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種浪漫主義的沉澱與追憶──小論沙河的視覺、嗅覺、味覺詩 張錯
詩對一個詩人而言,應是一生的志業,而非一時感情的滿露流溢。我說這話時因為注意沙河的詩已近十年的光景了,他是一個以生活入詩的人,率真流露,經常像馬戲班的表演者踩在一條語言鋼索,以誇張險峻的姿勢,走完他要表達的過程。
因此走得太快或說得太快,或者走得太慢或說得太慢,都不可以。那是一種浪漫主義的沉澱與追憶,在未寫下時已經知道要說什麼,未走前已經知道鋼索的盡頭。而走或寫,姿勢必須恰到好處。
沙河走了很久,那是對詩的信念與堅持。終於在第九屆花縱文學獎的新詩推薦獎參賽作品裡,我們看到一張漂亮的成績單。在《詩集》一詩裡,他借一本出版詩集,流露出滄桑沉重的感慨。詩,在今天社會是可有可無的;詩人,是熱鬧場合中最清冷的孤單,讓人感受到詩人一生志業裡,許多不能承受的輕:
想不到如此單薄的身子/竟能承受幾十寒暑的風霜/膚色貧瘠的封面/掛上草體橫匾/開一扇窗/透視一對敏銳的眼睛/……/……/雙手扶起了詩集/卻扶不起詩人的體重。
儘管如此,沙河在二○○五年星洲日報《文藝春秋》版的「六六國際詩人節個展」裡展現出繽紛七彩的快樂人生。他對生命無比熱誠,飲食男女,觀察細緻,鞭辟入微。詩作中無論〈色情小說〉、〈驚慄小說〉也好,〈字紙人生〉、〈寵物墳場〉、〈小男人俱樂部〉也好,都能意在言外,寓哲理於人生微不足道的小節。
至於香草美人,更聲色香味,妙不可言。在〈人體彩繪〉裡,摩頂放踵,從彩繪美女上半身文化的「這是愛與恨都想盈握的脖子」敘述開始,到「白裡透紅的弧線/向雙肩卸下兩傾冰河」,再到赤裸背部「一片曠野/袒裎著史前的空蕩」跟著詩人以問號代表美的驚歎號──
哪種體溫最適合/初夏的寫意?/哪種膚色才能襯托出/晚秋的雅韻?
詩人視覺隨著「一疋沒有瑕疵的畫布」,從腰的海岸線到臂彎的海灣,揉雜著各種不同顏料,在人體各部份呈現的色彩圖案,包括溫馴的海水藍──
輕濺出一汪沉默的海洋/把憤怒的火紅/點燃起一樹騰飛的鳳凰/也把最琥珀的菊黃/為你喚來一輪/曖昧的昏月
沙河除視覺詩外,還有嗅覺及味覺的表現,在〈香氣的獵犬〉散文詩內,詩中的我,邂逅香水櫃檯後的佳人僅一分鐘,便成了一隻「追隨香氣的獵犬」去尋覓剩餘的氣息,上天下地,詩人借名牌的不同品名,分別呈現出各種香味的聯想:
分不清是高貴沉靜的香奈兒5還是典雅樸質的19,是華麗的蒂芬妮或是優雅的聖儸蘭,是淡黃卡文.克萊恩的《永恆》還是翠綠克麗斯汀.迪奧的《毒藥》……
至於味覺詩或美食詩,則可見諸於沙河〈美食啟示以外〉及〈餐桌上的風景〉兩首。前詩開首數句,先聲奪人:
廚房的油煙總給我們一種啟示/水火不相容/卻也有互相配合的時候/……/所謂上湯就是火浴後的汗雨
這種修辭學的「矛盾修飾」(oxymoron),經帶來一種弦外之音,語帶玄機的「反諷」(irony)。所謂美食家,不只是舌頭敏感、腸胃寬敝,還是「牙尖嘴利之輩」(此句用廣東話誦讀特別傳神),他們:
飽食之餘/加鹽加醋大作文章
「加鹽加醋」與「牙尖嘴利」一樣,均需以粵語來申義(「加鹽加醋」指誇張渲染,「牙尖嘴利」指口齒便給,就像下麵一詩談雞隻的「張牙舞爪」),才能帶出反諷效果。
這類反諷創作一直蔓延入〈餐桌上的風景〉,當紅炸子雞也就被「擬人化」(personified)成:
所有的雞種都得到赤裸的榮耀/用刑後被追封鳳凰的勛銜/儘管張牙舞爪/也只能在滾油裡踢踏出/香脆的調子/胸肌尚有華清池的餘溫/白嫩得使人憶起芙蓉帳裡德慵姿
其實,飲食哲學就是人生哲學。雖非盛世但也可算堪稱太平的我們,天天哪有許多戰爭與和平的偉大?倒是飲食男女之餘:
燕鮑參翅或粗茶淡飯已經不是主題/飽食後懂得打呃才是哲學
或者,在另一首〈我們必須接吻〉的詩裡,沙河強調,在密室、水中、頂峰、夢裡,我們必須接吻,生有涯,情無涯,雪泥鴻爪,無復東西,人生如夢,一回首:
我們的囈語已呢喃成一弧彩虹/在唇上留下美麗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