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現代詩的浪漫特質（修訂版）

2.以夏宇的〈太初有字〉為例

夏宇曾說過要一些下意識地經營一首詩，起先是一些不相干的字，有一天突然就變成一首詩。她認為詩是誠心誠意為自己寫的，一些美好強壯的日子裡靈感充沛而密佈，只要有一個人沒有醒來大家就都全部活在她的夢裡。 那樣如巫術般的創作經驗，讓人覺得詩人與文字的相遇，像是祭神儀式中祭祝與鬼神之間充滿可知與未知的想像空間。夏宇的〈太初有字〉一詩，詩人所欲表現的就是這種文字創生了萬物的意義，詩人捕捉了文字以產生意義，而文字的安排又以等待詩人成為詩篇的神祕過程。

在詩的開頭詩人引用《莊子．達生》的一段文字，當可視為這首現代詩的序言。該篇先提及齊桓公外出田獵見了鬼，便對世間是否有鬼產生好奇，齊國賢人皇子告敖便說了夏宇詩前所引的這段話。他向齊桓公解釋，每一個有形的環境中都有一種無形的鬼，且有一種以上的文字賦與他們名字，產生意義，其中便提及「山有夔」。

桓公曰　然則有鬼乎　曰有　沈有履　有髻　戶內之煩壤　雷霆處之　東北方下者倍阿　鮭蠪躍之　西北方之下者　則泆陽處之　水有罔象　丘有辛　山有夔　野有彷徨　澤有委蛇　

《莊子達生第十九》 　　　

１

想像從來沒有什麼過般地愛你

而且很想向你顯示軟弱

所愛上的你包括所沒有愛上的你

而奇怪的是也只不過更加

「回到自己」甚至也懂得了

你還不懂得的我的那一面所

懂得的你

２

也曾用書寫的虛無引誘過你

那些鬼影幢幢的字五千年

掀不完一層又一層轉世的靈魂

來到筆尖

等待一個新的意志附身

３

那些字

其實它們早就先到

又不著痕跡地回來

讓人領它們前去

４

「我喚他

他回答　是　怎麼樣

我說　沒事　只是想確定你在

他並不常存在

我也是　不常

有些稀有時刻

剛好都在

就慎重地稱之為愛」

５

我們是被這些字所發生的嗎

此事如果又指向另一些事：

我們暱稱的萬物萬事→

有時候我贊成用我崇拜的睡眠代表憐憫



６

當然有另外一些字

從來沒有等到過任何

可以嵌入的情況

也無以理解它們是不是在等待

等待像我這樣的人

強制它們變成一首詩的開頭



７

那些詩

我發現它們會隨著光線變化

像貓眼

８

那些貓

牠們一再藏匿

牠們也會挨近

當牠們確實樂意

在《聖經‧約 翰 福 音》裏有如下記載，開頭便提及「太初有道（字） 」，神就是道，道就是神的話語，道藉著文字語言承載神的話語：

1:1太初有道〈字〉、道與　神同在、道就是 神。

1:2這道太初與　神同在。

1:3萬物是藉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

一樣不是藉著他造的。

1:4生命在他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

1:5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台中：國際基甸會，2004：頁273）

《聖經‧約翰福音》首先提到「主是道」。道是什麼？英文翻譯就是「話」 （Word），就是「神的話語」，中文翻譯者選擇高明的教義，多翻為「道」，因為中文裏 「道」比 「話」意義深遠。 神創生了宇宙，同時創生了文字，神與字同在，字就是神，可見太初自有字始，神即將祂的話語藉著文字的創生而得以與人類溝通。只是這些字必須要透過書寫方能串連成有意義的語句，或具備表情達意的作用。文字的創造來自神，而人類運用文字為每一種事物冠上名字，「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徬徨，澤有委蛇」，這種冠名過程使得人類能掌握萬物。而當文字與文字產生碰撞，產生新的意義，這就是文學創作者的創作過程。這就如同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以「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來表現李白的藝術創作魅力，亦如同巫師以巫術祈求與鬼神相遇般得不可預知：「也曾用書寫的虛無引誘過你／那些鬼影幢幢的字五千年／掀不完一層又一層轉世的靈魂／來到筆尖／等待一個新的意志附身」

