩以後,又時常寄詩送我,信的內容那麼豐富,而又寫得那麼流暢而生動,詩更是充分地表現了他的懷抱和天才。這些詩和信,是從來不會因為來得太多而使我厭煩。所以與其說我傾倒庚白,倒不如說傾倒他的文字更確當些。他確是很聰敏,亦可講曾經周覽群書,談起問題來也很透徹。在他談社會病態和治療藥方的時候,每次都抓住了我的全心靈。在這個炎涼的社會和令人頭痛的世界,逼成我在他的身上又重新建築起我們的象牙之塔來。我常常想,如果我的『愛』的『力』能夠幫助他克服他的矛盾,能夠使這個被時代壓倒的人,使他在這個創造新世界的機輪上,發生些微的力量,那麼,我又何必吝嗇呢?由於這個觀點和希望,就在一九三七年春天,我接受了庚白全部的『愛』。三月七號那天我們就在上海訂了婚。」
當時林庚白四十一歲,是一個離過婚並且有五六個孩子的中年人;林北麗才二十二歲的大學生。因此她十分清楚林庚白一定不合於母親徐蘊華的理想,所以林北麗對於訂婚這件事事前並沒有徵求母親的同意,因為她了解母親最愛她,也是能原諒她的。林北麗並賦詩二首記事云:「曾俱持論廢婚姻,積重終難返此身。為有神洲攜手音,一觴同酹自由神。」「兩世相交更結褵,史妻歐母略堪思。春申他日蒐遺事,此亦南都掌故詩。」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六日他們在南京國際聯歡社結婚,證婚人是陳真如和陳公博。詩人徐蘊華有〈寄庚白、北麗〉詩云:「結褵剛半月,同作錦江遊。清福香兼艷,幽花淡戀秋。母憐兒遠嫁,夫唱婦能酬。白也才無敵,鴛鴦戰地謀。」
一九三七年聖誕夜,他們從南京往西逃難,為了躲避敵機的轟炸,火車經常開了一站,又退了兩站,這樣從南京到徐州走了整整一個星期。在徐州等了三天才擠上隴漢路的客車,坐了十天車才到鄭州。第二天卻碰到敵機濫炸鄭州,他們幸運的逃出了死神之手。大年除夕,他們到達漢口。之後,他們又輾轉到了重慶。在重慶住了四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一日林庚白由重慶帶了家眷來香港,擬與旅港文化人共同探討社會形勢問題,還擬在港辦一日報,宣傳抗日,這一計畫得到了愛國華僑陳嘉庚的支援;另外還要籌辦詩人協會,以團結進步文化人士;撰著一部民國史。但甫一周,太平洋戰爭爆發,九龍隨即淪陷。林庚白住於友人家中,被日軍間諜誤認為國民黨中央委員,被日本佔領軍通緝,為避免累及眾鄰,十二月十九日下午,他和林北麗出門另覓避難所,走了幾百步到天文臺道口,遇見站崗的日軍喝問他何往,林庚白不懂日本話,伸手入衣袋取紙筆,意欲借文字說明他的意向,日軍誤以為他要取武器,便開槍向他射擊,怎樣死法,因當時林北麗也受了微傷,驚恐過渡,看不清楚。林庚白在遇害當天上午還寫下這首詩:「中流砥柱尖沙咀,艇子魚雷各有攻。轉戰倭夷飄忽甚;僨興皙種劫持同。聲如爆竹疑需震;勢是驚雷欲困蒙。得水蛟龍應一奮,餘生豈但幸民終。」該詩成為他的絕筆之作。而其遺骨當時草草掩埋於香港天文臺道的菜田之中。沒有棺木,也沒有墓碑。香港復原後,有人說林北麗曾去尋訪埋骨之所,但無從蹤跡了。林北麗有〈將去九龍吊庚白墓〉詩:「一束鮮花供冷泉,吊君轉羨得安眠。中原北去征人遠,何日重來掃墓田」。
