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以載道、秀出天南
——悼文史大家金性堯先生
蟄居太湖,遠離申江,訊息不免閉塞。在2007年8月1日《中華讀書報》拜讀了孫仲先生《金性堯病逝,為何媒體反應冷淡》一文,驚悉高齡91歲的性堯先生已「於7月15日因病去世」。我無法回上海和金老「告別」,感到綿綿的惆悵。
性堯生前曾任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第二編輯室副主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審。單位為他舉行隆重的追悼儀式;專家學者發表情文並茂的悼念文章;家鄉定海為表彰他對文化事業的貢獻而建立「金性堯紀念室」。……他一生「秀出天南筆一枝,為人風骨稱其詩。」著作等身,尤以晚年的一本《新注唐詩三百首》紙貴洛陽,暢銷三百萬冊,譽滿海內外。實至名歸,身後並不寂寞。
我與性堯先生的文字因緣,始於「孤島」上海,「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不覺已七十餘年。
他早年《邊鼓》戰上海,《橫眉》斥敵偽,以「文載道」筆名蜚聲海上文壇。他的《新文藝書話》、《期刊過眼錄》和著名的「星屋藏書」,為我從事「魯迅研究」提供了方便。
1957年,當拙著《魯迅研究資料編目》在上海文藝出版社打出清樣、即將出版面世時,他將魯迅先生寫給他的四封親筆信贈給我。學術天下公器,魯迅珍跡豈敢自秘,我特地函告許廣平先生,由許先生編入1959年北京魯迅博物館印行的《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第一集。為求永久性保存,我在1964年無償轉贈上海魯迅紀念館(當時由姚慶雄、浦勤修兩同志經手收下),現編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上海魯迅紀念館藏文物珍品集》第28頁。1958年左右,性堯見我對待文物資料熱愛秉公,磊落無私,頗為嘉許。便把1939年他創議並在中共地下黨支持下編輯《魯迅風》的全部文字檔案材料,贈給我供進一步研究。這些材料包括《魯迅風》前後十九期的校樣外,更有許廣平、周建人、陳望道、鄭振鐸、王任叔、孔另境、王統照、魏金枝、柯靈、唐弢、周木齋、石靈、巴金、李健吾、阿英、何家槐、周鋼鳴、蒯斯曛、列車(陸象賢)、金祖同、衛聚賢、趙景深、謝六逸、周黎庵、陶亢德、徐訏、周楞伽、邱韻鐸、錢今昔、吳調公、朱雯、羅洪、黃嘉音、旅岡、白曙、海岑、陳靈犀、陸小洛、胡山源等給性堯的親筆信二百六十多件。當時曾經上海文學研究所副所長葉以群先生和柯靈先生過目,他們要我考證、研究後寫出相應的學術論文。上海《學術月刊》編輯黃迎暑同志專程來舍間商議發表問題。唐弢獲悉後向我借閱這批材料。我在樹民中學求學時,唐弢是樹民中學的國文教員,礙於「師生情面」,我略作摘記後把這些材料全部借給了唐弢。
後來《學術月刊》催稿甚殷,我便向唐弢索討。他一再推諉,只還回半數左右……。
1959年黨內發動「反右傾」運動,由於王任叔在1956年寫過一篇《論人情》,文藝界便把他作為宣揚「人道主義」、「人性論」的「修正主義」典型開展批判。姚文元以巴人為靶子,在上海發表長文《批判文學上的修正主義思潮》,強詞奪理、無限上綱,給巴人以致命的攻擊。同年9月,唐弢調往北京,我去送行,留我便餐。臨別時他對我說:「巴人那些信幫你處理了,否則,你如據以寫文章吹捧他在《魯迅風》的功績,要犯大錯誤了……。」當時,我還對他表示感謝。後來柯慶施提出只准寫「十三年」,「左」風凜冽,我就把自己長期收集的「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有關圖書和材料轉移到家鄉洞庭東山老屋深藏密鎖起來。家慈病故,長女育群回鄉插隊,為我守護這批深藏的材料。因此,躲過了「文革」浩劫,轉移至家鄉的圖書和資料,幸得無恙。
龔定庵詩「文字緣同骨肉深」,我銘記性堯的深情厚誼,首先是他贈我的這批書信。「補記交情為紀公,厚重虛懷見古風。」我是永難忘懷的。他在「文革」中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家破人亡,慘不忍聞。我去他北京路葆壬裡老家的「斗室」中拜望他,他雙耳失聰,靠了筆述,已經無從暢談往事了。欣逢盛世,將我長期保存的殘簡公諸於眾。惜當年曾窺全豹的以群、柯靈兩位前輩墓木已拱,然即此叢殘亦彌足珍貴,《魯迅風》裡看性堯,足以見他「厚重虛懷」的「古風」於萬一。他在《古今》創刊近一年後是奉袁殊之命投稿的。性堯在1946年曾對我說:「袁殊是三十年代左翼作家。是阿英介紹相識的。上海淪陷後,袁殊主動找到性堯。性堯猜測,他可能姓『共』,也可能姓『國』。無論如何,袁殊在政治背景上總要比周黎庵『吃香』。所以,袁殊一『開口』,性堯就應允了。現在(1946年)國民黨以『漢奸』罪名通緝袁殊,袁殊去了蘇北共產黨的地區,我原來對他『將信將疑』,現在確信他姓『共』無疑了。為了取得朱樸的信任,只能在文章中捧捧朱樸……。」性堯除了向朱樸「投名狀」的兩文外,其他都是談風土、談掌故、談人情、懷舊友……。
1945年10月,連別有用心者在《文化漢奸罪惡史》中,也不得不承認:「幾年以來,文載道雖未喊過什麼『大東亞』與『和平』,可是對周作人卻異常崇拜」,「他並沒有大紅而特紅,也沒有做官,只拿到細微的稿費,在『太平書局』出版了一本文集《風土小記》。」(見該小冊子第33~34頁)——由此可知,這是有人唆使門人對金性堯的「惡搞」(kuso)。可是,從此卻成為性堯的「白壁之玷」。但他既未參加偽組織,更無涉筆「大東亞」……,當年連國民黨政府在「懲治漢奸」時因抓不到他的把柄,未動他的毫髮。建國以後,組織上實事求是地對待他的這段歷史。追悼會上,組織上在《悼詞》中肯定了性堯的一生。如今,建設「和諧」社會之際,在性堯逝世以後,個別人不顧性堯與桂芳夫妻情篤、白頭偕老的事實,捏造謠言,無中生有,污辱亡者夫婦為此而「離婚」云云……,此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死者已焉,生者何堪?!古人云「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個別人的「惡搞」(kuso)是無損於性堯的日月之明的。我作為歷史的見證人,有責任提供事實真相,以見歷史的本來面目。並作為對亡友逝世「周年祭」的一瓣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