　 太初有字，在遠古或是原始部落的巫師必須學習認識一切的真名，便能編織咒術，差遣鳥獸魚蟲、風雷火林，也可以移山倒海、轉形換影，因為宇宙之間一切的秘密，都存在名字裡。因此法力強大的巫師，必須學習記憶大海裡每一滴水每一條河川的名字，山林間每一片葉子每一隻禽鳥的名字，才能供其使喚。這令人想到倉頡造字後，「天雨粟，鬼夜哭」，同樣也是記載著這樣一個魔幻時刻，一個知識、閱讀與力量連結的隱喻。在人們開始使用言語捕捉召喚萬物時，空氣中隱而未現的萬靈，用命名以代替手指去指稱這個嶄新的世界，他們便已跨入另一個奇幻世界，而一切遂都產生新的意義。

詩人用書寫賦與文字以新的意象，超越遺忘，賦生命以新的靈魂。這就如同上帝創造文字賦與萬物意義，也像遠古或原始部落的巫師為萬物命名以供召喚，「那些字／其實它們早就先到／又不著痕跡地回來／讓人領它們前去」。詩人創作的過程就是不停地召喚文字，只有用文字訴說，只有書寫，用書寫頂住遺忘。然而這樣的魔幻時刻並不是全然美妙如凡人所想像。差遣萬物，甚至改變事物的本質，都會無意間破壞萬物間的平衡，都可能導致萬物間平衡的崩解。甚至無意間召喚出無法命名的東西，尚未命名，或不應存在此界的異形，巫師法力所不能掌控的詭異卑賤物（uncanny abject），從此，即成為恐懼的一切來源。

「我喚他／他回答　是　怎麼樣／我說　沒事　只是想確定你在／他並不常存在／我也是　不常／有些稀有時刻／剛好都在／就慎重地稱之為愛」 當然，反過來說，如果詩人恰好使用了一些已具有美好意義的文字來詮釋一些本無意義的抽象時刻，那麼便又神奇的為無意義的東西催生了新的意義。像巫師般的詩人並不代表從此就可以超凡入聖，若是對自己書寫的力量不心存敬重與節制，很可能就此喪失書寫的能力，不但不能控制文字，還可能被文字的力量所左右，活在修辭與意象的堆砌裏，忘了自己的靈魂。「我們是被這些字所發生的嗎／此事如果又指向另一些事：／我們暱稱的萬物萬事→／有時候我贊成用我崇拜的睡眠代表憐憫」。

2.以夏宇的〈太初有字〉為例

夏宇曾說過要一些下意識地經營一首詩，起先是一些不相干的字，有一天突然就變成一首詩。她認為詩是誠心誠意為自己寫的，一些美好強壯的日子裡靈感充沛而密佈，只要有一個人沒有醒來大家就都全部活在她的夢裡。 那樣如巫術般的創作經驗，讓人覺得詩人與文字的相遇，像是祭神儀式中祭祝與鬼神之間充滿可知與未知的想像空間。夏宇的〈太初有字〉一詩，詩人所欲表現的就是這種文字創生了萬物的意義，詩人捕捉了文字以產生意義，而文字的安排又以等待詩人成為詩篇的神祕過程。

在詩的開頭詩人引用《莊子．達生》的...