而據唐之棣《香江詩話》記載:一九四七年十月,柳亞子再度到香港,想起五年前客死香港的蕭紅、林庚白兩位亡友,故有詩「碧血黃壚有怨哀,蕭紅庚白並奇才。天饕人虐無窮恨,更為賓基雪涕來。」柳亞子先後前往淺水灣、天文臺道訪尋蕭紅、庚白之墓,第一次,兩人之墓均未找到。後來,在友人周鯨文等陪同下再度訪尋,終於一一找到了。另據沈惠金給筆者的信云:「二○○六年五月十三日,我到上海拜訪林北麗先生,談到她前夫林庚白的墓穴問題。林北麗先生告訴我:林庚白一九四一年遇難後,葬於九龍。抗戰勝利後,孫科出面把林庚白等一批知名人士的遺骸遷葬到上海萬國公墓,當時的《申報》對此有報導。後來,林庚白的墓穴位置要闢為通道需要遷移一下,公墓管理方這時候又說這個叫了幾十年的林庚白墓穴不是林庚白而是另外一個人的,至於林庚白遺骸已搞不清葬於何處。北麗先生憤憤不平地說:『庚白早年投身辛亥革命、在抗日戰爭中獻出寶貴的生命,如今墓穴怎麼可以說沒就沒了呢?』她說她正在向有關方面申訴,希望能找到庚白之墓並立上一個碑,完成晚年最後一個心願。」
林庚白逝世後,他留下的文稿有政論、詩論、經論、小說、小品、隨筆等,而最有成就者是古典詩詞。其詩稿由柳亞子與林北麗編纂校訂為《麗白樓遺集》,內有《今詩稿》殘稿一卷、《麗白樓文剩》一卷、《麗白樓詞剩》一卷、《麗白樓語體詩剩》一卷、《麗白樓詩話》二卷、《虎穴餘生記》一卷、《水上集》三卷、《吞日集》八卷、《角聲集》四卷、《虎尾前集》和《虎尾後集》各一卷。 林庚白所作詩詞,具有盛唐遺風,又有時代特色。聞一多、章士釗評其詩詞「以精深見長」;柳亞子評價他「典冊高文一代才」。陳石遺的《近代詩鈔》選有他的詩,且稱其「早慧逸才,足與當代諸家抗手。」而他最所自負的也是他的詩,他在《麗白樓詩話》中說:「曩余嘗語人,十年前鄭孝胥詩今人第一,余居第二。若近數年,則尚論古今之詩,當推余第一,杜甫第二,孝胥不足道矣。淺薄少年,譁以為夸,不知余詩實『盡得古今之體勢,兼人人之所獨尊』,如元稹之譽杜甫。而余之處境,杜甫所無,時與世皆為余所獨擅,杜甫不可得而見也。余之勝杜甫以此,非必才能凌鑠之也。」高伯雨則舉出幾首詩中的句子來評論,他說:「如〈丙子元旦〉(丙子是一九三六年)句云:『身懸兩元旦,俗各有盤桓』。〈閏三月二十日生辰感懷〉云:『物慾希歐美,人情貌孔顏』。其中『懸』字『貌』字的魄力,非有別才,不能用此。又〈心灰〉一首的末句云:『一國如輪前又卻,循環忍見廿年來。』有議論,有見解,沉痛之至。〈答展堂從化來〉詩末句:『中原幾竭民終敝,貌取豪華直到今。』則等於社會經濟的論文了。」
南社的領袖、詩人柳亞子頗推崇林北麗的詩作,認為北麗的詩「非矯勵所得」,乃「質性自然」。他說:「後來淞滬兵敗,國都西遷,他倆由南京而武漢而重慶,奔走從亡,庚白的詩篇愈富,而北麗卻廢詩不作。大概當太太的人,是不大適宜創作的吧。同時,米鹽瑣屑,還有育女生男,也太把她累苦了。庚白在《麗白樓詩話》中提到她,說她『讀書頗有成,於學多能穎悟,而不求甚解,其詩畫棋七弦琴皆有心得,顧輒廢去,若無足措意,有《博麗軒詩草》一卷,歸余後即不嘗作』,正在此時。」