中國的浪漫文學淵源甚早，一般研究者以為始於楚辭，如果依照周策縱的分析， 中國古代的浪漫文學大多受了巫的影響和倡導，也就是說，中國文學的浪漫傳統從楚辭之前其實即已產生。中國文學自楚辭之後不但歷經文學體裁的流變，每個朝代、諸多文人其表現浪漫精神的內涵及方式亦各有不同，實值得吾人一一爬梳與研究。

其實，「浪漫主義」（Romanticism） 一詞源自於西方，且針對的是西方「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的反動革命而言， 吾輩研究者每當在研究中國／台灣文學時引用「浪漫主義」以為文學理論與思想體系的依據時，往往套用的是來自西方的浪漫主義文學傳統，殊不知即使是西方文學所引用的「浪漫主義」一詞，亦有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甚至是不同精神流派的「浪漫特質」。而中國文學也有屬於自己浪漫文學的精髓與傳承。畢竟文學理論是在文藝實踐的基礎上所歸納產生的，它雖然有相對獨立的歷史，卻不能離開文學藝術這種社會現象而孤立發展。

　　筆者以為浪漫文學不論東西和古今，若要明確的理解浪漫主義的根源與定義，當先從兩方面加以界定浪漫主義的歷史性根源，其一由浪漫主義的特質與文學「本體性」起源的關係加以解釋；另一方面則是特別指從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西方浪漫主義的發展而言。以兩者的界定為基礎，在以下論及「浪漫主義」或「浪漫特質」時，就能清楚的知道是指文學本體論的浪漫特質，還是指特定時空下的西方浪漫主義。

如果說強調文學本體論的浪漫特質最基本的特點是以充滿激情和想像的誇張方式，來表現創作者理想與願望的話，那麼，可以說，在世界各民族最初的文學活動中，就已經存在著這種形態的文學了。表現理想和幻想本是促成文學發生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是文學構成的一個基本要素，從這個意義上說，浪漫精神正是文學的一個重要源頭，文學創生的本質從一開始就和浪漫主義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但是，筆者在本文研究之前須對「浪漫文學」、「浪漫精神」、「浪漫主義」、「浪漫美學」等關鍵詞的定義有所釐清，方能進一步掌握中西方文學中的浪漫傳統，以及台灣現代詩的浪漫特質。

中國的浪漫文學淵源甚早，一般研究者以為始於楚辭，如果依照周策縱的分析， 中國古代的浪漫文學大多受了巫的影響和倡導，也就是說，中國文學的浪漫傳統從楚辭之前其實即已產生。中國文學自楚辭之後不但歷經文學體裁的流變，每個朝代、諸多文人其表現浪漫精神的內涵及方式亦各有不同，實值得吾人一一爬梳與研究。

其實，「浪漫主義」（Romanticism） 一詞源自於西方，且針對的是西方「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的反動革命而言， 吾輩研究者每當在研究中國／台灣文學時引用「浪漫主義」以為文學理論與思想體系的依據時，往往套用的是來...

推薦序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研究動機與目的
第二節 研究內容與範圍
第三節 文獻探討與研究方法
一、文獻探討
二、研究方法
1. 文本分析法
2. 讀者反應理論

第二章 中西浪漫主義思想探微
第一節 西方浪漫主義之內在精神
一、前言
二、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發展概況
第二節 中國浪漫文學之內在精神
一、前言
二、中國傳統文學的浪漫特質
1. 古巫與浪漫詩歌發展之關係
2. 浪漫詩歌的抒情傳統
3. 超自然之寄託與覺醒
第三節 中西抒情說
一、超自然觀：救贖與超脫
二、意象／象徵與意境
三、崇高（the sublime）與達觀
第四節 小結

第三章 中／臺現代詩的浪漫一代
第一節 世紀之交的思想啟蒙：從創造社到新月社
一、前言
二、新文學里程碑：從創造社到新月社
第二節 臺灣近現代詩人的浪漫特質
一、臺灣日治時代的新文學
二、臺灣戰後現代詩的浪漫特質
1. 忽略了現代詩的「浪漫空隙」
2. 臺灣現代詩的「田園模式」
3. 抒情傳統和抵抗（resistance）思想
第三節 臺灣現代詩的浪漫抒情：以余光中為例
一、前言
二、「家園」（home）和「離散」（diaspora）
三、《與永恆拔河》與《紫荊賦》的成書背景
四、初入香港之情懷──以《與永恆拔河》為例
1. 藝術、生命之不死
2. 現實之關注
3. 中國之批判與建構
4. 生活之情思
5. 香港的情懷與現實中國的遙遙相對
五、《紫荊賦》時期的香港情懷
六、小結
第四節 臺灣現代詩的抗拒思想：以白萩為例
一、前言
二、白萩的抗拒精神
1. 對命運的嘲諷
2. 對現實世界的控訴
3. 對人類存在的抵抗
第五節 總結：臺灣現代詩的浪漫主題──神話書寫的再生、新生與跨界
一、神話的界說
二、神話的分類
三、神話主題的再生──《九歌•山鬼》
四、神話主題的新生──臺灣現代詩中的山鬼主題
1. 以鄭愁予〈山鬼〉為例
2. 以夏宇的〈太初有字〉為例
五、小結

第四章 知識份子的浪漫革命──以楊牧、楊澤為例
第一節 理論探微
第二節 楊牧：右外野的抒情意象
一、中西抒情的右外野手
二、山海浪跡的自然人文
1. 以我觀物，以物觀我：比喻和象徵
2. 疑神：始於本體的思考
三、社會關懷的浪漫堅持
1. 無政府主義
2.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
第三節 楊澤：薔薇騎士的精神革命
一、無政府主義
二、愛、欲與死：抒情的底蘊
三、中西城市的浪漫想像：家園與離散
第四節 楊牧與楊澤
一、意象運用：以薔薇為例
二、地誌詩與空間詩
1. 鮭魚迴游：楊牧的地誌詩
2. 華麗吉普賽：楊澤的空間詩
三、古典的重構：抒情傳統的承繼
1. 楊牧愛的依歸
2. 楊澤的愛與死

第五章 追尋浪漫主義的個人主體性——以夏宇、葉紅為例
第一節 理論探微
一、前言
二、西方浪漫主義的主體性美學
三、戰後臺灣文化變遷的主要方向：個體性的覺醒及其問題
第二節 後現代的浪漫抒情與主體性美學——以夏宇為例
一、浪漫看夏宇：她真的只是在玩後現代的文字遊戲嗎？
二、從夏宇〈象徵派〉看抒情傳統的變與不變
1. 觀位體
2. 觀置辭
3. 觀通變
4. 觀奇正
5. 觀事義
6. 觀宮商
三、後現代式浪漫抒情
四、浪漫美學的個人主體性
1. 前言
2. 個人主體性
3. 夏宇的個人主體性書寫
4. 小結
第三節 個人主體性的昇華與對立：以葉紅為例
一、前言
二、女性書寫「自我認同」的特質
三、浪漫精神的自我對立
四、自我昇華的可能性
五、小結

第六章 結論
第一節 文學創作的初衷：浪漫精神
第二節 臺灣現代詩的浪漫特質
一、回歸自然，實踐真誠美善
二、異國想像，為求現實超越
三、反抗現實，思考人類處境
四、追尋主體，拼貼身分認同
第三節 臺灣現代詩的浪漫關鍵
第四節 「浪漫特質」的研究意義
一、浪漫主義作為批評方法的可能性
二、浪漫精神的追尋與救贖

參考書目
紀錄瑣碎中的不平凡之美──顧蕙倩 作家專訪特輯
顧蕙倩文學年表
《臺灣現代詩的浪漫特質》改版後記

推薦序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研究動機與目的
第二節 研究內容與範圍
第三節 文獻探討與研究方法
一、文獻探討
二、研究方法
1. 文本分析法
2. 讀者反應理論

第二章 中西浪漫主義思想探微
第一節 西方浪漫主義之內在精神
一、前言
二、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發展概況
第二節 中國浪漫文學之內在精神
一、前言
二、中國傳統文學的浪漫特質
1. 古巫與浪漫詩歌發展之關係
2. 浪漫詩歌的抒情傳統
3. 超自然之寄託與覺醒
第三節 中西抒情說
一、超自然觀：救贖與超脫
二、意象／象徵與意境
三、崇高（the sublime）與達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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