一九四七年林北麗再婚於高澹如(笑初),據沈惠金說,林北麗與高澹如相識於桂林,當時林北麗任職於廣西鹽務管理局,高澹如任職於桂林鹽務分局。一九四四年日寇入侵桂林,緊急遣散時,高澹如負責轉移兩局的檔案資料,他幫林北麗把林庚白的詩搞安全轉移到昆明。林北麗則帶著五歲的女兒隨同桂林文化界幾位朋友經柳州、貴陽去了重慶。翌年秋,林北麗在重慶鹽務總局復職後,主動要求派往昆明,進入雲南鹽務局工作,和高澹如重逢於昆明鹽務分局。一九四六年,政府令閩籍工作人員去臺灣接收日本撤退後留下的機關,林北麗與高澹如被派往臺灣工作,一九四七年結縭於臺北。徐蘊華也隨北麗也去了臺灣。「二•二八」事件發生後,有友人相告,內部控制的名單上有林北麗的名字,也就是說林北麗有共產黨嫌疑。林北麗想,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一家人就回到上海。在上海考入中央研究院,解放後,中央研究院由中國科學院接管。林北麗工作單位是中國科學研究院華東分院(後改名為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圖書館,一九五四年調到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圖書館(後改名圖書情報室),負責圖書、情報工作,直到一九八三年十二月退休。高澹如逝於一九九○年,林北麗則和兒子林大壯一家人住在上海田林新村十村二十號三○二室,二○○六年十月十五日,九十一歲的林北麗在上海安詳謝世。
《孑樓隨筆》於一九三二年十一月起在上海《晨報》連載,至一九三三年七月五日止,一九三四年八月由《晨報》出版單行本。林庚白在該書的〈卷頭語〉中說《孑樓隨筆》這個專欄是社長潘公展邀他寫的,他說:「同時我更感動於公展的幾句話:他以為近二十多年的中國文藝界,本來很缺乏這一類的文字,為了我個人的社會關係;和在政黨的歷史,寫起來必定『包羅萬有』,可以當做新聞或故事,也可以當做小說,戲劇,和詩詞話。是這樣的說法,喚起了我的惰性,《孑樓隨筆》也就跟著產生了。」 《孑樓隨筆》的內容確實如作者所言「包羅萬有」,由於林庚白從武昌起義時,和汪精衛等人組織京津同盟會於天津,響應革命,他不止是單做宣傳工作,還參加實際行動,他和吳祿貞聯繫,計畫以奇兵直逼北京,加速清王朝崩潰,後來吳祿貞遇刺身死,事才終止。民國元年他在上海與陳子範、林瑞珍、陳銘樞、魏懷、林知淵、葉夏聲、林森等秘密組織「鐵血鏟除團」,曾計畫謀炸往福建宣撫的前兩廣總督岑春煊,後因陳子範製炸彈失慎死難。林庚白在《孑樓隨筆》中說:「亡友陳子範,以郭家朱解,而兼有荊軻聶政風,辛亥鼎革,憤官僚軍閥之僭竊政柄也,則密與數四同志,組『鐵血鏟除團』,出以暗殺。」所以他對當時的一些人物多所交往,他說:「友人鄒魯、葉夏聲,同為粵籍,同為舊國會議員,又同為吾黨之早達者。夏聲少美好如婦人女子,魯則黧黑,貌不揚,然魯生平多豔遇,兩賦悼亡,而夫人皆傾城之選,夏聲則三十以前,頗自衿『不二色』,其後數置妾,類極醜惡,相懸有如此。」都是紀實也。
林庚白後來一直追隨孫中山,一九二○年甚至促使討桂的大捷。他在文中說:「……孫公思有以竟革命之功,促炯明返旆討桂,時閩帥李厚基,屬於皖系者,迺資炯明以大宗軍火,厚基所部之師長臧致平,與直系有舊,陰使人扣留不發,孫公方旅居滬濱,遂召余與謀,余於是密邀胡漢民及皖系策士方樞,浙東師長陳樂山,又盧永祥代表石小川四君,以某夕集議於外灘之德國領事館二樓,議既定,間關走福州,為厚基致平,有所疏解,此大宗軍火,始獲輸送至炯明軍,討桂卒以大捷,未幾孫公即詣粵,重組軍政府。」此可視為珍貴之革命史料也。
由於閱歷之廣,使他看盡官場冷暖。他在談道仕進之道時,提出五字訣曰:吹、寫、拍、拉、跑。他說五者備,罔或不能致聞達。而對於一個傑出的外交家,他認為必須具備三要素:「曰眼光,曰手腕,曰魄力;眼光欲其銳,手腕欲其敏,魄力欲其宏。當斷則斷,不宜有毀譽之見存,而成敗利鈍,亦不必鰓鰓過慮,然此非識力絕遠大者不辦。」他認為如李鴻章者,也只可稱半個外交家,但「視今之挾琵琶,作鮮卑語,媚事權要,亦自炫為外交家者,固已高出萬萬矣。」
另外他提到一段中國外交上的秘史說:「袁世凱僭號『洪憲』,人咸以為出自『籌安會』六君子之勸進,而不知有國際背景在,蓋老於中國情況之故英使朱爾典實慫恿之。友人某君,曩為袁氏掌記室,數參樞要,曾出示朱爾典與袁氏祕密談話之副本,竟謂中國如帝制,英可相助,且允以疏通日本;言甘而意毒,袁氏果為所愚,以自戕其身。」而對於「三一八」慘案,世人都認為是章士釗主導的,林庚白則認為章士釗夙巽懦,無此膽力也。他根據他的同學賈德潤,也就是當時國務總理賈德耀的弟弟所言,提出不同的說法:「『三一八』之事變,由於當時與西北軍接近,號稱左傾之徐謙,揚言於眾,謂『與京畿駐軍之長官某某,已有默契。諸君第勇往勿却,必可奏效!』青年學子,深信其說,然徐固未得某某長官之同意。請願群眾,既麕集執政府,執政以迄閣員咸皇遽,以為是必某某長官之『取瑟而歌』,迨浼別一人與西北軍密者,電詢某某長官,長官答以『初無聞知,公等可毋疑!』於是而衛隊之槍聲隆隆矣。」他如有關「一二八」之役,世人都認為當局以不發援軍為病,林庚白說開始他也如此認為,後來他和當時任朱紹良總參議的友人李拯中談,「拯中謂當局於十九軍轉戰淞滬之日,即電屬紹良速撥精銳六師來應援,紹良以紅軍方勢盛,謀諸拯中,恐驟調六師去贛,防線必且鬆懈,多缺口,迺飛謁當局力陳,無已始改派張治中所部之兩師為援軍云云。」這些內幕消息多得自於當事者,有其相當的可信度,可為治近現代史者提供一份珍貴的史料。
他對北洋軍閥也有其精闢的看法,他說:「北洋軍閥之分崩離析,始於馮段之背袁,盛於直奉之畔段,而終於直皖奉之內潰。此其變遷與消長起滅之故,關於史料者至鉅,有可得而述者。蓋此中消息,類涉隱秘,而策士、黨人,操縱其間,其縱橫裨闔之工,亦因時、因地、因人、因事,而各異其跡也。」他在《孑樓隨筆》中有條分縷析,探因溯源的講述,足可稱之為「北洋軍閥史話」。因篇幅所限,就不再援引。另外他慨嘆在北洋軍閥統治之下,政黨、議會,皆成具文。他說:「國民黨之宋教仁,研究系之梁啟超與湯化龍,畢生精力,瘁於組閣,顧終不獲,且以身殉焉,可哀也已。夫國號共和,政尚議會,而民國十五年以來,國務總理,罕出於政黨領域中,以此而言憲政,雖千百年可知矣!」。
林庚白因交遊廣闊,詩人、文士、政客等皆有交往,同時也有他獨到的觀察。如他在書中說:「梁鴻志道其客丁沽時,有友介一女郎與遊,遂同詣平安電影院,幕方半,女郎暱就鴻志,探手於袴,且摩挲焉,鴻志為賦絕句二首,極雋妙,第不諗曾作妄語否?絕句云:『無燈無月光明夜,輕暖輕寒懺悔時。慚愧登迦偏觸坐,與摩戒體費柔荑。』又云:『鼎鼎百年隨電去,纖纖十指送春來,老夫已辦天涯老,欲賦閒情恐費才』」。由於是親聞於梁鴻志者,所以可以為梁詩之「本事」也。又他讀鄭孝胥之《海藏樓詩》,曾寫下〈題《海藏樓詩》〉二首,雖譏鄭詩多標榜忠孝之辭,但還是讚其「出唐入宋極研躦,雄闊清新取徑寬。」而當時鄭孝胥叛跡未彰,等到後來鄭孝胥當上偽滿國務總理,林庚白在在《孑樓隨筆》中說:「鄭孝胥於清室遺老中,頗以才氣自衿許,其交親亦咸震於孝胥之名,不知孝胥雖自負為『縱橫家』,實僅一『熱中功名』之文人耳。」可說是一語中的。至於當時對李烈鈞娶部屬龔永之妻為婦,蔣夢麟娶好友高仁山之遺孀為妻,社會上都群相竊議,林庚白則獨不以為然。他說:「蓋世風丕變,而人道之義,方為中外有識之士所重,此虛偽之道德,正宜摧陷而廓清之,未足為烈鈞夢麟病。」他甚至還寫詩給蔣夢麟稱其:「結褵能善故人妻,大勇如君孰與齊?目論獨憐矛盾世,儒酸猶自說修齊。」確可謂特立獨行之士,其見解言論的確不同於流俗。
林庚白恃才自傲,目中無人,不可一世,自稱「詩狂」。《孑樓隨筆》一書論詩詞之篇章亦不少,如「凡詩、詞皆以意深而語淺,辭美而旨明者,為上上乘,於文亦然。試讀李杜之詩,二主之詞,便知此中之真諦。」他還指出同光以來的諸多作者,皆多「食古不化」者,喜套用古人的詞語,以為如此方稱得上「雅」。林庚白則認為字面無所謂雅俗,僅有生熟之別耳。他舉例說古時因是燃燈而有「剪燈吹燈」之說,而今日大家都使用電燈,何自剪之,吹之哉?他強調:「徒喜其字面之美,因襲不改,非僅『遠實』,直是『不通』。今人詩、詞,犯此疵累者,指不勝屈,幾使人不辨,作者所處之時代,與所經歷之日常生活,寧非笑柄?」。因此他不但大力提倡以新詞語入舊詩,還甚至以白話文譯法國詩人Paul Vailaine的〈秋之歌〉。這都由於他是一位傑出的詩人,對於詩的見解自然高妙之故也。
林庚白在《孑樓隨筆》的〈卷頭語〉中說:「我寫著隨筆,我想我畢竟是一個有閒階級,在這外患內憂和飢寒災荒交集的中國,還有『閒情逸致』,來賣弄筆墨,而且寫的是充滿了『趣味主義』的文字。」的確,整本書無處不充滿「趣味」。例如他說汪榮寶出使比利時,帶著小妾前往,但西方國家是一夫一妻,於是汪公使只得詭稱是他的妹妹,但過了一年多,使館的洋人群相耳語說:「怎麼這樣大的妹妹,到了晚上,老是跟哥哥睡在一床?」聞者絕倒。又談到人體構造,說人之器官,有兩孔的,有一孔的,大抵兩孔的只有一種用途,一孔的卻有兩種用途。「蓋目為兩孔,僅能視;鼻為兩孔,僅能聞;耳有兩孔,僅能聽;口以一孔而兼飲啖與語言之用;男女私處,以一孔而兼溲溺與生育之用也。」諸如此類筆墨,在書中俯拾皆是。
《孑樓隨筆》內容包羅萬象,是身為才子、名士的林庚白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既有史料性,文筆又粲然,處處充滿趣味。能不稱為一本「奇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